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世纪,曾盛极一时的造梦师行业,如今已经日渐萧条。而作为造梦师家族后代的我恰好出生于行业惨淡、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宏大梦境濒临破碎的当下。人们不再向往那些瑰丽的梦境,也不再推崇梦境心理疗法。他们将梦境从八小时睡眠中剔除。可惜,十七岁的我终于学成了造梦技能,继承了妈妈的造梦工作室,却无处施展抱负。
也许是职业天赋使然,相较于明亮的白日,我总是更偏爱夜晚。我喜欢在深夜站在高塔顶层的实验室玻璃窗前俯瞰整座城市,按下控制键,操作台前闪过一个又一个空白的梦境,我感到无聊且虚无。
于是,无人察觉的角落,我悄悄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关于造梦行业鼎盛时期的梦境。梦中,每日都有很多的顾客前去妈妈的造梦工作室咨询。梦进展到后半程,我注意到工作室墙上那扇漂亮的彩色玻璃花窗,阳光从不同色彩的格子里照进来,映了一室斑斓。而当我想拉着妈妈欣赏这景色时,一枚子弹击中了墙体……清醒前,我在梦中捕捉到了一个陌生人的背影。
作为造梦师,我确定他不是我事先模拟出的人,他甚至不属于我的梦。被迫醒来后,我惊慌地通过光脑还原梦境,一次次调慢做梦的速度,终于看清了那个陌生少年冷静射击的动作——我明白了,他是猎梦人。
今天又是没有生意的一天。我闲散地倚在工作室门边,看喧嚣的街头举着大旗高呼“保护梦境隐私权”的示威群众走来走去,嗤笑那些曾尝过美梦滋味、如今早已丧失做梦能力的人眼下倒反过来追求起“梦境自由”“记忆自由”。刚要转身,却见一个小女孩从示威人群中费力地向我挤过来,她看了一眼我右胸口的职业名牌,焦急道:“唐斐姐姐,请帮帮我。”
女孩拉着我小跑到城郊的一栋楼前。“医生说妈妈的病恶化了,你能不能让她在梦里再见一次爸爸?”床上的女人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我答应了女孩的要求,拿出人脑控制器械,打算为女人造一场美梦。
我从女人的记忆中提取部分原始元素着手造梦,女孩和我一起用光脑观察着新造出的梦境:春日的港口,提着行李箱的男人焦急地从船上走下来,与女人相拥在一起。“下周二天气预报风浪大,暂停出海吧。”女人挽着男人,想要通过梦中的劝告改变命运走向。忽然,梦境中的时间推进失控,下一刻,海上电闪雷鸣,风浪骤起,美梦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向噩梦演变。突然,一枚子弹射入海上的风雨,梦中的画面逐渐扭曲,女人被迫提前离开了我创设的梦境。
“人永远不该拒绝现实。”这一次,吹去枪烟的少年从梦中走了出来,阻止了我与女人大脑的连接。
我看着趴在女人床边哭泣的小女孩,反对道:“你真残忍。”
“是吗?我倒觉得你更残忍。接受现实才能过好未来,她如果就此在违背真相的美梦中睡去,她的女儿该怎么办?”少年瞥了一眼我的职业名牌,说道,“又见面了,造梦师唐斐。”
爷爷在世时,曾同我讲过猎梦人的起源:“造梦师行业兴起初期,相应的管理体系还不健全,为防止造梦师徇私,起到制约监察作用的猎梦人群体便应运而生。”
安抚好女孩,从女孩家里出来后,我瞪向少年:“你为什么总是和我作对?”
“我讨厌造梦师。”他将枪别在腰间,像圣诞老人一样背起大大的袋子,里面大概装满了各样的梦境。
“喂,猎取造梦师造出的梦也就算了,怎么普通人的美梦你也要猎取?”我扯着他背上的大袋子,伸手松了一下抽绳。
“我有名字,我叫程昀。”程昀回身与我拉扯的瞬间,袋口破了一寸,无数的美梦从袋子中冲出来,乘着风飘远,回到了做梦人原本的脑海里。
“唐斐!”程昀生气地用枪抵住我的额头。我知道猎梦枪除了猎梦以外对人没有杀伤力,装作无辜地摊开双手。他恶狠狠地放话:“等我找回丢失的梦,我再来跟你算账。”
看着程昀远去的背影,我没有逃跑,亦没有躲藏,反而冲了上去,偷偷跟在他的身后。我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我还想知道程昀究竟为何如此讨厌造梦师。
待我们到达最近一处丢失梦境的主人家附近时,已至深夜。我躲在暗处,看见程昀在屋顶上打了个哈欠,斟酌片刻,便放松警惕躺了下去。十分钟后,程昀睡着了,这个总是猎取他人美梦的猎梦人果然没有做梦。我偷偷走到他的身边,掏出大脑连接器,小心翼翼地将连接器贴在他的耳后,轻声道:“猎梦人,让我们做个美梦吧。”
读取程昀记忆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12岁那年初任猎梦人的程昀。
不同于造梦师总是处于梦境外的第三视角,猎梦人是通过空间转换器亲身进入梦境猎梦的,也就是说,猎梦人会有一定概率在梦中遭遇意外。而程昀第一次完成猎梦任务的代价,就是同为猎梦人的姐姐为了救他,永远迷失在了梦境里。
所以,他才会如此痛恨梦境,连带痛恨起造梦师。
思索片刻,我索性从12岁那年程昀的视角开始构造梦境。梦境与现实的时间跨度越久,对造梦师能力的要求越高,我用了不少时间才模拟出穿梭时间的接口,时间回溯到他射击的前一秒。这一次,我破例进入了程昀的梦境,按下他的枪口,想要拉着他提前离开梦境。
“唐斐?”即将逃离的那一刻,12岁的小程昀忽然喊出了我的名字,不合逻辑的行为在梦中出现,出现瑕疵的梦逐渐透支了我的造梦能力,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梦境的出口缩得越来越小……
“程昀!”
突然,一个和程昀容貌相近的女孩忽然出现,这不是我创造出的人物,她的子弹射向梦境中的天空,天空的裂口慢慢变大,她一把将我们推出梦境。刹那间,我和程昀同时从梦中醒来,劫后余生般地喘着粗气。
我第一次违背了职业道德,以身入梦。而程昀也第一次没有抗拒地接受了这个我为疗愈他童年伤痛编造的梦。而且为了自救,他竟然直面痛苦,在我造的梦境中幻化出了“姐姐”。
我偏头看向程昀,只见他眼中含泪。一阵沉默后,我真诚道:“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但我想梦与现实如同是非黑白,不会也不该总是有绝对明确的、不可逾越的界限。梦从不会吞噬人。人可以有做梦的权利,但更要有走出美梦、接受现实的勇气。”停顿片刻,我又道:“程昀,这是你的梦告诉我的。”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程昀。”
“我是唐斐。”
这一次,我们舍弃了彼此猎梦人与造梦师的身份,以完全独立的自由人姿态握手和解。
我是一个几乎每夜都会做复杂的梦,并执着于记录梦境的人。某天,我在书店看到了《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这本书,忽然就构想出了具有一定矛盾设定的“造梦人”与“猎梦人”两种行业,想象着这两类人之间会产生怎样奇妙的“化学反应”,也就成就了这篇小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