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画很特别。
我叫她“小熊”。很巧,新学期我们成了同桌。我们都喜欢画画,不同的是,我除了画画还有很多兴趣爱好,而她似乎只痴迷于此。
小学的我们没有太多烦恼,那时天空是五颜六色的,下课后走廊里到处都是疯闹追逐的学生。她长长的羊角辫划出一道道弧线,红裙上是纯白的圆点,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刚好照亮了她一半的桌子。夏季的阳光总是那么热烈,炙烤得连木桌都发烫,一颗颗年轻而滚烫的心也在童年的记忆里发光。
她总是用紧握铅笔的手托着腮,认真地看着窗外的景色,思索得很用力。木桌上布满了她的涂鸦,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我对她的初印象局限于“孤僻”,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把这个词换成了“神秘”。
某天英语老师穿了一条孔雀蓝的无袖长裙,裙边随着她的走动在脚踝处摇曳,像层层叠叠的波浪,翻涌着,叫嚣着,撩拨起少女心思。她盯着那条裙子整整一节课,极其入迷,课本上的笔记歪歪扭扭,像小小的残浪。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掩着半边脸偷笑,然后凑到我耳边告诉我,那条裙子是她邻居家的姐姐设计的。
“我也想和那个姐姐一样。她学画画好多年,大学也学了相关的专业,现在是城里人了。说实话,我挺羡慕她的,人长得漂亮又有天赋,现在可有钱了。”
她脸上的绒毛在阳光下发亮,一双褐色的眼睛晶莹剔透,泛着某种无法形容的光。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忽觉梦想是奇妙的东西。或许那时她对未来充满无限的向往,也曾幻想自己能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
初中后我们很少联系,高中时逛街遇见她,才得知她读了职校,马上就要去外地工作了。我依旧穿着学生气的连衣裙,只是蓄起了长发。而她剪了利落的短发,穿着洋气,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时尚感。她请我喝奶茶,乳白色的奶茶里黑色的珍珠沉沉浮浮,她的口红染红了塑料吸管。我想起多年前她穿过的那条红色波点裙,那时她还喜欢鲜艳的颜色。告别时她犹豫地问我:“你还在画画吗?你以前画得那么好。大家说我们是班上画画最好的两个人。”“嗯。”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后来她目送我上公交车,我回头遥望她的身影,她盯着我的方向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学习还算好,高中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学校,后来也顺利考上了理想的大学。高三一整年我没有画过画,习题册堆满了我的整个书桌,画册早就不知道被放在哪里了。高考后我忙于在网上连载小说,还去考了驾照,直到大学开学才重新开始画画。我又恢复了在QQ空间更新画作的习惯,每次发都能看见她给我点赞,她一直关注着我,只是从来没有评论过。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也在画画吗?还是在设计服装?
小时候看花不是花,看草不是草,她的想象力极其丰富,用色大胆奇特,画出来的东西具有一种野性的张力。而我中规中矩,死抠细节,色感也弱。那时教我们绘画的老师说她是个有天赋的孩子。那位沉默寡言的美术老师很少赞扬谁,我戳戳她的胳膊,朝她眨眨眼,真心为她感到高兴。童年竞争意识弱,也没有好胜心,从未发觉她当我是伙伴和对手,也看不懂她纯真笑容里的深意。
大学时我开始尝试板绘,偶尔画画自己喜欢的动漫人物,在社交媒体上拥有了一批粉丝。我很少记起她,我的生活被各种精彩又琐碎的事填满,衣柜里的衣服也从高饱和度色系换成了莫兰迪色系。童年时的伙伴渐渐失去联系,偶尔在朋友圈看见他们的动态,都脱去了稚气,不再如孩童时期一般天真烂漫,更多考虑现实中的事,都在为凡尘琐事而烦恼。
老同学知道我接稿,约了一张头像稿。我们许久未联系却毫无芥蒂,聊得火热,聊着聊着就聊到小学,聊到她。
“你是我们班学霸啊,性格好,长得漂亮,画也好看,很受欢迎啊。对了,当时我们班还有一个同学画得挺好的,叫什么来着?我只记得你老喊她‘小熊’。”
是吗?我从未想过她在其他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的。许久未见,她的长相我只依稀记得,画作却令我影响深刻。提起“小熊”,我的第一反应竟然只是她的画好看。我突然很想见见她。
“你最近在做什么,还在画画吗?”我费劲地找出她的QQ,仿佛从床底翻出蒙灰的日记本,小心翼翼地尝试打开密码锁,忐忑地翻开泛黄的纸张,随着模糊的字迹穿越时空。
她过了好久才回复我:“没有啊,最近挺忙的。”
我颇有遗憾地回了个“哦”,发了个思索的表情包。
“你上次发出来的画我看了,你进步好大呀,也好有毅力,我特别佩服你,你真的画得好好。”明明听不见她的声音,那些跳脱的文字却连成某种极富节奏感的小调,不断在我耳边回响。
“哈哈,谢谢。”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约她出来聚聚,她却告知我她身在外地,工作实在太忙,恐怕难以见面。她说她很可惜没能上大学,看我的生活丰富多彩偶尔觉得羡慕。“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多好啊。”话里不无遗憾。我活成了她想成为的样子,而她却离这个方向越来越远了。
年少时喜欢去学校的小沟里捉蝌蚪,捉来养在塑料瓶里,里面布置着小小的鹅卵石和水草,无异于小型鱼缸。我们把瓶子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清澈的水纹笼罩着蝌蚪,那群黑色的小家伙就如同一个个瑰丽奇幻的梦境,游进我们的心里。她曾经在画本上画了一个故事,主角是两只蝌蚪,一只是她,一只是我,我们不是去找妈妈,而是去寻我们的梦。没想到在这段漫长的路途中,她主动退出了。蝌蚪只能困顿于一方塑料瓶里,而我们却能游向更远的远方。
“你还想当服装设计师或者插画师吗?”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怎么还当真呢。只是说着玩玩的,我好久没画画啦。”
“这样啊。”
原来只是说着玩玩啊……但怎么可能呢?成年人的世界里或许有很多无奈,我从那些文字里读出了满满的遗憾和不甘,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为生计奔波,困囿于柴米油盐之间,谈话中不乏谨小慎微之意。现实生活中少有如同《月亮与六便士》里的画家一般抛弃一切追寻理想的人。拼尽全力,才能在平庸生活中画出浓墨重彩的一笔,这过程太漫长,代价也太大了。
我点了一杯珍珠奶茶,秋季午后连阳光都带了萧瑟之意。我裹紧身上的风衣,漫步于银杏树下。我正兀自出神,手机提示音把我拉回现实,她发来了消息:“我还是想画画,不管为了什么,就当成单纯的爱好吧。服装设计师也好,插画师也好,我没有那么执着了。闲暇时间我其实画了一些,只是没有以前那种给别人看的勇气了。”
“喜欢就继续吧,当作消遣也好。”我补充道,“可以给我看的。”
“好。”
整个秋季,我从未像此刻一样畅快,轻飘飘如同要飞往天际。也许我们早就偏离轨道,现状与曾经理想的情景相差万里,但这乏味的生活里也需要一些调味品,遗憾中为自己制造出的一点补偿,也是秋风中的一抹亮色。
似乎回到了记忆的起点,那个穿着红色波点裙的小女孩趴在桌子上,神情专注地画着华丽的裙子,设计诡异又迷人。我从窗外经过,一眼就被纸上浓烈的色彩吸引了。那时我想,她一定是一个非常热爱画画的孩子。最单纯的热爱构成了我对她的全部理解。世间许多人都是如此,微小又倔强地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