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沈德潜是清代著名诗学家,论诗主格调,提倡温柔敦厚的诗教,十分看重作者的胸襟和学识,强调有第一等胸襟、第一等学识,方有第一等的真诗和艺术。他创作了不少题画诗,以为“指点画理,无非诗趣”,又有“画师心,心师天”之说。其书画思想与诗学主张相得益彰,显示作者心胸与作品天趣之间存在密切联系,一流的诗人和画家,乃胸襟高远、学识超凡之人,其作品能展现自然神理和生动气韵。
关键词:格调胸襟学识天趣
沈德潜是清中期主掌诗坛的重要人物,其诗学主张和书画品题对清代诗学和文艺思想的发展影响很大。他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着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由于长期生活在江南艺文重镇吴中,沈德潜“游于艺”时多受江南书画家的熏染,于前辈有忘年之交王翚,于门生有王岗龄,于好友则有黄鼎等人。他的诗选、诗论和书画品评,以作者胸襟学识为作品格调的基础,以为创作者胸中必须“有真乐者”存焉,才能在意匠经营中洋溢天趣。在具体的文艺创作和鉴赏中,他主张“外师造化”与“中得心源”相结合,强调“画师心,心师天”,这样才能得自然“神理”而尽显“气韵”生动之美。
一
论诗重“格调”并非沈德潜的首创,明代的复古诗学就有格调说,但明人所言诗之“格调”偏重于对盛唐诗歌音律声调的模拟,而沈德潜讲“格调”则多针对诗人主体的胸襟和学识而言。他说:“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陶渊明被视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根本原因在于其超然物外的胸襟,能在自然的兴感中达到无我之境。沈德潜《题渊明像》云:
渊明本志士,慷慨咏荆轲。有愿托空言,天也无奈何。采菊聊寄兴,饮酒陶天和。忘我并忘天,世事遑知他。至今南村诗,可续西山歌。
称赞陶渊明“忘我并忘天”的超然不群,有一种屏除世事所累的高远胸襟在。所谓“松风万壑吹衣巾,一声鹤唳山月晓。嗒然似欲忘其身,笑看天地成尘埃”。清高的格调,来自洒脱的品行,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诗人,也可以有志在隐逸的方外之想,高隐与枯禅,地异而心同。沈德潜《题静默上人照》云:“面目谁能见本真?清言指示宰官身。沸汤忽现青莲朵,禄位能轻便活人。”“静坐圆蒲万虑忘,一弹指顷悟沧桑。世间事事消磨尽,只有松风意味长。”居于儒而逃于禅之人,轻利禄,看淡功名富贵,曾经沧海而不忘本心。有这样第一流的胸襟,无论发之于诗和呈之于书画,均能创作出第一流的作品。
诗之格调涉及作者的胸襟和气度,故与人格性情相关。在编撰《唐诗别裁》时,沈德潜认为言唐诗格调不能只标榜王、孟一派的闲淡清远,也应推举李白、杜甫甚至韩愈等人的雄豪壮阔。他在《题凌艺芗同年遗照》里说:“胸次真堪隘九州,醉余得句与天游。赏诗别有麒麟阁,那数人间万户侯。”在组诗《题王楼山中丞遗照十二首》里,其《观海》云“: 胸藏大九州,目极大四海。何来算步人,局束嗤章亥?”《黄鹤楼》说:“忆昔楚游日,高歌黄鹤楼。今观图画里,前辈足风流。云拥晴川阁,江沉鹦鹉洲。”这几首题咏人物画像的诗,都涉及唐代大诗人李白—— 一位胸次极宽广的性情豪放之人。沈德潜《为树园题李太白像》说:
金銮殿比蓬门里,视高将军如鼠子。眼中早识郭汾阳,寻常狂士那有此?诗人酒人复仙人,三公之位糠秕耳。埋骨青山山亦灵,斯人至今常不死。披图意气余浩然,高空朗朗长庚悬。
睥睨公卿,视功名富贵如粪土,这就是诗仙李白的襟怀,这样的诗人品格,比之于天上的星星,就像天边最亮的那颗启明星,或者说是明月当空。沈德潜《芥轩行乐图》的《对月》云:“万古有此月,百年无此身。举杯邀月饮,同尔谪仙人。”他还说:“太白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涛浪自涌,白云卷舒,从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力也。”与天才诗人李白并立于唐代诗坛的是诗圣杜甫,二人堪称双子星座。沈德潜《题杜少陵像》说:
道子久不作,何人画少陵?杜鹃春再拜,骏马老还腾。万里怀宫阙,孤舟断友朋。忧时蕉萃意,貌出竟谁能。
朱凤失琅玕,翻飞不暂安。饥寒依旧友,谏诤落微官。入蜀诗篇老,浮湘去住难。千秋传带笠,想象鬓毛残。
在瞻仰杜甫画像时,想到了他忧国忧民的胸怀以及那沉郁顿挫的雄浑诗风。沈德潜说:“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巨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与太白各不相似,而各造其极,后贤未易追逐。夔州以后,比之扫残毫颖,时带颓秃。”老杜诗“篇终接浑茫”的雄浑壮阔,是值得后人学习的榜样,诗人有宽广的胸襟,才有海纳百川的气度。
诗人胸襟与性情有关,其艺术表现有法度可言。沈德潜说:“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如积沙僧解三体唐诗之类。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著得死法?”诗法贵活,所谓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乃化用苏轼论文的名言。沈德潜在《鲍南皋得东坡先生遗像属赋长句》里说:
东坡先生天人流,高文大节无与俦。凤鸟剪翅鱼中钩,毕生窜逐罹穷愁。身骑箕尾名千秋,遗像珍重逾琳球。短笻箬笠髯而修,白描妙手轻朱繇。当年谪官判杭州,来往时作金焦游。至今图画朱方留,南皋诗老游江滨。戴公山畔餐烟云,时梦坡老通吟魂。卷图相赠来野人,六百载后逢其真。忠义满腹流精神,岂独文采长鲜新?谁为尚友追先民?溪毛烹芼明信敦。荐以真乙(东坡所造酒名)香清芬,作诗一笑君应闻。(用东坡《题太白像》句)
对于苏轼,像李白一样以天人视之,观其画像而想象其精神风貌。沈德潜《题温迂斋照》说:“迂斋胸存嗜古癖,写照欲仿西园图。晋卿主客细摹画,侍立先及双名姝。精神全注苏玉局,洒就长笺并短幅。惊看峭壁走龙蛇,米老挥毫往而复。其余面目俱有神,共得名贤一十六。迂斋静对乌皮几,背荫长松面流水。披图如与前哲游,笔墨中间觅知已。嘐然连唤吾师乎,吾师吾师在苏、米。苏、米于今七百春,古今两两共传真。”这是对苏门“西园雅集”的追忆,充满以苏轼、米芾为师法对象的敬仰之情。苏、米是宋代的著名书法家,苏轼还是士人画(即文人画)的倡导者。
在沈德潜看来,诗书画作品的格高调远,是由作者的心胸和性情所决定的。他在《题㯉厓览胜诗后》里说:“吾宗㯉厓先生喜游历,尝之三吴,之两浙,之金陵、淮扬,之豫章、荆楚、夔门、巴巫之间,准之少陵壮游,踪迹相类。登山临水,辄寄咏吟;而于往古废兴存亡、是非得失之迹,唏嘘悲叹,若欲呼冷魄而问之。中间或绮思丽语,或羌无故实,甚或乱头粗服,宗不一家,家不一格。无庸绳以少陵,而胸次之高,兴趣之远,古今人有略相似者也。抑㯉厓长于作画,每逢绝境,托诸点笔以写胸中磊落奇伟之概,山川粉本互相雄长,此又补前人之阙略者。然予所重于㯉厓,又不在区区诗画间也。”诗人格调应于辞章技艺外求之,只有不慕世俗的富贵荣华,以天爵自贵,方能有高远的心胸和磊落的情怀。长于书画的诗人以笔墨写胸中奇趣,更能显示胸次之高远、情感之深厚和气概之宏伟。
二
沈德潜的格调诗学渗透在其书画品题的各个方面,生动表现于他对诗人画家的题写咏叹中。他在《题凌静圃愿游黄海图》里说:“绘图写奇状,灭没难为容。哦诗吐怀抱,烟霞满心胸。息壤在彼讵可负,焉能直待抽却手版扶孤笻?愿君裹粮携宿舂,我当追随比蛩。生平百事俱疏慵,独有寻山贾勇情偏浓。更闻罗浮离合风雨中,匡庐千丈悬玉虹。武夷水乐声潺淙,天台石梁跨穹窿。雁湖瀑布庐山同,岂独海外推方蓬?请君广抱九宇愿,他日遍游洞天福地,四方上下寻仙踪。”把绘画的图写奇状与志在丘壑的诗人心胸联系起来,主张在意匠经营惨淡时,亦应追求自然的天趣。
明清艺坛流行文人画,在南宗画的谱系里,元四家被视为正传。沈德潜《逸园图三章》诗序说:“慕逸园名久,癸酉春往游。主人迎客,坐高台,眺花林,酌清酒,至晚始别。后属题画卷,因述前事,并及为园之由,见予之重主人,不独以园之佳也。”诗曰:“黄痴倪懒,会而成图。笔分理合,讵论形模。此卷亦然,或苍或腴。南宗正传,归于王家(叶)。大阮存素(名愫),小阮日初(名昱)。楼阁烟云,水天竹树。虚白无痕,遥青欲露。指点高丘,旧经行处。一回披揽,一回神遇。时涉名园,无烦杖履。”黄痴、倪懒,指元四家中的黄公望和倪瓒。沈德潜《奉敕题黄公望山居图恭和御制元韵》云:
画师如将,将兵兼正奇,大痴富春山居之图世所知。《兰亭》右军神到候,生气坌涌何淋漓。此卷兴会不相亚,笔所欲赴神先之。冈连岭复势合沓,偶然忽断便有云相随。想其解衣磅礴处,著墨飞动奕奕轩须眉。上追右丞雪江幅,同音笙盘夫何疑。圣人得此屡评品,探抉亭毒穷端倪。江山万里入毫楮,大造在手非关思。敕命小臣题纸尾,迫窘诘屈安能为。昔年曾跋富春卷,今阅此本俯仰生赍咨。天章云汉敬赓和,秋蛇春蚓敢望佝偻山尖碑。
以具有王羲之《兰亭》书法的淋漓气韵,称赞黄公望作画笔墨的神奇,并用“解衣磅礴”形容其作《富春山居图》时的情景。这幅画当时藏于清廷石渠,沈德潜在题画诗的后注里说:“御制云:‘我欲寿之以佳作,德潜笔墨犹能为。’末云:‘试评此画得所否,更须纸尾挥韩碑。’臣自顾庸弱,难称期许,窃愧恧焉。”他在《跋黄子久富春山居图》里说:“子久于元四大家中为冠,而此卷又为生平神来之笔,比之右军《兰亭》,不虚也。入国朝,归高江村詹事,詹事以六百金收之。……计詹事、司农品地声势,极一时之盛,今不三四十年,如春花飘零,云烟解散,而山人笔墨长留人世间,洵秾华难久,而淡寂者多味外味也。”“味外味”原是用来论诗的,沈德潜用来品评画家笔墨。其《题王二痴白云栖图》诗云:“大痴石屋幽栖处,传是当年尚父庐。一自画师仙去后,白云深闭洞门虚。”“二痴雅慕黄公望,画笔痴情皆我师。六法沈酣捐世味,尽教占断十分痴。”也就是说,正是一往情深的“十分痴”,造就了画家充满自然天趣的杰作。
沈德潜是苏州府长洲人,耳闻目睹吴中风雅,对书画艺术有很深的了解。他在《题文南云先生画》里说:
南云下笔有神助,气韵幽闲总天趣。山沓水合坡垄隔,莽莽云烟自回互。木叶半脱波微寒,下有渔舟系古渡。幽人独坐静无事,终日忘机狎鸥鹭。展画俨逢隐者流,竹坞高风缅如故。(先生隐居竹坞)先生文肃之裔孙,世有节义留清门。瞥眼沧桑变朝市,闲云孤鹤归山村。萧然白发被两耳,常同野老谈开元。闲驱造物入毫楮,郑老倪迂共俦伍。云林竹石寂无人,思肖幽兰少尘土。南云画异意则同,此心贞白常千古。山苍苍兮水潺潺,作者通神识者难。更写羊裘钓烟水,于今犹有富春山。
文南云即文点,清代吴门著名书画家,其高祖文徵明曾主盟吴中风雅三十余年。沈德潜在《文待诏祠堂碑记》里说:“公学古文于吴文定宽,学书于李太仆应祯,画则讲论于沈处士周,诗则承厥考温州公林遗法,而并能由师友家法以上窥古人。故谈艺者,于有明吴中如沈、唐、祝、仇诸家,各有所长,然或长于此者阙于彼,唯公有兼擅者。而天子以艺之一言该之。至生平清节,于德艺中随处可征。迄今二百余年,犹清风披拂也。”文徵明是明代“吴中四才子”里的领袖人物,诗文书画样样精通。他胸有丘壑,率性作画而天趣悠然,正如沈德潜所言“披图如遇性情真,杖履逍遥自在身。胸次盎然天趣满,四时一气总阳春”。文点的“气韵幽闲总天趣”,可以说是得其艺文世家的家传。
胸次满山川才能天趣盎然。沈德潜《题徐友竹山水长卷》说“: 身在庐山外,乃得庐山真。超然脱形像,纵笔传其神。徐君兴来写山水,绵绵延延势千里。无依无傍往而复,忽断忽续起兼止。正峰运以斧劈皴,树石微茫水渺弥。写时轻舟停板闸,千艘邪许声喧涾。不闻不见凝于神,瓜步闲如泛苕霅。谦言追仿吴渔山,兴会已趋黄董间。万木奇峰(北苑本)缅机理,富春山卷(大痴本)思沿缘。香光临摹不相似,此趣难与他人传(见董香光自记)。还君画卷有余恋,梦寐常欲亲烟鬟。”诗里提到的“董香光”即董其昌,也称董宗伯,南宗画(即文人画派)的倡导者。沈德潜《董宗伯烟江叠嶂图用东坡韵》说:
似烟非烟山非山,群山吐烟山藏烟。香光泼墨作游戏,造化在手然乎然。溟濛合沓杳难极,但见空际飞出无声泉。斜穿林壑势忽断,逆折下走成回川。村落几处隐复见,板桥沙屿前山前。平湖渺渺云作岸,轻舟泛泛波连天。画禅笔与晋卿异,不愿皴染归清妍。楚山仿佛在堂上,便欲指点云梦长。沙田往时楚中持,使节兴高眺览忘衰年。正则荃蘅尚馣馤,湘灵环佩疑婵娟。汉江一棹入烟雨,迥异绣被舟中眠。对景如逢虎儿画,哦诗更忆东坡仙。于今八载付梦寐,雪泥鸿爪空尘缘。披图云烟倏过眼,万事拨弃且须高诵《逍遥》篇。
