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浩然最早什么时候来的平谷,今已说不清楚。而北京平谷作为冀东革命老区,且与河北三河、天津蓟县、北京顺义、北京通州相邻。抗战胜利后,十四地委曾设在平谷城南东高村。浩然在自传体小说第二部《活泉》里写到,1949年春天,才脱产为干部的浩然接到上级通知:“火速到地委报到,参加党校学习。”浩然就住在东高村北边的南埝头村,不久又搬到三河草桥村,学习了《社会发展简史》《政治经济学》等,浩然从而第一次知道了人是由猿猴变来的。这次学习,对浩然产生了重要影响,甚至对浩然的“一生道路都起到了决定作用”。
1
新中国成立以后,浩然在报社、在《红旗》杂志社等工作,尤其开始文学创作,平谷无疑是浩然文学创作深入生活的重要根据地之一,也是后来浩然精心扶植文学新人的基地之一。如浩然文学纪念馆就展示着三幅与平谷有关的照片:一是1971年浩然在平谷与农村文学爱好者谈创作,不少文学青年围坐桌子周围,浩然坐在一个木椅上为大家讲着。从满面的笑容来看,说谈笑风生实不为过。一是1975年10月,浩然在平谷海子水库(今北京市平谷区金海湖)扩建工地,推着装满大河光石的双轮车。随后又脱掉上衣,拿着铁锨与民工一起从车上往下卸沙料。海子水库的建设,洒下了浩然的滴滴汗水。
文学作者樊志有与我谈起,初见浩然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浩然来峪口果园内的平谷县委党校,为近百名文学爱好者进行文学讲座。讲座中,浩然深情地称平谷是“第二故乡”。浩然热情洋溢的讲座,点燃了作为农村大队新闻报道员的樊志有内心深处的文学梦想。那时候,不知平谷多少文学爱好者一次次聆听了浩然的文学辅导与讲座,文学的种子播撒在了一颗颗年轻萌动的心灵上。1974年春,樊志有试着写了一部中篇小说,辗转到了浩然手里,受到了浩然的关注。后来,浩然来到县里,建议组织一个由领导、编辑、业余作者组成的“三结合”创作组。很快,包括樊志有在内的6人创作组便于9月成立了,这就是日后说的长篇小说《盘山春》创作组。浩然百忙中抽身来到创作组,就长篇小说如何组织结构、如何塑造人物、如何描写细节以及如何运用语言等进行有针对性的切合实际的指导。尽管这部长篇小说因时代变革最终未能出版,但这些人积累了文学写作经验,也就成为平谷较早一批且影响至今的文学作者及组织者。而樊志有这个农村青年,也因此走出农村,彻底改变了人生命运。
2
1976年初,我高中毕业回村,不知咋就喜欢上了文学,经常参加文化馆举办的培训班。那时主要是写诗,后来改写散文。记得一次浩然来平谷,与文学爱好者采风走进北部一道山沟里。当浩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时,就文坛及自己写作的一些事情与大家聊着聊着,竟情不自禁地流泪了。这应该是他重新认识自己、深入农村、埋头苦写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期,也是我记忆里对浩然的最早印象。
我不善言谈。浩然真正对我关注的,是在八十年代末。我写了10年诗转而写散文,其中有些很短的类似散文诗的东西,鼓足勇气寄给了根本不认识的天津《散文》杂志。不想很快就在1990年第八期以《短笛轻吹》为题的10篇,在前面两三篇一般都是大家名家的重要位置刊出,且被收入《散文》杂志200期精选集,平均每期收录不到一篇。就在这时,我又将写的10多篇长点的散文寄给了浩然。1991年初,浩然为主编的《北京文学》杂志社,在通州举行文学作者座谈会,通知我参加。
通州会后不久,《北京文学》就在1991年5月号头条位置,发表了我以《太阳下的风景》为题的13篇散文。记得几年前一次文学座谈会上,时任北京作协秘书长王升山与我谈,说那年他刚到北京作协,在医院为老作家骆宾基陪床。骆老因脑血栓瘫在床上,看了那期《北京文学》,问王升山看了没有。
