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了
在北京土话里,“大了”的“了”字读 liao。
“了”的意思是解决问题或平息事端。“了啦”,就是结束了,完成了。
张爷在路上闲逛,骑自行车的李爷从旁边经过。李爷肩上扛着一根铁管,没想到铁管碰到了张爷。张爷当然不干了,一把攥住铁管,不让李爷走,让他赔偿。李爷一脸怨气,嗔怪张爷走道不看着点儿,吓了他一跳。李爷觉得他这是狡理,骑车能扛铁管吗?于是两个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得面红耳赤, 一时间难解难分。
恰在这时候,一位热心人走过来,摆事实讲道理,很快解决了张爷和李爷的这场纠纷,也就是说把这档子事儿给“了” 啦。这位过来解决纠纷的人,就叫“了事儿的”。
“了事儿的”是能把“事儿”给了断,解决问题,而不是通常说的劝说或劝架。劝说和劝架只是“劝”,平息不了事端。所以“了事儿的”得有点儿本事,不光是有热情和善心。
在老北京,专门有这种“了事儿的” 行当,俗称“大了”。
“大了”,最初是对妓院主事的人的隐语。妓院是多事场所,也是是非之地, 能在妓院主事,得有相当的本事。他不但能平衡各种关系,而且能“了事”,所以称其为“大了”。
后来,市面儿上有了能“了事儿的” 行当,因为干这行当的人,也得具备妓院主事的本事,所以也把他们叫“大了”。
老北京有钱的人家,每当遇到红白喜事,或给父母祝寿、宅邸乔迁、儿子升迁等等,都要大摆筵席,宴请宾朋, 热闹一番,以示祝贺。
但场面一大,一般的主儿往往驾驭不了,因为来宾里各路神仙都有,既有各界翘楚,又有江湖豪杰,人多眼杂心乱,稍微照顾不周,就容易让宾客不悦,甚至会引发矛盾纠纷。您说您钱也花了, 人也请了,临完,没得到好儿,反倒招惹出麻烦来,这不是冤大头吗?这种大场面怎么能做到礼貌周全呢?这就得请“大了”出马啦。
老北京专门有吃这碗饭的,但他们并没有自己的公司或门脸,而是靠自己的名声和口碑来招揽生意。
通常干这行的,在“道儿”上都有一定的知名度,比如前门外西河沿的马爷, 北城秦老胡同的孙爷是有名的“大了”,您家要办喜事,想找“大了”帮忙张罗,那会儿没有手机,更没有微信平台、朋友圈或抖音、短视频,怎么找呢?这就得靠朋友帮忙了。
人在社会上混,谁没几个知己好友呀,您只要把请“大了”的事儿,跟自己的朋友念叨,朋友自然会帮您这个忙。那会儿,在社会上混事由儿,都会认识一个两个“大了”。
“大了”这活儿,不是一般人能拿得起来的。首先,要懂各种人情世故,风土人情,传统礼俗,言谈举止礼貌周全, 看人下菜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其次人要机灵,脑瓜灵活,随机应变,能处理各种突发事件,而且要处事果断,不拖泥带水。再次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交际广泛,手眼通天,认识人多,通过各种关系来平息事端。
这些都是当“大了”的起码要求。您看这些,说起来容易,实际操作很难,所以,老北京的“大了”,一般都是40岁往上的人,他们有丰富的处世经验,年轻人毛太嫰,干不了。
“大了”出马大场面,往往不抛头露面, 不张罗事儿,他们混同于一般宾客,在角落里冷静观察,一旦发生问题,他会立马儿出击。“大了”的角色等于给您这儿坐镇。有“大了”在场,您心里踏实。
在北京,除了一些大场面的活动, 需要“大了”出马,民间的一些矛盾纠纷, 有时也要找“大了”帮着了断。
那会儿,人们还没有法律观念,除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要惊官动府,一般的矛盾纠纷,如兄弟之间的生活中的摩擦,买卖铺户之间在竞争产生矛盾等等,都找“大了”来把事摆平。“大了”通常有一定的威望,黑白两“道” 通吃,所以纠纷双方在“大了”面前,会有一种敬畏。“大了”也会利用自己的威望, 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对双方起到一种震慑作用,这样也容易调解,把事儿摆平。您看“大了”不但能压事儿,还能平事儿,起到官府衙门无法代替的民事调解作用。当然这种调解,是要付“出场费” 的。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社会法制和法律意识的提高,以及人们文化修养的提高,自我化解矛盾的能力增强,“大了”这种行当便逐渐被淘汰了。
