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九年前的夏天,我搬出学校宿舍,搬进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那个长脸、长头发、小脸盘的女人是我的二房东,她很像言情剧里的女主,还是比较悲情的那种。可她的工作居然是炒期货,每天只需瞅瞅屏幕就能把钱赚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职业,好奇于其背后的冒险与惊心动魄。
不工作的日子,她就坐在屋子里看电视、打毛衣、嗑瓜子,她的男友翘着二郎腿,陪她一块儿看电视、嗑瓜子,俩人不时打情骂俏,不时骂骂咧咧,营造出温馨、融洽,又带点琐碎的家庭气氛。作为闯入者,我的不安从钥匙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开始,他人生活中毫不设防的一幕忽然暴露在眼皮底下,让我尴尬不适、退无可退。另一名闯入者是位来自新疆的大一女生,为了转去与男友同一专业,正谋划着如何向学校里的老师送礼。男孩经常出现在女孩房间,或许一直在里面,光线穿过粉色窗帘把平淡无奇的小屋变成乐园。
他们都住在朝南的大房间里,晒衣服的露台也在那边。每天,为了湿漉的衣物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穿越别人的房间,就像穿过封锁线。焦虑、惶惑、不安,不敢多看一眼。当回到自己那间阴面小屋,更感到暗淡、逼仄,毫无存在感。它毗邻卫生间与厨房,常常与油烟味、下水道的气味不期而遇。没有阳台和飘窗,深色窗帘布深暗而浑浊,床是临时挪用过来的。书桌抽屉的金属拉手携带铁锈味,里面更是霉味深重,好像被主人遗弃经年,又被人从旧货市场重新打捞回来,进入物的二次循环中。
一日午后,我因一场骤然而至的大雨滞留在某店铺门口,想起早晨刚刚晾出的衣物正代替本人在风雨中飘摇,不由悲从中来。自失去家庭和学校的双重庇护后,我常有流浪之感,没人给我打饭,没人帮我收取衣物,自然也没人知道我身在何处。
我给报纸投稿,不久便收到编辑来信。它躺在一大摞广告宣传单里,被我小心翼翼地拣拾出来,看了又看。很多年后,饭局上偶遇这位编辑,他问我是否记得此事。我当然记得,但信早已不在,很多东西就是这么一点点弄丢的,既然居无定所,既然呼吸到的空气都是不确定的,这点小事又何足挂齿。
那天夜里我回去晚了,没有找到钥匙,便站在门外轻轻地、反复地敲门,就像啄木鸟“笃笃笃”地啄着那棵病树,除了树林听见,谁也听不到。下雨天、深度睡梦、很轻的敲门声,直到天亮,我也没能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位为我开门。我实在不愿打扰她们的清梦,两个女孩和她们男友的梦境,甜美、欢乐,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它们更应该获得庇护。
既然在屋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就去外面找。那些工作在等着我,它们挑选我,考验我,试图接纳我。那些五花八门的工作认真归纳起来,不过是献出时间精力帮助他人完成各种事务以赚取日常生活所需,比如给人看病、陪人聊天、帮助某人解决切实有效的问题。某一日,我拿着报纸上发表的“豆腐块”去某广告公司应聘,他们看过文字后,表现出显而易见的兴趣,但又不能很快下定决心。应聘者看了我足足十几秒,忽然问道,你的理想薪酬是多少?能不能接受加班?他的问题一长串,充满压迫感,就像酒足饭饱者在一个嗷嗷待哺的人面前投掷美食。自然,我被那家公司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充满野心和物欲的人,而不是一个欲望低微、随遇而安、连休息时间也不肯无偿奉送的人。