董其昌是著名书法家,作画属于文人墨戏,能做到造化在手而具有天趣。沈德潜《题董东山少宗伯画》(锁院中作,写赵松雪《松阴亭子图》意)云:“东山前身松雪翁,寄兴常在烟云中。典文余闲聊点笔,意在笔先势超忽。写出松阴亭子意,天半无端落空翠。亭中不着一闲人,松杪疑闻响清吹。想当心手相应时,机趣欲流纵则逝。略同号舍费苦心,神妙忽来断思议。松雪翁,鸥波亭,到今白苹洲畔余清泠。东山能事通幽灵,知君锁院挥毫处,神往吴山点点青。”书画家寄情山水而心手相应,自然就能创作出天趣盎然的作品。
在沈德潜看来,画家若“画从我心心从天”,其作品就会带有天真烂漫的天趣,故天趣也可以称为“天真”。其《题吴梅查疏泉图》云:“松风万壑声飕飗,寒泉相和鸣幽幽。旧时湮淤略疏导,导之屈折潆沙洲。人工便可引天巧,不滞水与心同流。幽人无事静相对,置身每在白云外。闲中悟得行水方,就下自然无窒碍。山水清音终古新,琴弦那可比天真。移情即是我师在,海上何须访子春。”文艺的天真浪漫之作,极难能可贵。沈德潜在《为程风沂给谏题张南华宫詹画扇》里说:
泼墨成画总游戏,欲与张旭同称颠。有时经月不点笔,有时片刻扫尽床头笺。偶为知交写方曲,兴所到处神随焉。杈枒老树苍而坚,杂以修竹形便娟。怪石突怒势欲走,下有纵横回折飞来泉。胸中那存倪黄董巨法,画从我心心从天。斯人幻化去无着,讵有形影过花砖。惟余笔迹在人世,匹郭忠恕疑神仙。故人开匣共睇视,墨渖犹湿常新鲜。知君念旧因贵画,肯使联绵过眼飘云烟。
所谓“倪(瓒)黄(公望)董(源)巨(然)法”,指文人画创作而言,可总结为“画从我心心从天”。道法自然,是“游艺”的极高明境界。沈德潜《四咏阁记》说:“遇春水则赏其潆洄,看夏云则乐其奇幻,坐秋月而自敞空明朗照之襟,经冬岭而并坚冰霜清澈之节。中有真得,发为歌吟,夫岂寻常栖隐之士所能同其乐意者耶?是知阁中阁外之景,画家得以写之;而天趣之优游自得者,已亦不能喻诸他人,而他人亦不能形诸笔墨者也。”不仅品鉴书画重天趣,沈德潜自己的题画诗也充满了情满山水的天趣。
在本朝画家中,沈德潜很推崇王翚(字石谷,号耕烟散人)。他说:“从来艺事之极者,必归大家。论诗推少陵,论书推平原,而论画,于宋推北苑,于元明推子久、石田,此三人者,画中之少陵、平原也。当今之世,能继北苑、子久、石田而兴起者,则有耕烟王先生。先生童时无嗜好,常引荻画壁,作山水,即生动。……心游目想,尽得古人秘奥,而一以灵心运之。垂二十年,遂成大家。”诗人灵心通于书画,从元的黄公望、明之沈周到清初的王翚、王鉴和恽寿平等书画家,无一不是以灵心运笔而造化在手之人。沈德潜《题王石谷夏山雨霁图》云:
雷声殷殷如转磨,后山雨脚前山过。须臾雨止风亦收,日光射罅云欲破。近看余蔼停阴阴,远望翠岚横个个。耳边忽送淙潺声,悬溜下垂玉虹大。乌目山人写作图,淋漓元气谁能那?此时遥忆拂水岩,倒跃飞流洒佛座。封泥静看果揺落,刷羽徐闻鸟鸣和。四山不见一人行,知有巢居正云卧。
用元气淋漓形容王翚画作的格调,有一种师法造化的天真、天趣在。沈德潜《王耕烟墓志铭》说:“予闻国初有‘三王’之称,谓奉常、廉州与先生也。后有‘二王’之称,谓先生与麓台侍郎也。分位悬殊,声望则一。又闻恽南田寿平写山水,兼神品、逸品,见先生画,曰:‘我让子为第一人。’遂专工花卉,称绝艺。于此见南田之虚衷,而先生之致其退让者,实有无忝大家之目,而画外之品,尤有足重也夫!铭曰:乌目秀起,蔚生名人。造化在手,寝食烟云。辞荣还山,耄年颐神。昔亲仗屦,岁惟丙申。别余一载,辞尘归真。于今三纪,交其曾孙。逢君归藏,来征铭文。”沈德潜与王翚及其家人是有往来的,他把王翚视为清代吴中能传南宗文脉的大家。
沈德潜在论书诗《雁字》里说道:“钟繇字迹拟群鸿,今见鸿文体势同。螉蠮塞边秋写怨,凤凰楼畔夜书空。问奇共识天章丽,观象还夸鸟篆工。毕竟太虚无一点,渐看飞白入冥濛。”鸟篆为篆书之一种,以飞鸟入书为象征,重在笔势的生动自然,追求通神灵的天趣和艺境。沈德潜提倡诗书画的融通,视以书入画为文人画创作的常态,故其品画的“胸次盎然天趣满”也可用来论书。其《恭和御制题林逋诗帖真迹,用卷中苏轼书和靖林处士诗后元韵》云:“山人吐语总冰雪,清气泠然洗凡俗。旧迹留遗直至今,淋漓墨渖堪旁烛。挥毫想见襟抱开,著纸惊看意态足。诗求神韵不赏词,书贵锋棱岂夸肉。天家珍此逾拱璧,书后佳篇并编录。”以为诗之神韵,画之意态,书之风骨,均与作者的胸襟和学识密不可分。
三
