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的草稿

2024-12-06 00:00黄金明
诗潮 2024年11期

在你说出的事物里语言大于事物,而在你没法说出的事物则反之,语言小于事物或处于失语状态。你不能以“未知”“神秘”“空无”之类的词语来搪塞。譬如你说的“椅子”,包括了一切“椅子”,抽象的、具体的、隐喻的、散架的、蛀坏的、正在制作的、被臀部压垮的……总之,它大于任何一张现实的椅子。这样的语言才会及物。你不能用八股文描述互联网,不能用毛毛虫的语言描述蝴蝶的飞翔。你必须为新生事物重新发明语言。及物只是入口,还得在及物之后找到出口,并穿越意义的隧道走向无限。语言有穷尽,事物(或人的感触)层出不穷。人类自身的渺小和局限,使语言和思想带有了先天性的残废。当然,语言作为一种特殊的事物或无形之舌,也在时刻更新和流动,且需要在语言学内部得到准确的把握和阐释。我谈论的只是人类的语言,而无法解读猩猩、鱼类、昆虫、鸟雀、草木、河流的语言乃至外星人的语言,甚至对此难以证实、判断而无从否定。陈词滥调如空洞(褴褛)的蛇蜕。要使语言匹配事物,必须以自己的语法磨砺语言的锋刃。诗人要为语言立法,使书写对象枯木逢春或金蝉脱壳。

我的写作散漫而自由,有点儿像守株待兔,或者在等天上掉下大馅饼。但也并非毫无作为,会在湍急的溪水中装好鱼笼(粤西乡间的捕鱼工具,整个由竹篾织成,分两层,头部即开口处呈喇叭状,尾端塞着稻草或柴火,像一个浑身布满孔眼的洞穴,并不妨碍流水通过,鱼会顺着水流进入“笼须”处。鱼一旦入彀,即在劫难逃。有时起笼,一无所获。有时会抓到大鱼,通常只是不起眼的螃蜞、泥鳅和小杂鱼。)。我在思维的溪涧或语言的急流中,装好隐喻的鱼笼,而不断地起笼装笼,等待着斑斓之鱼从《诗经》的源头一直游到新诗。

某个夜晚,无数个思想的片段在头脑里涌起,像鱼群向着撒网的渔夫游来,仿佛有鱼王在指挥千军万马缉拿渔夫,并将他活活生吞。我有好几年没动笔了。我像贪得无厌的渔人,不舍得放过一条鱼。直写到天亮,力竭才放手,整个人也被掏空了,仿佛被活鱼压沉船舱。一尾大鱼化整为零,通过了无数个网眼儿而最终被抓住。我捉到的是我的分身,我记下的是我的妄念,仿佛那些鱼由我的血肉幻化而成。一个个片段的累积,犹如小鱼堆成大鱼,给人以巨著生成的错觉。

诗应该也是纸上的闪电,否则读者就不会有被(雷电)击中的感觉。片段体文章是断裂的闪电(或闪电的草稿),是钻石的碎片,同时也是思想的晶体和语言的刀光一闪,没有套路,没有废话,一出手即分生死——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也不屑于出第二招,就像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自欺欺人地找到了大规模收集片段体条目的捷径(而不是苦苦寻觅、记录、收集并酿造),那就是挑出一条比较满意的,让它作为诱饵,引出它的兄弟姐妹及其战友同党,说服它,利诱它,不行就严刑拷打,像抓住了潜伏的特工,让他叛变,招供出其上线和下线,在生产流水线般的车间制作,如法炮制,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竟很快就完成了数十条。但他很快发现强扭的瓜不甜,大多像一尾大鱼刮落的鳞片,不是在水中欢蹦乱跳的活鱼,是冬天僵死报废的蜂巢,是蜂蛹离开的孔洞。有些内容不错的,也激情全无,就像一头肥猪,被肢解成小块,腌制成腊肉。

