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色经典”为什么能够炼成

2024-12-08 00:00:00阎浩岗
文学与文化 2024年3期

内容提要:在“冀中三杰”各自倾力创作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中,梁斌《红旗谱》的影响最大、成就最高。《红旗谱》的成功取决于其题材、主题、人物形象、情节结构及语言运用方面更合乎“十七年”时期的主流文艺思想。这种吻合并非勉强适应,而是主流规范与作者本人的个性气质、艺术追求具有内在一致性。在小说艺术方面,王林最重“史”的价值,孙犁追求“诗”的品位,梁斌则努力实现“史”与“诗”的有机融合。

关键词:“冀中三杰”《红旗谱》《风云初记》《腹地》经典化

梁斌、孙犁和王林被称为抗战时期冀中文艺界的“三杰”。三人各倾力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王林创作了《腹地》,孙犁创作了《风云初记》,梁斌创作了《红旗谱》。三部长篇均出版于“十七年”时期,它们后来的命运却差异很大。其中,若以单部作品论,梁斌《红旗谱》影响最大,它位列“三红一创”之一,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更突出,各种版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一般都会给予其一席之地;孙犁的《风云初记》也每被提及,而王林的《腹地》却被多数史著忽略了。三人是同一年龄段的人,有着近似的经历、近似的身份,互相曾有莫逆之交;他们同样将创作视为生命,对其长篇小说代表作的创作与修改倾注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心力,但作品的社会效果和文学史评价差异如此大,个中缘由,值得予以专门、具体而深入的分析。

毋庸讳言,本文标题受杨联芬老师《“红色经典”为什么不能炼成——以王林〈腹地〉为个案的研究》(以下简称杨文)一文直接启发。以“‘红色经典’为什么能够炼成”为题,并非有意和杨文唱反调,因为本文研究的主要对象是梁斌,不是王林。本文当然也承认王林《腹地》没有被炼成“红色经典”这一事实。与杨文观点的差异,主要在于对“十七年”时期的“红色”作品可否成为“经典”的判断,即“红色”与“经典”二者是否可以相容的不同理解。因此,也就涉及对《红旗谱》“经典”性或文学价值、文学史地位的看法——虽然杨文不曾直接论及《红旗谱》,但从其全文行文来看,其对此是持怀疑态度,或者干脆是否定的。笔者则以为,尽管并非所有如今被称为“红色经典”的“十七年”长篇小说都能成为传世经典,但《红旗谱》等少数几部优秀作品具有这种可能性。笔者这一判断,基于本人对“经典”概念的理解:笔者所谓“文学经典”,意为“文学史上的传世之作”,即文学史总要提到的作品。它其实与过去更习惯使用的“文学名著”或“文学名作”同义,并非指可以供后世专业研究者作无穷解读的那种·“经典··”。杨文借用卡尔维诺的说法,将“经典”理解为“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的书,认为“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笔者则以为,对哲学经典、宗教经典或思想史经典可以如此理解,文学经典能符合这一要求的作品却凤毛麟角,大概只有莎士比亚戏剧、乔伊斯小说、曹雪芹《红楼梦》以及鲁迅作品等可以达到。文学史上有许多内涵并不复杂的名作,它们可以让感兴趣的读者重读,但只是为重新体验曾经体验过的阅读愉悦;或者,它们并不一定引人反复阅读,却能给初读的人以审美愉悦,有助于其对特定历史时期社会状貌及人们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的理解,或给予其一定的思想启迪、精神陶冶。《红旗谱》这类作品就属于那种未必值得专家作无穷解读,但却值得后世读者阅读、能给予其审美愉悦,文学史总要提到的作品。它有助于后世读者了解革命年代中国北方的风土人情和农民生活方式、生活情趣。

本文要探讨的是:《红旗谱》何以获得较之《风云初记》和《腹地》更大的社会效应,何以据有更高的文学史地位?

如今的现当代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似乎更重视文学作品的思想内涵独特性和思想深度。若依此标准,不仅《红旗谱》不合要求,《风云初记》也达不到。孙犁晚年的“芸斋小说”思想内涵也未必有多深刻复杂。人们肯定孙犁作品,多是着眼于其“美”,即人性美、人情美、意境美;近年研究者开始重视王林《腹地》(初版本),则多着眼于其“真实”,即真实再现了抗战最艰苦阶段冀中人民的生存与奋斗状况。笔者认为,恩格斯关于文学批评的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仍然适用:有的作品从美学角度说价值更高,有的作品从历史文献价值角度看价值更高,有的作品则兼具美学价值和历史文献价值。以此观之,孙犁的抗战小说美学价值高于其历史文献价值,王林的《腹地》则历史文献价值高于其美学价值,而梁斌的《红旗谱》兼具美学价值和历史文献价值。“十七年”时期《红旗谱》能被“炼”成“红色经典”,还因它更合乎毛泽东《讲话》的思想和美学要求。

