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乾隆及宗室诗画创作的寓意风流、逸趣和书气

2024-12-08 00:00:00欧阳智敏
文学与文化 2024年3期

内容提要:乾隆雅好诗书画,精于创作和鉴赏,在清宗室中引领吟诗品画的风流时尚。他创作了大量自题绘画的诗,推崇书画同体的文人墨戏,追慕元代画家的“逸品”境界。受其影响,以慎郡王允禧、固山贝子弘旿为代表的清宗室,也雅好文人画和书艺,将“依仁游艺”作为儒雅人格修养的不二法门。怡情悦性的书画游艺,不仅使原本尚武的满清贵族具有了书卷气,也是他们追求满汉融合的文化认同,体现了少数民族政权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弘扬。

关键词:乾隆宗室诗画书卷气

清代统治者以异族身份入主中原后,自清世祖到清高宗,均对汉文化秉持积极崇尚、努力融入的策略,至乾隆朝在贵族上层中兴起品画题诗的文艺风尚。昭梿《啸亭杂录》说:“国朝自入关后,日尚儒雅,天潢士胄,无不操觚从事。”出身满清皇族的“天潢士胄”们,受崇尚儒雅文化的政策影响,自幼接受汉文化教育,不乏画技书艺出众而诗笔清秀者。乾隆帝就常以追慕古人“笔墨自娱”,热衷于在绘画上题诗,对元代画家的“文人墨戏”和“逸品”境界心向往之。以慎郡王允禧、固山贝子弘旿为代表的皇室宗亲,画风饶具“四王吴恽”的文人画风格,他们常奉旨作画,由皇帝题诗于其上,成就君臣“依仁游艺”的风雅。在乾隆现存的三千余首题画诗歌中,题咏宗室绘画的题画诗多达二百余首。乾隆将书画游艺作为文治的手段,倡导修身要具备“书气”,这既彰显了他寄寓于文艺的“圣王”理想,也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满汉融合的文化认同,客观上对多民族国家的文化发展有促进作用。

中国古代帝王中不乏精研书画艺事而颇得其道者,如宋之徽宗、高宗,明之太祖、宣宗,他们以帝王权威丰富了皇家的书画收藏,对中国古代书画艺术的保存和发展不无裨益。宋徽宗在其御制《宣和画谱叙》中说:“是则画之作也,善足以观时,恶足以戒其后,岂徒为五色之章,以取玩于世也哉!今天子廊庙无事,承累圣之基绪……故得玩心图书,庶几见善以惩恶,见恶以思贤。”虽说也知道绘画有扬善惩恶功能,但却难免“玩物丧志”之虞。乾隆题徽宗《竹枝双雀》诗云:“两两珍禽翠羽修,绿筠深处舞风流。笔端多少江南意,何事终成塞北游。”对其因艺误国不无唏嘘。他在《题宋徽宗手敕卷》里说:“徽宗不崇实政,专事繁文,以致浮费无度,国事日非。”真是殷鉴不远。

清代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而能留意收藏,尤其是乾隆的书画收藏与品鉴,为保留历代法书名画珍品,促进满汉文化的融合做出了卓越贡献。乾隆对笔墨丹青等文人雅事心驰神往,即位后于勤政余暇,游艺翰墨。时人这样评价他:“游艺笔墨,兼擅山水花草兰竹,梅花折枝笔用中锋法兼草隶,古秀浑逸,天机洋洋,老劲过于沈周,清隽驾于宋元赵孟頫、王冕,陈淳,无足道也。”乾隆善画山水小景与花草兰竹,常以书法的中锋、草隶用笔入画,画风秀逸、老劲、清隽。未登基时,乾隆曾临摹清代宫廷画家邹一桂的《三余逸兴图》,自题跋文云:

忆余乙酉岁,偶习绘事,而独爱花鸟,因博览所载画册,如林椿、边鸾、徐熙诸名家得意之作,无不规模殆遍,然唯形肖,与气韵何有。后乃悟大块文章即目可寻,正不在效颦前人也。于是出以己意,任笔所之,不拘拘于规矩法律,每于春淡风清之际,桃李盛开,或夏荫浓深,秋英潇洒,以至岁寒松柏或薰芷兰盆,稽古之暇,抚景兴怀,抒清思以消永日,良可会也。但裁花缬叶之间,动经旬月,始成尺幅,即以与人,故锁存极少。兹检旧箧,惟馀两帧,而予无暇绘事又经年矣,因思所曾留心,不忍弃置,乃命装成长卷,时娱目焉。