我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不愿把并不珍贵的时间毫无保留地交付出来,以换取更加珍贵的生存资源?再说,一个连安身之处都岌岌可危的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我不知自己身上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究竟来自何处,家族长辈都很务实,并没有任何飘忽不定的举止。
不多久,我成功入职另一家广告公司,为鲜切花、蜜桃、粽子、西瓜等物撰写文案。我要做的是在文案与顾客们的购买欲之间建立最直接、最真切的联系。为了完成任务,我不得不堆砌词藻,将那些华丽的、摇曳生姿的、表情丰富的词语都拉来为我所用,它们东倒西歪、战战兢兢,勉强组成一个乏味、生硬、面目可憎的世界。我感到自己不仅被现实世界抛弃,连那个神往已久的世界也对我设置障碍。我跑去经理办公室辞职,他一脸狐疑地望着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初,力排众议将我招进去的人是他。他以为我可以胜任这项工作,只需费一点点心思就能做到。我头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坦陈自己的困惑,说没有任何真情实感的文字就像谎言,长此以往,反而会破坏我的语感云云。从经理的表情中,我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如此可笑,但他忍住嘴角滑脱而出的笑意,用一种疑惑多于嘲讽、诧异大于质疑的语气对我说,其原话大意如此:没想到你把自己看得这么高!他用“高”这个词,而不是“清高”或“重要”。在他眼里,我既然是低的,就该安于低处的风景,并持久地忍受它。他说得实在一点错处都没有,千千万万的人蝼蚁般忍受着难以忍受的东西,而如此境遇下的我居然还有此等不切实际的幻想,实在匪夷所思。
我再次让自己成为人群中游荡的一员,小心翼翼地路过一些工作,短暂尝试之后便果断离开了。我担心自己一旦深陷其中,便无法抽身而出。这世上有很多工作任人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那些人为了生存把自己逼到了何种境地。有一天,我在路上看见一个推销洗发水的年轻人,站在烈日当空的电线杆下给人打电话,汗珠顺着黝黑的脸庞不断淌下来。他对着电话里的人大吼大叫,好像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让他崩溃痛哭,我很想上前拥抱他……就像拥抱另一个自己。
二
有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晃荡,与一辆黑色轿车撞上了,车身倒地的同时,轮胎变了形。我快速从地上爬起来,轿车里的人也打开车门,第一句话便是,“你是哪个单位的?”这振聋发聩的一问着实把我震慑住了,好像我要是没有单位便也取消了合法权益的申诉,其中或许还蕴藏着这样的“潜台词”——既然我在现实生活中没能拥有一个合法的庇护所,那在街头遭遇风险也是情理之中,怨他不得。
为着这一句诘问,我居然在肇事者面前抬不起头来。羞愧感就像雾霾一样笼罩着我,让我顾不得去审视作为受害者应该获得的权益和补偿。我推着那辆已然报废的自行车,拿着四十块赔偿金,唯唯诺诺地走开了。
多年来,这无法忘记的一幕让我的羞愧感渐渐发酵成羞耻感,并在体内安营扎寨,心心念念想要消除它。有段时间,我渴望进入一个有保安、有围墙、有监控室的单位上班,由此获得切切实实的庇护。经多方努力,经笔试和面试,我被挑拣出来,就像一粒成色、光泽度都上佳的珍珠从一大堆平庸的珠子中脱颖而出……由此进入一个固若金汤的集体,他人眼里的好单位、好归宿,比女子嫁到好人家还要有成就感,还让人羡慕。
它在一幢明亮、高耸的大楼里安营扎寨,玻璃幕墙在夜晚亮灯时熠熠生辉,宛如被完美切割的巨型宝石。它位于全城最繁华的区域,是一个城市的心脏部位。它整饬庞大,人数众多,分工明确。进入集体怀抱的梦想实现了,与二十几个人共用一间办公室,彼此以半截隔断相连,完成各项工作的分工、合作。我想到网格,我成了格子上的一点,无数的点汇成线,线与线彼此或平行或交叉,组成一个庞大的组织,也就是单位。
