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是一篇“伪游记”式的作品。“我”“小昙”“阿棣”不仅是三个主要人物,更代表三种人格、三种欲求、三种精神呼唤。“阿棣”理性博学,温和博爱,热爱海洋与数字,生活在逻辑与秩序的荫庇下;“小昙”则热情、易怒、脆弱,梦想乘上“非尘世的马车”遨游万界,常常爆发出旺盛但不稳定的非理性生命力,将三人的旅程引向一种隐喻人类终极命运的“卡夫卡式”荒诞境地;而“我”耽于幻想、厌倦凡庸,常对事物寄寓万花筒般破碎但繁美的哲学性思辨,意图在世界千篇一律的黢黑皮壳之下勘探、挖掘出陌生新奇、熠熠生辉的矿物,正如波拉尼奥在《现实以下主义第一宣言》中所说:“主旨的起点必先是冒险的起点。为颠覆日常创造工具。”在经历了漫长且精彩的旅程后,最终三人都看到了自己心中的大海。
我就在这儿停,前面那段风景,必须用脚走才能看饱。司机以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告诉我们没法开到预先标识的目的地。他普通话口音很重,像在酒里渍得近乎涩苦的酸梅。或许出于职业道德,起初他还愿意做出这种滞拙蹩脚的努力。但开到半途时他接了个电话,大概是有朋友约他吃喝,说某人、某人和某某人也会来(很奇怪,我们事先都没听过此地方言,却莫名能大概听懂他们的话)。这通电话就像某个开关,“啪嗒”按下后,他便开始愈来愈酣畅地说起方言。或许我们真有点儿语言天赋,或许我们曾在某些隐匿在记忆幽深处的久远场合听过这种方言,总之,几乎毫无理解障碍。他说这里的司机都是蚂蟥,遇到游客必须狠嘬一口才放,但他绝不是这样的人。他说这里的吃食越鲜美毒性越重,粗餐粝食反而清洁无害。我们以沉默捧场。最终他噗嗤一声笑了,说自己是在开玩笑。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很快你们就会看见大海,他笑着说。我们被这笑声赦免了,头靠头肩挤肩地瘫在靠背上,觉得被火车硬座搓挲了一天一夜的僵木身躯慢慢舒展活热过来,像三枚泡在温水中的鱼卵。
一下车,海风就灌醉我们的头发,将我们的衣袖喂成挺胸叠肚的肥仔。马上就要看到海了,我们兴奋起来,很快就把那个面容黝黑古拙的花衬衫司机忘到脑后。灰蓝天空赌气不理我们,只留下臃肿迟滞的背影。庞大的云似乎已经难以承荷自身的重力,像趴在数学课堂上摹想着课间操场上疯跑追逐的坏学生眼皮上微微颤动的睫毛,每一秒都比上一秒垂得低。不知真假的棕榈树们(在我所生长的城镇的中央广场,栽有一棵极为逼真的棕榈树,但某天父亲告诉我:那是塑料做的。WEIDLGAEYL9RIkePUdd8dmCzwin8XWrhYpEl+5b0Wvc=感觉到了吗?摸上去是死的,没有体温,没有呼吸,在那天我第七次问他这棵树会长多高时,他不耐烦地将我的手按在树上说。他去世后,我摸着他的手,开始怀疑他也是塑料做的,或许我们所有人都是塑料做的,整个世界都是塑料做的,终将被焚烧成秽臭的甲苯或氯化氢。所以,请原谅我对每一棵棕榈树的真伪都存有疑心)摇头晃脑呼朋引伴。棕榈树下有一只“我在xx很想你”的蓝色街牌,一群艳装异服的妖童媛女攒簇在下面合影。从我们这个角度看,“xx”两个字被棕榈叶遮住了。某一刻我想,或许把那丛棕榈叶拨开,那两个字的位置仍是空白。那是它被诞生出厂时的原貌,它的无数个兄弟姐妹被送往各地各街,被赐予各自的名姓。有的被漆得崭新鲜亮,有的糊满鸟粪,字迹剥蚀。只有它不一样,它无名无姓,无家无乡,心脏的位置始终是一片空无,就像一张被精心印制出来却没来得及颁给任何人的空白奖状。没有羁束,也没有归属。没有责任与义务,也没有欲望或理想。绝不会成为庸众或附属,也无法体会到忠诚与爱。无须遵从秩序,又不愿投身于混沌。永不悲惶惧怖,但亦不能喜乐餍足。这是它本该去挥霍的人生。但当我们走过这条街时,那两个字不知羞惭地显露出它们的庸陋面目,我感到自己原先与那面街牌之间纤细却坚韧的联系被无形巨兽的利齿“咔嚓”一声咬断了。我甚至不愿将它们读出来,在心中默读也不行。那两个字根本无力概括这个地方的本质,就像再坚硬的土壤也无法阻遏一万颗草籽冒芽,再浑浊的湖波也无法拒绝月亮散播它蒲公英般的子嗣。