一《红旗谱》题材与主题的优势

三位作家结识于全面抗战初期,均经历了抗日战争全过程。《腹地》和《风云初记》均以晋察冀抗日战争为题材。与他们同为冀中抗战战友的李英儒、刘流、冯志、雪克、徐光耀创作的长篇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钢》《敌后武工队》《战斗的青春》《平原烈火》也是以抗战为题材。梁斌最早构思的《三个布尔什维克的爸爸》(《父亲》)以及《红旗谱》初稿本,也以抗战为背景。但是,使梁斌声名鹊起并在声望和成就上压倒其他作品的《红旗谱》,却并非抗战题材;其第二部《播火记》写的也是抗战爆发前的生活。这一现象值得关注和分析。

“冀中三杰”的长篇代表作中,《腹地》写作与出版的时间最早。《腹地》出版之前和出版之初,梁斌和孙犁都曾提过意见和建议。而《腹地》接下来受到的否定性批评和封杀(默杀),肯定也给孙梁二人留下了深刻印象。20世纪50年代孙犁的《风云初记》陆续连载和分册出版,它所引起的批评界反响,也并不都是肯定,这使得正处于《红旗谱》写作和修改过程中的梁斌不能不有所考虑。《红旗谱》初稿的故事,本是从新时期以后才出版的《烽烟图》开始的,《烽烟图》写的是全面抗战烽烟初起之时之事。后来梁斌改为从清末及20世纪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写起,固然是接受了孙犁关于将“倒卷帘”改为从头说起的建议,但先不写作者本来体验最深、素材更多也更直接的抗战生活,而将重点放在了抗战之前,肯定也与前述背景不无关系——在写完《红旗谱》三部曲之后,梁斌仍然没有接着写抗战,而跳过抗日战争斗争最激烈、最残酷的八年,将第四部长篇的题材聚焦于土地改革。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恐怕就并非偶然,而是耐人寻味了。笔者认为,王林《腹地》的遭遇使梁斌意识到以纪实手法写冀中抗战行不通,而他又不想像邢野、冯志、刘流等那样以传奇笔法来写,因为那样的人物和故事离自己的亲历抗战体验距离太远;像孙犁那样写则不符合他的性格气质与美学选择。梁斌在创作上特别注意不重复别人,注重突出自己个性。他谈到写《红旗谱》和《翻身记事》的创作时,都提到过这一点:写《红旗谱》时,他“也曾经考虑过写进一些催租逼债的情节……后来又想到,很多作品都写过了,也容易写成《白毛女》那样,才写了鸟儿事件”;写《翻身记事》前,他“心上有些顾虑:这个题材已经有同志写过,而且是有成就的”,但又想到作家“感受不同,社会生活不同,人物不同,反映在文学作品中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亦各异”,遂决定按自己的个性来写。即使是画画,他也主张,“你画你的,我画我的,我画得不好,还是我家笔墨。这和写文章一样,写不出自己的风格,也就没有意思了”。他铺开写抗战前的冀中乡村生活,调动自己的童年少年记忆,以真实历史事件“反割头税”“二师学潮”“高蠡暴动”为素材与背景,以虚构人物的故事与命运为线索,表现农民与地主的尖锐对立和斗争,写农民从自发反抗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进行有组织的阶级斗争和武装暴动,使历史真实性、艺术生动性与政治正确性有机融合,这才取得了空前成功。在1966年之前,它几乎没有受到评论界和普通读者的非议(除了极个别的细节指瑕)。尤其是,文艺界主要领导郭沫若、茅盾、周扬、邵荃麟等公开表态支持赞誉,给予极高评价。例如,周扬誉之为“世界一流作品”,茅盾认为是“里程碑的作品”,这是当时出版的长篇小说罕见的待遇。周扬和茅盾的评价从艺术水准上肯定了《红旗谱》。邵荃麟说《红旗谱》“是概括中国民主革命时期农民斗争生活的有高度的艺术水平的作品”,方明说《红旗谱》是“壮阔的农民革命历史图画”,则不仅肯定了其艺术成就,也突出了其题材与主题的非同凡响。特别是梁斌塑造的朱老忠形象得到专家和读者的一致肯定,认为他是“光辉的形象,革命的性格”“一个农民高大形象”“崇高的农民形象”,甚至是“我国无产阶级的英雄典型”“阶级的民族的时代的英雄”。