在我多年前扔掉的诗稿里,有这样的句子:“将花朵的图钉从春天的肉体上拔除”,仍像一枚生锈的图钉固执地摁在记忆的织锦上,让我不时想起,像童年的露珠在遗忘的蛛网上滴落……

蝉鸣,鸟叫,风吹过耳,无人听懂。但诗人有义务翻译出来,翻译给另一位诗人听。这就是两棵树的对话,经常需要松鸦或鹩哥转述。两条河流的对话,则必须拆掉河堤或水闸的成见。我读不懂二十岁时写的“胸膛的滚烫从烧红的铁块上缓慢消失,就像我三十岁时挽留不住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作为阴险的剽窃者,他有时将一部巨著提炼成一个句子,有时盗窃一个意象而扩充为一部专著。我是唯一的受害者,但他也没有比我获得更大的声誉。是的,他是我的众多自我之一,脸蒙黑巾,暗夜行路,剑走偏锋。他抄袭我尚未完成的著作,又画虎不成反类犬,活生生糟蹋了我多年思考的心血。他发表的长诗,我发现早年写过的一行诗足以替代。他是我的反面,是我最讨厌的那个部分。他是吸附在我身上的牛虻。我作为一匹老马,在凄风苦雨中艰难跋涉,既无法跟他和平共处,又不能跟他一刀两断。我恐惧有一天他完全取代我,一次次抄袭我从未写过的、没想过的、不存在的文章,一种可能的、潜在的、未知的未来岁月——我卑微可怜的人生——已被提前剽窃,而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筹莫展——我只能先下手为强,提前写下对他的揭露和谴责。

一首液体的诗渴求合适的器皿,以抵抗蒸发。像易拉罐般的形式并非理想,虽能保鲜,却有封闭之虞。他构思过一首浩瀚如大海的长诗,因找不到盛装的容器而放弃。

一首诗,应当像一座根基牢固、结构稳定的建筑物。哪怕再短,也得像一座房子矗立不倒。建筑物也像人为制造的洞穴而被拔离大地。必须承认,所有洞穴都处于大地的内部之中。我试图在一首诗中创造无底洞而未遂,这非人力所能为。

一首诗的诞生,犹如核反应堆在发电。制造原子弹的科学家,自奥本海默以降,都是纳粹的敌人,也是撒旦的援军。原子弹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永久性的创伤。烟花制造者、口语诗从业人员和早期的朝鲜核试验者,只是在大放语言的卫星,并没有腾起核爆的蘑菇云。

现代诗跟分行关系不大,事实上很多伪诗经不起这样的考验:按散文形式连接起来,再加上标点,必原形毕露,味同嚼蜡。卡夫卡的散文、卡内蒂的随笔和博尔赫斯的小说,都是诗。我无法说清什么是诗,但知道什么不是诗,新闻体不是(如大小日报的头版头条),宣传腔不是(如标语、口号),段子不是(尤其是那种吐口水、翻白眼儿还沾荤腥的)。歌词有可能是,像崔健、鲍勃·迪伦的。里尔克、帕斯、布罗茨基(的诗)当然是。李白、杜甫更是。

意象是内容,形式是节奏,最好的形式是音乐。诗有内在的节奏或韵律即可,押韵使新诗显得可笑,不伦不类,像拖着小辫子说洋腔的辜鸿铭。诗最重要的是话语方式,必须是诗性的,触及神秘的、不可知的事物,但这个“触及”难以描述。诗是不可言说的言说,试图以象征与隐喻的手势揭示神秘,这种揭示(或暗示)何其隐晦。

当代诗人普遍精神缺钙,一根肉骨头,也要争得头破血流。在机智、精巧、严密的修辞里,要看到诗背后的那个人,要有境界。好的诗句,像钻石具有密度、硬度并光华灼灼。诗人只是诗的花泥和肥料,是诗在孕育花蕾并绽放,是诗在通过妙手弹奏乐器。诗通过诗人发出天籁之声。诗人作为一个通道或工具,并不比他手上的钢笔、键盘或手机更值得夸耀。诗因触及存在之源而活力无穷。是永恒的神秘捍卫了诗,使诗人像溺水者得到拯救和安慰。