那么这个地方的本质是什么?我们脚步轻快地贴着围挡走。一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围挡。绿色由数以亿万计只被打印而成的叶片铺成,那是久违的绿,是小学课本上春游时小明说“明天真美好”时他脚下与身后的绿,是无关季节、无关天气、无关心情的永不衰落的绿。将自己的影子藏在它温煦的阴影中,会感到某种近乎真实的凉爽与安定,仿佛自己是某个侥幸通过图灵测试的仿生人。小昙把耳朵贴在上面,嘟哝道,什么声音都没有啊,不像是在酝酿什么大工程。他用指节轻轻叩了叩,好像那面围挡是扇门,而门后会有主人慢腾腾走进来,边问“是谁呀”边把门拧开。他眉毛像刚从树洞里钻出来的毛虫般跃跃欲试,握拳轻轻捶了捶,说,好像很薄唉。似乎只要加使几分力,这面轻薄的绿墙就会破出一个圆洞,甚至轰然倒塌。阿棣按住他的手,指指身后的街灯,那里有摄像头盯着我们呢,再说了,我高考完那个暑假去工地上打过短工,这种彩钢板外喷氟碳,内夹岩棉,看上去似乎很薄,其实却非常坚固,就算有一百个你都打不破推不倒。小昙甩了甩拳头,悻悻揣进裤兜。还好不是塑料做的,我想。
阿棣在我们中身量最高,他做了几个准备活动,然后袋鼠般奋力跃起,跃至顶点时伸头向里看。从墙下望着不高,但跳起来却发现很高。就像恐高症患者在塔下雄心勃勃,但登上塔刚往下看一眼就不可遏止地呕吐起来。他连续尝试了好几次,最后只能撑膝盖半蹲着歇气儿。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呈现我的幻想:他们要造一列海滩地铁,他们要造一个海滨公园,他们要建一座海边剧院。小昙插嘴说,或许他们要把海凿大一圈。阿棣说,为什么不是他们想把海填起来?建这么高的墙,就是怕别人看见了反对他们。为什么要反对?我问。虽然我还不了解这里的人,但人类对海的爱恋是共通的,阿棣说,世界的美好程度、人类的幸福指数与海的面积直接挂钩。海是世界的眼睛,有的人自己目盲,就想让整个世界也变成黑夜。只要见过大海,人就会心存善意与良知。如果有一天世界上的最后一片海枯涸了,那么人类会变成另一种绝望而扭曲的生物。冒犯海就是冒犯人类,想灭绝海就是想灭绝人类。他非常激动,头颅红涨得几乎像只河豚。
望着他的后脖颈,我突然想到另一样红色事物。土壤,棕榈树圃中的土壤。我呼唤他们低头看。像岩浆狒狒的粪便,小昙评价道。我没心思问他“岩浆狒狒”到底是某种古老部落传说的神话生物还是来源于某个游戏,抑或干脆是他心血来潮杜撰出的,因为这种红色很像是由血液浸泡出来的,血总给人一种“一切都要来不及了”的急迫感。我们中学时背过的“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遥遥感知过贮藏那个句子里的那片黄昏般的土壤。那片黄昏是灾难与死亡酿成的。各种关于此地的古国传说开始在我脑海中沸腾,一个个人名枣核般在我喉头滴溜溜转。但很快我明白过来,横亘于我们眼前的不是一整片云霞,而是一颗水滴。我们不能因为水滴的孤零而轻视云霞的蔚然,也不能因为云霞障眼而怪罪水滴模糊。我先用鞋尖探雷器般试探性地踩了踩那块土壤。路面干洁,但泥土非常湿润,如果说得夸张一点,甚至是黏腻。