相比之下,《腹地》和《风云初记》虽然都是写根据地军民的生活与斗争,其主要人物是抗日军人、农民及革命知识分子,歌颂了他们不屈的斗志与爱国主义精神,题材和主题看上去似乎也没有问题,但若将其置于新中国建立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新文化建设的国家战略和逐步形成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两结合”)主流文艺美学思想体系中,则其差异立判:《腹地》没有像后来出现的小说《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烈火金钢》《平原枪声》及电影《平原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那样写八路军游击队或县大队、区小队在艰苦残酷环境中坚持作战、不断出奇制胜,设巧计歼灭鬼子和汉奸,塑造古代侠客般的神奇英雄形象,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而是“自然主义”地写出了敌后抗日根据地基层工作中的阴暗面。在绝大部分篇幅中,主人公辛大刚既没有与革命队伍中的蜕化变质分子范世荣进行有力斗争、让正气压倒邪气,“五一大扫荡”开始后的情节还揭示了战争的残酷。早在1946年,张庚在读了《腹地》初稿后,就曾直接对作者指出:《腹地》将支书写得如此坏,会使人奇怪冀中如何坚持到今天、如何坚持到胜利。他批评作者太强调阴暗面,没有反映当时的“中心问题”,认为辛大刚写得不好,不够典型,原则性不够,“辛大刚有很多小资、知识分子的东西”。孙犁则在小说刚出版时所写读后感中,在指出“这是对冀中人民的一首庄严丰富的颂歌”“这是一幅伟大的民族苦难图”“本书最精彩的地方还是真正写出了冀中人民的生活的战斗的情绪”之后,又说:

然而,是不是还有在我们抗战那最艰苦的八年,嘲笑过我们……的那些人们,在读过这本书以后,又嘲笑我们:你们是不是也有落后黑暗?你们是不是也张皇失措过?你们不是也东逃西散过?你们不是也悲观失望过吗?是的,我们有过这种情绪,是在那样一种残酷的战争现实里,然而在我们心里有坚强的血的激流。坚强的扶起了疲弱的,镇定了人心,重新组织起力量战斗了,而且击败了残暴的敌人。

虽然孙犁这段话的逻辑重点是为《腹地》写“阴暗面”辩护,但也隐隐透射出对这种写法的某种疑虑或担心。联系王林1947年6月10日日记:

方纪引证联大有人说我的《腹地》是“不护自己的事业(指冀中根据地)”,又有人(可能是梁或孙)说我:“干了一辈子文艺,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赏识,我替他悲哀。”这句话真使我如刀刺心。

可见,当初在征求老友意见时,梁斌和孙犁都曾从社会效果角度考虑,对作品写冀中抗日根据地阴暗面之事有不同意见。王林猜测那句话是梁或孙说的,说明以他对二人观点的了解,二人均有说这种话的可能。王林1947年12月12日日记可印证上述推测:“今日到区宣处谈下乡与《腹地》出版事。尹说昨夜梁斌同志谈这不是个人得失问题,看出版是否对党有利。”孙犁抗战时期的小说虽然很少写正面激烈战斗、不塑造传奇英雄,但也不写阴暗面,只写光明美好的东西,这其中恐怕既因美学趣味的偏好,也有政治和社会效果的考虑。王林与孙犁、梁斌在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方面有重要差异:王林倾向于法国式的接近自然主义的现实主义,追求真实揭示现实本相、无所避讳,而孙、梁在忠于现实的同时也考虑作品社会效应。虽然三人在战争年代交情甚厚,王林还是因此在内心深处对孙梁二人的某些想法和做法不以为然。他的日记里不止一次说老友“世故”,例如1946年12月14日日记在记述梁斌关于“真理”和“真话”在社会上有其不同角度之后,王林写道:“我感觉老斌说的‘社会化’是‘世故化’。”1947年6月9日日记中又说:“孙、梁世故得很”。

另一方面,作为三人当中革命资历最老的党员,王林又曾从主流文艺观出发批评孙犁的小说与思想:

我对孙犁作品提出的“淡淡的哀愁”,“伤感”,“不敢描写最尖锐的斗争场面”,原认为是小资气质。张钧同志、李副政委则提高到阶级观点上来看:今天伤感,还不是没落阶级的感情!翻身的农民,不会伤感!

我尖锐提出孙犁同志洁身自好,怕事哲学,跟他父亲一样。后来尹哲明确认为是地主富农另一种思想意识的表现。在大革命时代怕事,还不是为了地富的利益?

而梁斌的创作,除了特殊十年间,几乎没有被从思想倾向、社会效果方面指摘过。在题材和主题方面,《红旗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二《红旗谱》人物、情节与语言的优势

除了题材和主题符合主流要求,《红旗谱》的成功,还在于其艺术上取得了公认的成就。

首先是人物性格塑造的成功,包括正面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及反面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一般来说,正面主人公并不好写。正面主人公特别是寄托作者理想的主人公写得不及中间人物、普通人物,反面人物塑造脸谱化、概念化,是“十七年”时期小说创作中的常见现象。比如,众所周知的关于《创业史》中梁生宝不及梁三老汉、《李自成》中李自成不及崇祯之评。《保卫延安》中的周大勇、《红日》中的沈振新、《三里湾》中的王金生、《山乡巨变》中的刘雨生、《青春之歌》中的卢嘉川等,也未见批评家从典型塑造或小说艺术角度予以多高评价。而在《红旗谱》的评价中,除了非常十年中的大批判文章,学界非议朱老忠形象塑造的评论很罕见。笔者以为,这主要因为朱老忠形象的塑造,一是有生活基础、符合生活逻辑,不从概念出发;二是符合读者的审美心理。

