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食堂管理员正在小餐室里招待客人,一半中国人一半日本人。印家厚把管理员请了出来,让他尝尝他手下的厨师们炒的白菜。管理员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菜里的虫,又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印家厚,招呼过来一个炊事员,说:“给他换碗饭菜得了。”他那神态好像打发一个要饭花子,吩咐后便又一溜烟儿进了小餐室。年轻的炊事员根本没听懂管理员那句浙江方言是什么意思,朝印家厚翻了翻白眼,耸了耸肩,说:“哈啰?”
印家厚本来是看在有日本人在场的分上才客客气气“请出”管理员的。家丑不可外扬嘛。这下他要给个厉害让他们瞧瞧了。印家厚重返小餐室,捏住管理员的胳膊,把他拽到墙角落,将饭菜底朝天扣进了他白围裙胸前的大口袋里。
雷雷被关“禁闭”了。
幼儿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床上睡午觉,雷雷一个人被锁在“空中飞车”玩具的铁笼里。他无济于事地摇撼着铁丝网,一看见印家厚,叫了声“爸”!就哭了。
一个姑娘闻声从里面房间奔了出来,奶声奶气地讥讽:“噢,原来你还会哭?”
印家厚说:“他当然会哭。”
姑娘这才发现印家厚,脸上一阵尴尬。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穿着一件时髦的薄呢连衣裙。她的神态和秀丽的眉眼使印家厚暗暗大吃一惊。这姑娘酷似一个人。印家厚顷刻之间便发现或者说认可了他多少年来内心深藏的忧郁,那是一种类似遗憾的痛苦,不可言传的下意识的忧郁。正是这股潜在的忧郁使他变得沉默,变得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对自己的老婆。
姑娘说:“对不起。你儿子不好好睡午觉,用‘冲锋枪’在被子里扫射小朋友,我管不过来,所以……”
就连声音语气都像。印家厚只觉得心在喉咙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他对姑娘异常温厚地笑笑,尽量不去看她,转过身面对儿子,决定恩威并举,做一次像电影银幕上的很出色很漂亮的父亲。他阴沉沉地问:“雷雷,你扫射小朋友了吗?”
“是……”
“你知道我要怎么教训你吗?”
儿子从未见过父亲这般威严,怯怯地摇头。
“承认错误吗?”
“承认。”
“好。对阿姨承认错误,道歉。”
“阿姨,我扫射小朋友,错了。对不起。”
姑娘连忙说:“行了,行了,小孩子嘛。”她从笼子里抱出雷雷。
泪珠子停在儿子脸蛋中央,膝盖上的绷带拖在脚后跟上。印家厚换上充满父爱的表情,抚摸儿子的头发,给儿子擦泪,包扎。
“雷雷,跑月票很累人,对吗?”
“对。”
“爸爸还得带上你跑就更累了。”
“嗯。”
“你如果听阿姨的话,好好睡午觉,爸爸就可以去休息一下。不LYmb12E/3OGCNdGj/aT0dRWQGav2X99sdYhkCFkROUk=然,爸爸就会累病的。”
“爸爸。”
“好了。乖乖去睡,自己脱衣服。”
“爸,早点来接我。”
“好的。”
雷雷径直走进里间,脱衣服,爬上床钻进了被窝。
姑娘说:“你真是个好父亲!”
印家厚不禁产生几分惭愧,他其实是在表演,若是平时,一巴掌早烙在儿子屁股上了。他就是为她表演的吗?他不愿意承认这点。
玩具间里,印家厚和姑娘呆呆站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理由再站下去了,说:“孩子调皮,添麻烦了。”
“哪里。这是我的工作。我——”
印家厚敏感地说:“你什么?说吧。”
姑娘难为情地笑了一笑,说:“算了,算了。”
凭空产生的一道幻想,闪电般击中了印家厚,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你叫什么名字?”
“肖晓芬。”
印家厚一下子冷静了许多。这个名字和他刻骨铭心的那个名字完全不相干。但毕竟太相像了,他愿意与她多在一起待一会儿。“你刚才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
姑娘诧异地注视了他一刻,偏过头,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说:“我是待业青年,喜欢幼儿园的工作。我来这里才两个月,那些老阿姨们就开始在行政科说我的坏话,想要厂里解雇我。我想求你别把刚才的事说出去,她们正挑我的毛病呢。”
“我当然不会说,是我儿子太调皮了。”
“谢谢!”
姑娘低下头,使劲眨着眼皮,睫毛上挂满了细碎的泪珠。印家厚的心生生地疼,为什么每一个动作都像绝了呢。
“晓芬,新上任的行政科长是我的老同学,我去对他说一声就行了。要解雇就解雇那些脏老婆子吧。”
姑娘一下子仰起头,惊喜万分,走近了一步说:“是吗?”
