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梁斌的意义

2024-12-08 00:00:00刘卫东
文学与文化 2024年3期

内容提要:梁斌是把革命史构架与“个人经验”紧密结合的。梁斌对经验(不单是他自己)的回顾,因为有了“革命”的正当性,演化为一种宏伟想象,为“过去”建构了“叙事”。“革命历史”来自梁斌的“个人经验”,具有相当的真实性。梁斌追求“个人经验”的“不受束缚”,是出现“两个朱老忠”的原因。《红旗谱》构架是革命史,但大量细节来自作家乡土生活经验,这是留给文学家的空间,也是作品的“根”。《红旗谱》独特的“气魄”追求,同样与梁斌“个人经验”密不可分。他把生命投入到革命中,并以当事人的身份为其中的沉默者发出了声音。

关键词:梁斌革命历史“个人经验”《红旗谱》

自《红旗谱》1957年出版,梁斌就在文学史上占据了绕不过去的一席之地。梁斌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谈“个人经验”与创作的关系。在《漫谈〈红旗谱〉的创作》《我怎样创作了〈红旗谱〉》等创作谈中,都是先谈经验,再谈创作。这一点不难理解,因为在他看来,经验是作品的来源,二者是互文关系。该现象非梁斌一人独有,而是体现为一种叙事思路。在“十七年”的“革命历史叙事”中,类似经验与写作互文的作家,如《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红岩》《高玉宝》等,同样喜欢把经验与作品并举。不同的是,《红旗谱》因为呼应“农民革命”的重大主题,具有更高的辨识度。于是,在当时语境中,就“农民革命”题材而言,梁斌具有几乎无可比拟的独特性。但目前研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还不够。黄子平说,“革命历史小说”之所以有生命力,“无一不是由于他们从历史、传统(尤其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的历史与传统)以及阅读群体中获得相当资源支持的缘故”。我以为,这里的“历史”,除了来自他者,还包括作者参与“建构”的部分。所谓“革命历史”,就是“个人经验”,具有相当的真实性。正是这种真实性,不仅保证了革命意义上的纯度,还带有历史意义上的可信。此前,文学史叙述梁斌时,直接面对的是《红旗谱》等文本,很少去特意关注梁斌经验与创作的互文性。有的“本事”研究,过于强调事实真实。本文认为,关注梁斌创作中“经验—创作”之间的关系,可以用“反观”的方式,看取一个时代的作家如何“把个体经验写进历史”,从而可以认识到梁斌创作的特殊意义。

一 来自“个人经验”的“革命史”

革命史的构架,在《红旗谱》中表现得很明显,同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梁斌首先是一位革命家。他1932年参加了保定第二师范的学潮斗争;1930年代中期加入左联,开始创作;抗战期间在冀中任新世纪剧社社长,从事抗日宣传斗争;抗战后南下湖北开辟新区,先后任襄阳地委宣传部长、武汉《长江日报》社长;1954年调河北省文联。从经历看,梁斌特殊点有三:第一,他是一位革命战士,如参与建立了蠡县第一支抗日武装、曾担任过游击大队书记、“反扫荡”中在恶劣环境下与敌周旋。其间目睹很多战友牺牲;第二,梁斌有创作才能,20世纪30年代中期参加北平左联,开始发表文章,抗战后长期在宣传部门工作;第三,书写熟悉的革命历程,在梁斌看来是完成“为烈士竖碑”的夙愿,同时也是“立功”后的“立言”。可以说,梁斌对经历(不单是他自己)的回顾,因为有了“革命”的正当性,演化为一种宏伟想象——为“过去”赋予了光芒和魅力。