梁斌一开始就是把朱老忠作为一个高大农民形象塑造的,这一形象甚至是他决定创作《红旗谱》的主要动因之一:梁斌后来谈《红旗谱》的创作,除了“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这两个历史事件,谈的最多的就是朱老忠原型对他的触动,而且他早在抗战期间就两次分别以《三个布尔什维克的爸爸》和《父亲》为题,书写过这一形象。在《红旗谱》腹稿和初稿的多次修改过程中,朱老忠形象最终采用了“合成法”而非“专用一个”,其性格内涵更丰富了。这样的农民形象不仅在文学史上不曾见,按生活经验和常理说,在生活中也并不多见,它确实打破了关于旧中国农民因循保守、狭隘自私、愚昧怯懦的成见。对这一“不曾见”“不多见”的形象,“十七年”时期文艺界领导及专业批评家皆肯定赞誉有加,普通读者读后也并未感到虚假、不可信。领导和批评家看重这一形象的典型意义、“革命”身份与意识形态功能:周扬称赞他“集中地体现了农民对地主的世世代代的阶级仇恨,体现了为党所启发、所鼓励的农民的革命要求”,冯健男在指出其承载的“中国历代农民起义英雄对于封建统治阶级传统的反抗精神和性格,农民革命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必不可免的悲剧性结局到它在无产阶级革命时代必然取得胜利这个伟大转变”的内涵意蕴之后,又肯定这是“一个高大的、丰满的、深刻的典型形象”。王知伊也说朱老忠是一个“丰满的人物形象”,“这个人物写得可爱极了,他的英雄的性格光彩夺目”。李希凡在列举了《保卫延安》里的周大勇、《红旗谱》里的朱老忠、《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等人物后,接着说“尤其是朱老忠,对于我们探讨当代的英雄形象的创造,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朱老忠是个和历史有着紧密衔接的人物”;“他继承了传统的革命农民的斗争性格,和水浒英雄们的性格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世代农民的许多革命性格的传统特色,在他的性格里,都有着多方面的表现,而且可以称得起是更典型、更理想、更集中的表现”;“在我国当代文学作品所创造的人物形象里,具有如此历史深度的性格,朱老忠还是第一个”。普通读者接受并认同这一形象,则因作品赋予了这一农民以“侠”的性格。自《水浒传》产生以来,中国民间普遍对于慷慨助人、“义”字当先的“侠”有着高度认同。作者的自我表白与当年评论家的理性分析虽然突出了朱老忠形象的“阶级”内涵及朱冯斗争的“阶级斗争”性质,但忠于生活体验和事理逻辑的梁斌在具体写作中,却将故事写成了求公道、讲“义气”的农民与利用职权横行乡里的劣绅之间对抗的故事,而冯兰池的假公济私和朱老巩的见义勇为是矛盾冲突的导火索,朱冯两家的家族仇恨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党的领导则成为朱严一方向冯兰池一方复仇的助力。当然,像当时其他革命历史小说一样,通过这种“帮助”和“被帮助”,自发反抗者最终成长为有组织、有领导的斗争的前沿战士。这样写来合乎逻辑,读者读来自然而然,不觉生硬、未感概念化。

透射出创作理念与叙事逻辑缝隙的,是朱老忠早在接触贾湘农之前就已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形象,这种魅力一是来自他被写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而非职业侠客),另一方面来自他的慷慨义气。团结在朱老忠周围的农民如严志和、朱老明、伍老拔、朱老星等都是讲义气的人,这种讲义气就使得他们既是农民,又有别于最常见、最普遍的逆来顺受、保守因循的农民。同样住在锁井镇的老驴头和老套子、老栓、冯大有等虽然也是农民,但因为没有那种义气,就不曾加入朱老忠的团队,他们是旧中国(当然也是冀中)最常见的农民。高蠡暴动只有几百人参加而且很快就被扑灭,说明老驴头、老套子式的农民在北方农村占了绝大多数。如果梁斌只写这一类最常见的农民,《红旗谱》就会是一部普通的现实主义小说;正因为梁斌塑造了这样一种虽不常见却有现实基础的侠义农民,小说读来才既真实可信而又富于感染力和感召力。

《红旗谱》人物性格塑造方面的成就不仅表现在朱老忠一人身上,其他正面人物严志和、伍老拔、朱老星、江涛、春兰等,以及反面人物冯兰池、冯贵堂、冯焕堂、李德才等,也各有各的性格,给人印象深刻。作者对这些人物性格的塑造是借助于中国古典小说常见的通过语言和动作、神态以及体现人物性格的小故事来完成的,但《红旗谱》又比古典小说写得细腻些,景物描写和心理描写也借鉴了西洋小说技法。

《红旗谱》故事性强,开头的楔子就能吸引住读者,接下来围绕脯红鸟事件、春兰与运涛恋爱事件、运涛入狱与朱老忠江涛探监、反割头税、二师学潮,矛盾冲突一波接一波,环环相扣,情节富有张力,使读者拿起放不下。此外,作品在语言个性化与民族化方面取得的成就,已被评论家和文学史家所公认,无须再展开论证。《红旗谱》无愧于雅俗共赏之作。

