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作家与大学新文学教育

2024-12-08 00:00:00于萌
文学与文化 2024年3期

内容提要:民国时期,新文学在大学里生根发展,与现代作家对新文学进入大学的呼吁和实践密切相关。最初,大学里开设新文学课程屈指可数,主要是在国文课或习作课中赏析和尝试写作白话文字,这可看作现代作家大学新文学教育的起点。随着新文学的不断发展,新文学研究类课程的开设使新文学教育超越习作和赏析而走向以历史研究为主的学术化道路。虽然此时还没有完成史论评齐备的学科化建构,但在一批具有学科意识的现代作家的努力下,民国时期的新文学教育已经呈现学科化的雏形,初步显示出了独立学科性质。

关键词:现代作家 大学 新文学 课程

将新文学引入大学,在新文学诞生之初就已进入胡适等文学革命提倡者的视野。有关科目,包括“新诗歌之研究”“新戏剧之研究”“新小说之研究”,但实际上并未能开出事先计划好的此类课程。这透露了两方面重要的讯息:新文学刚刚诞生,可供研究的内容薄弱,无论是理论基础还是创作实践都无法撑起一门大学的专业课程,遑论学科体系;大学有自己严格的学术体制和学科要求,作为新文学发源地的北京大学,即使聚集了大批新文学拥护者,旧学仍是学术研究的主流,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在新文学能否成为一个科学知识体系尚无定论的情况下,新文学想要在大学立足,并不完全是领导者的支持态度就能决定的,新文学进入大学之路注定充满坎坷。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起初并没有将新文学真正看作一门可供研究的学科,他们更多地是想为新文学开辟新的战场。总之,作为文学教育内容的文学文本,以及与其相匹配的知识讲授主体,都处于正在形成的过程中,虽然胡适等人有着新文学教育的自觉意识,但当两个基本要素都不具备的时候,课程的开设只能是一种美好的设想。

在1917年到1949年三十余年间,一批现代作家一直为确立大学新文学教育的“合法性”而努力。以胡适为代表的第一代现代作家兼大学教师对在大学讲授新文学的设想可以看作新文学学院化的先声,这仿佛火种一般,被支持新文学的教师、学生带入到其他城市和大学,由最初的星星点点串联成小有规模。其后的实践也证明了具有新文学作家背景的大学教师是民国时期新文学得以进入大学的最有力的推动者。

一 习作及国文类课程:现代作家大学新文学教育的起点

新文学进入大学的过程并不顺利。在新文学诞之初,几乎没有大学开设专门的新文学课程,与新文学相关的课程主要是研读、写作古今文学的国文课以及专门学习白话应用文的习作课。这也成为新文学进入大学教育体系的最初契机,为新文学进入以研究高深学问为宗旨的大学殿堂撬开了一个缝隙。在讲授这类课程的大学教师中,活跃着现代作家的身影。

(一)习作课:现代作家新文学教育的突破口

我国较早开设新文学课程并且产生一定影响的大学中,都可以看到现代作家的身影,例如周作人之于燕京大学,刘大白之于复旦大学,郁达夫、杨振声之于武汉大学等。周作人曾详细描述其在燕京大学开课的情况:

我自己担任的国语文学大概也是两小时吧,我知道这应当怎样教法,要单讲现时白话文,随后拉过去与《儒林外史》《红楼梦》《水浒传》相连接,虽是容易,却没有多大意思,或者不如再追上去到古文里去看也好。我最初的教案便是如此,从现代起手,先讲胡适之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其次是俞平伯《西湖六月十八夜》,底下就没有什么了。其时冰心女士还在这班里上课,废名则刚进北大预科,徐志摩更是尚未出现,这些人的文章后来也都曾选过,不过那是在民国十七八年的时候。

这段话很能反映早期白话文学的教学情况,没有独立的新文学课程,不是不愿开设,而是没有足够的作品来支撑。在新文学诞生初期,新文学不被看作知识,现代作家所能做的正是通过国文课和习作课讲授新文学。无论是为了扩大新文学影响,还是为了丰富创作实绩,现代作家也愿意尝试在大学里教授白话文写作。简单来说,最初新文学进入大学是指向写作的,这也成为新文学进入大学教育体系的突破口。