乾隆初习绘画时对花鸟画偏爱有加,他博览林椿、边鸾、徐熙等画作,发现这些“得意之作”只见形似而未见气韵。乾隆认为,作画如同作文章,不能只效仿前人,当以己意为先,任手中之笔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作为一个经年“无暇绘事”的亲王,他表示自己临摹、装裱绘画只是为了“抚景兴怀,抒清思以消永日”,“娱目”实为追慕元代文人画“聊以自娱”的主张。乾隆曾评价倪瓒画竹道:“瓒所画竹位置略高而平淡天真,不似之似正得竹之神理耳。”评其所绘之竹具有“平淡天真”的格调。受到倪瓒“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文人画宗旨的影响,乾隆将绘画作为清娱雅兴并“聊以自娱”,在绘画表现上试图从“存形”转变为“达意”,追求“不似之似”的传神之功。

元代画家多能书善画,崇尚书画同体的“文人墨戏”,乾隆作画追求独树一帜、聊以自娱的笔墨趣味,与元代文人画重逸笔的“尚逸”特征相吻合。他曾仿赵孟頫《枯木竹石》图,并自题诗云:

枯槎密筱离披,间以诡石参差。不拟刻楮求似,颇作行篆兼之。

此图用行篆笔法,以墨绘竹、石、枯木,画面中老树枯枝繁密有致,纷披下垂,间有异石参差其中,苍劲简率,不求形似而神韵尽出。赵孟頫主张“以书入画”,其《自题秀石疏林图》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乾隆评赵孟頫《竹石图》云:“作石无非飞白法,作竹兼能金错刀。松雪斋中偶弄墨,如不经意神常超。”称其采用东汉蔡邕所创的飞白法画石,似枯笔写成;而绘竹采用晚唐李煜的金错刀法,圆满浑成而风神有余。乾隆还仿元代画家王蒙作《铁网珊瑚图》,自题诗云:

黄鹤山樵自逸民,玉崖范生亦高士。一时酬倡留墨戏,致我兴勃掀髯起。摹将皴法石为根,枯枝不约秋与春。更森筠箨苍岩畔,崛强飘萧率可人。图成自视笑绝倒,笔法何须论嫩老。寓意风流聊尔为,刻楮求工见何小。

《铁网珊瑚》一图乃王蒙寄与范生的酬倡之作,画中王蒙自题诗云:“铁网网得珊瑚枝,寄与吴兴范高士。”王蒙、范生皆为高士,无论是绘画的意境还是二者的交谊,都体现着隐士的闲情逸致和高蹈情怀,表现文人“墨戏”的洒脱。乾隆的仿画采用王蒙首创的解索皴和牛毛皴,以湖石为树根,在苍岩之畔绘出枯枝、树石的森然气势,表现植被茂密、郁郁苍苍的景象,其笔法可谓领悟“墨戏三昧”。

乾隆轻视“刻楮求工”而标榜“寓意风流”,以诗画逸趣表现帝王附诸风雅的风流。他在《慢成画筌》一诗中写道:“于求似忌求太真,不薄今人爱古人。腹鲜诗书岂有韵,笔饶刻画也无神。”对书画同体的“文人墨戏”推崇备至,赞赏追求自然天成的艺术,认为只有腹有诗书,成竹在胸,作画方有不俗的气韵。他曾仿倪瓒作《叶湖别墅图》,有“摒挡笔研铺金粟,刻楮何必求精织”句,认为在仿画中,笔致未必求肖似,刻画未必求精工,当以“传神”为首要追求;又有“传神信得水乡乐,坐对每令澄襟恬”。仿画得其神韵,坐对便宛然有澄澈襟怀之乐。乾隆对元人写意山水极为中意,其题倪瓒《松亭山色图》云:

会以神而写以意,意也神也随烟雾。此是懒瓒千古偈,岂向世间论朝暮。

倪瓒于山水,神会于心而画以表意,意趣与神韵随烟雾弥漫于画面之中,反映了元代文人画“逸品”的审美取向。清初画家王原祁说:“云林纤尘不染,平易中有矜贵,简略中有精彩,又在章法笔法之外,为四家第一逸品。”倪瓒不拘泥于形象规范与程式章法,用无拘无束的笔法表现出清澄纯净的情怀,是“逸品”的最高典范。乾隆称赞倪瓒“把酒看云,志游写照”的“逸事”,有“安能高逸学迂仙”之叹。他评倪瓒山景真迹为“气韵天成,自然生动”,称其“简笔含趣,面目如神”,谓“元称四大家,逸品推倪迂。师承自北苑,笔与造化具”。倪瓒寓繁于简、自然天成的艺术个性,正是乾隆在文艺中追求的“逸趣”所在。

“逸品”绘画讲究通过简洁意象释放无尽意趣,这种追求简约而意味深长的绘画理念也影响到了乾隆的山水画创作。乾隆好作小景山水,用简单的笔墨传达出深远的内涵,简中寓繁,以小见大,用以愉悦性情,体现出以“笔墨自娱”的逸趣。他在《偶为山水小幅兼题以诗》里说:

文石枯枝间草堂,坐来兼可俯沧浪。烟云堪悦吾情性,山水何知彼范王。不有今人那有古,设无闲者亦无忙。儒臣谩自夸多艺,聊尔凭消几暇长。

图画绘草堂于文石枯枝之间,高人静坐其中有俯视沧浪之趣。山水烟云历代悦人耳目、愉人性情,不论今人古人,闲者忙者,皆可将绘画作为生活的消遣。有学者认为,“元代山水画总体呈现出‘尚逸’的特点,表现为画家主体心灵空间的自由敞开”,“投向充满‘逸趣’的心灵空间的自由表达”。充斥在元代文人画中的“逸趣”,也是乾隆试图在绘画中寄寓的风流。乾隆认为,自己并不是如儒臣所矜夸的“天纵多能”、“才艺俱佳”,而只是将绘画作为万几宸翰中消遣时光的乐事,以“笔墨自娱”作为构筑精神人格的途径。他在创作和题咏中,时时以“娱情”“去形取神”为旨归,追慕古人诗书画三绝的雅趣,体现了其内心深处对于儒家士大夫的身份认同。

出现乾隆这样诗书画创作和鉴赏均入流的“天潢士胄”,与清宗室注重“依仁游艺”的文化素质教育密不可分。以六艺之教陶冶身心,乃中国儒家立德树人的优秀传统,在北宋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中,将“王公士大夫依仁游艺臻于至极者”,作为文人书画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依于仁”是“统摄于内心的文化自觉”,“游于艺”则是“通过艺术的学习、欣赏、陶冶,获得审美享受和精神自由”。清代统治者重视皇子的汉文化教育,宗室中善者有允禧、弘旿、允礼、永瑢、永璇、永瑆等人。他们身处权力中心却无心政事,普遍具备良好的文艺素养,诗书画成就斐然。慎郡王允禧,号紫琼道人;固山贝子弘旿,称瑶华道人,他们既工诗,又善兼书画,作画深得清初六家心印,具有文人画的风格与韵味。

被乾隆以“二十一叔父”称之的慎郡王允禧,自幼专心于笔墨丹青等文人雅事,穿戴服饰宛然儒者。李放《八旗画录·自叙》云:“紫琼九思瑶华诸王公,其粉绘之妙,非但可以陵金轹元,且欲驾唐宋宗室而上。”乾隆对允禧的诗、书、画赞不绝口,常向其索画求诗,他在《夏日寄二十一叔父索诗画》中说:“庭院清凉竹柏新,悬知诗画倍通神。胸中早贮千年史,笔底能生万汇春。”允禧曾作《日长山静小景》,画面中一峰插天,高耸入云,波面上池亭林立,瀑布飞泻于山峰之间,清流环绕在池亭之畔。乾隆题诗云:

吾叔乃诗翁,裁句清而好。近复参画禅,颇得画中道。高斋长日暇,为我濡毫扫。即景绘为图,笔法特高老。一峰插天青,波面池亭小。峰腰瀑布飞,亭畔清流绕。更无别妆点,写意殊了了。我闻诗兼画,妙品古来少。摩诘真迹无,元镇清风渺。吾叔乃升堂,况值青年早。从知天授奇,不凭人力为。嗟我学画法,年来曾探讨。高山但景仰,兴恰林泉杳。

乾隆将慎郡王与文人画家王维、倪瓒相提并论,称赏其诗画双绝、堪称“妙品”,以为其绘画笔法苍劲雄浑,参画禅颇得其道,王室罕可匹俦。昭梿《啸亭杂录》说:“慎郡王诗笔清秀,擅名画苑,可与北苑、衡山把臂入林。”允禧诗笔清秀,画技尤工,其绘画以山水名世,得力于元代倪瓒较多,又集清初画坛六家中王翚、恽寿平之所长,“所作山水能合石谷、南田为一手,本朝宗藩第一”。

允禧酷爱京东盘山的山水佳景,曾数度登临游览,诗画咏记,并作长诗纪事。乾隆命他绘盘山山色,题诗云:“吾叔诗才素所知,于今学画画尤奇。同来胜地宁无意,为写山容更咏之。”“图册”是文人山水的重要形式,如文徵明的《拙政园三十一景图》、清代“四王”的《山水图册》。允禧曾为盘山行宫“静寄山庄”写生创作《盘山十六景册》,画面的构图、用笔、设色,具眼者可以看出深受王原祁的影响,重情境渲染而少见刻板的细节刻画,具有文人画的审美追求。乾隆各题五言律诗一首,其题《静寄山庄》诗云:

别业构田盘,润挹千峰翠。陵谷因天成,轩斋稍位置。境唯幽绝尘,心以静堪寄。披图以重历,悦此烟霞意。

静寄山庄建于盘山南麓,可揽观千峰翠色,叠山松峦峻峙,山涧之中瀑布飞流之下、轩斋安置于陵谷之中,颇有天成与人巧合一之妙。景致幽静,绝尘脱俗,有静寄心灵之意。题《金山寺》有云:“偶尔寄林泉。谁云娱翰墨。”烟霞之美愉悦人心,造物之妙尽展图上,翰墨娱目可寄林泉之思。这种以向往精神自由为内核的“林泉之思”,是乾隆题画诗中的常见主题,允禧的绘画和乾隆的题诗,采用了传统文人的表达方式,共同追求不被世俗羁勒的精神人格的至高境界。

乾隆的同宗兄弟固山贝子弘旿,乃和硕諴亲王之子,能诗,工书、画,以三绝称,自署“瑶华道人”,与“紫琼道人”齐名。《八旗画录》说:“瑶华书兼四体,画备诸格,予有见其手治石印数方,亦不失元明人规矩,昭代天潢固多异人,如求色色当行,终须还他第一。”弘旿书法兼擅众体,绘画诸格皆备,袁枚称他“画笔高妙,直逼云林”,乾隆亦赞赏弘旿绘画,以为具有元人笔意。《题弘旿翠巗高秋图》云:

千寻翠巗嵌丹枫,秋色临平想象中。真迹杨昇曾未见,精神直欲逼思翁。

《石渠宝笈》著录王蒙《临平秋早画轴》列为上等,弘旿此图绘翠巗秋色,丹枫嵌于其中,与王蒙所绘笔墨繁密、重岩叠嶂的临平秋色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弘旿作画笔墨秀润,深得南宗画派的旨趣,乾隆欣赏其“去形取神”的刻画功力与诗画相得的意境之美。

弘旿绘有山水画二帧:《竹阁临流》一图,曲径通幽处,溪亭有豁然开朗之势,用笔墨间渲染出湖山之意趣与神韵;《枫溪纵苇》一图,写溪流回环、曲水萦绕,乘船沿流观金秋景色。乾隆题诗云:“竹径通幽万个青,豁然开朗有溪亭。主人欲写湖山意,会以神非会以形。”“枫溪几曲水潆洄,揽景沿流一棹开。未肯秋风吹落叶,恐仿杜句涉重台。”求神会而不求形似,在离形得意之间,饶有清赏之趣。在乾隆题弘旿山水册中,《归云拥岫》一图有诗云:“底论得神及去形,滃然韵白与山青。别开生面浣花句,不见山村露一亭。”赞扬此画绘出白云青山的清妙景,具有别开生面的趣味。《笠亭霜坂》一图有诗云:“一个危亭几株树,不争多景只争神。帧中弗署仿谁笔,知是深于倪法人。”在简练的笔法和“有意无意,若淡若疏”的景物中,显出萧散淡泊的气质,画风简约、疏淡,颇有南宗画派“风神秀逸,韵致清婉”的逸格。这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审美特质,正是文人画所独创的意境空间,也是乾隆与弘旿在诗画中追求的文人逸趣。