我终于落入其中,就像水滴汇入大河,在我身边是形形色色的水滴,不知那些水滴放弃了什么样的生活才流到这里。在“水滴”们的脸上,我什么也看不出,什么也发现不了。他们穿着制服,梳着与那个空间契合的发型,长发一律束起,短发理得一丝不苟,没有醒目的刺青,没有奇装异服,其笑容温和克制让人无可指摘。
亲戚家小孩从部队退伍回家,看到公安部门招聘工作人员,样样符合,唯有一条让他抓狂不已。他身上有纹身,文的还是黑线条、图腾、重彩,无法彻底洗掉。就因为这个,他失去了工作机会。似乎,纹身天然地与美、反抗、异见、标新立异、活着的证明等休戚相关。而工作,尤其是公安部门的工作,以顺从、服从、听从为第一要务,自然水火不容。
他们在纹身与重要工作之间竖起一道天堑,而那些重要工作不仅规定了学历、经历和工作能力,还对应聘者的身体发肤提出特殊要求,或许它想要的是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人。既没有道德上的瑕疵,也没有皮肤上的——一个随时可以被考量、被印证的完美无暇者,可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有时候,我不免怀疑职场上那些妆容精致、和善可亲的女性,在她们身体内部或许也藏有一处小小的纹身,一张树叶、一枚松果或一片羽毛。毕竟,职场是那样一处泯灭人性的地方,每个人都必须在里面小心翼翼地使用化妆术或易容术才能活下去。“潜水”真是一个好词,我在那个庞大单位里的现状大抵如此,常常躲在角落里以缩小占地面积,不得不移动时也是目不斜视,挨着墙根儿行走。厚厚沉沉的窗帘将阳光和灰尘一并挡在外面,空调营造出温室效应,绿植散发出塑料般的绿意,人在其中就像行走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堡里。城堡内外的空气各自分开,不再流通。
等级制是我一开始便知晓的事,但没想到会如此严重。简单地说,干一模一样的活拿到的酬劳却千差万别,只因进入时领取了不同的身份密码。我无条件接受这一切,在现实生活中裸露太久的人是会将钟形罩视作庇护所,尽管里面空气稀薄让人窒息,但总好过严酷、苛刻的露天环境。
时光飞逝,又像是一天也没过去,大楼里的时间变得缓慢而迟滞。我的职位是网站编辑,不过是将从别处挑拣而来的信息复制粘贴一番,再发布出去。我的日常工作包含这两个基本动作:复制、粘贴,再复制、粘贴,一直复制、粘贴下去,永远有信息被不同机构、群体、个人制造出来,为我们所用。而其中的内容,我没有时间阅读,也无需阅读。只有标题——我拎起“标题”,一把将它们从信息的海里拖拽出来。于是,那些大大小小,有用没用,重要或不重要的信息在我的搬运下再次扩展、蔓延开来。既是信息的转载者,也是信息的助力者,也有可能是终结者,但它们的命运故事并没有获得本质改变。
我都做了什么?我所采撷的信息不像小时候割下的草叶那样有用,后者还能将一只瘦骨嶙峋的兔子喂得肥美、毛发闪亮。三年下来,以每天复制粘贴一百条信息为计,也有十万余条了。那有什么用?当然是有用的。它让我将许许多多、有用无用的东西搬回家,再搬回更多东西。我的橱柜、抽屉、箱子一一被填满,需要更多更大的橱柜、抽屉、箱子来满足物的收纳、陈列和摆放。它们都是网购的成果,无需走街串巷,只需工作之余点点鼠标就能做到。与此同时,经我之手复制、粘贴的信息也更为惊人,几乎到了“爆炸”的程度,所幸网站也在不断扩容升级中,以应付潮水般翻滚涌荡的资讯。但所有资讯不过是水的不同形式,迟早会被蒸发殆尽。加法和乘法已满足不了这个世界,还有更疯狂的算法等待被发明出来,那不过是迟早的事。
三
我决定离开这永无休止的搬运工作。由于是主动递交的辞职报告,连失业金也无法领到,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拒绝者的惩罚,或者是对主动选择者的警告……但规矩就是这么制定的,对它的质疑并不能改变什么。