门房儿
“门房”在北京话里有意思,不加儿化韵,就是单摆浮搁的房子,加了儿化韵,则变成了房子里的人。“门房”按现在的叫法,是传达室。“门房儿”,照现在的通俗叫法,就是看大门的。
为什么传达室在老北京叫“门房”呢?因为当年在衙门的大门口,或高门大户的院门口,都设有一间或两间房子,这房子是专供人把门和居住的,因为房子紧挨着大门,所以叫“门房”,也被称之为“号房”。
“门房”如果读轻声,就是加儿化韵,就变成一种职业,即看门人了,过去也叫“门上的”。
在老北京,“门房儿”是个特殊的行当,因为他不光是在这儿看管门户,谁来谁走都要通过他的耳目。此外,他还有其他重要的职责,那就是传达和回事,比如重要的信件,送给主人的礼物等等都要经过他的手,转达给主人。所以别看“门房儿”不起眼,他却是主人信得过的,也是离不开的人。
早年间,有句老话:“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个“衙门口”,广义来说是指官府衙门,狭义来讲,其实说的就是“门房儿”。
那会儿的“门房儿”,没职没权但有势,他是替主人把守大门的,所以衣帽取人,看人下菜碟 儿,势利眼,是这种人的“职业病”。有钱有势的人来了,他以礼相待,殷勤地把客人请进门;遇见没钱没势的主儿,他就“狗眼看人低”了,说出的话都是横着出来,百般刁难, 把你挡在门外,直到您给他“门包儿”,他才会通融。
“门包儿”就是打点“门房儿”的钱,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小费。老北京的官场有个潜规则,下级官员拜访上级官员,或者平头百姓拜会官员,甭管官大官小,身上都得带着“门包儿”,否则您甭想痛痛快快地过“门房”这道槛儿。
当年,李鸿章拜会某王爷,进府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身上忘带“门包儿”了,“门房儿”没见到“喜儿”(红包儿),脸便耷拉下来,有意刁难他说王爷不在。
李中堂是聪明人,灵机一动,现跟轿夫借了二两银子,塞给了“门房儿”。“门房儿”见到“门包儿”,脸色立马儿多云转晴,满脸堆笑,请李大人进府。李鸿章为此大发感慨,世道人心,由此可见一斑。
“门房儿”没官没阶,没产没业,但他的进项却不少。我当记者时,曾在东城采访到一位老北京人,他说他家住的大四合院,是当年他的二爷买下的私房,二爷没后,他父亲继承了遗产。我问他二爷是做什么买卖的。他笑着说二爷当年是“门房儿”。
一个“门房儿”能置下一套四合院,传给后人,可见当年的收入有多少。当然,这些收入多一半来自“门包儿”。
“门房儿”对来客可以玩势利眼,但对主人却绝对忠诚。因为能给主子看家守户,不诚实守信哪成?
别看他看人下菜碟儿,不给“门包儿”,就不给人好脸子,但对来人送给主人的礼物,却不敢有任何贪念。因为他心里明白纸里藏不住烟,人家送给主人50个鸡蛋,您雁过拔毛,眯(贪)起来10个,过些天,送鸡蛋的人见到主人,说起这茬儿,您眯的那10个鸡蛋不就露馅了吗?所以一般“门房儿”都懂规矩,绝对不会因为占这点小便宜,因小失大。
“门房儿”一般都有家,所以“门房儿”也实行倒班制。但遇到聪明的主人,专门雇一些“老光棍儿”当“门房儿”。反正是看大门,也不需要技术和体力,独身的老人当“门房儿”,吃住都可以在“门房”解决,这样主人又IacnNjJNwDd/1J2nH8GkhA==省钱又省心。前面说到的那位老北京人的二爷,就是独身的老人。
新中国成立后,“门房儿”这一称呼逐渐被淘汰了,因为“门房”改叫传达室了,所以“门房儿” 俗称“看传达室的”“把大门的”或“值班员”了。随着社会的发展,“看传达室的”现在多是保安了,他们还负责单位的一部分安全保卫工作。
当然,进入数字化时代以后,因为有了电子钥匙和电子“门禁”等现代化进出门的手段,“看传达室的”和“把大门的”等职业也将被淘汰。比这更早的老北京“门房”和“门房儿”,我们只能在影视剧里看到了。
窝脖儿
“窝脖儿”是老北京的一种特殊行业,它属于“脚行”,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搬家公司。
一般家庭都有大件的瓷器、大的穿衣镜、硬木家具等,在搬家的时候,这些怕磕怕碰的物件, 搬家公司的人看了也发怵,您说磕了碰了算谁的?