习作一直是大学国文学习中的重要一环,就白话文学而言,可以分成两部分:一类是基本国文中的作文部分,侧重文学写作;一类是以白话应用文写作为旨归的习作课程。另外,1920年黎锦熙为提倡白话文也在北京高师开设“国语文法”课。一些学校还开设各体文习作课,其中涉及古今各体文以及文法的学习。

民国前期大学白话习作的讲授更注重文艺习作即文学作品的创造,这与一批登上大学讲坛并掌握学术权力的现代作家有密切的关系。1922年周作人经胡适介绍执掌燕京大学国文系现代文学组,此系的目标是“生产受过训练的作家”。燕京大学也正是看重周作人既了解西方文化,又可以写作白话文学,而这样的教员在当时是较为稀缺的。最初现代文学组只有周作人一人,后来燕大毕业生同时也是新文学作家的许地山毕业留校担任周作人的助手。周作人根据学校的要求和自己的设想,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设置了新文学相关课程。作为最早开设新文学类课程的大学之一,以周作人为代表的燕京大学国文系在新文学教学中注重学生习作能力的培养,习作课是其新文学类相关课程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课程使学生了解新文学的同时也促进了新文学的学院化。

新文学最初进入大学是指向写作的,是对学生“发表能力”的强调,这也可以从大学文学科的建设目标中体现出来。

1924年,曾和夏丏尊一起执教于浙江一师的刘大杰担任复旦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在他的领导下复旦国文系改为中国文学科,包括文艺系和文艺教育系,一个培养纯文学作家,一个培养国文教师,这很能代表当时人们理解的在大学讲授新文学的两种目的,二者都要求新文学的鉴赏和创作。从当时的具体情况来说是更加强调教授新文学创作,而不是将新文学作为知识来研究。复旦大学较早地开设新文学相关课程,和亲近新文学的刘大白有直接的关系。继刘大白之后担任复旦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的现代作家陈望道也曾指出文学系健全的特征是以后的发展方向,就学生方面来说有两点:一是发表能力发达,二是有现代的文艺意识,能以此意识去鉴赏批评我国文艺。这正是现代作家从新文学的立场出发对学生的创作能力的强调。

其后一批作家登上大学讲台,主要讲授新文学类的习作,包括沈从文、老舍、方令孺、靳以、曹禺、白薇、黎锦明、李广田、路翎等,他们的课程在受到学生欢迎的同时,也推动了新文学创作在大学里的不断发展。他们采取多种方式讲评作文,叶圣陶按文笔优劣发放学生作文;胡山源要面批,直接指出学生的优缺点;黎锦明“不但有眉批、夹批还有总批”……在很多学生的回忆中,都能见到教师的作文课对他们从事文学创作的帮助。现代作家对新文学创作的大力提倡,对学生阅读、写作白话新文学的兴趣和能力的提高有切实的帮助。

除了在国文课和作文课中部分涉及白话新文学的写作,到20世纪20年代后期已经开始出现专门的新文学写作课程,主讲教师也多为新文学作家。如冰心1926年回国后在燕京大学讲授“以白话文为限,如日记诗歌小说戏剧等”的“习作”课程;沈从文1929年在中国公学讲授“新文艺试作”;还有一些专门文体的习作课程,如1930年苏雪林在安徽大学讲授“小说作法”,老舍在青岛大学讲授“小说及作法”等。北京大学在1931年开设的“新文艺试作”课程尤其全面,其中,周作人、俞平伯讲“散文”,徐志摩、孙大雨讲“诗歌”,废名讲“小说”,余上沅讲“戏剧”,此后废名也曾在北京大学讲授“新文艺试作”。

1939年,当时的教育部颁布《大学各学院分系必修选修科目表》,将“现代中国文学讨论及习作”列入了中国文学系“选修”科目,并在全国推广。之后,一批大学开设此门课程,多由现代作家主讲,如杨振声、沈从文、李广田在西南联大,吴组缃在中央大学,靳以在复旦大学,张天翼在民国学院,王统照、方光焘在暨南大学,等等。专门的新文学习作课进入“部颁”大学选修课系统后,诸如中央大学这类排斥新文学的大学也无法阻止其进入大学,由此也可看出相比于新文学研究,新文学习作更容易为大学体系所接纳。