受南宗文人画说的影响,沈德潜把“画中有诗”作为绘画应有的品质。他在《张南华太史诗序》里说:“张南华先生尝官于朝矣,人因其气之清,品之洁,才之敏,以仙称之。……为人作画,十数纸顷刻尽,或终岁不可得。综其生平,取适而已。”“与人论画,谓右丞、董巨,萧散闲逸,全以韵胜。后代精工严整,无一笔无成出,然弥近弥远。指点画理,无非诗趣。”以为书画创作与作诗本质上是相通的,书画之神理和气骨有如诗之神韵。沈德潜在《石香诗钞序》里说:“闻之白沙陈氏曰:‘诗全主韵,无韵则无诗矣。’夫韵不以迹象求,不可以声响著,流于迹象声响之外,而仍存于迹象声响之间。此如画家六法,然无论神品逸品,总以气逸生动为上,盖无韵则薄,有韵则厚;无韵则死,有韵则生。北宗之不如南宗,韵不足也。审是而诗之贵韵更可知也。”以绘画六法之一的“气韵生动”,论诗韵之形成,将画之神品逸品作为诗歌贵有神韵的说辞。
沈德潜将书画品题建立于诗画融通的意境之上。他说:“张子墨岑,予山居旧友也,以画名得南宗之正,固有合于气韵生动者,与静思并官清江。静思之于诗,犹墨岑之于画也,得吾说而更参之墨岑气韵神韵之间,其有相与于无相与者乎?”诗重情韵,如花之艳,如泉之清,如古琴之和平,如美人之明丽,如哀猿孤鸐之啸鸣于空林峭壁间。书画亦然。沈德潜《恭和御制题隆兴寺壁元韵》说:“昔闻道子工画壁,挥洒恍遇如来禅。题诗嗟异有坡老,风雨笔快无铅丹。此画已入道子室,能事讵止窥其藩。惜无题识昧姓氏,幸逢睿鉴通幽玄。赵州画水有吴笔,此间相去百里无疑焉。”以“如来禅”形容画家用笔的出神入妙,并联想到了前辈诗人对开元寺吴道子壁画的吟咏,画理与诗情水乳交融。但人物画创作要“以形写形、以色貌色”,有一些超于形色之外的情思是画笔所无法表现的,必须籍诗歌的语言艺术方能传达。沈德潜《题汤式九画像》诗云:
遁轩豪荡才不羁,唾弃珪组轻如泥。酒酣淋漓拔剑舞,四座闪烁生虹霓。中年作画穷物态,花竹翎毛压侪辈。生动还令西爽惊(童西爽,云间人),萧疏欲接南田派(恽南田,毗陵人)。权门屏幛苦难求,贫士绡缣不辞绘。从此得名四十年,年光冉冉近华颠。盛名终古遭坎壈,卜居无室囊无钱。高人寂寞徒为尔,豪士颓唐亦可怜。披图仿佛见颜色,白眼看天岸巾帻。当时激壮故依然,骥马长鸣悲伏枥。酒仙剑侠老画师,后世声名有人识。
在题咏友人画家的画像时,彰显其豪爽的个性,并将其画艺与他人作比较,这些是画像本身无法表达的内容。沈德潜在《商宝意太史〈画声集〉序》里说:“大造之生物也,峙者山,流者水,纷葩者花木,飞走者鸟兽,秀而灵者为人。而画家独能肖之。方其衣解磅礴,极天下贲仑之气、选蠕之状,悉举而归之笔端,其生气全也。然能以形写形、以色貌色,而真气之流于形色之先,与超于形色之外者,必得有韵之语以传。盖画家未到者,诗能神会之,并大造未及者,诗能回斡之,故曰‘笔补造化天无工’也。……或写怀抱,或状物情,或凭吊古人成败兴坏之迹,以垂法戒,而感激、颓放、荒幻、游戏之语,时亦间作。累积既多,遂成卷秩,题曰‘画声’。凡以画为无声之诗,诗为有声之画;无声者中蕴乎声,有声者共聆其声。夙世辞客,前身画师,萃于一人之身也。”重申前贤“画为无声之诗,诗为有声之画”的观点,主张“无声者中蕴乎声”;将题画诗视为“画声”,于无声的形色之外,别有情韵和精神寄托在。
在“读书图”和“觅句图”的题咏中,沈德潜对如何化学问为诗情画意颇有心得。他在《题家骏天中峰读书图》里说:“读书随处有真乐,况入名山深复深。片念集将千载事,清心证入古人心。”又谓:“当年我亦寓中峰,听彻寒泉和古松。只是读书输脉望,阿蒙自笑旧吴侬。”尚友古人的读书有得,与听泉水叮咚和松风呼啸本无联系,但用来形容“清心证入古人心”却十分贴切。沈德潜《题顾南千山居读书图》云:
空岩万籁灭,一叶下亦响。之子久栖息,茫然断心想。手把一编书,古人共偃仰。观理昭有为,叩虚通无象。涧泉资情深,岚光助萧爽。我欲往从之,相期指迷罔。
任侠逞豪气,争名趋势途。二者无一可,何如读我书?要领贵玄览,渔猎轻鄙儒。境以静得闲,味因澹转腴。
以空岩无声而涧泉情深写山居读书,饶有诗歌情韵和画之神理。这种诗画融合的意味在“觅句图”显得更突出,沈德潜《陈授衣闭门觅句图》说:“擅长对客挥毫,仍自闭门觅句。裨谌谋野则获,之子避人澄虑。思乙乙其若抽,想非非而难驻。妙语天外飞来,尘境静中涤去。嗒然吾自忘吾,直与羲皇相遇。”将诗人觅句绘制成图,只能表现静态的深思状,其“妙语天外飞来”的微妙,还需用意在言外的诗境来表达。其《戴星垣松风觅句图》云:“闭门觅句陈无已,君独寻诗丘壑中。谡谡涛声助吟兴,化工相与自然工。”“诗成何必使人惊,天外飞来韵最清。炎月忽然凉到骨,句中字字有松声。”除了以“天籁”为美外,还揭示了“无声者中蕴乎声”的自然神理及诗歌情韵。
