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做家务上是个懒人,所以一直请阿姨做,也就是钟点工。前前后后请了好几个,我与她们都相处不错。其中一个小罗,做了十七年,从我儿子读小学做到他结婚。若不是她有了孙子,要回去带,我还会继续与她为伍的。我的懒,也包括不愿意换人。换了人一切都要重新适应。遇到不满意时我皱皱眉就忍下了。我对自己说,她要样样优秀,还会来你家做钟点工吗?
眼下这位阿姨,是疫情前来的,也四年多了。她和前几位有很大不同,个子瘦小,肤色偏黑,却很有自己的范儿。比如刚来的时候,我让她叫我大姐,她摇头说不好。她叫我老师,叫我老公先生。“先生吃饭了。”每次发工资,她领的时候必要回一句“谢谢老师”。这让我们俩觉得新鲜,也很满意。
其实她没有文化。我拿了个本子给她,让她记录买菜的钱,她很羞愧地说她不会写字。我说,我看你在读报呀。她说,我认字,但不会写。因为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没再读了。弃学的原因,竟然是嫌同桌男生太邋遢。这让我非常不解,你为什么不让老师换个座位?她说,老师会骂我的。我说,就因为这个不读书,你妈不骂你吗?她说,我妈无所谓,她说正好回家干活,我们家在农村呀。
只读了小学三年的她,却丝毫没有文盲迹象。有一回她一边择菜一边看手机视频,我好为人师地说,你可以听书,下载一个听书软件,那里有好多相声小品什么的。她说,我不喜欢听那些。我问,那你喜欢听什么?她说,我喜欢听新闻。果然,我注意到她手机上正在播时政要闻。好吧,我狗眼看人低了。我只得表扬说,哦,好,好习惯。
就是这么个阿姨。对了,她姓殷,名字很雅,叫殷雨臻。我话里有话地说,你妈给你取的名字很斯文呢。她说,我妈给我取的是殷玉珍,我自己改成这两个字的。
小殷很称职,搞卫生、做饭烧菜都不错,性格也好。如果要说缺点,那就是爱请假。一会儿女儿家长会,一会儿孙女生病,一会儿老妈(或老爸)过生日。她父母还在农村,一回去至少两天。她有一儿一女,儿子很大了,孙女都三岁了,但女儿才上初中。我有时表现出对她老请假的不满,她会主动说她周末过来补做一次。我又不好意思,时常说算了。
转眼她在我家做了四年多,我们一起度过了疫情。她家小区封控时她就发信息给我:老师我出不来了。我回复一个“好”,这个“好”可不是好的意思,是无奈。轮到我们小区封控,我就发信息给她:我们小区不让外人进了,你就别来了。她也回复一个“好”,一定是偷着乐。好与好大相径庭啊。到最后阶段,我先阳,发信息给她:你别过来了,小心传染。可我还没好,她就不知在何处被传染了,发信息给我:老师我也发烧了。于是我们一起躺平了半个多月。
手机就是顶用,虽然她不会写字,但和我交流没有问题,她也不发语音,都是文字,估计是语音转文字。买菜记账也在手机上。她对我很尊重,开口闭口“老师”。我交代任何事,她总是回复一个“好的,老师”。相当于“Yes,sir(是,长官)”。这让我满意。
有一天她跟我说,她在电梯里遇到我们楼一个邻居,邻居说,你是在那个作家家里做事吧?她说是。邻居就对身边的女儿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也当个作家。你看那个作家,成天待家里,不用晒太阳,也不用吸雾霾,多舒服。她立即反驳说,哪里舒服,很辛苦的,成天坐在电脑前不动,弯腰驼背的,皱个眉头。我听了哭笑不得。一方面我得谢谢她替我说话,另一方面,我还得谢谢她对我的如实描写。
有时候我先生不在家,就我俩吃饭,她会和我聊她的事,当然大部分是我问出来的。我就是这么个德行,好打听。我大概知道了她的情况,她结过三次婚,第一次有了大儿子,第二次有了小女儿。第三次没有孩子,但在一起已经十多年了。我问她第一次为什么离,她说那个男人太渣,从来不关心她,酒喝多了还打她。有一次她生病起不了床,浑身疼,叫他帮忙去买药,他说,老子去给你买耗儿药,保证你吃了马上不痛了。