鲜润饱满的唇,花瓣一般开在印家厚的目光下,印家厚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头脑里嗡嗡乱响,一种渴念像气球一般吹得胀胀的。他看得分明,那唇迎着他缓缓上举,眼却猛一闭。他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突然醒了。没等姑娘睁开眼睛,印家厚掉头出了幼儿园。
马路上空空荡荡,厂房静悄悄。印家厚一口气奔出了好远好远。在一个无人的破仓库里,他大口大口喘气,一连几声唤着一个名字。他渐渐安静下来,用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自嘲地舒了一口气,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现在他该去副食品商店办事了。
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印家厚和他老婆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俩的父亲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下个月十号是老头子们——他老婆这么称呼——的生日。五十九周岁,预做六十大寿。这是按的老规矩。
印家厚不记得有谁给自己做过生日,从没有为自己的生日举过杯。做生日是近些年才蔓延到寻常人家的,老头子们赶上了好年月。五年前他满二十九岁,该做三十岁的生日。老婆三天两头念叨:“三十岁也是大寿哩,得做做的。”正儿八经到了生日那天,老婆把这事给忘了。她妹妹那天要相对象,她应邀陪她妹妹去了。晚上回来,她兴奋地告诉印家厚:“人家一直以为是我,什么都冲着我来,可笑不?”他倒觉得这是件可喜的事,居然有人把他老婆误认为未嫁姑娘。关于生日,没必要责怪老婆,她连自己的也忘了。
老婆和他商量给老头子们买什么生日礼物,轻了可不行,六十岁是大生日;重了又买不起。重礼不买,这就已经排除了穿的和玩的,那么买喝的吧,酒。
他们开始物色酒。真正的中国十大名酒市面上是极少见的,他们托人找了些门路也没结果,只好降格求其次了。光是价钱昂贵包装不中看的,老婆说不买,买了是吃哑巴亏的,老头子们会误以为是什么破烂酒呢;装潢华丽、价钱一般的,他们也不愿意买,这又有点哄老头子们了,良心上过不去;价钱和装潢都还相当,但出产地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酒厂,又怕是假酒。夫妻俩物色了半个多月,酒还没有买到手。
厂里这家副食商店曾一度名气不小。武汉三镇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买烟酒。因为当时是建厂时期,有大批的日本专家在这里干活,商店是为他们设的,自然不缺好烟酒。日本专家回国后,这里也日趋冷清。虽是冷清了,但偶尔还可以从库里翻出些好东西来。
印家厚近来天天中午都来逛这个店子。
“嗨。”印家厚冲着他熟识的售货员打了个招呼,然后递烟。
“嗨。”
“有没有?”
“我把库里翻了个底朝天,没希望了。”
“能搞到黑市不?”
“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好的。”
“茅台怎么样?”
“好哇!”
“要多少?先交钱后给货,四块八毛钱一两。”
印家厚不出声了,干瞅着售货员默默盘算:一斤就是四十八块钱,得买两斤,九十六块整,一个月的工资包括奖金全没有了。牛奶和水果又涨价了,儿子却是没有一日能缺这两样的,还有鸡蛋和瘦肉;万一又来了其他的应酬,比如朋友同事的婚丧嫁娶,那又是脸面上的事,赖不过去的。
印家厚把眼皮一眨说:“伙计,你这酒吓人。”
“吓谁啦?一直这个价,还在看涨,这买卖是周瑜打黄盖,两相情愿的事。你这儿子女婿,没孝心的。”
“孝心倒有,只是心有余力不足。”印家厚打了几个干哈哈退出了商店。
要是两位老人知道他这般盘算,保证喝了茅台也不香。印家厚想,将来自己做六十岁生日必定视儿子的经济水平让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雅丽在斜穿公路的轨道上等着他。
印家厚装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样子,摸了摸上上下下的口袋,扭头往副食商店走。
雅丽说:“你的信。”
印家厚只好停止装模作样。平时他的信很少,只有发生了什么事,亲戚们才会写信来。
信是本市火车站寄来的,印家厚想不起有哪位亲戚在火车站工作。他拆开信,落款是:你的知青伙伴,江南下。印家厚松了一口气。
“没事吧?”雅丽说。
“没。”印家厚想起了肖晓芬,想起了那份心底的忧伤。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是永远属于那失去了的姑娘,只有她才能真正使他激动。除她之外,所有女人他都能镇静地、理智地对待。他说:“雅丽,我说了我的真实想法后你会理解的。你聪明,有教养,年轻活泼又漂亮,我是十分愿意和你一道工作的。甚至加班……”
“我不要你告诉我这些!”雅丽打断了他,倔强地说,“这是你的想法,也许是。可不是我的!”
雅丽走了。昂着头,神情悲凉。
印家厚不敢随后进车间,他怕遭人猜测。
江南下,这是一个矮小的、目光闪闪的、腼腆寡言的男孩。他招工到哪儿了,不记得了。江南下的信写道:
我路过武汉,逗留了一天,偶尔听人说起你,很激动。想去看看,又来不及了。
家厚,你还记得那块土地吗?我们第一夜睡在禾场上的队屋里,屋里堆满了地里摘回的棉花,花上爬着许多肉乎乎的粉红的棉铃虫,贫下中农给我们一只夜壶,要我们夜里用这个,千万别往棉花上尿。我们都争着试用,你说夜壶口割破了你的皮,大家都发疯似的笑,吵着闹着摔破了那玩意儿。
你还记得下雨天吗?那个狂风暴雨的中午,我们在屋里吹拉弹唱。六队的女知青来了,我们把菜全拿出来款待她们,结果后来许多天我们没菜吃,吃盐水泡饭。
聂玲多漂亮,那眉眼美绝了,你和她好,我们都气得要命。可后来你们为什么分手了?这个我至今也不明白。
那只小黄猫总跟着我们在自留地里,每天收工时就在巷子口接我们,它怀孕了,我们想看它生小猫,它就跑了。唉,真是!