静观天地人,挥笔诗书画。沈德潜在《怀旧诗十三章》里说:“大地山川皆我师,太常遗法此分支。(烟客,太常侄,有耳患。)闻尘欲断凭双目,妙手将挥费三思。豪贵难求倪瓒画,朋侪兼得右丞诗(图成,得意者必系以诗。)儿郎也授南宗派,略比书家羲献之。”以为绘画佳作必有题诗,画面上题诗,诗书画三位一体,乃南宗派的正传。沈德潜《文待诏画兰亭修禊于扇并书右军序文同学邵洒夫得之属予赋诗》云:
衡山先生艺林最,六法八法几无对。曾写《山阴修禊图》,群贤列坐嚣尘外。右军一叙书入神,点画临摹与神会。晋人风度便面中,流觞曲水疑溶溶。昭陵茧纸久灭没,把玩方曲犹重逢。玉磬山房旧藏庋,到今开匣生清风。洒夫嗜古已成癖,金薤琳琅堆几席。生平最重文先生,断纸零缣等尺璧。梦魂常与先生游,笑言揖让如莫逆。心领神摹从尚友,叠扇一朝为君有。仿佛衡山亲授之,永日摩挲难释手。示我同看晋代贤,崇山峻岭故依然。辩才藏本今谁见?得此风姿绝可怜。
绘事六法与习书的永字八法,在沈德潜眼中同等重要,但他更欣赏具诗人雅趣的晋人风度,深于情而又能超越之。他在《题王鹤书看梅图》里说:“向南枝干受春温,随意经行水竹村。看到目成唯是笑,坐来心醉欲忘言。铅华尽却谁真赏?风骨双清许并论。我本万峰台畔客,披图便已动吟魂。”这不仅丰富了画图的蕴含,还生动展示了画家创作的情态。
沈德潜的门人里不乏诗书画兼擅之人。他在《王岗龄画记》里说:“王生岗龄游于吾门,善帖括,工韵语,为名诸生。兼好绘事,一以待诏文衡山先生为师。盖待诏画远宗摩诘,近法松雪,又与石田翁上下议论,故其骨相丰采,精神气韵,独具秀色。良由待诏少树名业,晚轻绂冕,唯诗文自娱。余闲点染林壑,聚生平人品之高,学殖之富,流露于寸缣尺幅间,珍之者逾于拱璧,不唯其工,唯其秀也。……予尝颜其读书处为‘停云小筑’,兼赠以‘诗家有名人’旧迹。近世自南田、石谷、渔山、麓台、尊古外,虑为时气所染,屏不经目。而于文氏书画,收藏独多。”所谓“诗家有名人”,指有画名的诗人,诗画兼擅,这是南宗文人画派对画家的要求。王冈龄作画学文徵明,同时也继承了吴门画派作诗的传统,沈德潜多次对王岗龄的诗与书画加以褒奖,他说:
根荄藏石中,岁久渐成石。对待判死生,浑合混形迹。是松是石难强名,造化神通那能识?主人无事来闲亭,点笔欲貌蚴蟉形。宛然相对天都最高顶,如遇浮邱跨鹤来空冥。灵心幻入虚无际,写出虬枝面面青。
如削烟岚插碧霄,松林主客自逍遥。修将山史分泉品,那有余闲话市朝。
从来变化先追仿,画拟停云已及肩。灭没更超形象外,请看相马九方歅。
吟诗有自己的风格,与作画能入流一样,是对诗书画名家创作的要求,所谓“论诗尊风格,看画别宗派。……把酒复看花,化工满庭际。万事付自然,水流与云在。”沈德潜在《王冈龄诗序》里说“: 古来画师兼诗人者,于唐为王右丞摩诘,于元为赵承旨子昂,于明为家隐君石田、文待诏衡山,余画家亦有能诗之人,然偶尔及之,初非专家。甚矣!二者并工之难也。吾门王生冈龄本名诸生,少善病,慕烟云供养者多寿,因习绘事,以衡山为师。始模规格,渐得神理,观者目为小停云也。予作记赠之亦云然。近则专力于诗,凡凭吊古今,友朋赠答,与夫模范山水,刻画飞潜动植,皆以己之性情流贯于其中,如古琴之泛音也。……昔人品摩诘画,谓画中有诗,言粉本即韵语也;论摩诘诗,谓诗中有画,言韵语皆粉本也。冈龄虽未能至,心向往之,他时诣极,乌可涯量?”虽然前人有“艺之至者不两能”的说辞,但沈德潜依然对王岗龄既习绘事、亦专力作诗表示鼓励。
四
在工形似与重意趣之间,沈德潜倾向于表彰重意趣,以为书画家应洞悉造物的奥秘而有通灵入妙之意趣。他认同唐代画家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说,常以“画师心,心师天”品评书画作品。其《赠画史张子》云:“昔人作画重工意,今人作画重工似。模形写态称仿佛,区区之见儿童耳。君家写生手,流辈难抗衡。巧搜造物秘,意匠通幽灵。花花叶叶带生气,虫羽点缀能飞鸣。有时兴到更画竹,淡烟微雨枝纵横。乃知工意不工似,意所欲到神先行。” 写生的花鸟画,尤其是以书入画的写竹,更能体现意在笔先的文人画旨趣。沈德潜《张未君画竹歌》说:
南华先生画中仙,画师寸心心师天。不拘董巨旧模范,笔所到处生云烟。南华仙去谁人续?有子纷披工写竹。睢园万绿蟠胸中,泼墨淋漓生气足。瘦骨挺劲纵复横,枝枝叶叶风雨声。张芝草书君悟得,左盘右蹴俱神行。须臾挥洒十数纸,满堂色动人皆惊。知君画法本家学,不受文同夏昶缚。况当卷轴浸润余,书味流行乐复乐。劝君扄鐍藏箨龙,恐逐风霆作势归云中。
对画竹者来说,师心意味着成竹在胸。沈德潜说:“写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谓意在笔先,然后著墨也。惨淡经营,诗道所贵。倘意旨间架,茫然无措,临文敷衍,支支节节而成之,岂所语于得心应手之技乎?”意匠经营惨淡中,心手相应神乎技,才能有直击人心的力量。沈德潜《题顾且庵画竹》云:“且庵画竹枝,见竹不见画。淇园千亩藏胸中,挥扫但觉腕底快。沈生展画图,见画如见竹。虚中强项故依然,对此可以疗我俗。满堂萧飒枝从横,叶叶尽带风雨声。知君久通篆籀法,不向尺寸摹其形。时无巨眼精赏识,十年浪走名难成。写将几幅鹅溪绢,付与时人论重轻。”以风雨声入怀,以篆籀法写竹,生动而有韵味。沈德潜在《魏傅岩画墨竹歌》里说:
醉余挥笔扫竹枝,倏忽琅玕势千尺。一丛新长成箨龙,亭亭直上捎青空。一丛涧畔忽斜岀,寒梢俯地烟濛濛。一丛偃蹇穿石罅,萧疏凤尾摇清风。两枝枯干头且童,劲节中断如截葱。其后崇冈怪石各异态,千梢万纛随横从。乃知成竹在胸次,元气入手人无功。自言北地寒威酷,只有黄沙少修竹。平生爱竹如性命,借此豪端洗尘俗。披图凉气来满堂,观者动色神苍茫。恍惚风雨黄陵鹧鸪语,令人咫尺游潇湘。
强调只有“成竹在胸”,方能“拈将秃笔扫寒枝,拂拂清风起墨池。记得梦魂曾见处,黄陵古庙月斜时”。构成汉字的“六书”之一是“象形”,书画同源,故写竹还须八法通。沈德潜题《夏仲昭墨竹》云:“太常墨竹谁与匹?湖州以后称劲敌。胸中肝肺忽槎枒,吐此夭矫苍虬骨。一丛直干凌青空,上有霜箨飞天风。一丛石畔忽斜出,竹梢俯地烟濛濛。……乃知腕底有成竹,化工入手天无功。太常草书体奔放,时为君王写屏障。(历永乐至天顺,俱以善书受知。)六书之法通画竹,绝技纵横出天匠。披图忽听风雨声,把玩人人共惆怅。画竹俨同真竹真,此中妙理能入神。”除意在笔先的神妙之外,画竹的意匠还体现在以六书之法入画。
虚心静虑,澡雪精神,有利于书画家想象力的发挥。沈德潜《题徐文长雪中杂花图》说:“夙闻王摩诘,雪中画芭蕉。用意每出造物外,世人俗见空訾嗷。青藤山人更荒幻,花花纷纷写凌乱。春秋冬夏杂然陈,飞雪压枝堆素练。每当换景诧诡谲,睇视寒光目揺眴。想当点墨时,纵饮倾千卮。醉中忘物并忘我,笔所着处俱神奇。……山人笔墨惟师心,变化横纵自为主。千载质之王右丞,相视而笑称良朋。”有荡涤万古之心胸,以及物我两忘时的坦荡,方可能于类似草书的纵横变化中巧夺天工。沈德潜《丹青引赠李芥轩》云:
江南是处多花草,天为画工留本稿。芥轩老子善丹青,笔尖工巧夺大造。有时密处交枝横,花花叶叶披精英。有时只写半幅绢,三朵四朵神如生。点缀竹石更苍秀,杂以虫鸟能飞鸣。平生佩服杨补之,徐熙双钩吾所师。黄荃钱选名亦盛,略嫌方板无神姿。当今花卉谁第一?南田恽叟声籍籍。长安卿相尽倾倒,千金为寿索真迹。君今实同名不同,老向吴门作羁客。酒酣耳热忽大叫,放眼看天堕巾帻。君不见曹霸当年画入神,终日坎壈缠其身。折枝神艺真无敌,知我他年自有人。
称赞恽寿平的花卉画为当朝第一,而李芥轩的折枝画法可与其并肩,关键在于用笔如神,艺与道合而巧夺天工。所谓“植物重耐寒,坚贞异韶媚。天笔写幽姿,清香间苍翠。味澹全其真,道合从以类。更怀君子朋,虞庭二十二”。除追求“画中有诗”外,以书入画也是南宗文人画的特色,尤以竹画和花卉画最显突出,故沈德潜在书画题咏里多有提示。他在《题沤也兄画兰卷后》里说:
墨花零乱湘江浦,叶叶纵横带风雨。睇视全无点笔痕,吾兄能事师前古。中锋独连殊有神,所南松雪传其真。不须接叶取妩媚,世间画手空纷纭。当年过我留笔迹,顷刻烟云满堂集。日月崩波十数年,淋漓墨气今犹湿。秋兰近日委蓬蒿,何事荃蘅更化茅。此意今人谁共语?与君痛饮读《离骚》。