我一听愤怒地说,这种男人,必须离!她对我的愤怒很感激,又巴拉巴拉控诉了一番。我忍不住打断她,那第二个呢?这次她语焉不详,只说在一起两年就分开了。她自嘲说,我们这种女人嘛,不容易找到好男人。
好在,现在这个老公对她不错,比她还小两岁。有时我给她水果什么的,她会打电话叫他来接,说拎不动。
有一天我外出办事,回家时发现她哭丧着脸。她说,老师对不起,我把你的花瓶打烂了。
我一惊,哪个花瓶?我在博古柜上摆了好几个花瓶,最贵的是一对青花瓷,二十年前我在景德镇买的,薄胎瓷青花瓶,我很喜欢。
她说,就是白色有兰花的那个。
我心里一沉,走过去,果然是我的青花瓷,只剩一个了。
我一阵心疼,问她,完全摔碎了吗?她带我去厨房,从垃圾桶里拿出个塑料袋,要解开给我看。我连喊算了,我不忍看。不过这一点她倒是做得对,把碎玻璃碎瓷片包起来扔,免得伤到拾荒匠或者环卫工人的手。我曾经嘱咐过她,她当时回答,我晓得,新闻上有说。
我想想还是窝火,很不高兴地问,怎么回事啊?这两个花瓶从我搬家过来就一直摆在那儿,一直好好的(我差点儿说历任钟点工都没把它打碎),你怎么就把它打碎了?她说,我擦柜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我说,你也不是第一天擦柜子,天天擦,怎么就碰到了?她不吭声。
我瞥了一眼,忽然发现她有异常,她的双眼红肿,即使皮肤黑,也很明显。我心软了,讪讪地说,打了就打了,你也不至于哭嘛。她说,我没哭。我说,那你那个眼睛怎么回事?一看就是哭过。她低下头轻声说,是上午哭的。
搞了半天,上午她就惹麻烦了,肯定是在她家里。我盯着她看,目光明显是追问。她就给我讲了她上午哭的原委。
原来,昨天晚上她找老公借钱,儿子买了个二手房,还差八万块,她跟老公说,你先借给他,打个借条,等他挣到钱了再还你。她老公说,嗐,自家人打什么借条呀。就从网银上转了八万块给儿子。
可是今天早上起床,老公忽然生气了,冲她吼,你要把老子逼死,一天到黑找老子要钱,老子的这点儿辛苦钱都拿给你了,老子成穷光蛋了。她从没见老公发过那么大火,先是吓到了,接着就觉得老公没道理,她是借,不是白拿,而且是事先商量好的。
她就和老公吵,老公不善吵架(男人大多不善吵架),摔门而去,她更伤心了,大哭,哭了一上午,原本上午要去另一家搞卫生的,也没去成。下午来我家做事时,依然心慌手抖,就把我的宝贝青花瓷给打了。
我一边听她讲,一边把另一个花瓶收拾到盒子里,再不敢显摆了,证书都还在呢。虽然心疼,却没法声讨她了,她那个样子,委屈得就好像是我打烂了她的花瓶,而不是她打烂了我的。没想到这个女人性子还这么烈,屁大的事能哭成这样。
我说,我看这就是你的不对。她说,怎么是我不对?我又不是白拿他的,我都说了要打借条,他自己说不用打。我说,你以为打借条他就不心疼了吗?是八万块,不是八千块哪。
她说,我知道多,所以我好好跟他商量的。前面商量他都同意的。他说他正好不想炒股了,把股市里的十万块拿出来。我说,是不是你还找他要过别的钱?她说是,女儿进高中他交了三万块。
我说,你心平气和地想想,如果是你,先拿三万块给他女儿,再拿八万块给他儿子,你会不会心疼?她说,他又没有娃娃。
我又好气又好笑,大声说,我的意思是说,他和你孩子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那么痛快地拿钱出来,已经非常够意思了。难道给了钱,还不让人心疼一下?我忽然被触动心事,又说,现在谁愿意借钱给别人啊?我借钱给别人都要不回来了。
她嘟囔说,我儿子肯定会还的,是他自己说不用打借条的。
我说,他说不用打借条,你就真的不打啊?就算是你儿子肯定要还,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他心里不舒坦很正常嘛。
我继续帮她老公说话,帮那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人,潜意识里,也是发泄对她的不满。
我告诉你小殷,人都有过不去的时候,男人也一样。现在挣钱多不容易,你不是说他一个月不到一万块吗?
