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维廉道家美学视域下的中国诗歌批评实践

2024-12-06 00:00:00汪思灵
名家名作 2024年31期

[摘 要] 叶维廉是中国现代著名诗学批评家,他的《中国诗学》在肯定中国古典美学特质的基础上,通过中西文学模子“互照互省”,揭示了中国诗的独特韵味与美感。旨在分析叶维廉在此书中的道家美学思想以及探究在其视域下的中国诗歌批评实践,以期体现道家文化对中国古典和现代诗歌的重要影响,揭示道家美学对当今诗学研究的重要意义。

[关 键 词] 叶维廉;道家美学;中国诗歌批评;《中国诗学》;老庄

20世纪以来,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文化愈来愈引起东西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叶维廉将目光投向道家美学的这一研究动向,不仅为中国诗学观的建设找寻了新的栖息地,也提供了审视西方哲学和诗学观的新视角。因此,叶维廉对中国古典美学特别是道家美学之阐发,成了学界关注的热点。

张志国在《叶维廉:在隔绝与汇通之间——以诗歌与诗学为中心》一文中指出道家美学在叶维廉文学研究中占据核心地位;周晓风的《有根的诗学——叶维廉诗学与道家美学》同样赞扬了叶维廉以道家观点诠释诗学的独特眼光;李丰楙注意到叶氏“纯粹经验”理论与传统诗论的关系,并在自身理论中以源自道家美感意识的“纯粹性”来概括中国诗学传统;闫月珍认为“在当代海外汉学研究中,像叶维廉这样大力标举中国道家美学者,绝无第二人”,她在《叶维廉对道家美学抒情性的探寻》中探讨叶维廉从“以物观物”的角度引领外物进入自然、透彻的美感视域,区分于西方观物视角;张节末也肯定了叶维廉将“以物观物”引入诗学建构的做法,认为“以物观物”作为道家传统,既是中国诗学美感经验的源头,也是中国诗学美感经验的集中体现。在肯定的同时,也有部分学者批评叶维廉“崇自然,忘人世”的观念是局限和理想化的,如张万民认为“道家哲学美学确实尊重万物自足,但对此点的过分突出和抹杀其超越性的精神也是对道家全貌的偏减缩限”;陈芳明在《秩序如何生长?——评叶维廉〈秩序的生长〉》一书中批评叶维廉“唯纯粹经验才是诗”的诗学观是狭隘的。

由此可见,众多学者都注意到叶维廉将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美学运用到自己的诗学理论中,基于学界对其诗学观的诸多研究,本文聚焦于叶维廉道家美学思想,从理论思考和文本分析层面,探究其在道家美学视域下的中国诗歌批评理论,力图揭示叶维廉在《中国诗学》中的诗学批评与实践,以及在中西美学体系碰撞下生成的独特之处。

一、叶维廉的道家美学思想

西方自柏拉图以来由于对知识、概念的偏重,使他们相应地疏离了万物自然而然的原始状态,理念与现象之间存在泾渭分明的界限。叶维廉认为,道家的美学理念是从《老子》和《庄子》中激发出的独特“观物感物”方法和表达技巧,根本上源自道家哲学,追求“最初直觉”的境界,是反知识、反名制、反语言的。他认为道家美学不同于西方的独特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道家在其知识论中提倡反知识。叶维廉在《庄子》一书中察觉:知识本身失落了,北游到处问道求解。这个可以说是自嘲的反讽,是对知识本身的质疑,因此,他强调“知中不知,不知中知”,这就要求超越知识本身的境界,表达对知识的质疑。道家认为,真正的知识发生在介于“知”与“不知”的境界中,在此境界里,我们能够超越个体的局限性,获得一种超越文字和感官的透明的“不知中的知”。道家的知识论通过消极的方式摒弃一切对权威和感官的欺骗,展现出“显现即无,无即显现”的美学,这是一种在现象之外的境界。

其次,道家美学是反名制的。“名”最初用来界定和区分事物,后来常常带有某种权力意向,如在宗法制度中,“名”的含义构建往往包含权力的意图。叶维廉注意到老子在体制中圈定行为的“名”之活动,可见“言”(语言文字)的偏限性及“名”与“言”可以形成的权势,语言的体制和政治的体制是互为表里的。由此可观,道家认为“名”的使用会限制人们的思维和认知,因此主张不执于“名言”,超越“名”的束缚,追求无“名”的境界,以达真实与自然。基于此,叶维廉认为道家美学需加强介于“名制”中的“知”与物物化育运转有实的“不可全知”之间的“若即若离”的联系。通过断弃私我名制外加在外物上一切的绳索可以窥见,如此则在“少知”与“不知”之间,便因这层领悟而达知其他层面的知。