也许,诗人除了信仰诗,不该信别的宗教,也不会轻易否定。近代以降,诗人不是自然论者就是泛神论者,但首先应该是人道主义者(尽管迥异于萨特式的存在主义)而无法忍受任何一个普通人被视为异端。诗人是轻松穿越不同信仰网箱的自由之鱼。没有自由,就没有歌声。没有神秘,就没有诗句。诗与歌携手就是诗与人合一。一个独立、自由、慈悲的灵魂,如凤凰一次次扑向烈火,一次次复活。我试图编织语言的金丝笼,捕捉青鸟般的诗之精灵而不可得。

诗人无法忍受奴役,视精神控制者如恶魔。独立的人,既不需要引路人,也不需要追随者。像里尔克和薇依,独自面对上帝而不需要中介,也许还有那个收集圣徒泪滴的齐奥朗。以大自然为师,与草木鸟兽为伍。猛虎是独来独往的,鼠辈却成群结队。那些宣称抱团取暖者自欺欺人,像刺猬那样不得不保持着适当距离以免被刺伤,又因受不了寒冷和孤独而无法远离。

诗歌或诗人必须“在场”,(近三十年来)几乎成了三流诗人的金科玉律,仿佛他们来到一宗谋杀案的现场,必须像受害者或谋杀者,“在场”,最好一直“在”,至少也得像侦探或伸长鼻子的警犬来到被“保护”的现场。这不比一只叮着臭肉的苍蝇更有价值。聂鲁达说过,既要深入时代,又要脱身而出,这只是滑头的折中主义者。一流的诗人,哪里要在什么鸟场,只用两三个有想象力或洞察力的句子,就足以还原杯盘枕藉的过去,并预见下一个现场的全部细节。他不关心场景,只关心风起于青■之末。他岂止是语言学上的福尔摩斯,简直具有摧枯拉朽的通灵能力。譬如荷马、弥尔顿、博尔赫斯,因目睹真相如凝视正午的太阳而盲眼。这种能力过于猛烈,甚至像无明之火将细小天使的翅膀焚烧——如扑向太阳之豹——阿波利奈尔、洛特雷阿蒙、诺瓦利斯、兰波和海子……

要衡量或评估一个诗人,只能考察其诗作,是诗塑造了诗人的形象。越是杰出的诗,越像深海巨鱼,既遗世独立又略带羞涩,花纹简洁朴素,不苟言笑。但不管它潜伏多久,时间的海水终会将其托出水面,对接引(创造)了它的“作者”表达感激和敬意。在此之前,(未被承认的)诗人只能沉默。自吹法螺者,是诗歌小贩(走鬼)或地摊儿的语言兜售者,不足道。但在我们这里,诗却面临着种种非诗因素的污辱,诗坛成了马戏团。那些深谙成功学的小丑、脱衣舞娘、钻火圈的狗熊,大出风头。一个骄傲的诗人,要么成为烈士,要么像他的诗保持沉默,以免被语言化工厂的废气和噪声污染。往往是对市场、营销和成功学的警惕和疏离,捍卫了诗的尊严。

在草寇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时代,一个小诗人以沉默和潦倒为自己编织了荆冠,最终使他发光的还是诗。在酒肉臭的朱门之侧,闪身而入的衣锦者形迹可疑。

他用一种人类历史上从未存在的语言写了一部诗集,他坚信(这种语言)会被后人普遍使用,这可能得等三百年,也许是三千年。他没有为诗集写下任何注解,但另外撰写了一部阐释它的评论,用的也是那种尚未推广的语言。

写诗是难度很大的捕猎(不像打野鸭“砰”一枪了事,也不像打野猪,大不了多开几枪),不是捕捉精灵、青鸟,至少也是狮虎。如果猎物不珍稀,你也不会轻易出手。如果你发现了猎物,也会倍加小心,靠近,迂回,布网,窥伺,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不会出手。成败在此一举,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有的猎物,你一生中只见过一次,打死不难,难的是活捉。