还有过去闺女“出阁”(结婚)时,要陪送一些大件的嫁妆,如箱子、板柜之类的,这种活儿搬家公司也不接,怎么办?只能找“窝脖儿”。
“窝脖儿”就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为什么叫“窝脖儿”呢?因为长年干这活儿的人,脖子是窝着的,日久天长,脖子上就会出现一个大的鼓包,背也会跟着驼,看上去脖子是窝着的,所以叫“窝脖儿”。
“窝脖儿”为京城所独有,也是一个绝活儿, 您有再大的物件,有多易碎的物品需要搬运,到了“窝脖儿”这儿都不算事儿,保证给您平平安安运到地方。这种难度是可以想象的,怎么做到万无一失呢?这就要看“窝脖儿”的绝技了。
通常要两到三个人操作,首先,用一块长约一米,宽约六七十厘米的木板,捆在“窝脖儿”的后背上,然后根据物件的高低和宽窄码好,下面垫上棉布垫,然后再捆扎。捆扎要求物件的大小、轻重一定保持平衡,这样走起来才会稳当。
捆扎利落,“窝脖儿”脖子上垫一根板条,下面铺上棉布垫子,蹲身低头,将物件“窝”起。走的时候,要步子稳健,上坡过坎,身子不能晃动,这就要求有一定的基本功。
笔者曾在泰山、峨眉山,看到挑山工背着摞得很高的纸盒包装食品,一步一步地登着台阶上山。这活儿不但辛苦,也需要技巧,让许多爬山的人叹服,但他们的功夫跟老北京的“窝脖儿”无法相比。
因为“窝脖儿”的功夫在一个“稳”字上,您别忘了他背的都是大件的易碎品,稍有闪失,把背的物件碰了摔了,一年的工钱恐怕也赔不起。
在老北京,还没有“窝脖儿”搬家把人家的物件摔坏,引起纷争的记载和传闻,可见他们这行的人经验之丰富和功夫的不俗。
笔者曾经采访过一位老北京人,他爷爷就是“窝脖儿”。据他讲,有一次给民国政府一位高官搬家,这位高官的老母亲有一个陪嫁的大梳妆台,光镜子就有一米多高,而且带灯罩。关键是梳妆台虽然是红木的,但年头长了,榫卯已然松动,别说背着它走,在原地碰一下就可能哗啦啦。
那位高官要给老太太换新的,但老太太念旧坚持要搬到新家。这么难运的物件,愣让他爷爷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地方。
老北京的“窝脖儿”,也不只端这一个饭碗,因为并不是所有人搬家,都会用到“窝脖儿”,如果他们只守着这一个行当,是难以养家糊口的, 所以他们平时也会干别的力气活儿挣钱。
当然,“窝脖儿”也没能力自己去揽活儿,通常他们要跟“脚行”口子上搬家的挂钩。所谓“口子上”,就是对外揽活儿的,类似现在的包工头,他手底下有若干壮劳力和“窝脖儿”等。
“脚行”口子上的人,通常是在城圈儿的大茶馆等生意。老北京人遇到搬家、租房、找佣人之类的都奔大茶馆。比如李爷要搬家,在茶馆找到口子上的人,便跟着李爷到家里看看所要搬的物件需要走几趟,有几件怕磕怕碰的大件物品,然后根据新家位置远近,当面谈价儿。价儿谈好后, 扭过头再去找“窝脖儿”。
“窝脖儿”这活儿,必须得身强力壮,体质稍微弱点儿也拿不起来,加上这活儿也需要一定的经验和技巧,所以,京城干这营生的不过几百号人。他们之间也认识,在接活儿时,往往能相互照应,自己有事儿干不了,就匀给其他同行,可见干这一行的人有多仁义。
新中国成立后,“窝脖儿”还存在,因为生活中离不开这一行。但随着汽车等交通工具应用于民生,这一特殊行当逐渐被淘汰,到20世纪50年代末,“窝脖儿”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