那是一种能轻缓地、悄无声息地将脚吞噬的裹覆感,就像你正准备冲水走出厕所隔间时,突然听到几个平日里放学堵你收保护费的熟悉声音,你只能屏住呼吸蹲在原地,等他们离开时,你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脚,它们更像是由盘根错节的毛线与无病呻吟的气流而非坚实血肉填充而成,甚至让人怀疑它们是否曾确凿存在过(后来,你读到《护身符》中的奥克西里奥在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的女厕所隔间里以不间歇默诵佩德罗· 加菲亚斯的诗来抵御士兵脚步声带来的庞大恐惧,忽然感到自己安逸得近乎懦弱,感到你自以为丰厚的记忆与情绪像只一刺即瘪的气球,感到某种由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幸存所带来的耻辱),如同黑暗中的门(黑暗使万物所蕴藏的可能性呈几何倍增长),你知道它就像昼间一样天衣无缝地锁着,但起夜时又不禁再次检查一遍。但这种探访终究是单向的、肤浅的。深层次的探访,必须包含某种不适乃至痛苦,包含某种对自我的违逆与更新。我蹲下来,在他们惊颤的注视下用右手食指蘸了一点泥土,放进嘴里,抿抿嘴唇。
大雨将至。彩鹮和红嘴鸥低低地掠过树梢。蜻蜓感受到地面久违的引力。色彩缤纷的菌类以微不可察的幅度蠕动着从空气中汲取水分。成群结队的金线鲃从我未曾眼见的深蓝中跃出。泥土告诉我诸多它知道的事物。但这一切不以丧失其本质为代价。事实上,它并没有异味,没有血腥味、烟熏味、腐肉味,完全符合我对泥土味道的预期。但此时此刻,符合预期便是不符预期。当它完全变成一抔庸常之土时,我寄托其上的所有幽思幻想便在顷刻间折翼堕羽,瘫死在地。我仍不甘心:那么它的红色从何而来呢?这时,阿棣的声音响起,这应该是“红壤”,由此地高温多雨的地理环境形成,富含铁、铝元素,土质黏重,呈酸性,不宜种植。我不知道他原本就知道这些,还是刚刚搜索才得知。但我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一样厌恶知识,厌恶博学,厌恶理性。它们是想象力的屠夫,即使想象力在如今的世代已经沦为被激素催熟的三头六翅鸡,但翅膀始终是翅膀,即使飞不起来,至少能以扇动的姿态召唤风的共振,不应被打包送进肯德基后厨。随即我就醒悟了自己的虚伪,我平日里正是肯德基里吮指最香的那个食客,是屠夫素未谋面但心意相通的那伙帮凶。我甚至小题大做地认为知识可能污染阿棣与我们之间纯洁美好的友情。当我们以身披虹光的彩鹮命名为我们的友情时,他如果说,鸟纲、鹮科、彩鹮属,喜群居,主要以水生昆虫、昆虫幼虫、虾、甲壳类、软体动物等小型无脊椎动物为食,那我们的友情会像真正的虹光那样雨收即散,或像真正的彩鹮那样濒临灭绝。如果他成了一个无所不知的博物学家,我们就会失去所有能命名我们友情的事物,那将是一场灾难。好在他尚且不是,只是一个有些微博学家倾向的新鲜的青年,他的求知欲与阐释欲尚未发酵膨胀如克苏鲁古神无限繁衍的粗壮触手,他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无知所致的好奇而非博学所致的厌倦。例如,我立刻就想到一样他绝对不知道但非常想知道的东西——这道绿色高墙内的事物。是的,我们的友情又多了一种命名:墙内之物。只要这堵墙尚未倒坍,里面的事物尚未暴露,我们的友情就会像薛定谔的猫一样慵懒地蜷在盒子里,处于某种亦有亦无亦生亦死的中间状态,相信我,对友情来说,这是最健康、最稳固的状态。