再次,道家提倡超脱语言之用,不是通过“我”说明性的策略,去分解、去串联、去剖析物物关系浑然不分的自然现象,或是通过说明性的指标,引领及控制读者的观感活动,而是用来点兴、逗发万物自真世界形现演化的状态。鉴于道家美学中“说不可以道,说语言文字是受限不足”的观点,如何揭示庄子“不知中的知”和“知鱼之乐的知”是如何产生的问题呢?叶维廉引用了《庄子》和《论语》中的观点,并给出解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这是一种不言、无言的表达方式,通过观察就能理解和感知,简而言之即为“不言、无言、看而知”。“看而知”的最佳方法在叶氏看来即为“以物观物”。这就要求主体虚位来还物自然,如此才可以做到“名”而不沾名义,做到主客自由换位,意识与世界互相交渗、补衬、映照,物物相应和、相印认。

最后,道家美学还强调“无”中的空白美学。叶维廉注意到《道德经》中提出的“大制不割”思想,为求道家精神投向里的“未割”,中国古典诗需要在重置的物像、事件和(语言有时不得不圈出来的)意义单元之间留出一个空隙,一种空,一个意义浮动的空间,或者也可说是颠覆性的空间,使读者在其间来来回回。这种空白的美学追求超越语言和表达的限制,将审美的心境还给观者自己。西方现象学思想中也有一些观念与其类似,都强调回归到最初的体验状态,与自然世界直接接触。

叶维廉从区别于西方知识论的视角出发,强调道家美学与其相异。同时,他还指出庄子的现象哲理是对西方哲学传统的有力反驳,“庄子的伟大之处,是他用了独特的哲学方式,点兴出来这物我的关系,使我们可以认可印历,使我们并未完全因智知而消失的原性在我们心中再生”。由此可观,叶维廉的道家美学格外强调对万物自然而然的原始状态的亲近,理念与现象间没有分明的界限。

二、叶维廉在道家美学视域下的中国诗歌批评实践

在叶维廉看来,中国古典诗作是体现道家美学理想的典范,因此源于古典诗的审美理想同样倾注在中国现代诗上。根据叶维廉对中国古典诗特点的描述——语意之多重暗示性,作者融入自然达到在作品中浑然不分的存在、“无言独化”的物象本样地呈露、诗人“无我”状态使读者可以直接接触物象并参与美感经验的完成、以物观物等,可以将他在道家美学视域下的中国诗歌批评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跳脱语言束缚,在“言无言”的语言构建中达到“看而知”的体悟;通过“以物观物”来打造“至自然、容天下”的诗境,增强对空间的玩味,推崇引发联想的空白美学;依直觉选取纯粹的物作为审美视域,呈现“纯粹经验”的美感体验。这些都旨在推动诗歌承载“物我不分,消解两行”的道家美学理想。

(一)诗歌语言:言无言,看而知

道家文化中语言存在内外本身不可兼容的困难,道虽是不可论明白的,但是老庄却不得不用“道”字言之。“语言——作为一种文化的产物——是必然有缚手缚足的、先定的指义作用”,叶维廉指出道家从西方古典哲学知识论之主客问题的纠缠中解放出来,在其知识论层面选择了独特的方式处理物、意、言的关系,即超脱语言(“名”),所以在诗学批评中,他主张运用“言无言”的语言建构,实现人们在“看而知”中领悟美感的目的。

借用卞之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两句诗,叶维廉探究了“看而知”的情况会牵涉的境界。叶维廉先指出“看是需要距离的”,换言之,只要“看”在主(意识)与客(世界)之间没有距离,便无法发生;主客合一真正发生时,也就无法“看”了。有了距离,有了定位,便有了定向,成了限制。随后他分析此诗写出的人和景、景和景的关系为既在景外,亦在景内,景在景外,景在景内。当这首诗中的景进入我们的视线时,已经带着它契合的结构与历史,让我们在与景物的深度交互关系中潜移默化地感悟意蕴。这正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的演现与交织,是主观意识未主宰前的始发之“知”。由此,物物之间有一种互通消息的团结性,有一种文字,一种犹未发声的文字。