梁斌是把革命史构架与个人经历紧密结合的。他说自己写作的目的,“主要是写广大工农群众在阶级斗争中的英勇,这样便于后一代人学习。在长期的中国革命的斗争里,广大工农群众跟随党进行了轰轰烈烈的革命的斗争,做了很多工作,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是应该肯定下来的”。所以,他写革命历史,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梁斌的作品与他自身的经历互文。《红旗谱》三部曲写的“反割头税”“保二师学潮”“高蠡暴动”等,都是故乡发生的深刻印在青少年梁斌心上的事件。《翻身记事》的主要内容是“土改”,是他抗战后在冀中及南下襄阳的经历。梁斌叙述时,自觉把上述事件纳入到革命史中,用革命逻辑对事件人物及关系进行了分析,“我所以要写‘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一方面是由于革命经历在冲动我,一方面是由于这两个事件,在当时的政治斗争和武装斗争上,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具体到小说中的情节或事件安排,背后的逻辑也是革命理论。比如,作品开端“楔子”的作用就是“把朱老忠从小孩子时代就放进强烈的阶级斗争的环境中去”。以上材料说明,梁斌写作方法中有一条,是先有了革命理论,然后对自己的经历进行加工。他自己总结说,在酝酿和写作《红旗谱》的时候,反复学习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新民主主义论》等著作。

不过,革命史构架不可能解决创作中的所有问题,梁斌也是很清楚的。首先,个人经历不可能完全与革命史划上等号。“书里的故事即使有现实根据,也绝不等于生活中原来事件的再现”,“《红旗谱》中的故事不是革命生活的实录”。其次,具体到作品的叙述中,细节与革命理论不可能完全对应。比如写党的领导贾湘农,“我明白,领导人物是不易写的,但这样一部书又怎能不写党的领导形象呢?我考虑的结果,打算尽量让他少出场,一出场就要把他写好。现在看来,这个人物所以没有写好,毛病也出在这里,越是信心不足,让他少出场,就越是写不好”。当然,梁斌所说的“写不好”是谦词,但是也说明,在梁斌看来,贾湘农这个人物没有完全体现出他对革命理论中“党的领导”的认识。再次,梁斌把个人经历建构为革命史,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其实,早在1936年梁斌的第一篇小说《夜之交流》中,“保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的题材就出现了,但是作为左联成员的梁斌,主要是想写出“血海深仇”。后来不断重返这个题材,反复书写,历经多年才写出了《红旗谱》。朱老忠这个人物也经历了一个书写的过程。1942年,梁斌在根据地见到一位老人,以他为模特写了短篇小说《三个布尔什维克的爸爸》,此即朱老忠人物的雏形。1943年在此基础上,继续丰满为中篇小说《父亲》。直到《红旗谱》,才最后完成了朱老忠的形象塑造。

革命史架构让《红旗谱》获得了“概括了我国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前后的伟大历史图景”的阐释线索。那么,梁斌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经历纳入到这个革命史架构中。逻辑的发展是,梁斌把革命理论与自身经历结合,论证了革命的起源、过程和正当性。任何对自身经历的写作都不可能是“实录”,都有必要的“观念先行”,当然,这个先行的观念也不可能完全统摄住各种不同的经历——这就是革命历史叙述依据的理论一致,但个人讲述的具体内容却完全不同的原因。写作《红旗谱》的过程中,梁斌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将二者粘合起来。他在创作谈中,反复讲自己的构思,都是针对处理自身经历问题的。梁斌早就发愿写“保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也一直在练笔,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理论。“《红旗谱》所写的事件是我青少年时经历和接触过的生活。二十二岁该可以写了吧!当时也写过,写作热情也很高,但就是写不出来,刚写几章热乎劲儿就下去了。为什么?生活还不充足嘛!政治上、思想上也还不成熟”,“只有自己对自己经历过的斗争和生活理解了,反复琢磨过了,深思熟虑了,才能写出来”。直到20世纪50年代,在讲述“革命史”的潮流中,才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并一气呵成。