关于辞职的版本众多,每种心情、语境下都有不同的说法,它们很像虚构的产物。比如,我会在一个女权主义者面前极力渲染职场里的女性弱势及不公正之待遇,将性骚扰、暧昧、办公室政治挂在嘴边;如果遇见的是一个具有十足妻性和母性的人,我会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家庭和孩子,好像只要我放弃工作就能让家里人都获得幸福;也有人想当然以为家中伴侣是个赚钱能手,自然无需我在职场里委曲求全,这种论调尽管让我很不舒服,但颇符合逻辑与常情,被我默认并接受了。所有版本中,最容易让人信服的是物质条件这一项,这是所有辞职得以顺利执行的重要条件,好像只有有钱人才有权利重新选择人生。
什么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兜兜转转之后,我又成为一个没有单位的人。它根本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更像是一场即兴表演。我忘了自己如何提交辞职报告、如何收拾物品、如何与同事解释和告别,我几乎逃狱似的离开那里,生怕被某种力量生擒回去,或者自己心生悔意,导致功败垂成。我好像成了某个剧里的人物,正冒着生命危险代替角色行使使命。
不用上班的第一天,我以为自己会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觉,睡到日上三竿,睡个昏天黑地,把工作中损失的睡眠通通补回来。但我像往常那样早早起床了,坐在明亮整洁的书房里,这差不多是我头一回正儿八经安坐在那个空间里。面对书橱里还未拆封的书籍,心里陡然升起时间流逝的惶恐感,多年前的感觉又回来了。
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我很快让自己进入“写作”之中。它的种子可能早就埋下,在做信息搬运工的那几年,或许更早。既然写作是个无底洞,我就要往其中投掷勇气、热情、专注,还有孤独、恐惧、彷徨,看看会发生什么。既然写作有时也被当作一门技艺,我就应该像学习别的手艺活那样勤勤勉勉、按部就班。
那如何学习写作,又去何处学?我自然一头雾水,一无所知。在学校里,我学的是医学专业,我花费大量时间学习这个古老的专业,了解人体骨头构造、血液走向、神经丛分布,但我就像大海里游泳的人摸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当面对具体、完整而活生生的人体时,我彻底傻眼了。它们那么复杂,且因人而异、千差万别,完全超乎书本和我的想象。
写作与当医生似乎很不同,它没有定法,没有规矩,它欢迎热爱自由的灵魂加入。我好像天然地知道该怎么写,我只写我自己,在回忆中打捞自己,对另一个自己实话实说。这样的事情有什么难度呢?它最大的难度大概来自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信任自己、敞开自己。可一旦认识到人在世上的处境,孤身一人、无所依傍,只能与自身相处,事情似乎就没那么难了。我对写作感到好奇,它和任何一项工作都不同,它不是工作,就像人体心脏——它的收缩和舒张不仅是器官的运行,更关乎生命体本身的存续。写作大概就像人体心脏的日夜兼程以及大地之上河流的川流不息,只不过它是无形的,只对少数人起作用。
那段时间,经常有人问我写作赚钱吗,能赚多少钱?肯定比上班赚得多吧,不然怎么就辞职了呢。我不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我承认他们敏感而锐利,总能看透一切。我时常想起一个男人过山车式的人生,为了炒股把稳定得像山脉一样的工作辞掉了,没过几年,已经要靠卖房子才能存活。当连卖房子获得的钱也蒸发殆尽后,他干脆让自己消失。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坐在街角和一个流浪者下棋,衣衫不整,却神情泰然。
真正让我动容的不是他的荒唐过往与落魄现状,而是那一刻的不屑,甚至无所畏惧。之后很多年里,我常常回想起人群中的这张脸,好像那里面也有我竭尽全力想要获得的东西,尽管我并不完全明白那是什么。
热爱写作与热衷于股票和冒险投资是不是性属同类?我很难说它们之间毫无关联。真正开始写作后,我才发现它比之前任何一个职业都要艰难,它对诸如勇敢、真诚这种品质具有无与伦比的希求。似乎,我的面前时刻摆放着一架测谎仪,我要为写下的话负责,为自己负责。