没有友情人会发疯的。正如此时此刻,我们正置身于一个奇异的场景:右侧车道迎面而来的车流一字排开,仿佛绵延到天边的丝路驼队,而左侧车道则空空荡荡,没有一辆与我们同行的车。如果只有一个人,那我大概走不了不多久就会去敲对面的车窗,你好,请问你们为什么都在往外开呢?难道前面是个只能出不能进的魔窟吗?现在我们只是觉得奇异而不是恐惧,就是因为我们有三个人,友情像玩闹的黏人小孩一样围着我们绕圈。我们拥有彼此,所以有底气不去敲任何人的车窗。我们没有车,但我们比任何一个车主都自由。他们都被安全带捆绑在座位上,大概早就腰酸屁股痛,无法抵抗坐垫漩涡般的吮吸。他们的眼瞳已经难以聚焦,汗珠像慢镜头中空山幽谷洞顶钟乳垂落的水滴,视线涣散得像太阳最外圈的七彩光晕,但仍必须紧盯前一辆车屁股上的车牌,好像那串字母与数字中蕴藏了足以概括整个世界的密码。它们一旦挪动分毫,他们就须亦步亦趋地跟上。多像那条名叫耶梦加得的衔尾蛇啊,每辆车都是其庞大躯体的一个环节。但我们不一样,我们不构成任何事物,也没有任何事物妄图构成我们。我们要找的密码逸散在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里,我们只需要伸展四肢,张开毛孔,大口呼吸,尽情呼喊,万物的秘密就毫无保留地向我们奔涌而来。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车道上横着走、斜着走、挤着走、转着圈走、跳着舞走、扭屁股走、华尔兹走、迪斯科走、三人四足走、蛤蟆走、蚱蜢走、跳跳虎走、小熊维尼走、唐老鸭走、米老鼠走、三角龙走、霸王龙走。即便有深棕色的车窗膜阻隔,我依然知道他们艳羡得眼角要长出七彩蘑菇来。
当我们累得只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时,就有必要讨论一下眼前的情况了。为什么没有与我们同向而行的车呢?我们想起了那个花衬衫司机,想起他的方言与玩笑。我们被他骗了,这一路只有绿皮墙,根本看不到任何风景,我叹了口气。他应该不是坏人,如果他想多收我们的钱,就应该把我们直接送到目的地,不应该把我们扔在半途,小昙推理道。如果他骗我们的目的不是金钱呢?阿棣反问道,一个人撒谎可能包含很多种因素,金钱只是其中最庸常的一种。可能这条路给自己定下的规则(每个人都会有点自己才能理解的小癖好)就是只送不迎,只往不来,如果违背就可能发生车祸;可能这条路上发生过某些伤心事,导致司机们都不愿意走它;也可能是风暴即将来临,所有人都慌忙从海边撤向内陆;最后还有一种可能,即这个司机本身就是一个懂得享受撒谎快感的人,我们的迷惑与愤怒就是他最大的快乐源泉。我们都觉得阿棣分析得颇有道理。但无论事实是由哪种可能性发展而来,我们都必须走下去,这是我们的使命。不要觉得我小题大做,使命感是我们从小就被赋予的美德,如果我们在打扑克,那么玩乐就是我们的使命;如果我们在接吻,那么爱情就是我们的使命;如YhNZJi2i8hTNpQC8yUvQ0NgJ0s7FBULm+cVgB+ceL24=果我们在吃苦瓜,那么忍耐就是我们的使命。
这条路终于在我们走了半个小时后拐了个弯。迎面的车渐渐疏下来,像一个长句在省略号的六个点之后终归虚无。一个界碑矗在路中央,我们齐声将它念出来:
严禁在堤坝上行驶。机动车及马车,违者罚款或追究法律责任。
一九xx年十月
我开心到跳起来:这说明我们脚下的这条路就是堤坝,我们正准确无误地走向大海。毋庸置疑,正确是这个时代的核心精神。错误固然美丽,却完全是正确的附属品。你只需辨认出什么是正确的,那么除此以外就全属错误。同一场舞会,如果正确小姐未曾现身,那么所有的错误先生将会像超声波雷达紊乱的海豚一样失去五感,你撞我一下,我推你一把。刚开始他们还会为争夺“错误”这个名字大打出手,但后来,他们就会意识到一个残酷事实:他们谁也不是错误,不,他们甚至连“错误”这两个字都回想不起来。当他们努力回忆自己的身份时,脑海中只会出现一片婴儿梦境般纯净的空白。他们的名字就如同科幻小说中那些被“祖母悖论”从该时间线上抹除的人,像水消失在水中,沙融进沙里。如果说时代是那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古贤人,那么正确就是被选择的那一瓢,而纷繁的错误就是茫茫弱水。