(二)直觉感知:以物观物

叶维廉指出,道家“以物观物”的感物程序不仅影响和规定了中国诗的表达和传达,也影响和规定了中国美学不同于西方的美学个性。他高度重视直觉和经验之于道家美学的重要性,由于道家对“直觉”的强调,造成了其对事物的观察和感知方式与西方有着明显不同。“以物观物”而非以理性观物,这是老庄为我们提供的消解物、意、言距离的直觉感知方式,它包含两层含义,一层是通过不断换位去消解距离,使事物多样的理解和特点更好地呈现出来,观者能以一种自由而灵活的方式与诗歌作品互动;另一层是并时性,即观者同时从此看去、从彼看来。通过“主体虚位”来理解物体之间的交互关系,以及物体与观察者之间的互动关系。

对中国诗的美学据点——道家美学的重新发现,是叶维廉倾力于中国山水诗的结果。以王维的《终南山》为例,叶维廉分析了诗歌中的“多重透视”,诗人“以物观物”,使终南山的每一面都呈现在我们视境之内。诗人特别选取云雾变化的意象和隔水樵夫的形象,实现从物到人、从高到低、从远至近、从山到水的转变,消解了读者与实际景物之间的距离,最终在人的无声回答中展现山的无垠和幽静。诗人还利用变换的语法结构和多义性的词语,制造出一种供读者想象的“空白美学”空间,通过主体的虚位,表现山的缥缈之态。这种“以物观物”的方式不仅能让人们获得场景如在目前之感,也能消解词语固定的“名”的限制以及所带来的距离感。

叶维廉对西方学者把华兹华斯比作陶潜、谢灵运的说法提出了异议,他认为:“中国诗人意识中‘即物即真’所引发的‘文类’的可能性及其应物表现的形式几乎是英国自然诗人无法缘接的。”叶维廉以华兹华斯的《汀潭寺》作为鉴析示例,承认其诗歌开头22行确有近乎自然山水不经解说的呈现,景物的出现也有某种程度的自然直抒,在这些承接景物的直抒里,甚至有近似王维的入神状态和道家之所谓“虚以待物”。但总览全诗,他认为华氏诗歌的四分之三都在“说明”外物“如何”影响智心,智心“如何”和外物交往感应,“如何”与自然互相补充,这与“景物不知不觉地进入他脑中”的理想观物体验相违。

(三)美感体验:纯粹经验

叶维廉以道家美学作为其诗学观建构主干,其立意有两方面:一方面指向所谓纯艺术精神,如他在评论中国诗学传统时言,“中国的传统理论,除了泛言文学与道德性及文学的社会功能等外在论外,以美学上的考虑为中心”;另一方面更指向“纯粹经验”,经验、现象、自然成为最首要的东西。叶维廉反对把诗人的经验以结论化、解释化、说理化的方式递交到读者手上,指出诗人在经验传递的过程中保持一种“即触即感”的呈现方式,显露的是排除知性干扰的具体经验本身。

叶维廉的“纯粹经验”说是对中国诗学“神韵”一派的现代阐释,如他描述王维诗歌静、寂、虚的诗境——“每一物象展露出原有的时空的关系,明彻(澈)如画”。叶维廉认为王维的《鸟鸣涧》是“以纯然倾出的境界的诗,这种诗求身世两忘,作者的情感和思虑都不介入”。王维在诗中尽量避免通过“我”的主观想象去分析浑然不分的自然现象,仅用一个“时”字来体现鸟儿不是连绵不断地鸣叫,而是时不时地啼鸣,承接上文“惊”的节奏,以动衬静,营造出夜里山中一片幽静宁谧的景象。此妙举使得王维的诗呈现的是景物自然兴发的演出,是作者不以主观的情绪或知性的逻辑介入去扰乱眼前景物内在生命的生长与变化的姿态,景物在诗中以“纯粹的”审美视域直观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三、结束语

叶维廉虽置身于现代工业社会的芜杂与喧嚣中,但他以诗人之心深切地感受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珍贵,遂有了对道家美学的热切期盼。他在《中国诗学》中以传统的道家美学为理论出发点,认为其作为中国美学的根系与西方传统知识论不同,是一脉源远流长的活水,滋润着中国诗学的美感经验。他主张诗歌在“言无言”中让观者“看而知”,带来“以物观物”的直觉感知,随即呈现“纯粹经验”的审美体验。同时,他也反映了中西美学相异及汇通之处,实现双方文化“求同存异”的对话。综上所述,叶维廉的研究深化了从道家美学视角对中国诗歌的理解,借鉴他对中国诗歌美学的建构思路,不仅有助于领悟中国美学精神中最根本的生机之道和生命本原,也为现当代美学研究和诗歌批评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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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