嗜好

2024-12-11 00:00石建
北京纪事 2024年12期

能上瘾的事大概都可归结为嗜好。我素以布衣蔬食,恬淡闲适为荣,原无特殊嗜好,唯独爱上围棋后,下棋便成了瘾,几乎占据了我大部分业余时间,到了每日不下盘棋比少吃一顿饭还难过的地步。

有一次去医院做心血管检查,这项检查要求心率每分钟不超过90次,大夫不断地给每个人测心率,符合标准了才能做。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几次测量我的心率都快,等到很晚检查也没做成。想想白等着还不如下盘棋,于是拿出随身携带的iPad在网上下棋,棋下到一半大夫再测,心率正常了。大夫笑我,棋能治病。

算了下我的棋龄已近60年了,可说缘分不浅,这缘分当年来得可有点突然。

1961年,国家围棋集训队正式成立,不久到我们小学挑小选手,从我们这届同学中选中了两人去了国家少年培训队。他们入选了,也带动了围棋的普及。那时学校里很多同学都会下围棋,我特别羡慕他们,自己没有围棋,再加上资质愚钝,只有在旁边看别人下的份儿。有一天晚上我爸下班回来,一进家门就叫我,一副围棋摆在我的眼前,只简单地对我说了一句话,送你一副围棋。

捧着梦寐以求的围棋,我激动得半天不敢相信幸福来得这样突然。虽然这是一副很平常的玻璃棋子,大小不一,表面还有些坑坑洼洼的,和我现在那些石头的、玉质的,以及晶莹剔透的云子根本不能相比。然而在那个精神世界极度简单,物质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能够拥有一副围棋实在难得,更何况它凝聚着深深的父爱,从此围棋伴随了我一生。

1984年前后是中国围棋界和围棋爱好者最激动人心的年代,中日两国棋界联手推出中日围棋擂台赛,聂卫平在擂台赛上力挽狂澜、屡立战功,掀起了震撼人心的聂旋风,在全国兴起了一股围棋热潮,我对围棋的痴迷也与日俱增。那时,只要电视台转播围棋比赛我都准时坐在电视旁,哪怕是请假也在所不惜。当时的比赛采用的都是慢棋,一盘棋时间长的要下七八个小时,看得茶饭不思、如醉如痴。我单位有好多围棋爱好者,常在一起切磋棋艺,没围棋的就地取材用铁板当棋盘,螺栓和螺母当棋子。只要有人下棋周围就聚拢很多人,看棋的比下棋的还着急,下棋的还没怎么着,旁观的先打得不可开交。单位成立了围棋队到处参加比赛。那时,我常看的书是吴清源的《白布局》《黑布局》或坂田荣男的《有段者的常识集》,因为实战多且注重理论学习,棋艺比现在高得多,偶尔也能走出值得回味的手筋和招法。

年轻时在单位也算是高手,棋下到有人恭维,不免有些飘飘然。我老朋友的父亲是“南刘北过”过惕生的师弟,有一天朋友邀请我去和他的父亲下棋,年轻气盛的我欣然前往。在一处翠竹环绕的四合院见到老先生,他穿一件很旧的布衫,蓬乱的白发支棱着,见我起身作揖,不像是威震四方棋圣的师弟。看老先生这种状态,我有点不知深浅,提出执黑先行。结果布局尚未完成,就处处受到掣肘,仿佛陷入泥沼,步调沉重呆滞,有劲没处使。老先生手下留情并不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点到即止,不战而屈人兵。这时我才领教了什么是锋芒尽敛、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和老先生的差距绝不在“让先”,棋局未完我即推枰认负连连称谢。

多年前认识了刘小光,因他和我的发小是亲家,我们也成了亦师亦友。每次和他下棋,他都让我7子,而次次都是中盘负毫无胜机,问原因,他说:“你怕我,所以输我。”想想这番话确有一番道理,刘小光在棋坛驰骋几十年,他凶狠力战的棋风独树一帜。聂卫平对刘小光的棋风曾给过这样的评论:“一般棋手总是把攻击作为一种手段,只要对方肯留下‘买路钱’,就乐得网开一面,不冒风险。而小光的攻击却以杀棋为目的。”我这样的“业余菜鸟”遇见他的“格杀勿论”只能退缩防守 ,一味求活,先是输在气势,然后输在棋力,焉能不输。

因下棋曾耽误过不少正事。

有一年我陪同领导去深圳出差,领导也爱下围棋,一看出发时间还早,在办公室先下了一盘棋,棋下到酣畅处忘记了时间,等赶到机场飞机早已起飞了。

我特别喜欢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黑我、白我”的自我博弈虽是B博士独特的遭遇,却给我很多人生启示。B博士把下棋的乐趣变成了下棋的欲望,下棋的欲望又变成了一种强制,一种癖好,任何时候都不放弃与空虚作顽强的斗争,尽管他最后还是达到了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但仍将人的“抗孤独的本性”发挥到极致。我退休在家,因有90多岁的老母亲需要照看,难以出门,于是除了写作,围棋成了须臾不离的伙伴,每日在网上下棋,别无他求,孤独中另有一番乐趣所在。曾多日不出门,见到大街小巷的变化,恍如隔世,便有身在桃花源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叹。

一生下了无数局棋,而我最为得意的棋局则是前不久和牧夫先生在孔夫子的七十三世孙孔庆德先生家里下出的“两气杀三气”的绝妙手筋。

牧夫乃著名诗人,我们习相近,趣相投,常在一起品茗手谈。而棋风相似,都以攻伐为先,不见生死不算输赢,棋盘上常常是哀鸿遍野。那天我们又下出一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犬牙交错的棋,我围住他一块棋,他的三块棋又将我的这块棋围住,他被围得棋有三气,而我的棋只有两气,怎么看都比我快一气,他得意洋洋觉得稳操胜券。然而我发现他三块棋都是小间连接,棋型不好,只是三块棋还有外气,如能收紧他的外气还是有机可乘的。于是我施展了三十六计中的“声东击西”,先在他三块棋的外围引发战斗,借机不断收紧他的外气。此时牧夫先生尚不知觉,三块棋中已有两块不入气,另一块棋有一个两子断头,我打吃,他反打可将这子吃住。此时妙就妙在看似送死的一子,虽然被打吃,由于此子还未被提起,它起到了紧气的作用,结果因不入气,我的棋反倒成先手三气,等他察觉,悔之晚矣。妙手既出,惊得牧夫先生久久合不拢嘴。

庆德先生遂以手覆额曰:“前有范西屏、施襄夏‘当湖十局’震烁古今,后有古力、李世石‘四劫循环’惊世之作,今布衣先生施妙手‘两气杀三气’尽得前人之精髓矣。”

围棋带给我无限快乐,我在花甲之年仍能每日笔耕不辍,思维敏捷,自然和下棋有关。围棋促使我勤于动脑、善于动脑,大脑在博弈中快速运转不至因年长而懈怠。

围棋不仅在于娱乐运动范畴的魅力与价值,它还蕴含深刻的人生哲理与处世哲学。不见硝烟的“棋局战场”上,“攻、守、退、和”的转化与交锋,是培养与历练个人修为的最佳方式。而每下一个“棋子”都是精心谋划的过程,看似闲庭信步的悠然之外,是步步惊心的规划与安排。只有饱经成败得失的人,才会真正收获一颗“平常心”。

围棋让我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