写作的激情像水库的水位徐徐上升,素材一直不缺,你在等待一场暴雨或山洪带来灵感,你像猎人瞄准青麂那样紧张。但不到开闸泄洪,你不会轻易出手(洪水的激情和写作的欲望融为一体),这就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时机到了,你也顺利得手。之后,风平浪静,你的湖面如镜,你平静下来。你以铁闸的耐心,等待下一次山洪暴发。

一个只依靠词语组成的诗人,他比一本字典还要乏味,又没有字典牢靠实用。读者只要稍微触碰,他就会像沙雕那样塌掉。

一个(潜在的)诗人不屑于以语言来呈现诗歌,没写过一首诗,在平时的交谈中也没有显示出作为诗人的厉害(否则,那也是口述写作)。他似乎在小心翼翼地隐藏这方面的才华,像灯罩在保护着火苗。(是诗人太脆弱还是担心引起火灾?)但在这个城市,顶尖的诗人会认出他是大师,至少是诗歌鉴赏方面的行家。就算不说话,他的神情、他的目光和四周的宁静也构成了一种诗性的、神圣的气场,使人仿佛在被一只温柔的手触摸,或在听里尔克朗诵(他的)《献给俄耳浦斯的十四行诗》,会得到一种神秘的净化和教诲。他不说话,只是倾听,光是听,无须开口点评,别人就知道自己朗诵得好不好,(这首诗)在什么层面。

除非你用诗的语言,否则无法谈(论)诗。

一首诗里没有写过的东西,让评论家分析出来,读者体验到了,且完全不一样,这是诗无达诂,也是误读(有意或无意)。他仿佛只是用语言的铁锹,在地上挖了一个洞,但别人会用泥土、落叶或金币将其填平。少年时,他在村边的溪水旁挖了一个连通活水的鱼牢(窝),时有意料不到的渔获。

一首修改得过度(清晰)的诗,被工匠精神雕琢成了工艺品。没有暗示,就没有诗歌,但又因为暗示(的难以索解),失去了大部分叶公好龙的读者。这不是坏事。好的诗歌,会挑选和培养出好的读者,使有慧根的读者更上层楼,脱胎换骨。

这一代诗人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精神性。不甘于平庸的诗人,必须亲手将藏匿于其身的昆虫般大的精神侏儒打昏,扔到充满火与血的思想蛛网上去。

他完成了一首诗,他为诗中表现的惊人才华而浑身战栗,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是这首诗的作者(像弄臣窃取了不该有的王位),甚至当今世上活着的大诗人也写不出,他还担心是出自过去年代的某位大师之手,但翻遍了前人作品,都没有发现,这让他更坐立不安——仿佛这首诗出自神灵之手或神通过他而显现。为了慎重起见(或出于敬畏),他删掉了这首诗(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诗人只短暂存在于书写的状态乃至具体行为之中,之前或之后都不算数,甚至完成的文本,也跟作者脱离了关系。就像舞者在舞蹈中诞生。通常,舞蹈像酒液贮存于舞者之躯,它从有章可循的旋转中突然停顿并保持着优美的造型,而最炫目的舞蹈在一连串狂野的旋转中就要陷入停顿而尚未定格。

铁匠要将一块烧红的铁上的锤痕打平,需要长时间反复锤击。苦心孤诣的诗人,要消除诗中雕琢的痕迹,既炉火纯青,又举重若轻,就像一个激情澎湃的女人,每一次都要像初吻者那样亲吻别的爱人。

他在飞机上突然来了灵感,在餐纸上写诗,飞机飞行了八百公里,只耗时五六十分钟,而铅笔在纸上只移动了几行,长度不足十厘米。他写下的这首诗很短,我可以全文引用:“一股可怕的爆发力从天而降/一个坐在轮椅上写诗的人/因为抓住了语言的速度而领悟了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