画兰而以中锋运笔,形神兼备而墨气淋漓,这一方面得益于出神入化的书艺,一方面则在于心静时的超悟。沈德潜《题松云听梵图集圣教序字》说:“云寒松复深,半岭积空翠。心静多远闻,境闲息凡虑。幽岩流禅音,烟中藏古寺。想象东阿王,吾山闻梵贝。有声得湛寂,无相谢智慧。松耶与云耶,不碍空明地。还期净闻根,更超无上义。”诗境清净有禅音,字含无上第一义,洋溢着得意、忘我的气氛。真可谓“坐间欱歘狂飙起,旋听奔流激双耳。空堂恍惚聚精灵,炎月生寒彻肌理。睇观知是王孙笔,万壑松涛泉汨汨。古藤如幄揺晴空,突怒蛟蛇势难掣。中有逸士湛幽林,虚岩独坐横清琴。想见伯牙刺船至,海上鸟鸣水涌皆琴心。忘言得意足天趣,仿佛古调一曲闻”。诗题的附注说:“主人名穆,画松风、奔泉、古藤、怪石、高人抱琴独坐。”穆主人乃道家高士而参释氏之旨,山林静坐观心,风入松,心与孤云远,故有此“忘言得意”的心师天之作。
沈德潜反复强调“画师心,心师天”的重要,他在《题戴愚堂侍御观夜潮图》里说:“画图清光出尘表,素娥素蜺(入)同在幽虚天。伊人方寸起堆阜,三长五难擅君手。惊涛灵府漂泥沙,朗月澄怀鉴妍丑。观潮兴寄冰壶中,云梦真堪吞八九。披图为我补缺陷,此景从前未曾有。何时与君共酬曲江月,淋淋看涌兼天之冰雪?”澄怀观物,山水尽在方寸间。其《翟子厚山水歌》云:
画师心,心师天,九州四海凭云烟,囊括元气神理全。画家失此意,界域分区区,寸山尺水一一穷追摹。追摹形迹拙变化,源头既涸聊枝梧。翟君蹶然起,高怀脱形似。胸中如有造化炉,意在笔先后着纸。左挥右攉气欲流,谛观便是真山水。大家逸品兼有之,前身画师应在此。纷纶众手各擅场,眼中之人见之子。画师心,心师天,天机参以人,驱山走海逾精坚。愿君更师荆关董巨维摩诘,镕冶众妙忘蹄筌。君家不求名,韬晦守蓬筚。负米养高堂,调膳馨有飶。讵知逃名名转高,鹤鸣九霄声自彻。
书画家的通灵笔,有助于诗人领悟真山水的美妙。沈德潜在《陈楚望西山挹爽图》里说:“秋山清在气,诗人清在心。清心挹清气,襟抱殊愔愔。岚光落小艇,泉声答幽林。即此天趣足,至乐何须寻。”其《秋山红树图》云:“秋山合沓秋云封,清霜零后秋林红。似怜白藏少颜色,一番绚染劳天工。高高下下添丽景,藤萝银杏连丹枫。……松间跳珠下白鹭,奔赴谷口泉淙淙。喧寂浓淡俱可爱,随人自领关心胸。凭谁写入尺幅里,方今能手推娄东。”在天趣盎然的图画鉴赏中,诗人对清心与清气有了更深的感觉。
书画家有山川清气在胸,且清心绝俗无挂碍,方能画出山水的真精神。沈德潜在《赠魏浮尊道士》里说:“虞山画师独往客,五岳经行一笻屐。归来泼墨扫烟云,胸次山川有谁敌。晚年倦作诸侯宾,笔床茶灶移吴门。升堂弟子有数辈,谁其秀出今浮尊?浮尊道人餐霞子,谷神养就长不死。爱将余事弄丹青,山是真山水真水。尊前示我《海岳图》,方丈蓬壶乍有无。泰岱松云落几席,蚕丛残雪寒肌肤。恍然坐我烟水窟,独往精神呼欲出。”诗中讲的“虞山画师”,指吴中书画家黄鼎,系苏州府常熟人。他号旷亭,又号独往客,“生平好游览,尝之齐鲁,登岱。历燕、韩、赵、魏,入秦,登太行、终南、太华诸山。又出塞垣数千里,经于阗,近身毒国,至踪迹俱断乃还。后巢黄山,上匡庐、罗浮、九嶷,陟嵩、衡,升峨眉颠,攀岷山,穷长江之源。后乃入天台、雁荡、武夷诸胜,仗履所到,凡诡奇殊绝之状,一一寄之于画,前人粉本中未尝有也”。遍游名山大川打画稿,是黄尊古笔墨入神的重要因素。沈德潜在《集黄尊古草堂观山水图作歌时黄将游武夷》里说:
阴晴明晦递变态,粉墨真许追冥搜。坐间刘广文(湘洲),嗟咨叹欲绝。亦有王文学(学舒),睇视分豪末。我时把酒还披衿,意兴能穷造物窟。我谓主人工画如工文,笔未落时先凝神;主人谓我作文如作画,使笔力回千钧。主宾相视复相笑,此中三昧外人那得探其真?我不能画解画理,如君画师辞客兼一身。
称赞黄尊古作画能将山水的各种变化表现出来,用笔苍劲,品格超逸,有如作诗能穷尽造化本源一般。在《黄尊古墓志铭》中,沈德潜记载了黄尊古的论画之语。黄鼎尝言:“画品超逸,过于沉著,然不沉著不能超逸。”又说:“吾所指授者,乃驰轥古人之途,若骨相、丰采、精神、气韵,随其人性情、学问变化之,毋沾沾面目为也。”沈德潜因此而作铭曰:“画师心,心师天;归自然,神理全。急奔义,避权贵;散荣利,身无累。行万里,凭孤笻;归去来,藏幽宫。人云亡,粉墨在;烟云中,永不坏!”以为自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之后,吴中已久无享誉全国的大画家,至黄尊古以“画师心,心师天”重振吴门宗风,发扬光大了文人画超凡脱俗的艺术精神。
(张毅,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