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京城里大多数人都住在平房里,烧水、做饭、取暖都用的是煤火炉子,一年四季离不了。
当年平时烧水、做饭用的是铁皮炉子,圆柱型,四根铁棍为支撑,火口不大,没有炉圈,也不能接烟筒。炉口周围是个方形炉盘,烧的是煤球或煤块。炉子白天用,晚上灭掉,第二天早晨再现生炉子,北京人叫“笼火”。所以那时一早起来,家家户户忙着笼火,院里顿时烟雾缭绕。这种炉子用时间长了内壁会损耗,因而就要搪炉子,就是用黄黏土加上麻刀按比例掺水搅拌好,一层层抹在炉膛的内壁上,使炉膛上小下大,这样煤更耐烧,火更旺。后改烧蜂窝煤,炉子里有特制的炉瓦,不用搪炉子,炉子也更轻便,炉子上按了个提把,移动更便捷。
冬天用的是铸铁花盆炉子,其形状像两个倒扣着的花盆,可以接烟筒,便于在屋里使用。炉膛内用耐火泥贴上炉瓦烧煤球,安上特制的炉瓦烧蜂窝煤。后来又有了既能烧煤球又能烧蜂窝煤的两用炉。炉子上有个很大的炉盘,又有两道炉圈和炉盖,挑开炉盖和炉圈可坐不同大小的水壶或蒸锅、炒锅,既能用于烧水做饭,又可用于室内取暖。炉盘下通往烟囱的烟道里有个可转动的挡板,当火着旺时,用挡板关闭烟道,使火力集中于放在炉盘的容器上。炉身中间围绕着一个宽五六厘米的镂空花盘,上面可以烤食物,甚至湿的鞋袜。炉身的下方有一长方形栅条框,叫炉箅,用来支撑炉内的煤球,可以用铸铁的火钩子勾住炉箅在炉内推拉,把已烧过的煤球灰擞下来。炉箅下是可拉动的炉门,用火的时候把炉门打开,不用火的时候就关上,更便于晚上封火。有的炉子在炉盘下方还有个可以开关的用于观察火势的炉门。
机关、学校等单位冬季取暖使用的炉子炉膛是长长的圆筒型的,炉盘很小,上面只有一个炉盖和一个炉圈,炉身带凹凸竖棱,这种炉子散热面积大,火旺时炉壁通红,便于大空间使用。上学时,在上午最后一节课前,有带午饭的同学就把饭盒放在炉盘上,没等下课,饭香就弥漫了整个教室,引得饥肠如鼓。
冬天在屋里取暖用的炉子要装烟筒。烟筒有黑铁皮和白铁皮的两种,价格相差很多。每节烟筒两头的直径不一样,连接时要把小头插入大头顺着口连接在一起,伸到窗外的烟筒常常要安个拐脖儿,烟筒口一般朝下,避免风吹进烟筒引起倒烟。有时还要在每节烟筒的连接处用纸糊上,防止漏烟,在烟筒口处往往还要挂上个小铁罐,防止烟筒里的烟油子流出来滴在人身上。在物资供应紧张时期,烟筒、拐脖儿都是凭本限量供应的,即使这样,一到入冬时日杂商店前就挤满了排队等候的人群。为了节约使用烟筒,每年开春后都要把烟筒缷下来,用小木棍敲打震下里面的烟灰,用刷子再把里里外外刷洗干净,用旧报纸包上捆好保存起来,来年再用。
为了安全,冬天在屋里烧炉子,还要围上三面折叠连在一起的铁皮围挡,防止火星子溅到人身上。有了围挡,人们常常在上面晾冬天不好干的湿物,或给小孩子烘烤棉祅棉裤,早上穿起来热乎乎的。在木地板上放炉子还要垫一块铁皮制成的炉垫,以防烧热的乏煤掉到地板上,引发火灾。在屋里烧炉子闹不好会发生煤气中毒的事故,所以往往在窗户上还要留个口安上风斗,以保证室内通风,及时排走残留在屋内的煤气。有一次我就被煤气熏着了,一早起来感觉头晕脑胀,妻子赶忙打开门窗通气,好在不重,很快恢复正常,只是上班迟到了。