那么,可以想到的是,在写作《红旗谱》时,革命理论和个人经历书写之间出现一些裂隙也是必然的。晚近一些文学史已经指出了这一点。比如有的文学指出,朱老忠出场时“带有浓厚的绿林好汉气质,这些品格因为契合大众读者的审美期待和审美习惯而受到欢迎”,后来随着故事的发展,“这些农民好汉气概逐步让位于预先给定的政治正确性”。类似的看法还有,此处不再枚举。表面看,问题也确实是如此的。但如何解释这个问题呢,是不是就此可以说《红旗谱》在艺术上有“瑕疵”呢?一部毫无败笔的作品是不存在的,因此,认为《红旗谱》有写的不好的地方,也是正常的。不过具体到《红旗谱》的上述问题,笔者以为,可以换个角度看。这个看上去的“瑕疵”,如上所述,源于革命史构架与自身经历的矛盾,但从结果看,却是梁斌坚持书写个体经验和感受的结果。正如他本人所说,“我在写《红旗谱》的时候,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人物必须扎根于现实,然后,大胆地尽可能用想象力和联想力去加强和提高。当时,我不想受任何束缚”。问题就在于“扎根于现实”和“不想受任何束缚”这里。朱老忠人物本身就有双重特质:一种是革命历史赋予他的英雄身份,在作品中隐喻农民阶级在党的领导下走上革命道路,必须得以表现和突出;另一种是梁斌现实中接触到的家乡农民身份,他们豪迈、侠义,散发着北方汉子粗犷的味道。试想,如果梁斌仅赋予朱老忠一种特质,情况会是如何——朱老忠就不是一个文学人物了。一个重要的前提是,梁斌受到的束缚不可谓不多,但他作为一个文学家,是“不想受任何束缚”的。于是,梁斌写出来了“两个朱老忠”,而且都被读者接受到了,这恰正说明《红旗谱》文本是复杂、丰富的。

二 冀中的“生活气氛”和“生活细节”

《红旗谱》的构架是革命史,但大量细节来自作家生活经验——这是留给文学家的空间,也是作品的“根”。梁斌深知文学作品中细节的重要性:“运涛一生下来,老奶奶在窗前挂上一块红布;朱老忠还乡,一家围在严志和家炕桌上吃饭;大贵娶媳妇;‘绿林行’等一系列细节,都是根据当地生活习惯写成的。我为什么写这些生活气氛、生活细节呢?一来叫读者看了,觉得真实,觉得亲切,再就是为了通过这些东西透露中国民族的生活风貌和精神风貌。”所以,“生活气氛”和“生活细节”不单是证明《红旗谱》中革命理论的论据,还因为生动、真切,把小说带到了更为广阔的审美空间。

此前的研究者不约而同注意到,《红旗谱》接续和发展了“五四”乡土叙述传统,描绘了冀中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风俗画。“五四”乡土小说开创的题材和方法,在《红旗谱》三部曲中得到接续并发展。但不同之处在于,相比“五四”知识分子化的启蒙描述,梁斌生长于农村,加之革命作家对土地和农民有了新的认识,所以风俗民情趋向于“民族化”的展示。《红旗谱》的故事发生在30年代的冀中地区,因此,20世纪上半叶北方农村的生活进入作者笔端,就是很正常的事了。浓郁的冀中民俗风情和日常生活,形成一种氛围,衬托着其中的人物。文学史对此评论说,“这些风景、风俗描写对于表现阶级斗争其实并非必要”,“但作者真正懂得农村生活和农民文化心理,所以在创作中依赖且忠实于自己的乡村经验”。

除了自然风光和民俗,《红旗谱》对20世纪30年代冀中乡村的政治经济进行了深刻的观察和描写,体现出作者强大的功力。

《红旗谱》在乡村政治方面的内容,较少被此前的研究者所注意,似乎《红旗谱》写的就是地主和农民的冲突。但仔细观察,情形要复杂得多。农村中家族文化的作用和影响,在《红旗谱》中得到了深入揭示。在20世纪30年代的华北农村,家族制度是农村基层主要的社会结构。梁斌出生于蠡县梁家庄,所以对聚族而居的生活很熟悉。他的回忆录《一个小说家的自述》中写道,梁家庄最早是四姓迁来,四个家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红旗谱》中,朱家和冯家的矛盾是一条主线,朱老巩之死和朱老忠复仇,是叙述的主要动力。锁井镇的朱、冯家族矛盾不是阶级引发的,而是旧有的积怨。“回去!回到家乡去,他拿铜铡铡我三截,也得回去报这份血仇!”这是朱老忠的基本心理。所以,朱老忠回乡后,马上去看望跟冯家打官司的朱老明。朱老明官司打输了,见到朱老忠,觉得找到了跟冯家继续战斗的战友。朱老忠在得到革命思想指导之前,主要行动都是由家族复仇意识驱动的。梁斌把《红旗谱》中家族之间的恩怨,纳入到了革命发展历程,双线并进。早于《红旗谱》的《咆哮了的土地》(蒋光赤)和之后的《古船》(张炜)、《白鹿原》(陈忠实),以及同时期的《三家巷》(欧阳山),都是把家族兴衰作为主要叙事线索的,只不过对兴衰原因的解释有所不同罢了。

