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公园”水晶球,是这年梁城森林公园最热销的周边产品。
它精致、逼真,用巴掌大的树脂还原了整座梁城森林公园的风貌,玻璃外罩和透明的防腐液就像一面三百六十度的放大镜,猴山、鸟语林、烧烤营地、小涧索道,一览无遗,加上摇晃后缓缓降落的泡沫雪花,由夏到冬,静谧变换。结果,因为定价亲民加上备货不足,水晶球一开售便很快售罄。
佟夏在陈禾苑生日那天的放学路上拿出这个礼物,是陈禾苑没想到的。
陈禾苑捧着水晶球,惊喜之外也有惊讶,问:“你怎么买到的?”
“我爸爸在森林公园里工作,让商店里认识的阿姨留了一个。”佟夏有点不好意思,揪住自己身后马尾辫的末梢绕啊绕,“怎么样,你喜欢吗?”
“当然,太好看了!”陈禾苑一只手拿着水晶球,满意地颠来倒去,瞧里面的雪花飘落,另一只胳膊和此前许多次结伴同行时一样,熟稔地挽住佟夏的手,“今晚来我家吃晚饭和蛋糕吧?如果你爸妈不让吃晚饭,也得溜出来把蛋糕吃了!”
她们住在相邻的社区,相隔十分钟不到的路程,每天约着一起上学、放学,给这段友谊打下了基础。
“应该可以吧,我问问我妈……应该可以。”佟夏踌躇着,藏好心里的迫不及待,不敢把话说太满。
到了晚上,生日蛋糕打开了放在一旁,菜都齐了,陈禾苑让爸妈再等等,她想等佟夏来了一起吃。
妈妈一边解围裙一边盛饭,手里没停,笑着说:“哎呀,忙了半天我都饿死了……你的小伙伴是不是不来了?”
陈禾苑那个急呀,提前把门打开,捏着手机守在门口回话:“会来的,佟夏今天还送我生日礼物啦,她爸爸特意留的一个水晶球。”
“什么叫特意留的?”爸爸把碗摆上桌,问。
陈禾苑就心不在焉地把佟夏的话给爸妈复述了一遍。
爸爸在身后说:“佟夏爸爸在森林公园里工作啊?听说里面的员工可以带人免费入园嘞。”
这话,陈禾苑只过了耳朵,因为正在这时,佟夏来了。
陈禾苑欢天喜地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开饭!
陈禾苑没想到,原本并不在意佟夏的爸妈一反常态,在饭桌上非常热情。
爸爸说:“小夏,禾苑生日就请了你一个朋友,你们是不是玩得很好啊?多吃点啊,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妈妈也点点头,帮忙夹菜。
佟夏礼貌地笑着,一会儿“谢谢陈叔叔”,一会儿“谢谢苑阿姨”,对自己平时不大喜欢吃的腊肠也硬着头皮接到碗里。
陈禾苑没搞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只觉得浑身不得劲,替佟夏觉得拘束,还有点尴尬,看她混着米饭吃了一口腊肠,嚼的时候眉毛都轻轻皱着,终于忍不住伸出筷子,几下将她碗中的腊肠都扒拉过来。
“欸!”妈妈敲她的筷子,说,“没礼貌。”
“她不喜欢吃腊肠!”陈禾苑不满地争辩。
爸爸妈妈都愣了一下,看了看佟夏,笑道:“那……”
“没、没有……”佟夏连忙说,“挺喜欢的,挺喜欢的,谢谢叔叔阿姨。”
陈禾苑看着他们三个人其乐融融的,心生了点郁闷。
明明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可这个生日,她过得有点憋屈。即便后面和佟夏一起吃蛋糕又开心起来,可这个小小的插曲,仍然像一根鱼刺埋了下去。
这根“鱼刺”没有随着下一顿或下下顿的米饭下肚,也没有自己消失,反而在一个理所当然的时机再次显露了它的存在感。
将近一个月后,陈禾苑忙碌的爸爸妈妈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双休。周五,爸爸提议周六去森林公园烧烤,陈禾苑兴高采烈地应和着,当晚和妈妈去超市采购了不少食材。
青椒洗净切块,和腌制过的瘦肉间隔着串起来;土豆削皮切片,三片穿两根签;火腿肠先插签不剥开;还有现成的奥尔良翅中,两只一串……全部准备完毕,放进冰箱冷冻层储存起来,就等着第二天带到小涧边的烧烤营开烤。
森林公园开园以来,陈禾苑还没去过,她想象了一下,在淙淙涧水边吃着烧烤,喂着鸭子,再去摸摸满草坪的鸽子,去猴山看猴群。可还觉得缺个伴儿。这时,爸妈也正好说,把佟夏约上去玩。
虽然和自己心里想的一样,但爸妈一说,陈禾苑就有些抵触,拿着手机犹豫了一阵。终于,和佟夏一块儿出去玩的愿望还是战胜了这股抗拒,指尖落下,发出了消息。
很快,佟夏回复了:“好啊,正好我也还没去过呢。”
陈禾苑有些奇怪:“你还没去过吗?”
