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南人习床,北人尚炕。”这里的炕,是指北方农村的土炕,也可以说是火炕。火炕起源很早,据考古资料显示,我国西汉时就有了火炕,它是北方居民为了适应寒冷气候而发明的。
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虽然隶属北京,但农田平畴万里,果林一片一片,村民荷锄挑担,牵马放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沿袭的很多生活方式都是农村特有的。比如,炕。记得那时我们村儿家家屋里都盘着炕,如今我的记忆还有很多跟炕有关。
我家的几盘炕
我家的房子,最初是面东背西的一溜儿四间小房,地基打得高,要上两级台阶,才能迈腿进屋。四间小屋,一间是厨房,一间奶奶住、一间父母住,还有一间一直闲着,里面放着两口棺材。奶奶屋里盘着炕,父母屋里盘着炕,甚至装棺材的屋里也有炕,棺材是放在炕上的。炕的形制不一样,看房间的大小,有两面靠墙的半截炕,还有三面靠墙的条炕。也有根据地形,盘出镰刀炕、对面炕的。奶奶屋里和父母屋里的炕,都是两面贴墙的半截炕,剩下的两面与对面的墙形成两条东西走向和南北走向的夹道。夹道放家具和走道、干活,跟屋里的炕统一成和谐的整体。记得奶奶的屋里,南北走向的夹道上,放着一个长条案桌,很古老,黑红色的表面有暗的花纹,案桌上摆着掸瓶,里面插着鸡毛掸子。父母屋里,南北走向的夹道上,横放着一个立柜,竖着是一台缝纫机,一个两头沉的柜子,柜子上摆着一架座钟,座钟两旁是两个紫色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塑料花。塑料花每年春节前扫房的时候用水冲洗一遍,洗完后重归瓶中,还是新的一样。
东西走向的夹道,炕前有炉灶,炉灶前是炉坑。后来,我家翻盖了房子,一溜儿四间房变成了一个小院儿,呈凹字形。小院里有两间北房,两间南房与北房相对,还有一间横着的房子堆杂物。记得翻盖房子后,只有两间北房盘了炕,三面贴墙,占了整间屋四分之一大小。炕上贴北墙放着两个皮箱,说是皮箱,其实是木头的材料,上下翻盖,外面的合页为圆形,装铜把手,里面放些四季衣服。炕上剩余的地方,是父母和我们4个孩子晚上睡觉的地方。早晨,我们把被子叠好一长溜放在皮箱上,晚上用时再从皮箱上拿下来铺成被窝状。除了炕,剩下的是屋地。屋地上沿两面墙依次摆着高低柜、缝纫机、大衣柜、碗柜,沙发是后来才添的。炕前仍然是炉灶,炉灶前有炉坑。
火炕的构造
火炕,冬天取暖的同时,还用来做饭。
小时候,天气一天天冷了,10月底11月初的样子,父母就把火从厨房移到屋里,在炉灶上的地炉里生火,既做饭,又取暖。一个冬天过去后,3月底4月初的样子,父母就封了屋里的地炉,掏干净炉坑里的炉灰,收起烟囱,再把火移到厨房。
一盘炕,要取暖,要做饭,火从哪儿生,烟从哪儿冒,这要提前规划好,里面的构造还是挺复杂的。所以,盘炕不是一个小工程。记得我们家老屋翻盖后,盘北屋那座炕时,我虽小,但仍模模糊糊记得,盘炕那天,来了不少人。他们各有分工,院里和泥、脱坯,屋里垒砖,大家一边忙手里的活儿,一边说笑,气氛很好。父母时而停下手里的活儿,给这个叔叔递支烟,劝那个伯伯喝口水。我趁着没人注意,跑到屋里一解好奇,看到屋里的砖垒起有半米高,有个叔叔站在砖墙里,正拿着抹水泥的抹刀在一个破盆里刮着水泥。