现代作家对创作的甘苦有着更深刻的体会和更系统的认识,因此教授写作时有天然的优势。朱光潜曾说:“自己没有亲身体验过写作的甘苦,对于旁人的作品就难免有几分隔靴搔痒。”作家根据自己的创作历程在指导学生中要求多读多写。王统照在讲授陆机的《文赋》时,谈到文学创作的缘由:“一个人写诗作文,都要有感而发,无病呻吟最要不得。”成功的文学创作经验无疑对学生有着极大的说服力,因此他们愿意遵循和借鉴老师的方法。

另外,现代作家生动的课程也增加了学生对新文学的亲近感。冰心的习作课,让学生每人编一本刊物,学生觉得“新鲜有趣”,刊物内容也“活泼可喜”。路翎1948年在中央大学讲授“小说写作”,并不只在教室上课,有时带领学生围坐在操场的草坪上,边讲边提问,以谈话的形式完成授课,这种方式广受学生欢迎。

现代作家之所以能借助习作课程使新文学介入大学教育,并不是以此打入了以知识创造为旨归的大学教育体系的主流,而是因为习作课相对边缘化,白话新文学得以通过大学学术体制控制比较薄弱的环节挤进其中,这在新文学没有形成合乎现代学科要求的“知识量”的时候是比较自然的选择。教授写作,而不是把它作为研究对象,在当时也不会遇到传统学术体制内部过多的阻力,是比较容易为人接受的。当然,现代作家与文学创作的天然联系也决定了他们进入大学更倾向于教授写作类课程。

(二)大学国文:新文学生存空间的拓展

除了重视写作,在国文课的发展过程中,现代作家一直强调白话新文学在其中的重要性。现代作家的国文课,无论是对课程的规划,还是具体的选文讲授,非常明显的一点就是不排斥白话新文学,反而强调新文学在其中的比重,这使得他们利用这门各院系学生的必修课拓宽了新文学在大学的生存空间。

民国时期,很多大学及大学预科开设国文课,但以何种方式讲授何种内容,皆由主讲教师自行决定。1938年以后,“国文”成为大一学生的共同必修课,要求学生:“国文须能阅读古文书籍及作通顺文字。”作通顺文字为白话文的阅读和写作留下了空间。很多教授此门课程的作家都强调大一国文“今”的部分。胡山源曾提及:“教授自选时不要全选古的,也要酌取今的。”在国文课中加重“新”的部分的比重,可以看作绝大部分任教于大学的现代作家的诉求。他们支持新文学,在编选的国文教材中加入新文学作品,在主持的国文课程中加大白话文的比重,在课外阅读和写作中支持学生选用白话文。

郭绍虞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为燕京大学编选的大一国文教材就选入了现代作家的作品,西南联大时期由杨振声、朱自清等主编的《语体文示范》更是影响深远。到1948年,程俊英在大夏大学编选教材《基本国文》,认为大学生应“中西并进”“新旧兼修”,因此打破古今言文界限,“先哲时贤佳构”杂列其中,选取了朱自清、叶圣陶、张天翼、郁达夫、徐志摩等人的白话文章。

陈西滢曾聘请叶圣陶改革武汉大学的国文课程,在叶圣陶入驻武大之前,武大没有国文课,只有作文课。叶圣陶对武大的国文类课程做了一次系统的改革。叶圣陶的国文类课程一共有三门:一门国文,两门作文。国文课包括读文、作文和专属阅读三部分。两门作文,一门“练习普通应用文体”,一门作文“讲习积极修辞”。第一门作文课由叶圣陶讲授,第二门则是旧派学者刘异主讲,但标注了本年不开课。叶圣陶对国文课的改革,明显加大了白话文的比重,单独开设一门白话应用文的写作,再加上虚设的古文作文课,白话文在国文课中占有绝对的优势。叶圣陶还曾在拟国文常识考题中设置关于鲁迅及其作品的问题。现代作家在教学时对新文学的强调拓展了其在民国时期大学的生存空间。