佟夏回复:“你知道,我爸妈感情不好,很少一家人出去……我又不好意思让我爸专门带我去玩,那是他工作的地方……”
陈禾苑回道:“知道了,那咱俩玩儿!”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暖烘烘的,并不刺眼,风里隐约有花香。跟佟夏在小区外面的路口会合后,四人一起坐了半小时公交,抵达森林公园的正门。
陈禾苑自告奋勇地冲到售票窗口,扬了扬手机,道:“我去买票。”
“别着急!”妈妈把她拉下来,笑着问佟夏:“小夏的爸爸今天在公园里上班吗?方便的话……”
“方便的。”佟夏没等苑阿姨说完便道,“昨晚我告诉家里的时候,爸爸说了,让我到了给他打电话,他来接我们。”
陈禾苑看到,爸妈并没有多少意料之外的惊讶,只是高兴地说:“哎呀,那太好了,等会儿见到你爸爸,真要当面感谢。”
喉中的“鱼刺”,不硬不软地扎了陈禾苑一下。忽然间,她所有的好心情消失殆尽了。
陈禾苑说:“我不进去了。”
爸妈和佟夏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妈妈看了眼售票窗口旁的公园商店,哄她道:“突然怎么啦?是想买什么吗?那你去吧,妈妈出钱。”
“好不容易出来玩,不要因为一点小事不高兴,你跟佟夏一起去买。”爸爸也说。
佟夏默默地来牵她的手。
陈禾苑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要问个明白:“我们又不差这点钱,为什么不买票呢?为什么非要佟夏爸爸过来?”
还有一句,到底没问出口——你们是不是一开始让我约佟夏一起,就是这个打算?
爸妈只是微微一怔,又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们禾苑还挺要面子……”妈妈揽着她的肩道,“不是爸爸妈妈非要佟夏爸爸过来,这不是正好的事吗。该花的钱不会不让你花,但能省的就省省呗,你问佟夏是不是这个道理……”
佟夏刚想张口,陈禾苑扭身甩开了她的手。
“别再把佟夏搬出来了!”陈禾苑有口难辩,瞪着妈妈,嗓子发颤地喊了一声,调头就走。
“欸……”
她胸中盈满一口气,不甘心泄掉,不愿被追上,还有更多的不甘,似乎和佟夏有关,又似乎和佟夏无关,她来不及分辨,只顾闷头往前,走变成了跑,一路往前。
爸妈没有与陈禾苑赶上同一辆公交,最先追上她的是佟夏。
性格温暾的佟夏,劝了她一路,终于在她回到家,打开门时生了气。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佟夏郁闷又失望,马尾辫搭垂着,站住脚,“是你约我今天去玩儿,结果又自己跑回来,门票的事我和我爸都没意见,你赌哪门子气呢?”