权力是乡村政治的焦点,而革命就是对权力的争夺。因为梁斌对乡村政治极为熟悉,所以对这一层关系做了深入揭示。朱老巩“大闹柳树林”的反抗,是必然失败的,因为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了。他的总结是,“土豪霸道们,靠着银钱、土地,挖苦咱庄稼人”。朱老巩的观察是没错的,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权力俱乐部。冯老兰是锁井镇村长、千里堤的堤董,财大气粗,不但霸占了锁井镇的权力,还通过各种关系,把权力网络延伸至县城和城市。县长王楷第是冯家的后台,二者保持着密切的钱权交易关系,而王是“保定‘老军官’毕业,当过旧政府的议员,是北洋官僚张省长的老同学。放他这一任县长,就是因为他官囊空虚,给他个饭碗”。到了《播火记》中,冯家甚至把权力由政治、经济延到军事领域。他的儿子冯贵堂与县长王楷第、围剿保二师的十四军军长陈贯义、保定行营主任钱大钧等结交,沆瀣一气,又与马队队长章树贵勾结,建立了民团,拥有了武装力量。也就是说,冯贵堂在父亲死后,继续把持锁井镇的军政大权。如果不是革命的到来,朱老忠想要复仇的计划,会遇到很大困难;而暴动的失败,也侧面说明了革命面对的反动势力是多么强大。梁斌在《红旗谱》中展现革命力量的同时,也从经验方面,写了乡村政治权力的“潜规则”。梁斌本人的丰富经历,也让他认识到乡村权力的复杂性。自传《一个小说家的自述》就写到这个情况,抗战期间蠡县失陷后,农村有很多“双面政权”,表面不得不维持敌人,实际是支持抗日工作的。梁斌有一次在家里被下乡的敌人抓住,因为他的本家哥哥是双面政权负责人,经过一番沟通才使他脱险。梁斌把乡村权力的复杂性这个问题写了出来,就使《红旗谱》不是无根之木,而是有牢固的生活基础,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相比而言,《青春之歌》的“农村斗争”部分就很简单,因为作者不熟悉生活,没有足够的乡村经验,不能深入到乡村权力斗争的“根部”中去,这成了小说后来被批评的口实。

有学者注意到,《红旗谱》之所以很扎实,是善于从经济内容入手,并以此推动故事发展和凸显人物性格。由此,可以看到梁斌对冀中乡村经济问题的熟悉和驾驭能力。比如小说开篇的“楔子”的故事,就是由一个经济事件引发的。冯老兰是堤董,贪污堤款,结果堤防出问题决了口。人们交不起田赋银子,冯老兰又决定砸钟抵债。朱老巩敏锐地意识到:“那不是什么砸钟卖铜顶田赋,是要砸钟灭口,存心霸占那河神庙前后那四十八亩官地!”朱老巩妨碍、抵制冯老兰的发财计划,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冯老兰对朱老巩恨之入骨了。《红旗谱》的反“割头税”运动,也是经济事件。冯家花了四千块大洋承包了“割头税”,然后每头猪征收一块七外加猪鬃猪尾、大肠头等。按照冯家的如意算盘,他们最后可以毛收入八千到一万元。作品中老驴头算了算,“一只猪的税,值二三小斗粮食。我要是有这二三小斗粮食,再掺上点糠糠菜菜,一家子能活一冬天”。这样精准的数字描写,显然来自生活。梁斌所依据的,正是蠡县1928年的反割头税斗争。从经济分析可以看到,贫富差距在当时何其巨大、村子里的地主豪强何其贪婪——这正是反“割头税”运动兴起后一呼百应,且最后胜利的原因。作品中的冯家父子,有很强的经济才能。冯老兰每天窝在家里,“晴天白日点起油灯,写账簿、打算盘”。冯贵堂读过书,在外面做过事,对经济问题更有现代眼光。虽然在革命理论中,冯贵堂代表腐朽落后必然要被打倒的阶级,但《红旗谱》却从经济的角度说明了他的精明强干。至于受到剥削的农民,也不是不会算账,只不过受到压迫没有机会而已,一旦受到启发团结起来,力量就是惊人的。所以,《红旗谱》中的贾湘农宣传革命道理时,讲的就是“封建势力用地租、高利贷捆住农民的手”,“用政权勒住农民的脖子”。他透过现象看本质,从习以为常的现实中,提炼出了以往农民们感到陌生的理论,因此获得了他们的信任。