她点点头。
我说,对喽,他好不容易攒了点儿钱,一下子没了,虽然是答应了给你,但睡了一晚上又心疼了,说不定一晚上都没睡好,早上起来发两句牢骚,你还不让发,你也太霸道了。
她嘴角动了动,终于忍不住笑了,看来是被我说服了。她不再言语,去厨房烧晚饭。我虽然还心疼花瓶,但也好多了,大概是狠狠说了她一顿,减轻了一点儿疼痛。
晚上八点多,小殷忽然转给我一千块钱,还附了一句话:“老师对不起,赔你的花瓶。”
我当时没注意。我正专心收看埃隆·马斯克第三次发射星舰的直播,心思全在那上面。前些日子我刚读了《埃隆·马斯克传》,很是佩服,这家伙太厉害了,简直就不像是我们这个地球上的人。难怪他的理想是要让人类去火星居住,要让人类成为跨星球物种。
直播一直到九点半才结束,发射终于成功了,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我松口气,重新回到地球上。这才看到小殷转给我的钱。
我回复她:我不会要你赔钱的。
我很想说,买的时候就不止一千块,何况过去了二十年?但我没说,打都打了。我安抚自己的方式是,好比没打碎,还在盒子里躺着。
我估计她是跟老公和解了,找老公要的钱。她手机里的钱从来不超过一百块,她自己跟我说的。行,有个态度就行。我已经放下了青花瓷,感觉跟着埃隆·马斯克去了一趟太空,心胸也开阔了。
第二天小殷又来了,我挺期待看到她笑眯眯的样子,检验一下我“心理咨询”的效果。不料她仍是一脸的官司,黑黝黝的面庞毫无光亮。我很失望,讪讪地问,怎么,还没好啊?意思是心情还没好,关系还没好。
她不说话,好像一说话就会哭似的,拿起抹布开始搞卫生,依旧戴着一副大手套。我忽然意识到她为何会碰倒我的花瓶了,戴着大手套不灵活嘛。
小殷做家务,是一定要戴手套的,决不裸手洗抹布洗菜,来我们家这三四年,用烂好多双了。隔段时间她会说,老师手套破了,进水了。我就买。我经常是两双两双买。前几个阿姨都没有这个习惯,但我也不能说她,你干吗非要戴手套。她不但戴手套,对劳动工具也很讲究,一会儿说我们扫把不好,扫不起来狗毛;一会儿说拖把不好,拖不到角落。我经常根据她的指示去买。
看她黑着脸,我想,这事怎么成这样了?明明是她打碎了我的花瓶,我都没追责,她还伤心?真的是搞颠倒了。正好那天下午我事情也多,连着接了几个电话,就搁置了心理咨询。
吃晚饭的时候,还是我们两个人。她低头不语,无滋无味地扒拉着饭。其实小殷的五官还是很端正的,眼睛比我大,还是双眼皮,最难得的是,有一头自来卷的头发,估计年轻的时候还挺好看。
我忍不住又开始叨叨了。我说小殷,不要赌气了,差不多就行了。不管怎么说,你老公对你还是不错的嘛,辛辛苦苦挣钱,帮你一起养孩子,你不能要求太高。
她开口了,依然很委屈的样子,我也很辛苦啊。我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来做早饭,然后去儿子家送孙女上幼儿园,再赶去上班,中午回去也要做饭,晚上不管回家多晚也要做饭。我要是不做,他也不管我女儿,自己跑出去吃。他在家任何事都不做,进门就吃,吃了就躺倒……我真的好累。
我懒得听她诉苦了,简单粗暴地说,反正你别指望他来哄你。
她赌气说,不哄就不哄,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说,你不是马,他也不是草。
她又忍不住笑了。我继续规劝她,我告诉你,除非你想离婚,不想离的话就不要再赌气了,到时候不好收拾。
她不再说话了,看神情,是不打算离婚的。
可是第三天她来,依旧情绪低落,或者说更低落了。不光是面部表情,整个身子都低落——肩膀斜垮着,腰塌着,显得更加瘦小了。
我实在搞不懂。我明明已经把她说通了,还教了她如何向老公示好,没用吗?不可能啊,从她以往和老公的关系看,应该有效。如果她老公持续生气不原谅她,就是有其他问题了。
我起身倒水的时候,按捺不住地问,莫非又吵架了?
