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秦可刺与易水之寒 [组诗]

2024-12-06 00:00石英杰
诗潮 2024年11期

石英杰,出生易县,现居保定。出版诗集《春天深处的红颜》《光斑》《易水辞》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等刊,多次入选国内诗歌年度选本。

无以为报

我将以死谢河

现在仍然活着

是想有尽可能好的死

我最大的担心

是自己的死

脏了这条河

我至今耻辱地活着,不敢死

常常站在河边

茫然望着落日

呆呆看它

一寸一寸

从高处坠落于河

过南易水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提匕首入不测之强秦,辞行之地,疑。

多年来,我一直在错误的地方错误地哭你?

诸事简,史书不详

我只能在想哭的地方哭,在想送的地方送

风萧萧兮易水寒——

你走后,太子被父缢杀。燕王被俘。

渐离被熏瞎双目,灌铅于筑击秦王不中,遭诛

我流亡两千年至今,隐姓埋名。而你的名显:

衣冠冢旁,塔改称荆轲塔,山改称荆轲山

路改称荆轲大道,酒改称荆轲醉

它们迎你于种种可见的具体

我夜夜磨剑,磨悲与喜

磨不测中的偶然和必然

一条河隔古今,隔南北,隔生死

秦更名陕西,无秦可刺

我止于桥中,渡河过半

函装谁的头颅?

谁来击筑

谁以白衣冠送我?

这河过还是不过

退还是进,我欲何往,我该何往?

抽 刀

割草。劈柴。杀羊——

我用过各种刀,功能各异,但锋利

活到今日,我恍然明白

它们全部取自深藏体内的这条河流

焚冶它们必能重新化为河水

但我随用随弃,已不知所终

这条河为我准备好的刀

不断被我抽出来伐树,削木

制椅。制枷。制棺

那最锋利的一把,我尚未抽出

它可用来刺秦,自戕

亦能杀万世之空中每一个变化无穷的具体

旧钢笔

这支旧钢笔废弃了很久。我不拧开它

是不想再使用这么锋利的东西

锋利是不合时宜的

这么多年,我没有停止写作

但早已改用敲键盘

或者说键盘一直改造我

不断考验我的适应能力

钢已没用,改造成塑料

再无划破刺透之险

我敲击着时代圆润丰满的臀部

谈论风花雪月

佐以小确幸

娱乐自我让写作安全得多

孤傲已是奢侈品

我伸出右手

五指已被磨得迟钝

被人民币磨,我指的是币,不是人民

被键盘磨,指肚丰肥,指纹磨损

不作解剖之用,旧钢笔偏安一隅

笔囊已经严重老化

江山浩荡风云聚散

那尖锐之物藏于笔帽,泯于江湖,沦于风尘

到此一游

十年前刻在树上的名字仍然依稀可辨

这棵合抱之树以树冠的摇动而参天

反复刻于河面的名字

笔画深于树

但已不可见

用的是同一把刀

是不是我选错了地方

一次又一次固执地浪费着刀尖?

被钓之物

坐万古之岸

我垂竿而钓

饵鲜美

钩锋利

你们不会知道

我以钓鱼为名

在钓河中落日

鱼游入落日上钩

鱼,落日,河流

三物在钩

钓线绷紧

承千斤之重,我能不能全身而退?

逝 者

那些死去的,在山顶被勒碑纪念

山是纪念碑的底座

土地是山峰的底座

我在地平线之以下

在深陷的峡谷中

这是纪念的负数

而我的脚下更深的负数,我尚没有能力看到

辨清

山 中

使劲跃出山坳的朝阳迟疑着红了

斜坡上的杏悄悄泛红

枝条压弯有弹性之美

微风透明。叶脉繁复

两种红之间

那条秘径如山间带状的薄雾

自古老的村庄中恍然而出

在摇动的草木间,折来折去,将信将疑,消失

于杏林深处。

热 爱

我越来越不敢说出这个词

这并不是矫情

而是面对的越来越大

而我在变小

说出这个词

是可笑的,不自量力的

它既是深渊,也是刀刃

是刀刃上的深渊,也是深渊里隐身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