使用火炉子要有配套的工具,如通火眼用的通条、挑动火盖和拉动火箅子清理乏煤用的火钩子、铲煤球和乏煤用的小铁铲、夹蜂窝煤用的火筷子、盛煤球和乏煤用的铁皮簸箕,生火时用的圆锥型拔火罐都是家家必备的。
生炉子也是一门技术,生不好弄得满屋子都是烟,还点不着。生煤球炉子要先把炉膛内的乏煤清出来,在炉箅子上放上团成一团的旧报纸或刨花,再放比较容易燃烧的劈柴,从炉箅子的缝中点燃报纸或刨花,待劈柴被引燃后,就可以放上一簸箕煤球了,同时一定要用通条在煤球中捅上几个通气的孔,如果没有烟筒,可以在炉口上放上拔火罐,这样煤球很快就会燃烧起来。过一会儿,劈柴燃烧后会下沉,就再放上一簸箕煤球,煤球就发出蓝蓝的浅火,待蓝火苗变成红火苗的时候,炉子就算生好了。生蜂窝煤炉子比较简单,只要先用刨花或劈柴把炭煤点燃,再依次摞上蜂窝煤就行了,只是添煤的时候一定注意要用火筷子调整煤的方向,保证每一个蜂窝眼都是上下贯通的,煤才能很快燃烧起来。有时候为了生火快,就把一块炭煤放到邻居家的炉子上引着,拿回来就可以引燃蜂窝煤了,或者干脆用一块蜂窝煤去邻居家换一块燃烧正红的蜂窝煤,生火就更快了。
在煤炭供应紧张的日子里,烧炉子也要精打细算。使用火炉子时常常会有没有燃烧透的煤球随乏煤一起从火箅子中被清理出来,因此在清理炉灰时,要把这些没有燃尽的煤球再捡回来,这叫“捡煤核儿”,煤核儿重新掺在煤里还能继续燃烧。除了各家捡自家的煤核儿外,还有的孩子拿个铁丝编的小耙子背着一个小背筐,或者把筐固定在装了四个轮子的木板上,拉着或推着流动在胡同之中,到处从垃圾渣土中扒拉煤核儿, 以节省家里的用煤。烧炉子除了每天有煤核儿产生外,隔些日子就会积攒不少煤末子,于是各家都会把煤末子加水和成煤泥,在一块平整的地上摊开,用小铁铲把煤泥切割成一个个小方块,或者直接用手攥成球,晾干透了当煤球烧,一点儿不浪费。
当年烧炉子用的煤由遍布街道胡同里的煤铺供应。京城煤铺从元大都时就有了,明清年间更加兴旺,一直到民国时期煤铺已满布京城。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京城里大大小小的煤铺已有1700多家。那时大一点的煤铺都是前店后厂,不仅卖煤,还要制煤、晒煤,因而要有很大的场地。我家曾居住在东直门内羊管胡同,一片平房前有一个宽敞的大院,正好开了一家煤铺,四周邻里都到那里买煤。
那时百姓家烧的煤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木城涧煤矿产的硬块煤,叫大砟,质地较硬,粒度大小均匀,火力持久禁时候,适合家庭中小火炉燃用。另一种就是煤球,煤球是近代的发明,因其形状如球而得名。清末李虹若的《朝市丛载》中就有 “新兴煤铺卖煤球,炉上全无火焰头”的记载 ,说明煤球在清末是个新兴事物,从那时起才逐渐成为主要的煤产品。