我老婆没当过知青,她说她运气好,可我认为她运气不好。女知青有种特别的味儿,那味儿可以使一个女人更美好一些。你老婆是知青吗?我想我们都会喜欢那味儿,那是我们时代的秘密。
家厚,如今我们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我已经开始谢顶,有一个七岁的女孩,经济条件还可以。但是,生活中烦恼重重,老婆也就那么回事,我觉得我给毁了。
现在我已是正科级干部,入了党,有了大学文凭,按说我该知足,该高兴,可我怎么也不能像在农村时那样开怀地笑。我老婆挑出了我几百个毛病,正在和我办离婚。
你一切都好吧?你当年英俊年少,能歌善舞,性情宽厚,你一定比我过得好。
另外,去年我在北京遇上聂玲了。她仍然不肯说出你们分手的原因。她的孩子也有几岁了,却还显得十分年轻……
印家厚把信读了两遍,一遍匆匆浏览,一遍仔细阅读,读后将信纸捏入了掌心。他靠着一棵杨树坐下,面朝太阳,合上眼睛;透过眼皮,他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光和树叶。后面是庞然大物的灰色厂房,前面是柏油马路,远处是田野,这里是一片树林。印家厚歪在草丛中,让万千思绪飘来飘去。聂玲,聂玲,这个他从不敢随便提及的名字,江南下毫不在乎地叫来叫去。于是,一切都从最底层浮起来了……五月的风里饱含着酸甜苦辣,从印家厚耳边呼呼吹过,他脸上的肌肉在细微地抽动,有时像哭有时像笑。
空中一絮白云停住了,日影正好投在印家厚额前。他感觉到阴暗,又以为是有人站在了面前,忙睁开眼睛。在明丽的蓝天、白云、绿叶之间,他把他最深的遗憾和痛苦又埋入了心底。接着,记忆就变得明朗有节奏起来。
他进了钢铁公司;去北京学习,和日本人一块儿干活,为了不被筛选掉拼命啃日语;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父母生病住院,天天去医院护理;兄妹吵架扯皮,开家庭会议搞平衡。物价上涨,工资调级,黑白电视换彩色的,洗衣机淘汰单缸时兴双缸……所有这一切,他一一碰上了,他必须去解决。解决了,也没有什么乐趣;没解决就更烦人。例如,至今他没法解决电视的更新换代问题,儿子就有些瞧不起他了,一开口就说谁谁谁的爸爸给谁谁谁买了一台彩电,带电脑的。为了让儿子第一个想到自己的爸爸,印家厚正在加紧筹款。
少年的梦总是有着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一进入成年便无形中被瓦解了。印家厚随着整个社会流动,追求,关心。关心中国足球队是否能进军墨西哥,关心边境局势,关心生物导弹治疗癌症的效果,关心火柴几分钱一盒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是否该为少年的梦感叹。他只是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个普通的男人,靠劳动拿工资生活,哪有工夫去想入非非呢?日子总是那么快,一星期一星期地闪过去。老婆怀孕后,他连尿布都没有准备充分,婴儿就出世了。
老婆就是老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记忆归记忆,痛苦该咬着牙吞下去。印家厚真想回一封信,谈谈自己的观点,宽宽那个正承受着离婚危机的知青伙伴的心,可他不知道写了信该往哪儿寄?
江南下,向你致敬!冲着你不忘故人,冲着你把朋友从三等奖的恶劣情绪中解脱出来。
印家厚一弹腿跳了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动作,朝车间走去。
相比之下,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稳定、精力充沛、情绪良好,能够面对现实。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强了好多倍。
下午不错。
主要是下午的开端不错。
来了一拨参观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个地方哪个部门来的,谁也不想知道,谁都若无其事地干活。这些见得太多了。
倒是参观的人不时从冷处瞟操作的工人们,恐怕是纳闷这些人怎么不好奇。
车间主任骑一辆铮蓝的轻便小跑车从车间深处溜过来,默默扫视了一圈,将本来就撂在踏板上的脚用力一踩,掉头去了。他事先通知印家厚要亲自操作,让雅丽给参观团当讲解员。印家厚正是这么做的。车间主任准认为三等奖委屈了印家厚,否则他不会来检查。他以为印家厚会因为五元钱赌气不上操作台,错了!
印家厚的目光抓住了车间主任的目光,无声却又明确地告诉他:你错了。
有一个人明白了他的心,尤其是车间的最关键人物,印家厚就满足了。受了委屈不要紧,要紧的是有没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
参观团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印家厚硬是直着腿挺挺地站了过来。一个多小时没人打扰他,挺美的。班组的同事今天全欠他的情,全看他的眼色行事以期补偿。
雅丽上来接替印家厚。两人都没说话,配合得非常默契。只有印家厚识别得出雅丽心上的暗淡,但他决定不闻不问。
“好!堵住你了,小印。”工会组长哈大妈往门口一靠,封死了整扇门。她手里挥动着几张揉皱的材料纸,说,“臭小子,就缺你一个人了。来,出一份钱,两块。签个名。”
印家厚交了两块钱,在材料纸上划拉上自己的名字。
哈大妈急匆匆走了。转身的工夫,又急匆匆回来了,依旧靠在门框上。“人老了。”她说,“可不是该改革了。小印,忘了告诉你这钱的用途,我们车间的老大难苏新结婚了!大伙儿向他表示一份心意。”
“知道了。”印家厚说。其实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他问旁的人:“苏新是谁?”