如果他是小王子,那么正确就是那朵他亲手种植的玫瑰,错误便是迷人清眼的万花。而小昙的注意力则聚焦于“马车”上。凭什么不让马车通过?他愤怒得像头被提前从冬眠中唤醒的棕熊。我这才想起他一直有个马车梦。安吉拉·卡特笔下灰女王所乘的由六匹亡灵马拉动的骷髅南瓜马车?叛逆少年法厄同所驶的那架众马狂奔、烈焰奔腾的太阳战车?伊丽莎白女王百岁寿宴乘坐的那架车身由数百件珍贵文物装饰、轮毂由那棵砸中牛顿脑袋的苹果树枝干制成的黄金马车?镶满绿松石的周天子错金银青铜马车?我不知道他到底痴迷于哪一种,甚至不知道他喜欢的是马还是车,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厚如城墙的隔膜。但我没法问他,如果将这个秘密告诉我,他就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与活动的特殊理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倚仗,志向与禀赋都将与时消散,最终和充塞俗阃的庸琐世人别无二致。我只能默默猜测,并时常给这些疑窦浇浇水施施肥,任它们葳蕤疯长,参天破云。关于小昙的猜疑越茂盛,小昙本身的存在就越确凿、越坚实、越不可摇撼,这是我作为朋友唯一能为他做的。毕业后,他可能会去横店,那是全世界马车最多的地方。他坐在马车里,背脊紧贴沁凉木壁,手指扶住油漆初干的窗框,闭眼感受路面每一寸高低凹凸传递来的颠簸起伏。那一刻他毋庸置疑演出了无数初中学历演员梦寐以求的贵族气质,就像伊卡洛斯飞向太阳,就像安泰俄斯脚踏大地。而阿棣呢,只在意那两个数字“xx”。它们被岁月剥蚀,早已难以辨认。但阿棣仍然不甘心地蹲下来细细察看,为什么其他字都清晰鲜明,只有这两个字消失了呢?他眉头微锁,向我们陈述几种可能性:第一,这两个数字所代表的年份伤害了某个人或某群人。他们无法向虚不可触的时间乃至时代复仇,便只能向这两个具象为被镌刻于石碑之上的数字,在阒静如死的暗夜将它们铲平,然后奔逃回家,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吻吻妻儿的额头,像只被晒干的八爪鱼一样安静而绝望地平躺在床上。第二种,这两个字就像我们三个一样,是渴望自由的异类。某个清晨它们从石碑上醒来,一个数字打了个哈欠说,我不想再发呆了,另一个数字说,我不想再站岗了。它们一拍即合,从石碑上腾跃而起,冲破了覆盖在上的青苔与氧化层,将其粉碎为落雪般的尘屑。它们在旧居上空盘旋三圈,向沉稳而有失激烈的同胞们告别——它们假装平静,心中却羞惭欲死、妒火中烧。随后,它们像蜂鸟穿透雨帘般穿过了堤坝,一眨眼就消失在海里。第三种,这两个字是这座堤坝偶然性的实存。偶然性是咬合力超过十万牛的巨型海怪,海堤是束缚它的绳索。说是束缚,实则是供养——在偶然性睡饱懒觉、肚皮空空时,海堤就必须向“他”及时敬献。否则,偶然性难免会化身海啸、台风或巨齿鲨,拿将临海的生灵打打牙祭。但为什么是它们俩呢?为什么不是其他石碑上的其他字?没有谁能回答,这正是偶然性一直以来令人绝望的地方。我们看到阿棣流下阳光般灿烂而悲壮的泪。
灰路是条呼哧呼哧冒着热气的肥厚舌头,舔雪糕一样把刚刚还颇具规模的车流吸进肚子。现在一辆车也没有了,当然也包括马车。这时我的腿沉重得像注射了曼德拉合金,以至于在发现路边有一座废弃游乐园时没法像之前那样高兴得蹦起来。野草接管了这片国度,好在我与它们算是旧相识,便被无窒碍地放了进去。红泥松软黏腻,相比此前树圃内的冰山一角,它广阔得近乎沼泽,升腾的赭雾嚣叫着噬人的野望。那些游乐设施上鲜艳的彩漆已经剥蚀,露出一种化石或骨头的惨白。在乐园的最高点,是一只攲斜的彩虹小白马。