在黎锦熙和许寿裳担任国文导师的西北联合大学,不仅要求学生背诵模范国文,还编写新式标点符号供学生使用;要求全校一年级学生作“修养日记”和“读书札记”,并且“作文不拘文言白话,但须各矫所短”,给了学生写作白话文足够的空间。这也可从此时《西北联大校刊》的《集训专号》选登的十余篇学生日记都使用了白话文中得到印证。

现代作家的国文课有着独特的意义。冰心1926年在燕京大学讲国文时,“用的是古文课本”,可她给学生出第一个作文题却是用白话写《自传》。李广田讲授国文时,通过讲授鲁迅向学生们“介绍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史”。新文学在得到大学教育体制的授权之前,已经借由新文学作家的讲授,广泛存在于大学课堂中了。现代作家的国文课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推动了大学新文学教育的切实展开。

1934年,清华大学国文课的课外参考书有两部,一部是梁启超的《常识文范》,一部是《胡适文选》,此时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因为强大的内部压力停开许久,但在国文课中仍然有白话文的位置。在大学国文课中讲授部分白话新文学以及新文学习作,是在强大的学术体制面前争取到新文学生存空间的有效方式。在没有成为“部颁”必修课之前,一些大学已经开始选用国语文选,一些大学预科也已经设置了国文课,这就为新文学进入大学教育体系做了一定程度的铺垫。在1938年成为大学必修课之后,开设国文课的大学增多,新文学也得以作为国文课程的“合法”内容出现在大学课堂上。

二 新文学研究课程:新文学学术化的尝试

随着新文学创作实绩的丰富和批评理论的深化,人们对大学新文学教育的理解不断加深,除了习作教学,大学新文学研究类课程也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从20世纪20年代后期起,新文学研究类课程在各大学的开设情况呈现出上升趋势。人们开始以历史和学理的眼光考察新文学。在对其展开系统研究的过程中,新文学的知识生产不断丰富,学科性质也逐渐显现。从提议开设到实际讲授,执教于大学的现代作家都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独立形态的新文学课程在20世纪20年代末期开始出现,整个民国时期独立形态的新文学课程并不多。在1939年“现代中国文学讨论及习作”被纳入大学选修课体系之前,专门的新文学研究课程名称并不统一,有明确指向习作的“新文艺试作”“各体文习作(白话文)”“新诗习作”等;有指向赏析的,如“新文学选读”;有研究和习作并举的,如“小说戏剧选及习作”;专题研究如“现代文艺思潮”;更多的是“新文学研究”“现代文学”等较为含混的名称,具体内容也因人而异。根据留存纲要和讲义,新文学研究课程主要可分为鉴赏批评类和文学史类。

(一)新文学的鉴赏与批评课程:主观化的新文学知识生产

一批现代作家,如沈从文、废名、苏雪林等,曾在大学里开设新文学鉴赏和批评课程。严格地说,现代作家的批评与鉴赏课程,其实还是以“书评”式的主观印象批评为主,谈不上探索符合现代学术批评要求的理论方法。但他们将文学论述从文坛带入学院,赋予单纯的文学评论以知识生产的意味,促进了新文学的学术化和学科化。他们按照时间体裁分类作品,有选择性地讲授作家作品,在历史发展中确立作家的地位,从风格或是写法上展开对比,其实已经使新文学批评不断接近于学术活动,成为新文学知识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在废名的《新诗讲稿》中表现得犹为明显。

1936年,废名在北京大学讲授新诗,后因战争爆发而中断,他的新诗讲稿由周作人作序后出版。1946年,废名返回北京大学又写了新诗讲稿四篇。废名的新诗讲稿已经成为民国时期新文学教育在新诗方面的代表作,同时也被视为新诗批评的经典。

“废名是以新诗文本解说进入大学课堂的最早实践者之一。”相比于朱自清,废名并没有明确的构建新文学知识体系或者新诗史的目的,他的新诗教学的出发点更多是“把新诗的真面目揭发出来”。因此,无论是其授课风格还是讲义都带有鲜明的个人特点。废名通过对诗人、作品的讲解赏析向学生传递个人化的新诗观念,这是作为作家的教学者在新文学教学过程中一种较为典型的倾向。

