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理性与激情 [四章]

2024-12-06 00:00北野
诗潮 2024年11期

关于梅妻鹤子的现实困境

林逋是一个有疑问的人?林逋是一个解决了所有疑问的人?林逋的疑问有时不像个疑问,倒像是阴影,像一堆虚无的气泡。明明是被一双手送入空中,被一个嘴巴越吹越大,但你却看不到,你依赖了虚幻的描述,依赖了一个人的品质和他明亮的本性,但你依然看不到。疑问本身不具有物质属性,所以它才构成疑问?像菊花的精魂必须在它凋零之后,才能在空气中感受它的肉体,感受它留在火光中的黄金和寓意。

我如果遇到这样一片梅林,我会不会用大喊大叫来表达惊喜?会不会在雪地中翻滚直至筋疲力尽?大于三朵或三朵以上的梅花不属于个人,它是一片森林。它是一片风景。必须由众人所有,必须由众鬼所有,必须由众神所有,必须被众多惊喜而热烈的手折断,并被带回城里;而林逋仅留下风声就够了,风声可以让一片失败的梅林更辽阔、更安静。

天上的白鹤也可以就此解脱,藏身在落英中的梅花鹿也不必为此胆战心惊。白鹤不必再向主人送去梅花开放和陌生来客的消息,梅花鹿也不必再到小镇上去驮回粮食、菜蔬和酒壶。让梅子腐烂在树根下。让草庵闲置到杂草丛生。让白鹤和梅花鹿都远远走开吧,只留下林逋一个人在树下放声痛哭。

我的原意其实并不是这样,我想把林逋带回城里,改掉他闲散的个性,从此做个文明人,过锦衣玉食、儿女绕膝的好日子;像花园小径上优雅的月牙儿,夜夜徘徊在温馨的梦里。但林逋死了。林逋死于东汉还是魏晋?死于衰老、疾病还是一个人的悲愤?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林逋留下了另一个疑问。林逋的生活是神仙的生活,神仙的生活需要避开别人;林逋的生活是鬼魂的生活,而鬼魂都隐匿在清风和露水之间,只有半空中的白鹤才能看清它们的藏身之处。而我需要披着蓑衣,抱一张古琴,或背着一把宝剑,一路高歌,才有可能在山中和他相遇。我披头散发像游侠一样落魄。我蓬头垢面保持散淡的笑容。只有这样,我才能敲响他秋风中破败的屋门。而找到他又有什么用呢?他是个和影子结伴的人,他随时都是一副飘走的样子,我只能追上他的回音,而无力接受他的疑问。即使他毫不怜惜自己的问候,我又该如何向他介绍我的身份和来历?

三百六十五棵梅树是一片梅林。三百六十五包梅花是一片浓荫。而三百六十五袋梅子是一个鬼魂一年生活的口粮吗?要收获谷黍需要在大地上终生耕耘。要得到鱼蟹需要在波涛上付出劳役。而要在光芒中磨砺一个人的品质就需要在光芒中隐居吗?那么林逋在山中说出的话语则必是光的果实?而他的身影和心灵,这片风景中的麋鹿、白鹤、流水和梅林是谁放在山冈上的?它们的心里装着谁的秘密?是谁让它们在这里等着一个书生的到来?这个书生是我吗?

站在高高的山冈上,我看到的大地,是一片幸福的空旷和死亡的静寂。

今天或明天:虚妄与现实

在芸芸众生之中,我只与有限的人交往,只选择三五个志同道合者成为朋友,只留下一个现实或虚构的人坐在心中;更远处的生活我只能依赖想象,而无法参与其中;这就是我今天的局限。而我今天将要遇见的人,就是我今天的全部。我必须主动提醒自己:接受他们是命运给予的帮助,是神灵赏赐的果实;今天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先你而死的错误和庸人,只有带着一颗干净之心来到的婴儿和内心暗藏苦涩,但依然满脸浮现甜蜜耗尽余生的老人。