她不吭声,但显然是。我正想说,你咋那么犟?我跟你说那么多都白说了。她忽然说,不是和我老公,是和我儿子。
这下我来兴趣了,故事发展出人意料。我喜欢。
我端着水杯跟着她扫地。她说,昨天我按老师说的嘛,在回家路上买了卤肉和凉拌兔丁、两瓶啤酒,到家里又炒了两个素菜,等他回来吃饭。我够意思了嘛。哪晓得他一直不回来,发信息也不回,我等到九点多他才回来,满嘴的酒气。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我儿子请他在外面吃饭,他俩喝酒了。
我说,这有啥好生气的,你儿子肯定想调解一下嘛。
她愤怒地说,你不晓得老师,我儿子跟他说,叫他不要和我计较,他说我妈就是个小肚鸡肠,还说我被老公宠坏了。你听听,他说的什么?气死我了!我是为了他才和老公吵架的,他居然还在背后说我!让我做恶人,他做好人,老师你说哪有这样的儿子?
我很想笑,努力忍着。
我说,那你打电话去骂他了?
对,我打电话去骂他,我说他是个没良心的,从来不拿钱给我用,还要给我找麻烦。我帮他,他败坏我。对了,我儿子还说我是什么……那个小姐的脾气丫鬟的命。老师你说气不气人?我气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我就骂他浑蛋。
那你儿子怎么说?
他一句话不说就把我电话挂了,后来我再打他就不接了。
难怪她的脸这么黑。跟儿子吵架肯定比和老公吵架还要心烦。这个我有体会,不过他儿子不如我儿子,我儿子绝不会挂我电话,他会和我嬉皮笑脸,哄到我高兴为止。
我很不习惯身边有个人不高兴,哪怕这人是钟点工,不是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吗?可是我已经没什么辙了。老实说,他儿子说她小姐的脾气丫鬟的命这一点,倒是有那么点儿沾边儿。她不年轻,不漂亮,不富有,脾气还大,跟青花瓶似的,又薄又脆。
可是谁规定的丫鬟就不能有脾气呢?于是我站在她这边帮她。我说,你儿子确实是打胡乱说,要是我,我也生气。好好教训他。他不接电话你就发信息骂他。
她说,我发了,我发了好几条。
然后呢?
他一直不回我。到今天中午都不回,一个字都不回。我刚刚来之前把他拉黑了。
你把他拉黑了?你把你儿子拉黑了?我一脸吃惊。
小殷淡定地说,是,怎么样?我就当没这个儿子。反正我也享不到他的福。辛辛苦苦养他长大,又辛辛苦苦帮他带女儿,连句好听的话都得不到,还诋毁我。有本事他以后别再叫我妈。
你别说,我有点儿佩服她了。不是说她会用“诋毁”这个词,而是那股子劲头。我连老公都不会拉黑,何况是儿子。你拉黑了,过几天还不得重新加上?血脉这东西又不是靠互联网关联的。不过呢,我倒是支持她,这儿子也太过分了。你就算不知道说什么好,起码回个表情符号嘛。当妈的是最好哄的,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于是我大声说,好,拉黑好,看他怎么办。
那口气,有点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
接下来是周末。小殷休息。
我和先生闲聊的时候,忍不住八卦了小殷的事。当然是从打烂青花瓷开始的,她怎么和老公吵架,怎么跟儿子决裂。我说,你别看她那样,还挺有脾气的,和老公儿子都闹毛了,也不知最后怎么收场。
先生说,你不用瞎操心,她肯定有自己的平衡方式。
我一想也是。每家都有每家的生活逻辑,外人当不了警察。
再接下来是周一,我一早就出门参加活动去了。我发信息给小殷,交代她下午来了只搞卫生、遛狗,不需要做饭。她回了一个“好的老师”。遛完狗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老师,阿柴拉了㞎㞎。这让我感觉一切恢复正常了。
可是星期二一见面,我又大吃一惊,或曰大惊失色。她竟然戴着口罩在做卫生。疫情三年她都没有戴口罩做过卫生。难道,她被家暴了?是老公还是儿子?