对于《红旗谱》取得的成就,王林和孙犁均为最早的“发现人”之一。他们俩都是最早看到梁斌手稿和初稿的人。孙犁看了手稿后的评价是“人物有了,语言不一般”。王林1959年12月16日的日记提到周扬报告中说,“《红旗谱》是世界第一流的作品”之后,表示“颇为老友庆”。1961年3月1日的王林日记又记载:

今日上午把《红旗谱》重读完了。比油印稿本有巨大提高,不愧周扬所说的:“世界第一流作品!”写的最成功的的是朱老忠和严志和。

此前一个月,王林先看完了《创业史》第一部,他读后的印象是:

人物性格是突出的,感情是深厚的,非有长期的深入的农村生活是写不出的。但看起来并非那么容易看,非硬着头皮才能看下去。……

……阶级分析,思想鉴定,政治讲话,向观众的豪言壮语,太多了。而没有吸引人的情节,使人必须硬着脑袋才能读完。

读后印象深的,是梁三老汉和郭振山两个出身贫农而有“自发思想”的人物。梁生宝代表着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萌芽式的人物,感人的形象和情节却未免太少,也不太突出……

从上述文字看,王林对老友梁斌取得的成就是真心钦服的,对《红旗谱》人物塑造与情节设置的艺术水准评价是很高的。日记显示,此后对梁斌给他创作提出的修改建议,他很重视,一一记下。孙犁除了看了《红旗谱》初稿给出的口头意见,以及王林日记所载孙犁1954年6月23日对他所说《红旗谱》(应该指的是其后来被划归第三部的《烽烟图》部分)“在水平以上,比李英儒同志的《战斗在滹沱河上》水平高”之语,并未见其有相关评论文字发表。据王林“文革”时期所写,虽然孙、梁二人曾是莫逆之交,但在《红旗谱》大红之后:

“文化大革命”前两三年间,二人都成了“自我吹捧”狂,于是二人就“文人相轻”起来。……有一次梁斌吹嘘自己的小说如何“民族形式”。孙犁不服,就互相指摘起来,以至于因此“绝交”。

王林又说明他当时没有在场,是后来听说的。以三人之间关系,可以确信孙梁关于“民族形式”“民族化”的争论确有其事,而且根据现有可找到的文字看,“文革”发生之后二人交往确实不及之前频繁了。但二人肯定没有绝交:孙犁女儿孙晓玲在《父亲与梁斌伯伯》一文中提供了晚年孙犁与梁斌交往的许多细节,他们的友情保持到了生命最后时刻。《孙犁全集》收有1994年梁斌八十华诞时孙犁给梁斌的贺信,贺信对梁斌半个世纪以来“在文学事业上的努力,及其辉煌成就,表示衷心的钦佩和景仰”,并称梁斌“亲爱的老战友”。矜持自信如孙犁,在晚年能表示对同行的钦佩,说明他对《红旗谱》艺术上的肯定没有变。但孙犁确实不曾公开发表过评论《红旗谱》或专谈梁斌的文章。这应该与孙犁性格有关:既然《红旗谱》早已大红大紫、洛阳纸贵,他或许觉得无须锦上添花;另一方面,他们二人虽经常一起切磋文艺,艺术见解与美学风格却确有明显差异。王林所言孙犁与梁斌的争论,源于二人对“民族形式”“民族风格”理解的差异与传承流脉的不同:如果说梁斌小说传承的是中国古代白话章回小说的传统,那么孙犁小说传承的是中国古代文言笔记体小说及散文的传统。

总之,在三位作家各自的长篇代表作中,《红旗谱》能独占鳌头,除了题材与主题的优势,还取决于长篇小说艺术本身的因素。对比一下三位作家的三部长篇的小说艺术,可以发现《红旗谱》在这方面的优长之处:

(1)人物。孙犁写人物有特色,但性格塑造似乎并非其着力点,高四海、高庆山、芒种等形象,给人的印象不及朱老忠、严志和、伍老拔、老驴头等鲜明深刻。《腹地》的主要人物辛大刚,还被有的批评家认为其心理活动不太像农民出身的复员军人而像知识分子。可以说,《腹地》与《风云初记》在人物性格的鲜明性及生动性方面均逊于《红旗谱》。

(2)结构。较之长篇,孙犁更擅长写短篇小说。孙犁小说讲究意境,相对而言不太重视情节结构,所以《风云初记》越写越散。《腹地》出版前和出版后,同行对其不足之处的意见,也都涉及小说前、中、后部分结构布局上的问题。若论故事情节的吸引力及结构布局的整体感,《红旗谱》确实更好一些。