出于巩固少数民族政权统治的需要,清代帝王对学习汉族文化和重用汉族士大夫是很在意的。康熙曾开创“博学鸿词科”以笼络在野文人,乾隆亦标榜自己的“书生”形象以增加亲和感。他将怡情悦性的书画游艺作为文治的手段,强调诗书画作者应具备“书卷气”,这既满足了他作为太平天子的清娱雅兴,也是他追求儒家“圣王”理想的体现。

在乾隆自身的文化结构中,代表儒家传统价值观的士人文化占有重要地位,他重视文教,好以书生自居,在士人文化体系中塑造了博学多才、知书懂画的形象。他标榜“书卷气”以体现文化修养,获得了汉族士人的认同与好感。他强调“书气”对于士大夫文人品格的重要性,自言:

朕自幼读书宫中,讲诵二十年,未尝少缀,实为一书生也。王大臣为朕作倚,任朝夕左右,皆书生也。……至于“书气”二字,尤可宝贵。果能读书,沉浸酝酿而有书气,更集义以充之,便是浩然之气。人无书气,即为粗俗气,市井气,而不可列于士大夫之林矣。

清宫廷弥漫的“书气”,实为读书人在经典中沉浸酝酿所获得的精神力量,是士大夫必备的文化素养,与“粗俗气”和“市井气”相对。“书气”中所蕴含的不仅是一种文史修养,同时还有依仁游艺的审美情趣,这是对士大夫修身养性的要求。

乾隆重视文治,令文臣编撰《四库全书》,以学术门径即目录昭示学人,这对有清一代及后世学人之功不可磨灭。“盖其搜罗之富,评陟之详,为私家所不能逮,亦前古帝王所未及为也。”与此同时,他命人编纂大型书画著录文献《秘殿珠林》和《石渠宝笈》,成为我国书画著录史上集大成的巨著。乾隆时期,“三希堂”帖名扬天下。在《三希堂记》中,乾隆曾讲述自己珍藏东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和王珣《伯远帖》,将内府书室命名为“三希堂”的缘由:

人人有尽心知性之责,则人人有希圣希天之道。……希希文、希元而命之曰二希,古人托兴名物以识弗忘之意也。则吾今日之名此堂,谓之希贤希圣希天之意,可慕闻之先生之二希而欲希闻之之希,亦可谓之王氏之帖,诚三希也。

借蔡世远书房“二希堂”之意,乾隆认为儒家“士希贤希圣希天”的最高理想涉及学者的心性修养,其珍藏“三希”,在于“托兴名物,以智弗忘”,即通过观物品鉴、寄兴诗书画进行人格锤炼,以期达到“内圣外王”的儒家人格理想。乾隆曾在经筵御论中阐发《大学》之“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认为“修身”对于人格塑造至关重要。他说:“天子庶人其分虽殊,而修身则无二。致修身者,天子之所以为天子,庶人之所以为庶人也故。《中庸》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以见身为心之所托,而家国天下之本也。”“身”不仅是心之所托,而且是“家国天下”之本,以儒家之“仁”作为修身之本,便可以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理想。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修身”的道德实践是一种反求诸己的人格追求,是实现“内圣”心性修养的必由之路。

在儒家人生价值观的影响下,文人士大夫常将松、竹、梅等植物意象赋予清新雅正的寓意,将其作为美好道德品质的象征,故“五君子图”和“三友图”自宋代以来便是文人花鸟画的常见题材。乾隆御绘花鸟,也常以“五君子”“三友”作为表现对象,表彰其寓意的真善美品质,以此涵摄帝王的道德自省。他曾戏拟松、竹、梅、兰四友图,题咏《松》曰:“性是白鹤孤,形乃苍龙偃。试问如择交,可能遗楚畹。”寓意品德孤高、坚韧挺拔。题咏《兰》曰:“气味出尘凡,丰姿自高格。把臂君子林,宁当厌生客。”寓意高洁自许、超凡脱俗。乾隆《写三友图叠旧作韵题句》诗云:

奚必庾岭及淇岱,松竹梅何处无有。率笔朅然写三益,试问与真同异否。真真幻幻人谓之,是异是同适当偶。直谅多闻我向评,讵不可为帝王友。王顺长息岂足云,一再图之识以久。

《论语》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乾隆曾题三友轩,以松喻直,以梅喻谅,以竹喻多闻,以传统绘画之“三友”代指先贤道德之“三友”,就其品格秉性触类旁通,颇有发前人未发之新创。

作为帝王应该时刻以儒家优秀的道德品质自省,以期达到“内圣”的境界,这是乾隆时常铭记于心的。他曾命词臣张若霭、邹一桂、钱维城等各作五君子图,自己也亲自临仿一图。他在《偶为五君子图仍叠旧韵题句》中说:

几余命笔聊仿为,寓意要不失于正。艺林偶涉那求工,玩物诚恐妨于政。

强调仿画要始终明确清新雅正的寓意,不可因重视文艺而玩物丧志、贻误朝政。乾隆在《续纂秘殿珠林石渠宝笈序》中说:“然予之此举,实因志过而非夸博古也。盖人君之好恶,不可不慎,虽考古书画为寄情雅致之为,较溺于声色货利为差胜。然与其用志于此,孰若用志于勤政爱民乎?”表明自己追求“内圣王道”之道,不会因醉心文艺而旷废治国理政之要事。乾隆深知人君之好恶会导致上行下效,难免因文艺误国事,故而告诫后人:“书以志过,后之子孙,当知所以鉴戒去取矣。”作为一国之君,乾隆系念书画只是勤政余暇的“寄情雅致之为”,他始终以勤政爱民为己任,坚守作为人君的天命与职责。

满清贵族在政治军事上以实力统治汉人的同时,在文化上又以“善辞章工书画”怀柔之,他们以诗文书画名世,塑造了博学而风雅的形象,得到了汉族士人的好评。在乾隆所绘《三余逸兴图》的题赞中,任启运对乾隆画艺予以褒扬,诗云:“所以君子功,依仁亦游艺。造化蕴我胸,写生出我指。”认为乾隆有“依仁游艺”的精神追求,诗画是其人格胸襟胸的展现。郑板桥称赏允禧诗书画三绝,谓“主人有三绝:曰画,曰诗,曰字。世人皆谓诗高于画,燮独谓画高于诗,诗高于字”。袁枚也在《随园诗话》中这样评论弘旿:“瑶华主人之贤,能诗工画爱士怜才……忽庆大司马桂以《听泉图》属题,展卷,见其画笔高妙,直逼云林,诗亦唐人高调。”称其诗画双绝,诗有唐音,画师元意,堪比倪瓒。在士人文化体系中,对诗书画的精研美化了满清贵族的形象,增加了汉族文人的认同与好感。任启运曾任职翰林院,为清代名儒;郑板桥为清代著名的文人画家,“扬州八怪”之一;袁枚是乾嘉时期“性灵派”诗人的代表。他们对于皇帝王公诗书画技艺的称赏,从侧面证明了清中期宗室文人汉文化素养的深厚。

有清一代,平稳的社会环境与统治者的支持是书画艺术得以发展的重要条件,以乾隆、允禧、弘旿为代表的满清贵族,身体力行学习汉文化而成就斐然,他们不仅实践“依仁游艺”的品格修养,而且坚守“内圣外王”的政治理想。这得到了朝野汉族士大夫文人的认同,客观上为巩固清王朝政权起到了积极作用。无论康熙,还是乾隆,均将书画鉴藏与诗画题咏作为满族汉化、普及文治的重要手段。作为统治者,他们从未将艺术从致太平盛世中剥离而出。清代皇家的书画收藏,以及清朝宗室的绘画创作与品题,也在保留汉文化精品、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上作出了贡献。这对于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而言,更显珍贵。

(欧阳智敏,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