写作者不能以写作本身受雇于任何单位,也不能因此拥有团队与合作伙伴,只能单打独斗。写作不是职业。但凡职业总有远景、规划,总有投入、产出和成本计算,但写作并没有,也不可能有。写作者的规划可能仅仅是一个纸上方案,是头脑里的风暴,越是部署周密,越可能无法实现。写作不能被预估、被期待,甚至拒绝被评价。
有一年,我专门住到一个小院跟人学习写作技艺。我听很多人谈论写作,既有现场聆听,也有纸页上的教诲。那些伟大的灵魂就像镜子,也像天空,他们坦荡、深情,映照一切。我从他们身上习得的与小时候从自然中获得的一样多。那个小院里发生的一切至今仍让我难忘。很多个深夜,我放下写作走出房间,走到泡桐树下。酒盅一样的粉紫色花朵洒落一地,给人迷醉的气息,就像写作带给我的。从没有一样事情沉浸越深,越是迷惑和无从把握,就像从没有在这方面花过任何力气。
那些夜里,月亮在云层里进进出出,古老的北方的月亮与我小时候所见的没什么两样,却又如此不同。我感到某个重要的秘密正被月亮倾吐而出,但它沉默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白天,常有路人站在小院的铁栅栏外张望,好奇于这个院落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我也好奇。千差万别的写作就像道路分岔的小径,谁也不知它通往何方。
有段时间,我给一个大型商业体做文案策划,遇见一个彬彬有礼的职业经理人。他是我的面试官,半年后,我又向他递交了辞呈。他竭力挽留我,叫我不要一时冲动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为了说服我,在那个昏暗、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他不惜压低声音与我分享他的“秘密”。他说自己正在构思一部与狱卒有关的长篇小说,打算退休后就动笔。他伸了伸手指头告诉我,“还有十年”。他要把这十年的牢底坐穿,之后便迎来新生。不用说十年,有些生活我连十天都过不下去,特别是知道这世上还有“写作”这回事。
总是这样,一旦遇到无法忍受之事,我便想要离开,好像再如此下去便永远无法脱身似的。写作——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事,它们成了某些人群在特定时期的收容站与庇护所,就像荒野里某个可遮风挡雨的设施,是户外爱好者所能找到的山洞或树洞。寻找和搭建庇护所向来是野外生存中的重要技能。
可茫茫人海是否真的存在所谓的庇护所,我很是怀疑。
四
有人为了寻找死去的、从未谋面的亲戚,去了街道、殡仪馆、档案馆、公安局,最后在公安机关的档案管理部门发现存档。档案比本人活得久。据说,它是永久的。在肉体化为灰烬后依然存在。那几张薄薄的纸片上想必记录着人在一些关键时间节点上的所做所为,有成绩、奖励、评价,自然也有罪证、纷争和惩罚。
我想起自己的档案——它存放在人才市场。曾经亲手将它从原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取出,当年捧着那个盖着封印的信封,有种将自己命运捧在手心的感觉,心想着不能将它弄丢了,不然那个过去的自己便没了存在过的凭证。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与我的档案见过面,可能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了。我当然知道这个时代的普通档案里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记录,不过是学业总结、成绩数字、师长评价。如果说一个人的求学经历、政治面貌、品德作风可以被记录在档案里,那他的精神履历又该寄身何处?我们从小到大对这个世界认知的改变,内心深处的风暴,又该由何种工具来负责记录?而那些从没有上过学或早早便辍了学的人,又该去哪里找寻这些证明?还有被“调包计”折磨的人,连档案也是假的。作为一个人,如果没了档案和子嗣,而房子迟早会更名,户籍和银行账号最终会被注销……又该如何证明自己在这个世上存活过?