我是1980年参加工作的。当时平谷一位副县长知道我喜欢文学,问我:“你知道浩然怎么写作的吗?”不等我回答,接着说:“我去看他,他正写长篇小说,把小说中的各个人物及人物间的关系,甚至主要人物的命运都设计好,写在一张大纸上,往墙上一挂,写的时候随时看着。”记得自传体小说第三部《圆梦》,浩然就是在平谷西峪水库旁边的西峪山庄动笔写的。当时我在平谷县文化文物局任副局长,去山庄看望浩然。浩然在写字台上摊开八开稿纸,左手边放个不厚的白纸订的本子,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应该是每一章的主要情节梗概,也就是为《圆梦》搭好的架子,浩然所说的构思稿。墙上挂着人物表也好,桌上摆着构思稿也好,这样做,应该就是避免写作中写跑了,写偏了,写乱了。一个作家的成功,一定有其独特的成功之道。这些写作的方法,是值得我们好好研究与学习的。
一次去看望浩然,临别时浩然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当了副局长,官不小了,今后还是要好好写作!”浩然一定是看到了社会上一些原本很有才华的写作者,因走上了领导岗位,忙于工作和应酬,顾不上写作而慢慢荒废了,以此警示我。我深深记住了浩然的殷殷话语,不论社会如何发展,工作如何变换,手中的笔一直坚持写到了今天。
3
1992年冬天,平谷县委准备创办一份《平谷报》,我被抽调筹办。这是一张四开对折的报纸,设有文学副刊,因平谷有座文峰塔,便以此为副刊名了。为办好副刊,拟请浩然为《平谷报》题词。就在一个下午,我驱车来到“泥土巢”。路上,本来晴朗的天,忽然眼瞅着车窗前瀑布一般倾泻下一团迷雾,随即弥漫开来,就不见天地了,我只能蒙蒙中摸到三河。说明来意,浩然慨然应允。不想紧锣密鼓地筹备一阵子,办报的事搁浅了。可是不久,我就接到了浩然来信,是半张报纸大的宣纸,以毛笔写着:
乡村呼唤自己的文学,农民欢迎有良心的作家,我们的文学信徒应当长志气增才干,创作出令世人刮目相看使父老喜闻乐见的艺术品。
写给《平谷报》文峰塔副刊作者
一九九二年冬日泥土巢 浩然
题辞贯穿着浩然始终“写农民,为农民写”的主张。同时附一封便信,信中写道:
终日拖着病身子忙碌不停,实实苦恼。有点创作情绪也只能自生自灭,败家子似的浪费着生命,又无可奈何!每每想到自己已然六十老翁,则不寒而栗。你趁着年轻力壮,抓住时光。多写点好作品吧!
殷殷之情跃然纸上。可惜《平谷报》紧锣密鼓地筹办了一阵子而搁浅了,这幅题词便一直在我手里保存着。
近些年来,平谷涌现出了一群文学作者,仅浩然作序的就有7位。此外,浩然还为平谷的清风文学社作品选集《乡野的风》作序,为清风文学社十周年纪念专刊再次撰文《清风文学社十年寄语》。就在清风文学社十年之际,原本请浩然题个词,放在专刊前面。浩然想想,说:“题词是人家领导的事,我还是写篇文章吧。”不久,文章就寄来了。浩然在“寄语”中写道:“平谷县的文学创作活动,在近十年里渐渐地热闹起来了,随着清风文学社的诞生和壮大,蕴蓄着一种不可忽视的潜力,一个极有希望的‘作家群体’已经初露端倪。”浩然“为这个景象欣喜异常”,并说“集中精力在冀东农村实施‘文艺绿化’工程,平谷属于‘责任区’范围内”。这里的清风文学社,其前身是我与王振林组织的清风诗社,有5位诗友。后改为清风文学社,发展到20多人。30多年过去,尽管文学社已不再活动,可这些人大多坚持下来了,且成为如今平谷文学的中坚力量。
4
在此,重点谈谈陈绍谦的事。
陈绍谦,1957年9月生在平谷赵家务村。他写的主要是小说,《平谷报》常登他的作品。
1980年10月,浩然在通州安家落户,得知通州南门外铸石厂的支部书记,有个心脏病的儿子,最近从老家来,想写小说,摸不着门路。浩然听说后很是挂念,第二天清早,就跑到三里外的铸石厂,找到陈绍谦。得知绍谦害先天性心脏病,可不想让自己白活,就想写小说。自此,陈绍谦就把写的一篇篇作品寄给浩然,浩然尽力推荐发表。1980年至1990年,陈绍谦创作了300多篇小小说和中短篇小说。浩然在《苍生文学》创刊号上一下发表8篇,又在1990年第10期《北京文学》以头条推出25篇,尽管引起一些争议,甚至褒贬不一,浩然还是顶着压力,为这25篇小说举行了研讨会,陈绍谦抱病参会。谁料会后没过几天,就在1991年1月,34岁的陈绍谦因病去世了。
1996年2月,《陈绍谦小说集》由同心出版社出版。当时浩然将陈绍谦手稿交给《北京日报》副刊编辑张宏,张宏是诗人张志民之子。经过精心编辑,并收录了研讨会纪要、几篇评论文章及回忆文章,小说集面世了。浩然满怀深情地撰写了《用灵魂和生命镌刻的碑石》的序言:“他不向命运低头和屈服,而顽强地抗衡和奋斗,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那羸弱身躯的能量,给世界留下了他所耳闻目见的影像,给芸芸众生留下了声音,同时留下了他的情和爱。”称赞“这本书是陈绍谦用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亲手镌刻的一块小小的碑石,竖立在了农村广阔的田野上”。这就是浩然为一位去世的青年作者出书的前后经过。