废名抗战前的新诗讲稿主要分两期,初期新诗包括胡适、沈尹默、刘半农、鲁迅、周作人、康白情的诗作;第二期自冰心始,分析冰心、郭沫若等的诗歌。战后回到北大,他又讲授了卞之琳、朱英诞、林庚等少数几位诗人的作品。

废名的新诗讲稿里包含了他对新诗诞生以来的诸多反思,他的新诗讲授与新诗现场是同步的。未经时间沉淀而点评同时代的诗人及作品,对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需要更加敏锐的批评眼光和扎实的鉴赏能力。废名以极度私人化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对新诗的解读,凸显了鲜明的个人气质。废名的讲义中用了非常多的“我爱”“我甚是喜爱”“我顶喜欢”来直接表达自己的欣赏之情,对于新诗的好恶直率又坦诚。废名通过文学化的表达,将抽象化的诗情用另一种抽象化的语言加以解释,这恰恰是作为诗人教师的典型特征。这部讲稿更接近新诗批评或选本,而不是以客观的知识体系输出为目的的大学讲义,但不能否定其对新诗的选择和讲授丰富了新文学的知识生产。

继废名之后,其学生朱英诞曾于1940年至1941年在伪北京大学教授新文学研究课程的新诗部分。朱英诞讲授新诗的方式,简单说就是,废名讲过的采用废名的讲义,废名未讲的便接续下去。朱英诞一边整理废名讲义,一边自撰讲稿,后成《现代诗讲稿》一书。朱英诞的讲稿共有二十章,从“刘大白的诗”一直讲到“《现代》的一群”,涉及冯至、沈从文、徐志摩、朱湘、闻一多、陈梦家、林徽因、田汉、废名、戴望舒、林庚等数十位作家。废名和朱英诞一起对民国时期的新诗做了一个回顾,较完整地呈现了新文学诞生三十年间新诗发展的状况,已经具有了中国新诗史的意义。

现代作家的新文学鉴赏和批评课程,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作家主观品味的呈现,讲授者从纷繁的作家作品中选取了他们认为值得讲述的作家作品,这也是新文学经典化的过程。现代作家兼大学教师的新文学课程讲义是现代文学“当事人”对现代文学的评价,大学的学术权力赋予了教员选择教学内容的“权力”,而他们的认知决定了对应当教授的知识的理解,新文学鉴赏和批评暗含了讲授者对新文学知识的选择塑造。更深层次地说,它建构了现代文学的历史,导引着人们对现代文学的认知。“文学教育不仅指大学文学系的课程设置、教师配备教材选择和学生来源,而且关涉整个语文教育。它通过对文学经典的确认,规范着人们如何想象文学,为一个社会提供认识、接受和欣赏文学的基本方法、途径和眼光。”聚焦到新文学,这种作用更加强烈,新文学教育没有传统的制约,它在建构的同时也在传承。“在大学正规课程中出现的作家作品,是文学作品‘正典’成型(canon for⁃mation)的重要指标。”现代作家兼大学教师对新文学的讲授,其实正是为受教育者提供新文学知识以及评鉴和研究的方法。

新文学研究课程在进入大学文学教育的过程中,实际上面对着双重的压力和束缚。一是新文学本身作为研究内容的“合法性”问题,一是现代文学的研究范式(包括文学史以及文学批评)与传统以训诂考据为主要内容的“国学”研究范式相抗衡的问题。前一个问题是新文学自身的问题,后一个问题则扩大到整个文学研究领域。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现代作家在这一方面还有所欠缺,现代文学的研究还无法将自己变得有客观的价值和科学的力量。但是,确实有很多作家在努力确立新文学教育“合法性”的同时,开始探索更具科学性的文学批评方法,如朱自清的《新诗杂话》就尝试用新批评的方法分析现代诗,只是这种方法还较少地运用到新文学教学上。