艺术家安迪·沃霍尔遗有612个纸板箱,里面存放着经他之手的部分物品,有信件、书籍、杂志、礼物、相片、展览目录等,时间跨度近三十年。后来,这些展品被命名为《时间胶囊》展出。所有看过《时间胶囊》的人大概都存有这样的困惑,人的一生到底该由哪些物事来证明和书写?
自开始写作后,我收藏最多的大概便是各个时期的废稿,它成了我与世界的联结纽带。不仅告诉我这项工作的艰辛与遥不可及,还告知世人一个写作者在纸面上缓慢地建立与确认自我的过程是多么艰难。它是那样一份让人颤栗的记录,多面、善变,充满歧义和挫败感,是对某段往事及自身现状的反复纠正与确认。
某一年,我写了一部以家族故事为蓝本的作品,角色素材涉及诸多亲人,我尽量真诚地袒露一切,不隐瞒,不遮掩,不拔高,将内心深处模糊、隐秘、不堪的情绪准确无误地呈现出来,以期接近我以为的真实。没想到,它在亲友圈迅速发酵,并引来讨伐之声。他们认为我将家族糗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引起围观和传播,是大逆不道之举。他们的愤怒让我既讶异又惶恐,这是经过变形和加工后的文字世界啊,怎能做如此解读呢。更让我伤怀的是从小到大建立的亲情就此被摧毁,且无重建的可能——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知道即使重新书写也不会改变什么,或许更为糟糕。
文字世界里,写作者的身份超越任何世俗身份角色的设定,后者早已让位于前者。虚拟空间里一度流行“漂流瓶”游戏,在瓶子里塞入深夜的梦话,经时间的发酵和延宕后,被另一个空间里的人看见,或永远不可见。写作也是如此,它是对着不可见之人的喃喃自语,好似深海鱼类的独白。
我想到鳗鱼神秘、孤独的旅行。这种鱼类的一生大致要经历四个阶段,柳叶鳗——玻璃鳗——黄鳗——银鳗,也有鳗鱼至死都停留在黄鳗阶段。当黄鳗决定蜕变成银鳗,向着自己的出生地马尾藻海游去,并在那里完成繁殖,沉入海底,死去,便预示着某个神奇时刻的降临。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当一条鱼开始觉醒,放弃安逸的生活,不惜跨越大半个地球,大概便是“文学”时刻的降临。
鳗鱼的洄游之旅很像写作者对生命旅途的回望,它的神秘性来自对生命源头的认知冲动。随着回望之旅的持续推lrXPqeAyScRQta/FzKOllJAhL5OsjSh15GE5E7XfFHQ=进,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在纸页上扩张,攻城略地。我邀请死去的亲人住进文字里,也约请素不相识者涉足其中。我不断后退回到过去,在销声匿迹的地方看见人影,在太阳消逝的地方窥见光影移动的画面。无中生有,并生出更大的有。笔下世界与现实世界呈平行关系,就像云朵与它在水里的倒影。
我离现实世界更远,也更近了。我理解人们的荒诞行为、怪异举止,我理解故事的变形、结尾的突兀,我理解人们的兴奋欢呼与痛哭流涕。我相信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因为那个世界的存在,我不用担心自己会失去什么。
某一天,当读到薇依的话,“人在漂泊无依中扎根。人也在独处、失群中,自我背负,自我净化。”有一种黑暗航行途中忽然抓住栏杆的感觉。
五
某年初夏,我回到童年的村庄收集写作素材。燥热的空气,万物有气无力,正欲脱离时间的掌控而去。村庄垂垂老矣,好似随便一声巨响就能将那些摇摇欲坠的屋子震得坍塌,震成粉末。只有房前屋后的树依然年轻,抽枝绽叶,试图撑开一片更浓密、更宽厚的绿荫。