“听说刚刚调来。”
“刚来就老大难?”
“哈哈。”旁的人干笑。
哈大妈的大嗓门又来了。“小印,好像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您说吧。”印家厚渴得要命,同时又要上厕所了。
“我忘记了。”哈大妈迷迷怔怔地望着印家厚。
“那就算了。”
“不行。好像还是件挺重要的事。”哈大妈用劲绞了半天手指,泄了气,摊开两手说,“想不起来了。这怪不得我,人老了。臭小子们,这就怪不得我了,到时候大伙给我做个证。”
哈大妈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走了。接着二班长进门拉住了印家厚。二班长告诉印家厚他们报考电视大学的事是厂里作梗,公司根本没下文件不准他们报考,完完全全是厂里不愿意让他们这批人(日本专家培训出的人)流走。
“我们去找找厂里吧,你和小白好,先问问他。”二班长使劲怂恿印家厚。
印家厚说:“我不去。”
“那我们给公司纪委写信告厂里一状。”
“我不会写。”
“我写,你签名。”
“不签。”
“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工人?”
“对!”
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太爱写信了——这是二班长上午说的,应不应该提醒他一句?算了。
二班长极不甘心地离开了。印家厚的脚还没迈出门槛,电话铃响了。有人说:“等等,你的电话。”
印家厚抓起话筒就说:“喂,快讲!”他实在该上厕所了。
是厂长,从厂办公室打来的。印家厚倒抽一口凉气,刚才也太不恭敬了。这是改革声中新上任的知识分子厂长,知识分子是特别敏感的,应该给他一个好印象。
印家厚立即借了一辆自行车,朝办公室飞驰而去。
印家厚在进厂办公室时,正碰上小白从里面出来,小白神色严峻,给他一句耳语:“坚强些!”
他被这地下工作式的神秘弄得晕乎乎的,心里七上八下。
厂长要印家厚谈谈对日本人的看法。
对……日本人……看法?他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日本专家撤回去七年了,七年里他的脑袋里没留下日本人的印象。“坚强些!”又是指什么?他竭力搜索七年前对小一郎的看法。小一郎是他的师傅。
“日本人……有苦干精神,能吃苦耐劳……”他小心谨慎,字斟句酌,“他们能严格按科学规律工作,干活一丝不苟,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他意识到日本与黄河没关系,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的钻研精神。”
厂长说:“这么说你对日本人印象不错?”
“不是全体日本人,也不是全面……是干活方面。”
“日本侵华战争该知道吧?”
“当然。日本鬼子——”印家厚打住了。厂长到底要干什么?即便是厂长,他也不愿意被人耍弄。他干吗要急匆匆离开车间跑到这儿踩薄冰?这是国际问题,民族问题,他岂能涉嫌!
他一把推开椅子,说:“厂长,有事就请开门见山,没事我得回去干活了。”
厂长说:“小印,别着急嘛。事情十分明确。你认为现在我们引进日本的先进设备,和他们友好交往是接受第二次侵略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为什么迟迟不组织参加联欢的人员?下星期三日本青年友好访华团准时到我们厂。接待任务由工会布置下去已经两周了,你不仅不动,反而还在年轻人中说什么‘进行第二次抗日战争’‘旗袍比西服美一千倍’,这是为什么?”
印家厚终于从鼓里钻出来了。有人栽了他的赃,栽得这么成功,竟使精明的厂长深信不疑。
“胡扯!他妈的一派谎言!”他今天的忍让到此为止!顾不上留什么好印象了,他要他的清白和正直。“这些狗娘养的!”他骂开了。他根本就没得到工会的任何通知。两周前他姥姥去世了,他去办了两天丧事。回厂没上几天班,他妈因伤心过度,高血压发作,他又用了一个休息日送她老人家去住院。看小白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不定就是他捣的鬼,要么是哈大妈,对了,她方才还假称忘了什么事是因为她老了。要么是他们串通一气坑了他。
厂长倒笑了。他相信了印家厚并宽宏大量地向他道了歉。
“既然是这么回事那就赶快动手把工作抓起来!”厂长不容印家厚分辩,当即叫来了厂工会主席,面对面把印家厚交给了工会。
“不要搞什么各车间分头行动了。让小印暂调到厂工会来,全面下手抓。到时候出了差错我就找你们俩。”
工会主席是个转业军人,领命之后把印家厚拽到工会办公室,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布置开了。印家厚连连咕噜了几声“不行,不行”,工会主席绝不理睬,布置中还夹叙了一通意义深远之类的话,大有军令如山的气势。
这就是说,印家厚从今天起,在一个星期内要组织起一个由四十名男女青年组成的联欢团体;要为他们每人定做一套毛fCWnVCZO46iibTkkzLxL1w==料西装;教会他们日常应用的日语,能问候和简单会话;还要让他们熟悉一般的日本礼节。
印家厚头皮都麻了,说:“主席,你听清楚,我干不了!”
“干得了。你是‘日本专家’。”工会主席三把两把给他腾出了一张办公桌,将一沓贴有相片的职工表格放在他面前,说,“小印,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现在,我们只有背水一战了,对任何人一律用行政命令。来,我们开始吧!”