(二)独立形态的新文学史课程:新文学学科性质的初步显现

民国时期开设专门的新文学史课程的大学屈指可数,就目前的材料看,这些课程的任课教师或多或少都着有新文学创作的经历,如朱自清、朱维之、吴文祺、林庚、丁易等。

最早讲授新文学史相关课程的作家是陈子展。1928年,陈子展在上海南国艺术学院担任教授,开设暑期讲座,讲授“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考察1898年到1928年三十年间文学的发展流变。其相关著作全书共九章,只在最后一章“十年以来的文学革命运动”中分析了文学革命运动的产生和特点,但从中也可以发现新文学史教学的苗头。真正自觉地从新文学出发,以历史的眼光考察复杂的新文学现象,在国立正规大学开设新文学史课程的作家是朱自清。1929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正式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这使得大学新文学教育摆脱了附骥地位,呈现出簇新的面貌,开始显露出独立的学科性质。朱自清第一次自觉以新文学为研究对象,将其视为独立的知识体系,以现代思维理念、方法视野对其展开研究。在他之后,曾在大学讲授新文学史的朱维之、林庚,直接师承朱自清,他们在大学对新文学历史的讲授主要是继承朱自清所建构的新文学史框架;而吴文祺、丁易等接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影响的作家,则从阶级论或者反封建的角度对新文学思潮运动进行梳理和讲述。

1927年,朱维之发表《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两年后他因为这篇长文得到了福建协和大学校长的赏识而被聘为教员,讲授包括诗歌、小说、戏剧在内的新文学课程。《十年来之中国文学》是最早地考察新文学第一个十年发展的长篇论文,也是我国新文学运动最早的历史性总结文献之一。朱维之对新文学的关注与朱自清的指导有着直接的关系,他在福建协和大学教授新文学时曾写信向朱自清这位启蒙老师请教,而朱自清也慨然将自己的讲义邮寄给学生。朱维之对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作家作品做了一个整体性的介绍,虽然全面,但其实还未能真正搭建起新文学史的框架,真正开设具有学科史建构意义的新文学史课程的人是朱自清。

1929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开设“中国新文学研究”课,这门课程的开设表明研究新文学已经进入大学教育者的视野,新文学同古代文学、外国文学一样是值得研究的内容。此前各大学开设新文学相关课程以习作课居多,可是想要真正在大学扎根,主观性创作活动是很难切入到以讲求客观科学的知识传授为主要特征的大学学术话语体制中的。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确实是第一次以历史的态度来系统总结中国新文学的大学课程,其在大学新文学教育史上具有不可磨灭的开拓之功。课程讲义《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是一份简要的章节提纲,王瑶认为这份纲要就内容范围说有着“对新文学历史从文学运动到作家作品做全面的叙述和评价”的企图。大学课堂是系统教授新文学知识的最主要的途径,朱自清的课程和讲稿正是对新文学历史学术化提炼的最初尝试,也成为新文学学科创建的先声。

《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从1898年的戊戌政变讲到1933年林语堂提倡“幽默文学”,时间跨度约为35年。内容共8章,前三章为总论,第四章开始分体论述。第一章讲述新文学产生的“背景”,包括清末小说、梁启超“新文体”等概况。第二章按照时间顺序讲述新文学发生的经过,首先介绍了胡适、陈独秀、周作人的文学观念,对文学革命开始以后的文学论争、理论倡导和创作情况做了描述。朱自清很敏锐地意识到欧美俄日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因此第三章专章讲述外国文学的作用,另外还对当时文坛的分野、不同文学流派的主张做了表格呈现。第四章至第八章,分别就诗、小说、戏剧、散文、文学批评展开论述,既有内容介绍也有评价分析。就体例上说,这一纲要从文学运动和文学创xaG/a1qeGRPCCm+kvCsjhQ==作、批评两方面对文学史展开描述,在重点的分论中先引入理论研究,再进入具体文学创作研究,包括创作特色和风格,最后以文学批评收尾,脉络清晰,非常注重系统性。从中可以看出朱自清立足于新文学本身,为其学术化,从而使其置身于大学学术框架之内的努力。

这部新文学研究论著有着鲜明的特色。对具体作家创作风格、语言特色的分析非常能体现朱自清的作家本色。在文学研究中重视鉴赏批评是朱自清一以贯之的学术研究思想。对于研究文学,朱自清更加认同鉴赏与批评这些更能触及文学本质的方法,并将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他的文学研究是从了解和欣赏切入的,他认为,想要透彻地了解,必须有细密的分析,有足够的知识和材料做支撑,而切实地欣赏是在透彻地了解里的,了解和欣赏是无法分割的。朱自清的文学批评不再是纯粹主观的情感体悟,也包含着对有法可循的知识的探求,是较为科学严谨的。