儿时的记忆像飞鸿踏过雪泥后偶然留下的指爪印,会疏落下很多东西,而有幸印下来的也是轻轻浅浅不一。为此,我查了一些资料,又联系上儿时的记忆,火炕的印象才又一次鲜明起来,还完整了不少。
一般的火炕,由炉灶、炕体和烟囱三部分构成。
先说说炉灶。连炕的炉灶可以做饭,炉灶一般设在炕前中间的位置。小时候我家的炉灶是用水泥砌成的,高出地面一些,四方形,我们称炉台。炉台中间有一个圆洞,直挖下去是炉膛,用黄泥抹成。炉膛的直径大小应该比一块蜂窝煤稍大些,这样,炉膛里面既可以烧煤球,也可以烧蜂窝煤。炉台的右上角还有一个圆洞,与炉膛相通,上面凸起一圈铁皮,是安烟囱用的。有的人家还会在炉台两侧挖两个圆洞,放两个小瓷缸,冬天睡觉前往里面倒上凉水,早晨起来,从小瓷缸里舀出的水就是热乎的了,用这样的水洗脸、刷牙,正好。炉膛下面直通炉坑。炉坑是一个长方形的坑,不浅,炉膛里烧完的炉灰都要捅到炉坑里,储存到一定时候,再把炉灰掏出去,我们叫掏炉坑。平时炉坑上面都盖着木头做的盖子。关于掏炉坑,我还是有印象的。掏炉坑是很麻烦的一件事,脏不说,尘土飞扬的,又累人。每次掏炉坑,我们帮不上忙,都是父母的事情。屋里的家具都用布苫好了,把炉坑的盖子打开,父母一个跳进炉坑,用铁锹往背筐里锄炉灰,满了后举出来,另一个背出去倒到街上的垃圾车里。屋子里都是灰尘,父母的衣服帽子上落满了灰,甚至眉毛、眼睫毛上都是灰。掏完炉坑还要整间屋都擦洗一遍。有时想想我们小时候父母真的很不容易。
接着说炕体。炕体既可取暖,又可坐卧。炕体内用砖建有炕间墙,炕间墙中有烟道,烟道必须要通,上面覆盖有比较平整的石板,石板上面用泥抹平,泥干后铺层油毡,再铺炕席就可以使用了。炕席一般为高粱秸秆、芦苇秸秆的篾条编制而成,有各种纹路。炕席的特点是平整、透气、光洁、易于擦拭。
在灶口烧煤,做饭的同时,产生的烟和热气通过炕间墙时烘热上面的石板,使炕产生热量。寒冷的冬天,坐在屋里的热炕上,喝着小酒,是北方所有农村人的理想愿景,所以才有了这句俗语: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烟最后从火炕烟口通过烟囱排出室外。
既做饭,又取暖,一举两得。先人的智慧永远让我们佩服!
小炕桌和烤白薯
如今,留存在记忆中的很多温馨画面都跟炕有关。画面里有奶奶,有父母,有我们,还有邻居和亲戚。
奶奶是小脚,除了做饭,她很少出门。印象中的奶奶一年四季总爱坐在小屋靠窗的炕沿上,穿着大襟的衣服,戴着黑色的绒帽,扭着身子,眼睛一直看着外面。冬天时,奶奶会坐在靠近烟囱的炕沿处,双手拢住烟囱,借助烟囱的一点热气暖和自己。有邻居来串门,一进门,一般就偏腿斜坐在炕沿上。炕沿是一整条木头,坐久了,颜色就磨深了,很光滑。如果是远客,奶奶和父母会让到炕上,盘腿坐下,摆上小炕桌,先摆茶,到饭点了,就摆饭。记得奶奶烙的饼一绝,特软,客人吃了都夸。春节请亲戚吃饭也在小炕桌上,奶奶屋摆一桌,父母屋摆一桌。我们平时的饭,就摆在奶奶屋里。除了围着小炕桌吃饭,还有很多事我们也是围着小炕桌做的。尤其是冬天,出不去家门,我们几个孩子回到家后洗干净手就脱鞋上炕。大人在屋地上忙着做饭,我们在小炕桌上做作业。吃完饭收拾完后,母亲有时也脱鞋上炕,在小炕桌前做针线活。桌上放着笸箩,笸箩里是针线布头,母亲就着灯纳鞋底、补袜子、织毛线。我们在小炕桌上做作业、玩游戏。奶奶坐在那里,手插在斜襟衣服里看着我们笑。冬天的炕灶里的炉火熊熊,那份温暖,那份光亮,为童年的记忆涂抹上一层橘红的底色。
