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文人笔下的冬日北京

2024-12-11 00:00:00高申
北京纪事 2024年12期

寒冬的北京,一场大雪下来,在银装素裹之中,时光似乎倒退了七八十年。这种说法,出自文艺青年之口,随后在网络上漫溢,成为很多人对于冬季北京的(尤其是雪后北京)的期待。那么,在近当代的社会名流、文化名人笔下和心中,北京城的冬日到底是什么样的?

冬日京声

原任北京燕山出版社总编辑的京城文化学者赵珩先生笔下的“北京冬夜”:

“最令人怀恋的当是北京漫长的冬夜。寒夜待旦,可以消遣的生活内容是无尽丰富的。如遇北风怒号,大雪迎门,则更添冬夜之趣。偶尔风雪夜归,屋内外温差和气氛迥异,更觉家的温馨。冬天傍晚的街头尚有卖熏鱼和羊头肉的,入夜仅剩下卖硬面饽饽、水萝卜和半空儿(带壳儿的瘪花生)凄厉的吆喝,或远或近,如泣如咽,最是令人无限怅惋。尤其是拥衾取暖之时,闻其货声可想见叫卖人为了几文生计踳曲于街门巷角,瑟瑟发抖的情景。小时候常见祖母打发佣人至街门口,多给些钱买下小贩篮子里所有东西,让他赶快回家去,那些水萝卜和落花生则让佣人们去分着吃掉。”

赵珩先生出身文化世家。他的童年时光,是在东四二条度过的。在《二条十年》一书中,赵珩先生详细讲述了自己的左邻右舍。他所居住的宅院,至少有相当部分留存下来。东四二条与东四头条一样,属于“半截子”胡同。占据着胡同东段区域的,是昔日的怡亲王府(第二代怡亲王府),也就是后来的孚郡王府。赵珩先生居住的宅院,起初是钱昌照寓所,继而又成为李培基寓所的一部分。李培基,就是电影《一九四二》中由李雪健饰演的国民政府河南省主席之原型。这所院落的位置,处于东四二条的西段,距离东四北大街并不算远。于是,街头的吆喝声、街门巷角的叹息声,都会被赵珩先生听到。多少年后,这些声响,那些场景,依然会浮现在赵珩先生的眼前。当然,还有一些听得更加真切的声音:

“夜阑人静,有远远近近数种声音会不期而至,显得格外清楚。一是野猫闹春的号叫,在冬夜之中尤为凄厉……第二种声音是婴儿的夜啼……第三种声音是老人的咳嗽。咳嗽声在昼间是很难辨察的,但在夜间就不同了。冬天是咳嗽最多发的季节,寂静冬夜里,最能辨出邻里咳嗽的声音。感冒后的咳嗽多是短而促,而老年哮喘则是咳疾喘徐,其声也没有壮年感冒者那样洪亮。长夜不寐,闻咳声即能辨出邪在脏腑还是在肌肤与腠理之间,这种声音是最不忍闻的。第四种声音是十分偶然的,那就是夜行人发出的声音。窗外有人走动,会发出脚步声响,每遇下雪,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是踩踏积雪所致,令人感到格外静谧。旧时照明设备很差,夜间行人不免心虚胆怯,于是总要哼上几句壮壮胆,‘父女打渔在河下’‘孤王酒醉桃花宫’是引车卖浆者流都会唱的。那时的人颇讲公德,这样的歌唱多在前半夜或拂晓之时,而且绝非引吭而歌之。”

恕我引用了赵珩先生的这些文字,来展现他生命体验中的北京冬夜。这番体验,或许留存在六七十岁以上的北京居民记忆中。但能够付诸于文字者,却实在不多。赵珩先生是1948年出生,他的童年与青少年时代,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60年代。

冬日京味

北京的冬,除了闻听声音,还有辨别气味。曾经在西城区三不老胡同居住多年的北岛先生,比赵珩先生年轻一岁。他在散文集《城门开》中,便谈到冬季北京的那些气味:

“冬储大白菜味儿。立冬前后,各副食店门前搭起临时菜站,大白菜堆积如山,从早到晚排起长队。每家至少得买上几百斤,用平板三轮、自行车、儿童车等各种工具倒腾回家……”

“煤烟味儿。为取暖做饭,大小煤球炉蜂窝煤炉像烟鬼把烟囱伸出门窗,喷云吐雾。而煤焦油从烟囱口落到地上,结成一坨坨黑冰。赶上刮风天,得赶紧转动烟囱口的拐脖。浓烟倒灌,呛得人鼻涕眼泪,狂嗽不止。更别提那阴险的煤气:趁人不备,温柔地杀你。”

北岛一家是在他8岁的时候,搬入三不老胡同1号的。这是个十足大的院落,占据着整条胡同路北三分之二的空间。根据北岛等老住户的推测,这里最有可能是明代内官监太监郑和的寓所。多年以后,在网络上流传着“郑和住宅的主院”是在胡同路南的说法,甚至还有鼻子有眼儿地提到了具体门牌号,这让人感到十分困惑。既然能以“三宝老爹”(对于郑和的敬称)来命名一条胡同,他的主院怎么会在路南的位置呢?况且,在北岛的童年记忆中,三不老胡同1号院内尚留存着假山、花园等。

