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天门山地处密云水库上游的云蒙山区,属于白河川的深山峡谷中,海拔在六七百米。由于海拔高,无霜期短,所以记忆中家乡的冬天也就格外来得早,人们早早地就进入到了猫冬的模式。
山里人的猫冬是从下第一场大雪开始的,那大雪像柳絮从天空中飘下来,夹杂着山中的狂风飞舞,吹得天地间混沌一片,让人睁不开眼。待风住雪停,大雪覆盖了所有的山川道路。好像上天有好生之德,心疼辛苦忙碌了一年的人们,有意让他们歇歇似的,这时候人们想干什么也干不了了,只能猫在家里,等待雪化再迈开他们不闲的脚步,开始新的忙碌。
下雪了不能上山下田,庄稼人也是歇不住的。由队长召集男男女女们,带上自家的铁锹镐头和荆条筐,出门扫雪,将通往山外的路清理出来。每个生产队包一段,每个大队包更长的一段,沿公路的大队负责清扫公路,每个公社包一段,这样通往山里的班车就不至于阻断了,山里人就可以趁此机会下山进城赶集预备年货了。
备年货
少年的我随父亲进过一次城,高兴得一夜没怎么睡。鸡叫二更就起了炕,母亲把头天晚上吃剩下的红薯给热了,我和父亲每人又喝了碗萝卜丝汤就上路了。天还没有亮,但扫出来的路中间是黑的,两边是白的,沿着中间走,一直把我们引向十里外马路上的车站,等上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住夜的班车从更远的大山里驶出来,我们上了车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总算乘上车了。这时候我的脚早已经冻麻木了,父亲和我的脸也被冬天清晨寒冷的风嗖得通红,哈出的气是一团团的。
进得城来,父亲首先领我进饭店,一是暖暖被冻僵的手脚,二是给我花一角钱买上一个沾满芝麻香喷喷的烧饼,但他自己却舍不得喝上一碗热汤,而是跟人家要了一杯热水喝。
看我吃完烧饼,父亲就领我去了供销社,先买了一领苇席,留待过年时候铺;又用布票买了些布,给哥哥、奶奶做新衣服;还买了几尺条绒,留给母亲猫冬做鞋用;又买了白色的窗户纸和红色的对联纸,留待过年糊窗户和写对联。另外,红糖、粉条也要买上一些,三十晚上猪肉炖粉条,初一早上揉元宵都是必需品。我用母亲给的几角钱买了两挂小鞭炮,留过年时和小伙伴一起玩。
在父亲进城采购的同时,母亲也没闲着。我和父亲去赶班车,母亲便早早地把村里仅有的一盘碾子占下了,轧蒸年糕的大黄米面、揉元宵的红黏高粱面,轧做豆腐用的黄豆即“破豆碴”等等,那时候备年货是山里人猫冬的一项重要活动。
听鼓书
听鼓书也叫“听大鼓书”,是山里人猫冬的一项重要文娱活动,在我的家乡流传有几百年的历史了。那时候,山里人识字的少,大多是文盲,对他们的教化,多来自于鼓书艺人,也称“先生”说书。
每年的冬月,山外的说书艺人们便来到村里,他们一般是两个人搭伙。一个人主唱,另一个人随弦(弹三弦)。艺人们到村里后先找村书记报到,交上介绍信,再联系说书的逐项事宜,一般是住处、吃饭及他们会说的书目等。住宿要选在村里房屋最宽敞的那一家,这家的主室能容纳下村里大部分人口,说书先生吃住和说书的场地都在这一家,费用是说书先生和房主商量。山里人实在,艺人们在他们眼里是“能耐人”,再加上村书记的从中斡旋,他们一般要的吃住费很少。有的艺人善于和房主打交道甚至白吃白住,还有的认了干亲,平时互相有了往来,这家就会成为说书艺人们稳固的落脚点。
艺人们第一天落脚在主人家,主人会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这些艺人,给他们接风洗尘。暖暖的炭火盆里用祖上流传下来的铜酒嗉子烫上白酒,切上一大盘白色的卤肉,一盘咸鸡蛋,一大海碗榛蘑炖狍子肉,一盘煎焖子,再配上一个砂锅萝卜炖獾肉,再熬一个大菜,一般是白菜猪肉炖粉条。这一桌菜,有山珍,有野味,看似简单,其实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山里已经是很讲究、很丰盛的了。只有贵客到来,山里人才舍得拿出这些好东西招待,由此也可以看出说书艺人们在山里人心中的位置。
第一顿饭,主人是拼命劝酒的,显得热情,但客人要把握分寸,否则喝多了,耽误了说书,会被主人轻视,觉得艺人没分寸。所以常在外说书的艺人每到这个时候会说:“大哥,兄弟我酒量有限,你看都有观众到场了,咱们抓紧时间,别耽误了正事儿,来日咱哥仨再续友情。”主人一听,让也让到了,自己没有失礼,听书的大人孩子陆续有来的了,便说:“好,恭敬不如从命,兄弟,咱就以实了,不耽误你们正事儿,咱们抓紧时间吃饭!”