梁斌在《红旗谱》中表现出的对冀中乡村问题的把握,尤其是对政经军一体化的家族势力的揭示,是非常深刻的。不能揭示出这种状况,对革命的“起源”问题就说不清楚。《红旗谱》所谈及的革命,有着梁斌喜爱的《水浒传》中“逼上梁山”的逻辑,这显然基于1930年代初期已经如同火药桶一样的乡村矛盾。相比茅盾的《春蚕》《秋收》《残冬》和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等名篇,梁斌不是单写农民饱受盘剥、走投无路的现象,而是写出了现象发生的原因。当然,这也跟《红旗谱》三部曲有更多篇幅有关。总之,单独拿出《红旗谱》对华北20世纪30年代农村的书写,放在20世纪乡土小说史中,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三 “气魄”

阅读时,可以感受到《红旗谱》独特的美学风格,这同样与梁斌“个人经验”密不可分。梁斌对此是很自觉的:“在写长篇之前,我心里暗暗产生一种期望,想在小说的气魄方面、语言方面,树立自己的风格。”除此之外,梁斌还多次在创作谈中提到“气魄”和“民族气魄”。可以说,“气魄”是理解梁斌的关键词之一,而“民族气魄”则是“气魄”的延伸。从字典来看,“气魄”的意思是“魄力”和“气势”。至于“民族气魄”,梁斌则做过解释。他认为,屈原《离骚》的“怀念祖国”、诸葛亮《出师表》的“为振兴祖国而慷慨陈词”、李白杜甫的诗“表现了中华民族的铿锵性格”,“都是有民族气魄的好文章”。那么,“民族气魄”又怎样表现出来呢?梁斌进而说:“要想在一部文学作品中,概括全国各地人民生活斗争,是困难的。所以我们要强调一个地方的生活方式、民俗,反映浓厚的地方色彩。”综合上述说法,梁斌所说的“气魄”和“民族气魄”指向一种精神气质,更确切说,是北方农民的气质——因为他是以故乡冀中的人物来展现“民族”想象的。由此可以指认,源自北方农村的“气魄”是梁斌在美学上的重要追求。