冬日京情

留在北京文化人笔下的,不止是北京冬季的声音与气味,这里还有浓浓的温情。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或许是陈鸿年先生在《故都风物》里所描绘的“有情”的冬雪:

“一下雪,我爱跑到城墙上去散步一回。

凭高远眺,胸襟为之一畅,不由得还得唱两句走雪山:‘霎时天气变得快,鹅毛大雪降下来,荒郊变成雪世界,处处楼阁似银台。’

一边遛、一边哼着。城外的小河,水不流了,弯弯曲曲、发亮的地方,是冻冰了,慢慢儿完全叫雪掩盖了!

遛弯儿回到家,无论肩头,身上多少雪,稍微一抖拽,真是一尘不染……

下雪天,既不冷,也不烦,叫人痛快……”

陈鸿年先生离开大陆已久,他的文字既有浓浓的故地之思,又与现时现地的景观存在着一段距离。或许真的是应了那句话“距离产生美”。

再如,杨绛先生的回忆散文集《我们仨》中,就讲到了钱钟书、杨绛与钱媛的一段往事:

“钟书住进城去,不嘱咐我照管阿瑗,却嘱咐阿瑷好好照管妈妈,阿瑗很负责地答应了。

我们的老李妈年老多病,一次她生病回家了。那天下大雪。傍晚阿瑗对我说:‘妈妈,该撮煤了。煤球里的猫屎我都抠干净了。’她知道我决不会让她撮煤。所以她背着我一人在雪地里先把白雪覆盖下的猫屎抠除干净,她知道妈妈怕触摸猫屎。可是她的嫩指头不该着冷,锺书还是应该嘱咐我照看阿瑷啊。”

杨绛所回忆的是钱钟书于50年代初由清华大学调入北京城区内的毛选翻译委员会,而留下杨绛、钱媛母女继续住在清华园的那段日子。冬季北京的取暖之物,是南方人很少见到的煤球。如果是初来北京的南方人,是很难上手与煤球“打交道”的。

在这方面,梁实秋先生于《北平的冬天》一文中,说得很明白:“煤球儿是为厨房大灶和各处小白炉子用的,就是再穷苦不过的人家也不能不预先储备。有‘洋炉子’的人家当然要储备的还有大块的红煤白煤,那也是要砸碎了才能用,也需一番劳力的。南方来的朋友们看到北平家家户户忙‘冬防’,觉得奇怪,他不知道北平冬天的厉害。” 而来自江南(祖籍都是江苏无锡)的钱锺书一家,已然学会了北方的取暖方式,包括小小的钱媛。

冬日京趣

冬季的北京,虽然可以守着温暖的小家,但走出家门去感受自然之美,也是文化人的选择之一。

老舍先生在《四世同堂》中如此描绘北海:

“‘海’上的坚冰微微有些细碎的麻坑,把脚下的黄土都弄湿,发出些亮的光来。背阴的地方还有些积雪,也被暖气给弄出许多小坑,象些酒窝儿似的。除了松柏,树上没有一个叶子,而树枝却象柔软了许多,轻轻的在湖边上,山石旁,摆动着。天很高很亮,浅蓝的一片,处处象落着小小的金星。这亮光使白玉石的桥栏更洁白了一些,黄的绿的琉璃瓦与建筑物上的各种颜色都更深,更分明,象刚刚画好的彩画。小白塔上的金顶发着照眼的金光,把海中全部的美丽仿佛都带到天上去。”

你看,老舍先生的文字是多么优美。当然,这里是北海。如果来到冬季的宣南,尤其是步入陶然亭,或许你的感受会略有不同。

在俞平伯的一段散文中,我们能读到这样的内容:

“我们下了车,踏着雪,穿粉房琉璃街而南,炫眼的雪光愈白,栉比的人家渐寥落了。不久就远远望见清旷莹明的原野,这正是在城圈里耽腻了的我们所期待的。累累的荒冢,白着头的,地名叫做窑台……”

“那时江亭之北似尚未有通衢。我们踯躅于白蓑衣广覆着的田野之间,望望这里,望望那里,都很像江亭似的。商量着,偏西南方较高大的屋,或者就是了。但为什么不见一个亭子呢?藏在里边罢?

到拾级而登时,已确信所测不误了。然踏穿了内外竟不见有什么亭子。幸而上面挂着的一方匾……江亭无亭,这样的名实乖违,总使我们怅然若失……而今竟只见拙钝的几间老屋,为城圈之中所习见而不一见的,则已往的名流觞咏,想起来真不免黯然寡色了。”

“在曲折廓落的游廊间,当北风卷雪渺无片响的时分,忽近处递来琅琅的书声。谛听,分明得很,是小孩子的……”

旧时宣南的底色是暗淡的,但冬雪披在这暗淡的底色之上,便是一层亮色。而在这亮色之上,还有小孩子的读书声,此乃冬日里最耀眼的那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