下班时印家厚遇上了小白。小白说:“我听说了。真他妈替你抱屈。好像考他妈驻日本的外交官。奴颜婢膝。”
印家厚狠狠白了他一眼,嘿嘿一声冷笑。小白马上跳起来,“老兄,你怎么以为是我……我!观点不同是另一回事。我若是那种背后插刀的小人,还搞它什么文学创作!”
这是真委屈。到目前为止,在小白的认识上,作品和人品是完全一致的。印家厚虽不搞创作却已超越了这种认识上的局限。他谅解地给了小白一巴掌,说:“对不起了!”
这一下午真累。在岗位上站了一个多小时,和厂长动了肝火,让工会拉了差。召集各车间工会组长开紧急会议,找集训办公室,去商店选购衣料,和服装厂联系,向财务要活动资金,楼上楼下找厂长——当你需要他签字的时候,他不知上哪儿去了。
报考电大的要求根本没机会提出来,忍气吞声领了三等奖的五元钱。
刚调来的老大难结婚“表示”了两块钱;拯救非洲饥民捐款一元;“救救熊猫”募捐小组募到他的面前,他略一思忖,便往贴着熊猫流泪图案的小纸箱里塞了两元。募捐的共青团员们欢声雀跃,赞扬印家厚是全厂第一!第一个心疼国宝!就是厂长也只捐了五毛钱。
五块钱像一股回旋的流水,经过印家厚的手又流走了,全派了大用场,抵消了三等奖的耻辱。雅丽的确知他的心,说:“印师傅,你做得真俏皮!”印家厚不能不遗憾地想,如此理解他的人如果是他老婆就好了。不能否认,哪怕是最细微的一点相通也是有意义的。然而,他不敢想象他老婆的看法,他不由朝雅丽看了一眼,随即便又后悔了,因为雅丽读懂了他的眼神。
印家厚接儿子的时候,生怕儿子怪他来晚了,生怕又单独碰上肖晓芬。结果,儿子没有质问,肖晓芬也正混在一群阿姨里。什么事也没有。他为自己中午在肖晓芬面前的失控深感不安,便低着眼睛带走了儿子。
马路上,车如流水人如潮,雷雷蹿上去猛跑。印家厚在后边厉声叫着,提心吊胆,笨拙地追上儿子。他的儿子,和他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这就是他生命的延续。他不能让他乱跑,小心撞上车了;他又不能让他走太久的路,可别把小腿累坏了。印家厚丝毫没有下了班的感觉,他依然紧张着,只不过是换了个专业罢了。
父子俩又汇入了下班的人流中。父亲背着包,儿子挎着“冲锋枪”,早晨满满一包出征,晚归时一副空囊。父亲灰尘满面,胡楂儿又深了许多。儿子的海军衫上滴了醒目的菜汁,绷带丝丝缕缕披挂,从头到脚肮脏至极。
公共汽车永远是拥挤的。当印家厚抱着儿子挤上车之后,肚子里一通咕咕乱叫,他感到了深深的饿。
车上有个小女孩和她妈妈坐着,她把雷雷指给她妈妈看,“妈,他是我们班新来的小朋友,叫印雷。”小女孩扯着嗓子喊:“印雷!印雷!”
雷雷喜出望外,骄傲地对父亲说:“那是欣欣!”
两个孩子在挤满大人的公共汽车里相遇,分外高兴,呱呱地叫唤着,充分表达他们的喜悦。印家厚和小女孩的妈妈点了点头,笑了。
小女孩的妈站了起来,让雷雷和自己的女儿坐在一个座位上,自己挤在印家厚旁边。
“我们欣欣可顽皮了,简直和男孩子一样。”
“我儿子更不得了。”
“养个孩子可真不容易啊!”
“就是。太难了!”
有了孩子这个话题,大人们一见如故地攀谈起来了,可在前一刻他们还素不相识呢。谈孩子的可爱和为孩子的操劳,叹世世代代如水流;谈幼儿园的不健全,跑月票的辛酸苦辣,气时时事事都艰难。当小女孩的妈听印家厚说他家住在汉口,还必须过江,过了江还得坐车时,她咝了一下,说:“简直是到另一个国家去,可怕!”
印家厚说:“好在跑惯了。”
“我家就在这趟车的终点站旁边。往后有什么不方便的时候,就把印雷接到我家吧。”
“那太谢谢了!”
“千万别客气,只要不让孩子受罪就行!”
“好的。”
印家厚发现自己变得婆婆妈妈了,变得容易感恩戴德,变得喜欢别人的同情了。本来是又累又饿,被挤得满腹牢骚的,有人一同情,聊一聊,心里就熨帖多了,不知不觉就到了终点。从前的他哪是这个样子?从前的他是个从里到外血气方刚,衣着整齐,自我感觉良好的小伙子,从不轻易与女人搭话,不轻易同情别人或接受别人同情。印家厚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的变化,他却弄不清这变化是好还是不好。
在爬江堤时,他望见紫褐色的暮云仿佛就压在头顶上,心里闷闷的,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轮渡逆水而上。
逆水比顺水慢一倍多,这是漫长而难熬的时间。
夕阳西下,一分钟比一分钟暗淡,长江的风一阵比一阵凉。不知是什么缘故,上班时熟识的人不约而同在一条船上相遇,下班的船上却绝大多数是陌生面孔,而且面容都是恹恹的、呆呆的、疲惫不堪的。上船照例也抢,椅子上闪电般地坐满了人,然后甲板上也成片成片地坐上了人。
印家厚照例不抢船,因为船比车更可怕,那铁栅栏门哗啦一开,人们排山倒海压上船来,万一有人被裹挟在里面摔倒了,那他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印家厚和儿子坐在船头一侧的甲板上,还不错,是避风的一侧。印家厚屁股底下垫着挎包,儿子坐在他叉开的两腿之间,小屁股下垫了牛皮纸、手绢和帆布工作服,垫得厚厚的。冲锋枪挂在头顶上方的一个小铁钩上,随着轮船的震动有节奏地晃荡着。印家厚摸出了梁羽生的《风雷震九州》,他想,总该可以看看书了。他刚翻开书,儿子说:“爸,我的呢?”