总之,《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虽不是完整的史著,但却是对当时文坛各个方面一次全景式的扫描。朱自清将现代中国文学作为一个独立的历史阶段、一门独立的学科来看待,可以说在大学课堂上第一次搭起了现代中国文学史的架构,使新文学教育第一次显露出学科化的雏形。这不是偶然的。新文学在当时大学里一直处于非常边缘的地位,多以习作鉴赏课程出现,想要确立新文学在大学的“合法性”,就必须使之成为真正可以研究的知识,以富含系统性和学理性知识的面貌出现,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就是这样一种尝试,表达了使新文学成为学术研究对象的诉求。正是因为教学之故,需要对现象加以梳理使其历史化、系统化,以便作为知识使学生了解接受,而能如此全面又深入地检视种种文学运动、现象、作品、批评,朱自清的作家身份无疑起到了重要作用,其对新文学的长期关注、与文坛的密切关系提供了诸多便利。朱自清能以《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最先搭起新文学史的框架,其现代作家和大学教师的双重身份功不可没。

“学科首先是一个以具有正当资格的研究者为中心的研究社群。各个体为了利于互相交流和对他们的研究工作设立一定程度的权威标准,组成了这个社群。”学科内部的研究者被赋予了诠释和控制课程的“权力”,从而也被视为生产真理的权威。一批现代作家通过挑选、阐释、评价等一连串的行为建构起学习者的认知系统,从而将主观的文学转化为客观的真理,完成了新文学最初的知识筛选,奠定了新文学学科的知识基础,民国时期新文学史课程的意义正在于此。

结语

就现代文学学科发展而言,新文学能在诞生之后很短的时间内就进入高等教育系统,这绝对离不开一批现代作家兼大学教师的努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代文学是被这批作家教员“抬进”大学里的,他们在大学教育体制中为现代文学学科开辟了最初的空间,使这一学科实现了从无到有的突破。他们对大学应开设新文学课程的呼吁,以及开设新文学课程的具体实践,一点点改变着人们对新文学教育的认识,夯实了现代文学学科立足于大学的最初基础。他们在符合新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基础上,不断拓宽新文学在大学的空间,从理论到实践促使以讲授高深知识为旨归的大学开始接纳新文学,也使新文学作为一种科学的知识体系,亦即作为一门正规学科的程度不断加深。

深入考察现代作家具体的大学新文学教育活动,可以发现他们对新文学进入大学的呼吁和实践与新文学的发展及其自身的教育理念密切相关。大学新文学相关课程的开设历程,实质上反映了现代作家兼大学教师这批新文学进入大学的主力提倡者的新文学教育观念的变化。在新文学诞生之初,大学里开设的新文学相关课程屈指可数udRGHz8BInh/NSZoVrysbf69JIwf5XALJEvnXVRPfYY=,没有专门研究新文学的课程,主要是在国文课或者习作课中学习和写作一部分白话文学。这与大学国文系培养中学师资力量的目标有关,当时中小学已经要求学习白话文,这就导致很多师范类高校较早地开设了白话文学课程。又因为新文学刚刚诞生,还没有形成合乎现代学科规范的知识量,还无法拥有研究对象明晰的知识体系,也只能以讲授创作为主。

随着新文学的不断发展,新文学研究逐步进入现代作家的视野,例如杨振声和朱自清在清华大学的改革,开设新文学研究课程,实际上就是使新文学教育超越以习作和赏析为主的课程,走向以历史研究为主的学术化道路的重要尝试。现代作家的文学史类课程,无论是将新文学作为中国文学史的“尾巴”还是独立的新文学史,都是赋予新文学以“史学品质”,将其置于文学发展轴线上标记其位置,与古代文学并置,这有利于其学科地位的确立。虽然此时新文学还没有完成史论评齐备的学科化建构,但在一批具有学科意识的现代作家的努力下,民国时期的新文学教育已经呈现了学科化的雏形,初步显示出了独立学科性质。

(于萌,文学博士,中国民航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