你怎么了,干吗戴口罩?我急着问。
她有些不好意思,含含糊糊地说,嘴巴起泡了。
去看医生了吗?我问。
她摇头。
我不相信是嘴巴起泡,一定是嘴巴破了。被扇了耳光?还是大打出手的时候伤到了嘴角?我还从没在生活中遇到过家暴,都是在小说和影视剧里看到的,一时有些心慌。如果她真的被家暴,我是不是也有责任啊?
我去抽屉里找药,找到一支百多邦、一支红霉素。我叫她取下口罩擦药。她把口罩取下来,我一看,嘴唇一圈儿红肿不说,还有好几个小水泡。脸颊上也有很多红点点,虽然有点儿瘆人,但显然不是打出来的。
我略微放心一点儿,怎么搞成这样了?
她更不好意思了,小声说,我去文了唇。
文唇?我听了两遍才明白。你去文了唇?为什么?
我不由自主问了个为什么。其实有什么好问的,那么多女人都文过,我干吗少见多怪。但是,她去文唇,还是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她这是要干吗?
虽然噘着烂嘴巴,她的眼里却满是笑意,我早就想文了,我皮肤又黑又黄,她们说把嘴唇搞红一点儿就精神一点儿。
我指指脸颊,这些红点点又是怎么回事?
她说,这个是文唇送的祛斑。
好嘛。我心说,你可真行,三天两头把我搞得一惊一乍。
看她满脸开心的样子,我知道她已经把一地鸡毛理顺了,换句话说,一手烂牌打赢了。
原来,星期六下午,她儿子带着老婆孩子来了,她感觉是老公叫来的(她怎么把老公摆平的不清楚)。儿媳妇很难得地进门就叫了声妈。她儿媳妇可不是小媳妇,有一次她骂儿子就知道玩儿手机,儿媳妇马上说,他现在是我的人了,我都不管他,你就别管了。真是新旧媳妇两重天。儿子来了就拿着手机在她眼前晃,他说他不是故意不回她信息的,是手机坏了。手机修好才看到信息,回过去才发现被拉黑了。
不管儿子是不是编的理由,也算一种主动求和好吧。她不说话,也不看儿子的手机,进厨房开始烧菜,还让老公买了啤酒。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儿媳妇拿出一个红包递给她,说是单位发的奖励,你拿去想买什么都行。她打开一看,三千块,马上就想到了文唇。她一个小姐妹推荐给她的,最好的差不多就是这价位,她一直舍不得。现在终于可以下决心了。于是,星期天,她就去文了唇。昨天开始肿,今天开始起水疱。但她仍旧一脸开心。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是文唇,而是儿子一家前来和解的画面。儿子认错,老公偷偷和儿子使眼色。媳妇拿出红包,然后,她和儿子重新加微信,儿子汇报房子过户的情况。再然后,她答应周一继续接送孙女上幼儿园。
河水在打了几个漩涡之后,又开始平缓流淌。
我没来由地又想起了“大侠”埃隆·马斯克。老马坦承自己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不善社交,有点儿自闭。如此,小殷虽然和他差十万八千里,总还有一项是强过他的。而且我还意识到,小殷虽然有点儿小姐脾气,却并不是青花瓷。她是貌似青花瓷,实则铁罐子,摔得一身坑坑洼洼的,但绝不会破碎。
原刊责编 杨易唯
【作者简介】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原成都军区创作室主任,《西南军事文学》主编。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是小说和散文。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百花文学奖、四川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奖项,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