(3)语言。在文学语言方面,三人均有不凡功力,但论作品中农民语言的乡土化和性格化,《红旗谱》最为人称道。《红旗谱》的叙述人语言使人感到不乏文人的细腻与诗情,特别是在描写滹沱河、千里堤、白洋淀等乡村景物时。但这是出身乡土、反观乡土的文人的细腻。《红旗谱》中的人物语言则有鲜明的性格与身份特征,能像《水浒传》人物语言那样闻其声如见其人。这些性格化的人物语言又能与叙述人语言和谐统一。总体感觉,孙犁小说文人气更足,梁斌小说泥土气更浓。王林《腹地》则更接近上世纪20年代乡土小说和30年代左翼文学写法。

《红旗谱》的上述特点,完全符合毛泽东《讲话》所倡导的“工农兵”美学精神。《红旗谱》的成功,除了作者本人的努力及作品艺术本身的成就,也因为它更符合当时的主流文艺观念,更适应那个时代最广大的普通读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需求。这种符合不是勉强适应·,而是与其自身本有的性格气质与审美追求正相吻合。梁斌的创作是对《讲话》心悦诚服的接受和实践。

三梁斌社会身份与性格气质的优势

梁斌、孙犁和王林均身兼作家和革命战士两种身份,都是既忠于党、忠于革命,又痴情于文学、特别看重自己的“作家”身份,将文学创作上的成就看作自己安身立命之本。三人结识于抗战初期,革命经历与文艺工作经历也近似,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地位大致相当。然而,即使“近似”,也还是有差异。这种差异加上个人性格气质的不同,导致他们不同的艺术选择。

论革命资历,三人中王林最深,梁斌次之,孙犁最浅。王林1930年先入团、后入党,此后作为地下党员参加了一系列实际的革命活动,如领导青岛大学的学生运动、参与组织“一二·九”学运、到西安张学良部搞兵运等。梁斌1927年入团,1930年之后作为骨干力量参加学运学潮,1931年正式举行入团仪式,1933年在北平参加北方左联,1934年曾被国民党当局逮捕,1937年入党。孙犁1938年参加革命工作,直到1942年才入党。

再看三人各自的文学素养。王林1930年至1932年在青岛大学(即后来的山东大学)外文系读书,旁听过中文系沈从文等人的课程,1934年又曾在北京大学旁听。几乎与王林在青岛上大学同一时间段,即1930年至1932年,梁斌在保定省立第二师范读书。孙犁则于1927至1933年在保定育德中学读书。王林和梁斌均因参与组织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而不曾读到毕业,孙犁虽因年幼想家而中间休学一年,但是三人中唯一拿到毕业证的。三人分别就读的学校青岛大学、保定二师和育德中学虽然都曾受到左翼文艺思潮影响(三人在校期间也都喜读左翼书刊),但青岛大学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占主体的学校,保定二师中共产党的影响更大。育德中学虽然是中国共产党党团组织在保定最早的诞生地,但不曾发生大的学潮运动。孙犁在保定读书期间以及毕业后在北平任公务员、在白洋淀同口镇任教员期间,均不曾参与党团组织活动。可以说,抗战爆发之前(也是三人相识之前),他们虽同为文学青年,都发表了各自的文学处女作,但王林和梁斌既读书学习,又积极参加政治活动,而且是漩涡中人,孙犁则只是个同情革命的进步青年。孙犁参加革命工作和入党相对较晚,与家庭及学校环境有关,也与其个人性格气质分不开。王林对孙犁的印象是:

我觉得孙犁对工作,不论是通过组织,或是为工作需要而临时拉夫,孙犁都是勤勤恳恳,尽办而为之的。可是总是“同路人”的心情,也就是四旧中的“为朋友谋而不忠乎?”的帮忙态度。两条路线斗争的政治敏感性不灵、不尖锐。因此就不能很明确地站在伟大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方面,而常被“人事纠纷”的现象所蒙住自己的政治眼睛。他父亲生前常说:“我就怕沾官事”,我总觉得孙犁在政治问题上也有父亲的遗毒:不敢和不愿接触最尖锐和最激烈的政治上的阶级斗争方面的问题。

这段话是特殊时期作为对组织部门的交代材料而写,固然带有明显的时代印记,但这种印记只在对事实表明态度时体现,王林的判断依据的是事实,应该不存在编造捏造。可以说它表达了王林对孙犁由来已久的看法。现在对孙犁为人为文评判的价值尺度不同了,但即使在今天看来,所写也基本符合孙犁的实际:新时期之后评价孙犁时的“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之说,不就与王林所说“同路人”近似吗?其实,这种说法与说孙犁创作“内在于革命”的观点并不矛盾:孙犁一直称自己既是“为革命而文学”,又是“为文学而革命”的。评价孙犁当然离不开评价他的“革命”生涯。关键在于,孙犁内心所认同的,是广义的革命,是反帝反封建的民族民主革命;对于更激烈、更激进的暴力革命,他是一直有心理距离的。而王林从抗战时期到新中国建立后,始终将党性和组织原则置于首位,与上级党组织保持高度一致。孙犁散文和梁斌回忆录中都曾提到的“土改”初期王林与孙犁、梁斌三位老友间的一小段不快,即缘于王林可以为组织原则而不顾忌老友情面。估计这是孙王之间晚年疏离的心理根源。