20世纪50年代,煤球主要靠人力摇出来。那时,我和小伙伴们常在大院里玩,玩累了就跑到煤铺的场地上蹲在旁边看工人摇煤球。只见他们穿着长围裙,脚上绑着护袜,先把煤末过筛后,按比例加上有黏性的黄土,倒入适量的水,用钉耙和匀成较稠的煤泥,然后在干净平整的地面上薄薄地撒上一层细煤末儿,再把煤泥平摊在地面上,约有—寸厚。晾一晾后,工人就用大剁铲把煤泥切成一个个长宽均为一寸左右小方块,待晾干到一定程度,便用板儿锹将方块煤铲起放入用荆条编的平底、浅边儿的大圆筛子内,筛底垫上一个大花盆为轴,用双臂晃动筛子,使筛子以花盆为轴在地上上下左右旋动,像摇元宵一样,把方煤块摇成了圆煤球,再倒在地上晒干。也有的煤铺在一个门形的架子上吊一个圆铁环,环中再拴三根绳系住悬空的煤筛,工人们摇起来比在花盆上摇要省力。
人工摇煤球费体力,产量低,后来有了制造煤球的机器,是以电动机带动铁制型辊压制而成。只见工人把和好的煤泥铲进机器的入口,开动机器,煤顺口而下,下面有两个转动的带有半凹圆形的大圆盘,就把煤泥挤压成煤球了。由此产量大大提高,工人的劳动强度也降低了,百姓家庭普遍使用机制煤球了。其实早在三十年代北京就有了机制煤球,据1932年《北平工商业概况》记载,北京最早生产机制煤球的是五星机制煤球厂,可能当时产量低,未能普及。
煤铺除了卖煤球,还卖引火用的劈柴。我常在煤铺场地的一角看见两个工人用大锯将运来用作燃材的树木锯开成一段段的,再由一些女工用斧子劈成两寸多长的劈柴出售。
1957年北京开始大力推广蜂窝煤。蜂窝煤是一种加工的型煤,形状如蜂窝而得名,又因形状同藕节,也曾被称为藕煤。新中国成立之前,前门外有一信诚斋煤铺就经营过蜂窝煤,供应十几家用户。蜂窝煤是把原煤、锯木屑、石灰、黄泥、木炭粉等混合在一起,再加上易燃助燃剂形成原料,用人工砸锤的手工方式制成。一开始生产蜂窝煤时,我们都跑到煤铺的棚子里去看,只见工人把堆在案子上的原料用刮子刮到镶在案子中的模具里,再用木锤砸,一块块蜂窝煤就这样制成了。后来改为电锤,接着又有了冲压式蜂窝煤机,远远地就能听到机器“咚、咚”的声音,煤铺也不让小孩儿去接近观看了。在制蜂窝煤的同时,还生产引火炭,炭和蜂窝煤的样子相同,但略薄一点,主要是用锯木屑制成的,用纸即可点燃,然后再引燃蜂窝煤,使生火容易多了。
当时到煤铺买煤俗称为“叫煤”,意思是叫一声就给您送家去。煤球按照每百斤算钱,蜂窝煤则按块计价,住户只需在煤铺开票付款,就回家等着送煤上门了。那年代在街巷胡同里常看见送煤工汗流浃背往返奔波的身影,他们把煤球或劈柴放在长方形的荆条编成的筐里,五十斤—筐,把蜂窝煤放在长条木板上,再蹬着平板车送到住户的门口,然后单臂一夹,一只手抠筐底,或者双手托着木板运进院来,把煤球倒在住户家煤池子里,或把蜂窝煤整齐地码在住户窗根底下。那时我家住在一片平房的深处,送煤工总是不辞辛苦跨过四道院子把煤送来,那真是个力气活。1960年代开始分地区按人口定量供煤,每个煤铺负责周边一片居民的用煤,每家都领到了一个购煤本,上面写着户主的姓名、地址、人口和供煤量,从此“叫煤”时都要记着带本,否则就要吃闭门羮。
1980年代初期,液化煤气罐开始出现,管道煤气也逐渐通到新建的楼房之中,搬进楼房的居民取暖也用上了暖气,火炉子渐渐从生活中消失,煤铺也成了历史的遗迹。但在寒风凛冽的冬天,炉盘上沏满茶水的搪瓷缸子冒着热气,两块白薯在滋滋冒油,在围盘上烤着的窝头片、馒头片焦黄喷香,人们围炉取暖的景象,却仍在那一代人的脑海中存在,别有一番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