吃完饭后,主人会拿出茶叶泡上一大壶茶,说书的艺人们趁机赶紧布置。说书的艺人面前会摆一张长条桌或圆桌,桌上40厘米左右的木质鼓架上,放着直径1尺左右,厚4厘米的圆形大鼓,说书人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征求书记意见。书记说,开始吧!只见说书人用鼓槌连敲三声,开场道:“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学生初来贵府宝地,学艺不精,讨碗饭吃,有做到做不到的,说到说不到的,还请各位父老乡亲们海涵!”说完向观众一抱拳,然后再敲一声鼓,亮开洪亮的嗓门唱道:“十冬腊月雪飞天/地冻天寒我们到了贵川/老少爷们来捧场/感激的话儿说不完/那伊呀嗨……”用上十到十五分钟,说书人连说带唱一段与说的“正书”没关系的内容,这叫“小段儿”,目的是为了再等等人。小段过后,征求大家意见开什么“正书”,一般是《杨家将》《呼家将》《岳飞传》《三侠五义》《大八义》《小八义》《说唐》《水浒传》《三国演义》《施公案》《封神演义》等历史类、侠义类、公案类、神怪类小说。
说书先生声情并茂,一般从晚上7点开始说到10点半,边唱边说3个多小时,并配以木质的柳子板和铜制的半月板以及醒木。随弦的琴师也弹得出神入化,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将听众带入场景之中,无形中使村民们受到真善美的教育。
一般说书大概半个月,一环扣一环,根本说不完。开始是村集体出钱,因为村民强烈要求不让走,最后两天大都是村民集资,这家3毛,那家5毛,凑钱再说两三个晚上。随着阳坡的积雪渐渐融化,村民们就着手打冬柴了。
打冬柴
打冬柴是家乡每年猫冬必干的事情,因为山里人春夏秋三季都很忙,只有到了冬天地里的活没有了,相对清闲下来,就开始为一年的烧柴忙碌做准备。因为山里是不供应煤的,做饭取暖都得用烧柴,一家没有几千斤木柴是维持不下来一年四季的,所以打冬柴在山里是一项必备的活。
冬柴分为两种,一种是湿柴一种是干的;一种是软火一种是硬火。湿柴一般都是大人们到家附近的山上用镰刀割,大多是荆梢、牛筋子等一人多高,小拇指粗细的灌木,两大捆算“一背”,一背一百斤左右,一天能打6捆,晚上回家用背架背回来两捆,其余的放在山上,有时间再去背。而像我们这些小孩子没有力气,只能到离家很远的大山上去打干柴。
这些干柴是些老死的树木或别人砍伐丢弃的,有胳膊粗细,有的更粗些,都已经干透。我们用斧头将长些的截断,用牛皮绳把收集好的干柴捆上,一捆大概也有五十斤左右,用背架把它们背回来。因为离家远,力气小,后背都被压红了,双肩上形成两道深深的勒痕。一个冬季下来,每家的门前或房山都堆起了两大垛的柴,一垛是湿柴一垛是干柴。
勤奋的家庭是不烧湿柴的,因为湿柴没有干透,烧火做饭烟大,熏得人眼睛流泪。所以都是先烧干柴,尤其是冬季,山里人依靠火盆取暖,必须是粗干柴火硬才能有火炭,做完饭后把火炭扒到火盆里,放在住的房间里,满屋子立刻温暖起来。一家人坐在热炕上,围着火盆用铁勺炒些瓜子,边吃边听老人们聊着怪力乱神的故事和村里山外的新鲜事。
大人们打的湿柴先垛着,经过一冬一春的晾晒,到夏天也干了,就可以用了。在我的家乡,一家人是勤是懒,只要一看他家的火盆就知道了。如果懒,不打干柴,火盆的火就软,一个小时就化为灰烬了,会被邻里笑话的,说这家人懒,嫁闺女别嫁这家,日子过不起来。
时光匆匆,一晃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故乡猫冬的习俗已经渐渐地淡化了。煤气罐代替了烧柴,私家车代替了公交,有线电视和手机网络代替了说书……村里依靠大山优美的风景开办了天门山和京都第一瀑两个景区,村民家家户户建起了农家院,一年四季游客不断。尤其是冬天,城里的人到山乡赏雪景、品农家菜,村民们忙得不亦乐乎,有点闲暇时间,就进镇里趁农闲办的各种培训班,提高自己的民俗接待水平。生活的节奏和过去相比明显加快了,但那种慢悠悠的乡村猫冬生活现在回味起来,依然令人怀念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