与《陈绍谦小说集》同时出版的,还有我的第一本散文集《逍遥人生》,浩然也热情洋溢地写了《我心目中的柴福善》的序言。
两本书出版后,浩然写了一封信交给我,要我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送到当代文学室。不久,在平谷的盘峰宾馆举行了这两本书的研讨会,来了不少评论家及新闻媒体等,大家对陈绍谦的小说给予了充分肯定。我记得有文学所当代文学室主任曾镇南、副主任张德祥、研究员陈全荣等。浩然一见他们,就高兴地说:“大评论家都来了!”我也就在那时认识了曾镇南、张德祥两位,浩然一再叮嘱我:“文学写作离不开评论家,一定要与他们保持联系。”所以,三十来年了,我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联系,有问题随时向他们请教,他们也一直关注着我的写作。
现在,《用灵魂和生命镌刻的碑石》《我心目中的柴福善》《清风文学社十年寄语》三篇手稿,还有浩然给我的几封信,一并装在一个纸袋保存。
5
浩然安家通州8年,于1988年又由通州落户三河。三河专门为浩然在泃阳宾馆西南角,建造了一座红砖小院,浩然起名“泥土巢”。自此,我几乎每年都来看望浩然,还带着县里的一些文学青年来拜访。2008年2月,浩然因病去世,享年76岁。三河为浩然建立了文学纪念馆,将浩然墓地辟为浩然纪念园,将拍摄电视剧《苍生》的取景地后蒋福山村打造成了浩然文化村,而且浩然故居也正式向社会开放了。
前不久,我与平谷一些文友再次来到三河。当我站在浩然故居前,瞬间想起当年为追求的文学梦,多次走进泃阳宾馆东南角的大门。那时的泃阳宾馆是一片朴素的平房,进大门往西不远就是浩然那座红砖小院。门向东开,进门北拐,一座门道,再进去,迎面两间小房。西拐,一道小门,左上部门框外侧墙上,镶嵌着一块长方形灰色花岗岩,镌刻着浩然亲笔题写的“泥土巢”三个字。进去,北为正房三间,中间为客厅,东间为卧室,西间为写作及书房。最西侧,连着一间卫生间。如果说,北房连外在内为一条通脊的正房六间,南面则是倒座连门道亦为六间。主要为做饭、吃饭及存储杂物等。我记得西间的西侧墙上,写字台上方,悬挂着著名书法家王友谊早期一幅行草作品,书写的是原平谷县副县长、文联主席韩牧苹为浩然作的一首诗:
燕赵慷慨尚悲歌,浩然意气满三河。
英雄每念酬知己,想到苍生爱更多。
贺浩然先生荣任三河县文联主席,蓟门牧苹诗,村夫书。
“村夫”,王友谊早年所用的一个号,先生已逝,此号或鲜为人知了。现在,这幅书法连同一些物品,陈列在浩然文学纪念馆的一角。
我再次走进“泥土巢”,浩然用过的物件依旧,气息犹存。一想浩然已走16年了,但告别仿佛就像昨天的事。
记起院内窗前过去是有两棵石榴树的,每年会开满树的花,结满树的果——浩然喜欢养植石榴树。可惜如今石榴树不知何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两棵玉兰树,也手腕粗细了。当年的泃阳宾馆亦不复存在,一座现代气派的巍峨大厦就地拔起。蜷居一角的浩然故居,能够保留下来亦属不易。映衬之下,更显出传统民居的古朴气韵,与浩然真诚为人相表里。故居已于2024年9月正式向社会开放,成为人们尤其是广大文学爱好者了解浩然、拜谒浩然的一处圣地。
浩然将这个院落名为“泥土巢”,导游指着墙上的三个字,解释为“下蛋”“孵雏”的窝。我想,这应该是指浩然的文学创作和对文学新人的扶持了。名为“泥土巢”,体现的就是浩然深入生活、深入农村、扎根泥土的精神。浩然把家搬到这里,说到底,就是为远离是非、潜心写作,同时也为扶持更多的文学新人。
浩然的笔,始终坚持“写农民,为农民写”,是中国广大农民的代言人。我从浩然故居出来,走进浩然文学纪念馆,俯身提笔在留言簿上写下“人民作家”4个字。我想,浩然是无愧于这个称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