他给了儿子一本《狐狸的故事》,说:“自己看,这本书都给你讲过几百遍了。”
他看了不到一页,儿子忽然跟着船上叫卖的姑娘叫起来:“瓜子——瓜子,五香瓜子——”声音响亮引起周围打瞌睡人的不满。
“你干什么呢?”
儿子说:“我口渴。”
“口渴到家再说。”
“吃冰淇淋也可以的。”
印家厚明白了,给儿子买了支巧克力三色冰淇淋,然后又低头看书。结果儿子只吃了奶油的一截,巧克力的那截被他抠下来涂在了一个小男孩的鼻子上,这小男孩正站在他跟前出神地盯着冰淇淋,于是小男孩哭着找妈妈去了。唉,孩子好烦人,一刻也不让他安宁。孩子并不总是可爱的,并不是啊!印家厚愣愣地瞅着儿子。
一个嗓门粗哑的妇女扯着小男孩从人堆里挤过来,劈头冲印家厚吼道:“小孩撒野,他老子不管,他老子死了?”
印家厚本来是要道歉的,一听顿时歉意全消。他一把搂过儿子,闭上眼睛前后摇晃。
“呸!胚子货!”
静了一刻,妇女又说:“胚子货!”又静了一刻,妇女骂骂咧咧走了。雷雷从父亲怀里伸出头来,问:“胚子货是骂人话吗,爸?”
“是的。往后不许对人说这种话。”
“胚子货是什么意思?”
“骂人的意思。”
“骂人的什么?”
这是个爱探本求源的孩子,应该尽量满足他。可印家厚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个词不好解释。他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我长大了你讲给我听吗?”
“不,你自然就懂了。”他想,孩子,你将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包括丑恶。
“哦——”
儿子这声长长的“哦”令人感动,印家厚心里油然升起了数不清的温柔。
儿子老成而礼貌地对挡在他前面的人说:“叔叔,请让一让。”
印家厚说:“雷雷,你干什么去?”
“我撒尿。”儿子吩咐他,“你好好坐着,别跟着过来。”
儿子站在船舷边往长江里撒尿。撒完尿,整好裤子才转身,颇有风度地回到父亲身边。他的儿子是多么富有教养!可他母亲说他四岁的时候是个小脏猴,一天到晚在巷子口的垃圾堆里打滚,整日一丝不挂。儿子这一辈远远胜过了父亲那一辈,长江总是后浪推前浪,前景应是一片诱人的色彩。
他收起了小说。累些,再累些吧,为了孩子。
天色愈益暗淡了,船上的叫卖声也低了,底舱的轰隆声显得格外强烈。儿子伏在他腿上睡着了。他四处找不着为儿子遮盖的东西,只好用两扇巴掌捂住儿子的肚皮。
长江上,一艘幽暗的轮船载满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悠悠逆水而行。看不完那黑乎乎连绵的岸,看不完一张张疲倦的脸。印家厚竭力撑着眼皮,竭力撑着,眼睛里头渐渐红了。他开始挣扎,连连打哈欠、挤泪水,死鱼般瞪起眼珠。他想白天的事,想雅丽,想肖晓芬,想江南下的信,用各种方法来和睡意斗争。最后不知怎么,头一耷拉,双手落了下来,鼾声随即响了,父子俩一轻一重,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彩灯在远处凌空勾勒出长江大桥的雄姿,两岸的灯火闪闪烁烁,晴川饭店矗立在江边,上半部是半截黑影,下半部才有稀疏的灯光。船上早睡的人们此刻醒了,伸了伸懒腰,说:“晴川饭店的利用率太低了!”
舱面上一片密集的人头中间突然冒出了一个乱蓬蓬的大脑袋,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疯子,她每天在这个时候便出现在轮渡上。女疯子大喝一声:“都醒了!都醒了!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了。”
印家厚醒了,他赶快用手护住儿子的肚皮,恼恨自己怎么搞的!一个短短的觉他居然做了许多梦,可一醒来那些具体情节却全飞了,只剩下满口的苦涩味儿。在猛醒的一瞬间,他好不辛酸,好在他很快就完全清醒了,听见女疯子在嚷嚷,便知道船该靠码头了。
“雷雷,到了。嘿,到了。”
“爸爸。”
“嘿,到了!”
“疯子在唱歌。”
“来,站起来,背上枪。”
“疯子坐船买票吗?”
“醒醒吧,还迷糊什么!”