孙犁抗战小说所写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根据地人民的革命斗争,主人公都是革命的士兵和农民,而且是以肯定和讴歌的态度来写,这使其政治上没有问题;《荷花淀》在延安一炮打响并得到领袖称赞,使孙犁小说也被作为解放区文学的代表作品来看待。然而,新中国建立后主流文艺思想逐渐向“两结合”发展,越来越强调表现尖锐激烈的阶级斗争,提倡塑造高大的、体现阶级“本质”、可为全民楷模的工农兵英雄形象,体现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于是孙犁连同他的《风云初记》就不可能位列“红色经典”的“正典”之列。

虽然按革命资历王林最老,但他所受的文学教育与孙梁二人不同。他在青岛大学期间虽然是地下党组织负责人,文艺思想却受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影响:他旁听沈从文的课,沈从文为他的首部长篇小说《幽僻的陈庄》写《题记》,他早年创作用的是沈从文所说的“态度和方法”,被沈从文认为是“很好的短篇小说”;好友黄敬曾对王林说:“你别以为你在学校里是反对梁实秋的,而且被他们开除和抓捕,可是你受的他的影响是很深的!”创作《腹地》之前,或者说读到毛泽东《讲话》之前,王林的政治身份、政治活动与其文艺思想之间,便存在明显裂隙:他秉持的是西方式的以客观写实为最高原则的现实主义观,以及鲁迅式的以无情揭示现实真相包括病痛的“五四”式文艺观;他虽然承认文艺有宣传功能,但更强调“文艺”而非“宣传”,特别是在小说创作方面。他不像抗战时期的孙犁那样只表现现实中美好的一面,也不像梁斌那样一开始就将塑造高大的民间英雄置于优先考虑位置。直到1946年,他还对张庚声明他写《腹地》“不是为了对外宣传”。也不能说孙犁和梁斌写小说主要是为了宣传,他们也特别重视作品本身的艺术性,也把创作传世之作视为自己的生命价值所在。但是孙梁二人写作时是把作品社会效应考虑在内的,前述孙或梁批评王林“不护自己的事业(指冀中根据地)”即这种观念差异之一例。《腹地》出版前和出版后受到党内批评、被文艺界“默杀”,对王林精神刺激极大,导致他此后在创作上(包括修改《腹地》时)追随当时主流,失去自我,政治表现比孙犁和梁斌更“组织化”。因此,直到新世纪初,《腹地》初版本和修改本均未引起文坛重视。

梁斌的成功在于其自身经历、身份、文化素养与性格气质、文艺观念始终自洽,同时与时代主流自然合拍。他自上小学起就受革命文化教育熏陶,青少年阶段即为活跃的革命分子。如果说孙犁在思想上究竟是“内在于革命”还是“外在于革命”尚有争议,王林的政治思想与文艺观念尚有裂隙,那么梁斌毫无疑问始终内在于革命,而且其政治思想与文艺观念一直是密不可分的。梁斌读小学时即热爱文学,同时,自十三岁加入共青团起,就是政治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上师范前,他读的书除了鲁迅小说和郭沫若的《前茅》《恢复》,就是蒋光慈和美国辛克莱的作品;在保定二师,他读的是苏联小说;在北平自学期间,他读的主要是俄苏文学和日本左翼文学。他后来回忆:“读革命文学像喝了醇酒一样。”他的小说处女作《夜之交流》的故事背景是二师学潮。他写《红旗谱》雏形《三个布尔什维克的爸爸》的最初动念,来自一位革命老人。他甚至不曾有过写与革命、与政治无关的小说的想法。晚年回顾自己毕生文学生涯时,他说:“我的人生观与艺术观,没有所谓‘再觉醒’,我是六十年一贯制。”《红旗谱》写尖锐激烈的斗争,主人公朱老忠慷慨豪爽、重情重义,熟悉作者梁斌的人对他的普遍印象也是勇于斗争、刚正不阿、慷慨重义、乐于助人。他对普通农民和工人都非常尊重。自己讲义气,所以格外喜欢讲义气的人,所以能发现普通农民身上难得的侠气。直到生命最后时刻,梁斌都是如此。许多读了《红旗谱》后又认识梁斌的,感觉梁斌本人就是一个“朱老忠”。

虽然“重写文学史”思潮兴起之后,原先的“革命文学”和“革命作家”普遍受到冷遇,《红旗谱》被提及时常常是作为《红高粱》或《白鹿原》的参照衬托,文学史书写给予它的篇幅也不及从前,但它始终未在当代文学史上消失,对它的贬抑也极罕见。这是因为,作者是将自己的生命熔铸于其中的。朱老忠是梁斌自我人格的投射,而江涛这一形象从其人生经历到情感体验,也都有梁斌本人的影子。《红旗谱》中其他人物之所以性格鲜明、活灵活现,也因皆有原型依据。用过去的说法,叫作“有生活”。现实依据使得《红旗谱》真实可信、亲切自然,吸纳中外艺术技法而以民族形式为主体的艺术虚构,又使得《红旗谱》动人感人。