“民族气魄”首先来自作品所写的事件,主要是保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保定第二师范学潮是党领导的持续性事件,开始于1930年,到1932年达到高潮。罢课的学生占据了学校,与当局的军队对峙了一个多月。7月6日晚军警冲进学校,开枪打死学生六七人,逮捕多人。学潮后,保二师被解散。高蠡暴动发生在同年8月底,高阳、蠡县的农民在党的领导下,发动了暴动。敌人进行了反扑,暴动持续了几天后,遭到残酷镇压。这两件事对梁斌影响很大。保二师属于官办,几乎不收费,所以非常难考,当时又叫“红二师”,因为师生中共产党员很多。1930年暑假,梁斌以优异成绩考上保二师;在校期间,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和学潮运动,并因此上了嫌疑犯名单。梁斌并未参加高蠡暴动,但他思想左翼,同情革命,听到失败的消息后,到野外嚎啕大哭。两次事件中,当局采取白色恐怖,对失败的学生和农民进行了残酷镇压,梁斌的很多同学和熟人都不幸遇难。梁斌当时受到事件的刺激,立誓要用文字为故乡的同学和乡亲立一块碑,铭刻他们的事迹。“保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两个与他有关的革命运动,成为梁斌写作的来源。他从1930年代开始,陆续写了《夜之交流》《三个布尔什维克的爸爸》《父亲》等小说,不断讲述这两个故事,最后在革命历史线索中,用《红旗谱》三部曲完整地呈现出来。《红旗谱》写于讲述革命历史的时代,行文中自然带有胜利的自豪感,但主旨是向先烈致敬,故而还有沉郁气息。加之,作品来自梁斌家乡的受到敌人残酷镇压的革命事件,更增添了“抛头颅洒热血”的悲壮感。梁斌写作的时候,把这种自豪感、沉郁感和悲壮感结合起来,并用北方的“慷慨悲歌”传统统领(《史记》载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易县就在梁斌家乡附近),建立了一种展现“气魄”的美学。

以此为背景,人物必然带有敢于为革命的宏伟大业而牺牲的勇气——这是革命历史叙述中才有的“气魄”。严运涛是一位共产党员,离开家乡参加了北伐军,不幸被捕。他英勇不屈,讲话掷地有声:“我严运涛,一不是砸明火,二不是断道。我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为劳苦大众打到贪官污吏,铲除土豪劣绅的!”春兰是一个普通农村姑娘,不识字,但是对爱情大胆追求和忠贞不渝。她和运涛恋爱,不顾乡村伦理,差点被好面子的父亲打死。春兰深爱着运涛,把自己不认识的“革命”绣在衣襟上,表示对爱人事业的支持。运涛入狱后,生死未卜,春兰毫不犹豫,要“等运涛一辈子”。他们的“气魄”,都是非常具有震撼力的。

朱老忠则是最能体现梁斌美学追求和艺术手腕的人物。朱老忠性格鲜明,从小说刚发表就被认为是“兼具有民族性、时代性和革命性的英雄人物的典型”。此后,朱老忠这一形象一直是被关注的焦点。在当下的视野中,朱老忠可以被阐释的地方更为丰富。朱老忠身上,无疑体现着梁斌想要的“气魄”。表现在哪里?朱老忠身上有很强的“江湖气”。他把友情看得很重,把为朋友可以牺牲生命当作信条。当严志和说惹不起土豪霸道的时候,作品写道:“朱老忠红着脖子脸,把胸膛一拍,伸出一只手掌,举过头顶,说:‘这天塌下来,我朱老忠接着。朱老忠穷了一辈子,可是志气了一辈子。没有别的,咱为老朋友两肋插刀!’”扶危济困,仗义勇为,是朱老忠的行事原则。他与严志和构成了一对兄弟关系,一强一弱。严志和性格软弱,遇事没有主意,其母去世后一筹莫展,朱老忠毫不推脱,替他主持了丧事。他的儿子严运涛被关在济南监狱,可严志和生病又没出过远门,束手无策,朱老忠主动提出和严江涛一起去探监。他临行前告诉严志和不要跟别人口角,有什么事情等自己回来解决,一番话如同《水浒传》中武松叮嘱武大郎——可见古典小说中的“江湖气”的影响。至于视金钱如粪土的“慷慨”,在朱老忠的身上体现得更为突出。严江涛因为家庭困难,不打算读书了,朱老忠解囊相助,让他度过难关,并且说,“不要紧呀孩子!有大伯我呢,只要有口饭吃,脱了裤子扒了袄,也得叫你师范毕了业。。他拿钱给朱老明看病,说“有朱老忠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朱老忠穿的,就有你穿的”。这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思想,是典型的“江湖”思维方式。生活中的“江湖气”与“阶级友情”,只不过是不同语境中的不同说法,其实有一定的共通性。