汽笛突然响了,父子俩都哆嗦了一下,接着都笑起来,天天坐船的人倒让船给吓了一跳。
人们纷纷起立,哦啊啊打哈欠,骂街骂娘。有人在背后扯了扯印家厚,他回头一看,是讨钱的老头。老头扑通一下跪在他们父子跟前,不停地作揖。印家厚迟疑了一下,掏出一枚硬币给儿子。雷雷惊喜又自豪地把硬币扔进了老头的破碗,他大概觉得把钱给人家比玩游戏有趣得多。
印家厚却不知该对老头持什么样的看法才对。昨天的晚报上还登了一则新闻,说北方某地,一个年轻姑娘靠行乞成了万元户。他一直担心有朝一日儿子问他这个问题。
“爸,这个爷爷找别人要钱对吗?”
问题已经来了。说对吧,孩子会学的;说不对吧,孩子会问,爸爸你为什么把钱给他?就连四岁的孩子他都无法应付,几乎没有一刻不在为难之中。他思索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告诉儿子:“这是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你太小怎么理解得了呢?”
幸好儿子没追问下去,却说:“爸,我饿极了!”
浮桥又加长了,乘客差不多是从江心一直步行到岸上。傍晚下班的人真怕踏上这浮桥,一步一拖,摇摇晃晃,总像走不到尽头,况且江上的风在春天也是冷的。
为什么不把江疏浚一下?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轮渡快一些?为什么江这边的人非得赶到江那边去上班?为什么没有一个全托幼儿园?为什么厂里的麻烦事都摊到了他的头上?为什么他不能果断处理好与雅丽的关系?为什么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印家厚真希望自己也是一个孩子,能有一个负责的父亲回答他所有的问题。
到家了!
炉火正红,油在锅里哧拉拉响,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葱香肉香扑面,暖暖的蒸汽从高压锅中悦耳地喷出。妈妈!儿子高喊一声,扑进母亲怀里。印家厚摔掉挎包,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老婆递过一杯温开水,往他脸上扔了一条湿毛巾。他深深吸吮着毛巾上太阳的气息和香皂的气息,久久不动。这难道不是最幸福的时刻?他的家!他的老婆!尽管是憔悴、爱和他扯横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爱情、精神上微妙的沟通等等远远离开了这个饥饿困顿的人。
儿子在老婆手里打了个转,换上了一身红地白条运动衫,伤口重新扎了绷带,又恢复成一个明眸皓齿、双颊喷红的小男孩。印家厚感到家里的空气都是甜的。
饭桌上是红烧豆腐和氽元汤,还有一盘绿油油的白菜和一碟橙红透明的五香萝卜条。儿子单独吃一碗鸡蛋蒸瘦肉。这一切就足够足够了啊!
老婆说:“吃啊,吃菜啊!”
她在婚后一直这么说,印家厚则百听不厌。这句贤惠的话补偿了其他方面的许多不足。
她说:“菜真贵,白菜三毛一斤。”
“三毛?”他应道。
“全精肉两块八哩,不兴还价的,为了雷雷,我咬牙买了半斤。”
“好家伙!”
“我们这一顿除去煤和作料钱,净花三块三毛多。”
“真不便宜。”
“喝人的血汗呢!”
“就是。”
议论菜市价格是每天晚饭时候的一个必然内容,也是他们夫妻一天不见之后交流的开端。
看印家厚和儿子吃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将剩汤剩菜扣进了自己的碗里,移开凳子,拿过一本封面花哨的妇女杂志,摊在膝盖上边吃边看。
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轮到印家厚收拾锅碗了。起先他认为吃饭看书是一个恶习,对一个为妻为母的人尤其不合适。老婆抗争说:“我做姑娘时就养成了这习惯,请你不要剥夺我这一点点可怜的嗜好!”这样印家厚不得不承担起洗碗的义务。好在公共卫生间洗碗的全是男的,他也就顺应自然了。
男人们利用洗碗这短暂的时间交流体育动向、时事新闻、种种重要消息,这几分钟成了这排房子的男人们的友谊桥梁。今天印家厚在洗碗时听的消息太不幸了。一个男人说:“伙计们,这房要拆了。”另有人立刻问:“我们住哪儿?”答:“管你住哪儿!是这个单位的它安排,不是的一律滚蛋。”问:“真的吗?”答:“我们单位职工大会宣布的,马上就来人通知。”好几个人说:“这太不公平了!”说这话的都是借房子住的人。印家厚也不由自主说了句:“是不公平得很。”
印家厚心情顿时沉重起来,脸上没有了笑意,心里像吊着一块石头坠坠地发慌。他想,这如何是好呢?
他洗碗回来又抄起了拖把,准备拖了地再洗儿子换下的衣服。他不停地干活,进进出出,以免和老婆说话泄漏了拆房的事。她半夜还要去上夜班,得早点睡一觉。暂且让自己独自难受吧。
“喂,你该睡觉了。”
“嗯。”
老婆还埋头于膝上的杂志。儿子自己打开了电视,入迷地看《花仙子》。
“喂喂,你该睡觉了。”
老婆徐徐站起。“好,看完了。有篇文章讲夫妻之间的感情的,你也看看吧。”
“好。你睡吧。”
老婆过去亲了儿子一下,说:“主要是说夫妻间要坦诚相见,不要互相隐瞒,哪怕一点小事。一件小事常常会造成大的裂痕。”
“对。”印家厚说。
老婆总算准备上床睡觉了,她脱去外衣,又亲了亲儿子,说:“雷雷,今天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告诉妈妈吗?”