它体型极庞,粉鬃白身,蓝颊绿眼,神骏飞扬,只有巨人族中最勇敢善良的孩子王才有资格骑着它驰骋天空。但此时它的状态似乎有点糟糕:左颊少了一只塑料眼球,右蹄因漏气变瘪而显得畸形。整个身体被海面卷来的风吹歪,姿势像一辆正在极限漂移的特技摩托。但它并未在疾风裹挟中飞向阴翳天空,而是被一棵枯遒老树的嶙峋枝桠卡住。我可以感受到它在挣扎。他们说,那是它被风吹得颤动。我说,不,虽然微乎其微,但它确实在挣扎。他们不懂我对废墟的爱,不懂我对废墟中一切事物的感同身受。废墟是介于毁弃与新生之间的混沌地带,同时凝聚着最令人绝望的死寂与最催人热泪的生机。废墟是时代的一口痰,时代大摇大摆走过去了,痰还黏在地上。说得文雅点,废墟是一片鸿影,惊鸿一逝,唯有影子长留眸底。而残缺是废墟的最高美德。我爱死亡,正如我爱生命。我亦厌憎死亡,正如我厌憎生命。所幸我发现了废墟。废墟既不偏袒生,也绝不照拂死,而是最公正的阿努比斯之秤。它不做判决,也无意垄断,同时保存着生与死最丰厚的肥力。事物必通过残缺走向伟大,正如城市必通过废墟走向永恒。所以你们明白了吧,只有我才能感受到它的挣扎、呼救与召唤,只有我才能解救它,就像只有命定之王才有资格拔出石中剑。这是我的使命,我想,一旦成功,我便能成为那个幸运的孩子王,成为真正的阳光彩虹小马骑士。但就在即将拔腿向前时,我感到双臂被同时拉住。你别去,游乐园里很危险,小昙神色惊慌地说,如果你走进去,可能会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再也无法离开。我说,每个人都是废墟的一部分,不是吗?进入废墟无异于回到故乡。小昙无言以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犀牛。阿棣接过话头,说,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们不介意陪你进去一探究竟,但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再迟我们就坐不上今天的缆车了。那个司机说了,只有在缆车上,才能看到最美的海。既然你将废墟认作故乡,就应当培养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毅力。思乡归乡是人之常情,而克服乡愁转而投向更高远的目标,才能彰显真正的勇气与智识。很显然,阿棣是个比小昙高明得多的说客,很快我就被他说服了。在一阵芝士年糕般的犹豫与不舍中,我撤回了跨出的脚步,跟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路就像一个没有空调的夏天那么漫长,总之,在我们走了两个小时(至少也有四十分钟)之后,终于出现了一个售票亭。“票”的右下角少了一点“丶”,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让人怀疑它是否重蹈了石碑上那两个数字“xx”的覆辙。这不会也是个废墟吧,我拉住这两只兴奋的狒狒。不是,小昙说,里面有人呢。我们走上前去,透过布满裂痕与污浊的窗玻璃,看到里面有个戴雷锋帽的老头儿靠在椅背上打盹。隔着窗户都能听清他拖拉机驶过般的冲天呼噜。小昙不耐烦地屈起指节敲了敲玻璃,喂,醒醒。但呼噜声依然如潮。小昙终于控制不住怒气,攥紧手指,抡圆拳头,一拳砸在玻璃上,我们看到裂纹迅速以拳印为中心呈蛛网状蔓延扩大,但又被什么力量堪堪兜住了,不至于立刻破裂、碎片飞溅。呼噜声终于停止了。那老头睁开一双《指环王》中咕噜一样浑浊又清澈的眼睛,直直望向即将崩解的窗户,以机器人重启的速度“唰”地坐直身子。就在我们以为他即将怒斥我们并抓起右手边的对讲机叫来十个彪形保安来将我们制服时,他忽然把身子往后缩了缩,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你们想做什么?