朱老忠的“气魄”,源于何处呢?首先,跟作者对他经历的设置有关系。朱老忠被迫离开家乡后,沿着铁路要饭到了北京,后来到天津学织毯子,再后来,“在关东的草原上走来走去:在长白山上挖参,在墨河里打鱼,在海蓝泡里淘金”。长期的流浪生活,使朱老忠阅历丰富,注重交友和义气,培养了行走江湖的“气魄”。其次,写朱老忠这个人物时,梁斌借鉴了身边模特的许多特征。梁斌个性开朗,周围经常有很多朋友。长期集体生活的经历,使他习惯了朋友之间互助的感觉,“在那个年代里的革命的农民和知识分子,性格上都带有慷慨义气的色彩,我很喜欢这样的人,这是相互团结的一个方式;这些人凑到一起,很能说到一块,大家互相关怀,互相帮助,从来不分彼此。老师在讲课的时候也说过:‘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他写的“江湖”,还有自己性格和经历的影子。再次,朱老忠的“气魄”还有一个重要源头,就是古典小说中的侠义人物。把朱老忠作为“农民”典型其实是值得商榷的——他没有自己的土地,也没有种过地。朱老忠并不务农,行踪不定,异于一般农民,与既定体制格格不入。正如评论者所写:“他有旧时代起义农民的那种品格:他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义感,有点像鲁智深;他底没有丝毫奴颜和媚骨的硬骨头,有点像李逵;他底勇猛向上,正直无私的气概,有点像武松;他底有胆识,深谋远虑的能耐,又有点像李秀成”。朱老忠有着武侠英雄人物的影子,这是他很容易被大众接受的原因。梁斌的创造性在于,把时代对朱老忠“民族气魄”的要求与传统侠义英雄的“气魄”做了融合。

为了对“民族气魄”做出更为精确的传达,梁斌运用了自己独特的语言。梁斌在20世纪30年代发表作品的时候,使用的是“五四”语言,带有知识分子化的翻译腔。抗战期间,他在冀中领导新世纪剧社,从事宣传工作,演戏给普通农民看。这是书斋里的大多数作家不曾有过的经历——导演、剧本的观众不是知识分子而是村民和战士。演员想要调动、感染观众的情绪,必须要解决让他们听懂、看懂的问题。这促使梁斌思考语言问题,并做了实践上的努力,“在发音上不完全用北京官话,就是不‘撇京腔’,也不用土腔土调,而是创造一种新的舞台语言,叫观众爱听”,“实践证明广大农民群众是喜闻乐见的”。到了写作《红旗谱》到时候,他已经自觉摒弃了欧化的语言,改用通俗的白话。梁斌语言的剧烈变化是一个很重要的个案。他晚年看到自己在1936年发表的《夜之交流》,认为当年自己的语言“雕琢过分”“不自然”,基本是否定的。从这个角度说,《红旗谱》的语言是梁斌“大众化”实践的结果,与他本身的经历有密切关系。

小结

不同时代的阅读,会对梁斌意义形成不同的建构,这是正常的状态。本文认为,在当下,梁斌与写作的互文关系应该得到注意和强调。原因是,读者对“革命”历史的熟悉程度已经远逊于《红旗谱》的诞生时期,出现了产生共鸣的可能性不及“写人性”的作品的现象。事实上,梁斌、《红旗谱》经历和成书的过程说明,其中的“人性”内容一点也不少,甚至更多,因为作者与时代、出版的关系更复杂。这就对读者提出了要求,仅读《红旗谱》和文学史而不了解梁斌,就会失去理解作品的重要参照。梁斌是一位把经历和写作融合起来的作家,因此,他的创作带有沉重和庄严感。他把生命投入到了革命中,并以当事人的身份为其中的沉默者发出了声音。他的理想主义的情怀、抗战的经历以及对家乡的深厚情感,都体现在作品中,形成一种阳刚的“气魄”,写出了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而爆发出的惊人力量。梁斌的作品恢弘悲壮,细腻中带有粗粝,是同代人中最能体现这种力量的。整个民族全体动员起来,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的时刻,独属梁斌一代的革命者,而且不可复制。

(刘卫东,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