一切似乎都是安排好的。当来到屋后的废墟之地,没有任何提醒和暗示,不经意的寻觅中,只见一口蓝花瓷碗插在黄泥与碎石中,如出土文物般隐蔽。碗口缺了一角。它很像我七岁生日那天打碎的碗,一只失而复得的碗。我带着碎瓷碗在长满荒草的村街上游荡,好像随时可以推开人家房门要一碗水喝。遥远的童年时代,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某个节日的夜晚,孩童带着食物器皿成群结队去人家屋里讨吃的,他们打着灯笼、唱着歌,在古老的村街上游荡。不过十几年时间,这里的住民甚至没来得及完成最后一场祭典,便像夏日河道里的水一去不复返。
无人的村庄,草木葳蕤的气息统御一切,浓郁、黏稠,在阳光的渲染下更给人无边无际感。过往时光被毫无障碍地递送至眼前,好似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晒谷场上的跳房子游戏、赤裸双脚踩在晒化的柏油路面上、天狗吞食月亮的夜晚走在敲锣打鼓的人群里……/wae0LcqknTRH87bvdqeFTIGYCxrs6Dqqmxp6s9D/+4=时间像水一样洗过眼前事物,那么明亮、安静,恍如隔世。刺目光照下,我认出墙头瓦楞间摇晃的青草、门背后躲藏的风、栾树下幽绿层叠的青苔,我还认出那个摇摇晃晃的自己,蹒跚学步的我绕过母亲的针线篮,从绿色木门里走出来,走到石头台阶上,并遭遇人生第一场滑铁卢。我摔跤了,摔得四仰八叉,好不狼狈。
木门在之后的记忆中被更改了朝向,它朝向安全之地,离台阶更远的地方。此后,湖水一样幽深的绿门就此消失,被一扇普普通通的深色木门所取代。母亲说,你那时候那么小,怎么会记得那扇门。可我就是记得。可能是那种绿色,可能是对摔跤的恐惧与疼痛的记忆,也可能只与针线篮的形状有关……它们共同构成回忆的秘钥。
我从阴凉处起身,去寻找留下最初记忆的地方。三间石砌平房仍待在原地,窗户被木柴和尘土封住了,门上落锁锈迹斑斑。它曾作为学堂而存在,容纳过一二年级孩童的笑声。在那里,我以一把桑葚换过一张簇新白纸,将它折成纸船,等着带它去雨后的村街上游荡。可这些事情并非总能顺利进行,通往学校的路上住着红鼻子、大眼睛的侏儒,常常站在门口石墙前吓唬小孩。他脑袋很大,腿很短,像在睡梦中被人生生锯掉一大截,更可怕的是那张铠甲一样、皱纹密布的脸,从不知微笑为何物。
恐惧一度主宰着我,就算侏儒和村庄里的人都荡然无存的今天,于吹拂过脸庞的热风中仍能察觉到隐约的慌乱与不安。那时候,我总被告诫昏暗隧道的尽头藏着被捂住口鼻的孩童,所有空荡荡的坟墓里都点着一盏灯,灯灭之时便是所对应的肉身凋零之日。而摘到那种叫打碗碗花的植物会立即打碎碗。更有廊檐下木柱带给我的眩晕感,那是孩童的游戏,以手扶柱不停地绕圈、绕圈,虚飘处身体好像马上要被抛至另一世界。
自写作以来,对恐惧的书写是重要主题。人在惊慌失措中离开故园,并于茫茫人海中不断召唤它。某一日,我读到如下文字,关于鸟以痛苦筑就的巢穴,并在其中安身。
“家宅就是主人自身,它的体形和它最直接的努力,要我说就是它的痛苦。获得这样的成果只有依靠胸膛反复不断地挤压。这些植物的细枝,没有一根不是在胸膛、心口千万次的推动下才获得并保持其曲线,这其中必然伴随着呼吸甚至心跳的困难……”己身好似化作筑巢的鸟类,在无休止的推动中致力于巢穴内部的温暖与完整。
我早已认同那个世界的存在,用语词和句子一点点接近它们,让光芒从内心深处自动绵延开来,就像垂直而下的天光,利剑一样的金光,锋锐、凌厉,充满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