即使是在新时期后语境中,以阶级斗争为题材的《红旗谱》也并不显得概念化,其原因除了上述生活基础和作者情感因素外,还因为作者巧妙的情节设置:他实际是将阶级斗争写成了家族冲突和人格冲突:朱严一方是讲义气、敢出头的穷人,冯兰池家一方是掌握乡村权力的恶势力。通观整部作品,它并非简单地以“阶级”划分阵线:贫雇农老套子、老驴头、老栓、冯大有等穷人并未加入朱严阵营,地主冯老锡和冯老洪也未加入冯兰池阵营。冯老锡、冯老洪还和冯家打过官司,是仇人;冯老锡却帮助过穷人朱老星。求公道、反霸道、复家仇,成为贯穿《红旗谱》《播火记》的主线,是情节发展的动力,只是在接触贾湘农之后,这种反抗和复仇得到了外力帮助,而且被赋予了更广泛的社会意义。虽然梁斌一直表示自己是要再现“二师学潮”“高蠡暴动”的历史,“二师学潮”部分却不及“脯红鸟事件”“反割头税”和“高蠡暴动”吸引人,笔者以为这正因该部分失去了“反霸复仇”的情节动力。梁斌后来所作的《翻身记事》可读性不及《红旗谱》《播火记》,也因它没有那种贯穿性的情节动力。若单纯“再现历史”,有可能变成叙述事件过程的流水账。

将“冀中三杰”的长篇小说代表作进行对比,可以发现王、孙、梁在处理“史”与“诗”关系时的不同特点:王林偏重于“史”,即以艺术的方式忠实记录自己亲历的历史,对于艺术效果和社会效应方面的考虑较少。当年以及今天的评论者、研究者对《腹地》价值的肯定,也多侧重于其再现冀中抗战原生态的“历史价值”、文献价值。“存史意识”是王林一大特点。他留下那么连贯、那么完整、那么详细的日记,而且所记又如此秉笔直书、无所避讳,即为其“存史”意识、“信史”意识之佐证。孙犁则偏重于“诗”,而轻于“史”。孙犁的短篇小说不重情节而重意境,比较散文化,且有诗意美。《风云初记》虽然是长篇,但除多了些人物和情节,基本延续了孙犁抗战时期短篇小说的写法。梁斌晚年评价孙犁时,说“孙犁是中国(当代)唯一的散文大家”,王林在日记中则透露他对《风云初记》某些段落违反历史真实的写法不以为然:

读完孙犁同志《风云初记》二集。头集头很有气势,愈后愈松。二集可以说是一章一章地凑了。不乏很有诗意的章段。但总的企图和计划是看不出来的。他自己也说写一段想一段的写。

故意违背历史事迹的写法,不知是何用意?一九三八年三月间台儿庄大会战,冀中尚出兵配合,孙将拆城破路写在此时,与史实不同,与史实空气不配合。这部著作才写了抗战第一周年,整个企图尚未写出,当不应过早批评。但违反历史真实的写法,我觉得别扭。

王、梁二人对孙犁的作品的上述看法颇耐人寻味:这是重“史”与偏“诗”者互相之间的看法。

梁斌《红旗谱》则是“史”和“诗”的有机融合,是典型的“史诗”型长篇小说。从创作动念到最终完成,记录历史、让英雄事迹留传,一直是其重要理念。《红旗谱》《播火记》所反映的生活,与“二师学潮”“高蠡暴动”的历史事实在时间和地点上没有大的出入。但较之《腹地》,《红旗谱》更加重视人物性格塑造和故事的生动性,有更强的可读性,写景写人也每有诗意化段落。梁斌与孙犁一样,都有“文学美化生活”的美学理念和艺术追求。所以,读者读《红旗谱》在获取历史知识、民俗知识的同时,能受到强烈的艺术感染,经久难忘。

作为“三红一创”之一,《红旗谱》时代经典的地位早已获得公认。那么它能否成为超越时代的“永恒经典”呢?笔者认为是存在这种可能的。如前所述,这里所谓“永恒经典”与“传世名作”同义,并非指莎士比亚戏剧或小说《红楼梦》那样可以作无穷解读的作品,而是指能为不同时代读者提供认识历史生活、感受特定时代特有风貌的艺术形象,使之获得特有艺术享受的文学文本。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旗谱》不仅被“炼成”了“红色经典”,也不会被以后的文学史忘记。几百年以后的读者,若要了解20世纪的农民生活、农民革命,都有必要读《红旗谱》。

孙犁小说近些年获得的评价越来越高,说明它的艺术魅力也具有永恒性。王林从被遗忘到被重新“发现”,则使我们认识到: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历史文献价值,有必要引起更多重视,它应该也是决定作品“经典性”或传世可能的重要因素。革命导师特别重视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小说,主要就着眼于其历史文献价值。或许,对于后世读者来说,读《腹地》的收获,会比读传奇类抗战小说或看“抗日神剧”更大。

(阎浩岗,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