阿棣彬彬有礼地说,我们想买票。买什么票?他茫然地看着我们。小昙怒道,你自己就坐在售票亭里,难道还不知道我们要买什么票吗?他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好像刚回忆起自己的身份。他说,我本来是保安,小刘生病了,所以我被调过来替他坐在这里。我们可不相信这样一个枯瘦迟暮的老头儿能保卫谁的安全,但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那个小刘没有告诉你该做什么吗?仅仅是坐在这儿睡觉?我问。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自己把自己绕晕了。跟他说也说不明白,小昙说,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们,该怎么坐上缆车?缆车?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事物。你们难道看不见这么大的风在刮吗?缆车今天停运了。其实,自从我三天前来接替这个座位,缆车就从没有开运过。他慢慢把话从唇舌间捋出来。我脑中“嗡”地一下落满了小时候电视机屏幕中飘出来的雪花片。怎么会呢?我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只得来“停运”两个字?但小昙的话又重新唤起了我心中的希望,他怒斥道,撒谎!山上明明有缆车在运行,怎么会停运?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仰头望去,却只看到一条巨大晾衣绳般空空荡荡的铁索。刚刚还有的,现在好像被云遮住了,小昙的声音平静下去三分。左右望望我们的表情,小昙由愤怒变为难以置信再变成失望,他不相信我就算了,难道连你们都不相信我吗?我与阿棣对视一眼,当即明白,此时此刻,即使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也必须说看见了。看见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随即感到自己的愚蠢。小昙的眼神露出一种被蔑视被侮辱的绝望,似乎在一瞬之间看清了我们两个人的本质。我们已经无暇去管那个不战而胜的老头。小昙冲向售票亭后那扇颤颤巍巍的伸缩门。扒住门的最上端,将身一扭,便攀了上去,随即横身翻滚一周,落在门内。我们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像两只失忆的狒狒一样笨拙但焦急翻过那道门。我们疲惫的躯体因挽回友情的迫切渴望重新注满力量,羚羊般在薄暮的天光里一前两后奔跑。终于,我们瞳孔里的那个身影停了下来。我和阿棣跟上去,一左一右地与他并肩站着。我们终于看到了缆车,一,二,三。一共三架缆车。但它们并没有挂在那条铁索上,而是以三个不同姿势躺在乘坐平台上,像三枚从枝头滚落、摔得皮开肉绽的橘子。它们的玻璃窗被砸碎。铁门被扭歪,再也没法关上。有一架缆车的车厢底部甚至破了一个洞,像张不知餍足的嘴,如果它被安回铁索上,途中会不会时不时偷偷吸溜两口云彩?但我们都知道,永远没有那一天了。我们绕到它们背后,发现铭刻于车背的车厢编号也被剥下了,人为痕迹明显。就像球员被俱乐部脱下球衣,仿生人遗忘了他最后的名字。我们轻轻拍了拍小昙的肩膀。本以为他会流泪,但我们看到他笑了一下,用那种让我们感到熟悉又陌生的本地方言说,我们见到海了,这就是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