印家厚立刻意识到应该冲掉这母子间的危险谈话,但他迟了。
儿子说:“噢,妈妈,爸爸今天没在餐馆吃凉面。”
老婆马上脸现怒色。“你这人怎么回事!告诉你现在乙肝多得不得了,不能用外边的碗筷!”
“好好,以后注意吧。”
“别糊弄人!别以后以后的……我问你,你今天找了人没有?”
印家厚蒙了,“找……谁?”
“瞧!找谁——?”老婆气急败坏,一屁股蹾在床沿上,跷起腿,道,“你们厂分房小组组长啊!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这人的一些嗜好,不是说了花钱送点什么的吗?不是让你先去和他联络感情的吗?”
真的,这件事是家中的头等大事。只要有可能分到房子,彩电宁可不买。他怎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好的!我明天一定去!”他愧疚地捶了捶脑袋。尤其从今天起,房子的事是燃眉之急的了,再不愿干的事也得干。
印家厚的态度这么好,老婆也就说不出话来了,坐在那儿干瞪着丈夫。
“酒呢?”
“黑市茅台四块八一两。”
“那算了,我再托托人去。奖金还没发?”
“没有。”他撒了谎。如果夫妻间真的任何事都坦诚相见,那么裂痕会更迅速地扩大。他说:“看动静厂里对轮流坐庄要变,可能要抓一抓的。”先铺垫一笔,让打击来得缓和些。“西餐是肯定吃不成的了,老婆,你有所准备吧,不要对你的同事们炫耀,说你丈夫要带你和儿子去吃西餐。”
老婆抹下眼皮,说:“唉,倒霉事一来就是一串。有件事本来我打算明天告诉你,今天让你睡个安稳觉的。可是……唉,姑妈给我来了长途电话。”
“河北的?”
“她说老三要来武汉玩玩,已经动身了,明天下午到。”
“是腿上长了瘤的那个?”
“大概是那瘤不太好吧。姑妈总尽量满足他……”
“住我们家?”
“当然。我们在闹市区。交通也方便。”
印家厚觉得无言以对。难怪他一进门就感到房间里有些异样,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辨别呢,现在他明白了:床头的墙壁上垂挂着长长的玻璃纱花布,明天晚上它将如帷幕一般徐徐展开,挡在双人床与折叠床之间,折叠床上将睡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印家厚讪讪地说:“好哇。”他弹了弹花布,想笑一笑冲淡一下沉闷的空气,结果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老婆一抬腿上了床,他扭小了电视的音量,去卫生间洗衣服。
洗衣服。晾衣服。关掉电视。把在椅子上睡着了的儿子弄到折叠床上,替他脱衣服而又不把他搬醒,鉴于今天凌晨的教训,给折叠床边靠上一排椅子,轻轻地、悄悄地、慢慢地,不要惊醒了老婆,憋得他吭哧吭哧,一头细汗。
印家厚上床时,时针指向十一点三十六分。
他往床架上一靠,深吸了一口香烟,全身的筋骨都嘎巴嘎巴松开了。一股说不出的麻麻的滋味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他坠入了昏昏沉沉的空冥之中。
只亮着一盏朦胧的台灯。
他在灯晕里吐着烟,杂乱地回想着所有难办的事,想得坐卧不宁,头昏眼花,而他的躯体又这么沉,他拖不动它,翻不动它,它累散了骨架。真苦,他开始怜悯自己。真苦!
老婆摊平身子,发出细碎的鼾声。印家厚拿眼睛斜瞟着老婆的脸。这脸竟然有了变化,变得洁白、光滑、娇美,变成了雅丽的,又变成了晓芬的。他的胸膛呼地一热,他想,一个男人就不能有点野心吗?这么一点破心中顿时涌出一团邪火,血液像野马一样奔腾起来。他暗暗想着雅丽和晓芬,粗鲁地拍了拍老婆的脸。老婆勉强睁开眼皮觑了他一下,讷讷说:“困死了。”
他火气旺盛地低声吼道:“明天你他妈的表弟就睡在这房里了!”
老婆忽然眼睛湿润,接着抽泣起来,说:“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你,这房子马上就要拆了……通知书已经送来了……”
“哦,我也早知道了。”他说,“明天我拼命也得想办法!”
“你也别太着急,退路也不是完全没有。我打听了,有私房出租,十五平方米每月五十块钱,水电费另加……西餐是吃不成的了。可笑的是……我们还像小孩子一样,嘴馋……”
印家厚关了台灯,趁黑暗的瞬间抹去了涌出的泪水。他捏了捏老婆的手,说:“睡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
老婆,我一定要让你吃一次西餐,就在这个星期天,无论如何!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还是怕万一做不到,他不可能主宰生活中的一切。但他将竭尽全力去做!
雅丽怎么能够懂得他和他老婆是分不开的呢?普通人的老婆就得粗粗糙糙、泼泼辣辣,没有半点身份架子,尽管做丈夫的不无遗憾,可那又怎么样呢?
印家厚摁灭了烟头,溜进被子里。在睡着的前一刻他脑子里闪出早晨在渡船上说出的一个字:“梦”,接着他看见自己在空中对躺着的自己说:“你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梦,你在做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之后其实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非常相信自己的话,于是就安心入睡了。
【作者简介】池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人生三部曲”《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发轫中国新写实流派小说,主要作品见《池莉经典文集》九卷,近作有长篇小说《大树小虫》、诗歌集《池莉诗集·69》、散文集《从容穿过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