奶奶和父母都爱干净,所以,炕要每天扫,隔几天还用湿布把炕席擦一遍。冬天,烧过的炕很暖和。晚上,我们几个孩子很早就钻进被窝,你捅我一下,我踢你一脚,且要闹一阵,外面西北风狼嚎一样,屋里的我们却感觉很温暖安稳。父母有时会利用这个时间给我们烤衣服,把烘烤衣服的铁丝笼子架在地炉上。铁丝笼子下面敞口,大小和炉子的边沿一样大,上面是椭圆形的铁丝网(北京也有称之为“烘笼”的),湿的衣服搭在铁丝网上,可以借助地炉上的火把衣服烤干。洗好后的衣服一件一件平摊在铁丝上,有时是外面的罩衣,有时是内衣。然后,父母一个站在笼子左边,一个站在笼子右边,手里不停地翻着衣服,嘴里絮絮地聊着闲天,火光映红他们的脸,同时把他们的影子拉到墙上和屋顶,影子被拉得很长而且变了形,父母动,影子就晃。这记忆,直到今天都很清晰。
不用火时要封上。封火一般是父亲的事情,父亲做事小心细致。封火时,他会用小笤帚把炉灶上的灰都扫干净,扫到一个小簸箕里,然后用铁钩把炉盖一圈一圈盖好,盖上最后一个圆盖后,还要检查是不是都盖严了。如果当天晚上蒸了白薯,封火时,父亲会把白薯一块一块码在炉膛边上,这样烤一宿,第二天早晨拿出来,外皮牛筋牛筋的,里面白薯瓤的水分完全被烤出来,吃起来又甜又面,好吃极了。后来,再也吃不到这样的烤白薯了。
炕围纸上的花卉
再说说炕围纸。
炕围纸也叫炕纸,或炕围子,就是在环炕的墙上贴上高约二尺的纸。这些纸上或印着各色整齐划一的花卉,或印着各种形状,色彩或绿或黄或粉或紫,让土炕更加美观。然而,最主要的还是实用价值。小时候家家孩子多,住房条件又不像现在,基本是一间房具备多种功能:做饭、睡觉、起居。放学后,孩子们都回到家,大人们在屋地上忙碌,做饭、洗衣、收拾,嫌孩子在屋地玩乱,就都轰上炕,写作业、做游戏,都在炕上。这样不免经常剐蹭炕墙,墙面脱落起皮,蹭脏衣物或被褥,还有些调皮的孩子在炕墙上乱涂乱画,贴上炕围子,一切都避免了。
记得小时候,午睡的时候正好靠墙,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墙围纸上的花卉。应该说,炕围子上的各种花卉图案,那灵动的花纹、饱满的色彩、花朵的富丽都给童年的我一种视觉上的满足。如今还隐约记得家里贴过的墙纸。印象最深的是小菊花图案的墙围子。绿色的菱形方块里,一朵黄色的小菊花完全绽开,花瓣繁多,一柄枝自然弯曲,有两片形制美好的绿叶分在叶柄两侧。还有一张牡丹图案的墙围子。四朵粉红的牡丹,一朵全开花蕊历历,一朵半开,剩下的是两个饱胀的花骨朵,四朵花错落地攒簇在一起,生动而有韵致。
童年家境一般,家里有色彩的东西很少,视线总迫切地追寻一些美好的东西,墙围子上的花卉图案就是其中一种。
炕后来消失了,成为历史。但关于炕的温馨记忆,却永远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