陈禾苑终于回头,狠狠地盯住佟夏。她知道自己性子直,常常出力不讨好,却没想到即使不在长辈面前,佟夏也不站自己这边。
佟夏被她看得目光一缩。
陈禾苑转身进了屋,门没关,佟夏站在原地,不一会儿,见她又走出来,手里拿着自己送出去的礼物——森林公园的水晶球。
“还给你。”陈禾苑抬手,静静地说。
“不。”佟夏压下心底的慌,拒绝道。
“还给你!我才不要占你便宜……”陈禾苑坚持着,硬把水晶球的底座塞进了佟夏的臂弯。
“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佟夏绞着眉头,赶紧背过手去。
话音未落,水晶球倏地下坠,砰一声,玻璃触地,四处迸溅。
地上仿佛落了场小型的雪,直落进两个人心里,刹那间,都是冰凉一片。
身后楼梯下方,传来脚步声。
佟夏甚至没打一声招呼,就越过陈叔叔和苑阿姨,飞快地离开了。
“森林公园”水晶球能这么快售罄,究其原因,梁城是一座小城,这种规模的森林公园开园,新增了一个重要的休闲娱乐场所,对于市民来说,都是大新闻。
也因此,森林公园成了这一年各中小学春游秋游的首选地。
在学校组织的这次春游中,陈禾苑见到了佟夏的爸爸。
第一面,她并不知道那就是佟叔叔。那时各个班级刚按顺序入园,正在路边排队坐游览车去第一个观景点。轮到他们班上车时,陈禾苑看见司机冲排在中间的佟夏点了点头。
中午的野餐是自由活动,大伙儿三五成群,都有相对固定的同伴,她和佟夏就不免落了单。正在陈禾苑准备找个相熟的小团体加入时,那位司机带着热腾腾的烧烤,朝她们走了过来。
“禾苑吧?来来来,刚买的,你们一起吃。”佟叔叔招呼她。
陈禾苑这才知道,佟叔叔其实是在森林公园里开游览车。
可是,游览车司机似乎并不是公园里的正式职工。
见陈禾苑迟疑,佟叔叔又笑:“听说你们俩吵架了?”
“我没说……”佟夏急忙道。
“看着就是吵架了啊,都没见你们一起玩。”佟叔叔拍拍陈禾苑,“朋友之间吵架是正常的,不过佟夏嘛,我知道,她特别重视你,有什么话好好说,说不定吃完这顿就和好了。”
“行了,我还得上班,就不陪你俩了。”说完,佟叔叔跟她们道了再见。
两个人坐在一块儿,沉默了片刻。
陈禾苑拿起一根烤串,大吃一口,憋不住地捅破了空气中薄薄的尴尬:“对不起。”
不管怎么说,砸碎了佟夏送的礼物,她有错。
佟夏拿着铁钎的手搁到膝上,轻轻地说:“水晶球……其实是我自己去买的。”
三天两头打听补货的消息,上架那天放学后,专程搭车赶去。
这些,她不想让陈禾苑知道。陈禾苑外向爽朗,跟谁都熟,只不过两人一同回家,相处的时间多。佟夏并不清楚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和重量,也不想暴露自己。
陈禾苑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我爸妈麻烦你爸爸……”
“我提前跟我爸说好了,让他的同事帮忙。他认识不少正式工。”佟夏低头转动着手里的肉串。
“那你明知道我爸妈……为什么要这样啊?”陈禾苑的脸在发烫,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在嗫嚅。
她之前真的以为,佟夏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因为性格中的怯懦。
佟夏忽然“哧”一下笑了。
“你怎么这样讲话啊?”她说,“像我一样。”
陈禾苑红着脸、梗着脖子回敬:“你怎么这样讲话!像我一样。”
“我真的很想像你一样啊。”佟夏又静下来,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我想和你一样,带着朋友玩,请朋友吃好吃的。我愿意。”
“你爸爸妈妈怎么样,和你无关,和我们两个无关。”佟夏的眼睛又黑又亮,由冬到夏,静谧变换,仿佛两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陈禾苑胸中又酸又软,融融一片:“你对我很重要,我才不愿意我爸妈……”
“我知道了。”佟夏又笑起来,对她说,“快吃吧!”
我和我的一个好朋友,我们住一个小区。我们一个文静,一个闹腾,一个成绩不错,一个不如人意。她妈妈常常以批评她的方式夸赞我,我心中都会增添一分对她的负罪感。后来,为了躲避她妈妈、逃避这种愧疚,我去她家玩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联系。这份愧疚一直在,便有了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