他们是一些生命靠近新生和尾声的人。他们都是追不上我的人,而我占有了今天全部的时间和幸福。我有成熟的身心和思想。我和今天的神灵一起飞舞。在一个人的力量范围之内,我见到的痛苦和享受的快乐既符合心灵和理智,也符合想象力的眷顾;所以我不必盲目回忆过去,也不必寄希望于来世,我只需细心地关注自己的今天,以免使自己的心灵因过分陷于思想的忧虑和时间的激流而迷失了应有的准确与清晰。

今天是一条河,我只是其中的一道涡流;而心灵则是身体的梦乡,属于灵魂的只是一个梦中身影,或是梦中堆在云端的高高的巨浪和它雪白的浪花的回响。我好像又是另一种虚妄了。今天只是一所过客的居所,四面漏风,八面见光,但太阳是真实的,花草树木和其中的风风雨雨是真实的。

除此之外,今天并不占有更多的奢望,简单的今天为再有一千年的岁月而流下感激的泪水和幸福的沉默中飘满了甜蜜的脸庞。但当你关上门,我的心灵变得一片漆黑,像夜晚来临,我在颤抖,这是你送给我的孤独和创伤吗?我的灵魂并不因寄身在普通的肉体之中而自感卑微,但它一定会因更大的羞愧和独立而找到自己的方向,这或者是一种大于今天的信心和力量?

死亡和生前一样,它们寂静而空旷;而现在它只是一种表象,只是通过“我”互相联系它们。如果是空气,我推动它们飘荡;如果是火焰,我需要重新把它们点亮;如果是裂缝或一面墙,我就需要通过再生之手把它们接入。但我不会长久横亘其间,我必须接受时间的安排,必须被时间所熄灭或重新点燃,必须在循环往复的宁静之中腾出现在的位置,以继续获得生存的形式和远方,那我也将乐于接受其中神秘的磨砺,而这就是我自己的今天和它的全部过程。

在生死之间,我只有一个困惑:如果我中途拒绝了今天和自己,我的心灵是否将无所依傍?是否将因此而更快地消散于寂寞的大地或暗淡的春光?

关于世界大洪水

我们始终是洪水的信徒。即使在方舟之上我们也从没有把自己的错误归咎于洪水。《圣经》上一直把它视为奇迹,因为有一艘大船毕竟在上帝所允许的高度上停住。当然这绝不是人类的理性,而是上帝对罪恶的惩罚一开始就拥有限度;人心高不过自己的头颅,山峰高不过上帝的脚趾;洪水即使怀有深渊一样的私心和天空般广阔的激情,它也不敢把上帝的宝座冲毁;但把全世界都彻底淹没而只允许一艘大船逃生的洪水肯定是源自无中生有。

一片云团推动的巨石在大地上滚动,它有雷霆的轰鸣和灵魂的颤抖;上帝要溺死人类的想法如同打开闸门放出地狱之水,即便上帝坚持一百五十天不让洪水退却,但为了给自己留下有数的祭坛,他还是原谅了那些高出我们人类视线的山顶;从此人类开始通过信仰相信了上帝和他的奇迹。但物理学家却说:让一场大洪水淹没全球绝不可能。如同巴别塔和先知的驴子,上帝似乎在通过一个幻象考验着我们的肉体和理解力,只是他捎带着也赌上了我们慌乱的命运。

这厚颜无耻的上帝!在这一点上,我唯一与伏尔泰有所苟同:我们赞赏万物而又不解于万物。我们就是自己的陷阱。

波涛的历史

“大明的船队像云一样飘过来,又像云一样消失”。从此之后,片板不许入海。海洋成了中国人的精神禁区。只默许海盗占领岛屿,只默许海盗的后代用猎枪射杀礁石上的渔姑。而海盗的母亲藏身在甲板下,默数着她所囤积的黄金细软;她华贵的身体里长满幽暗的苔衣,她像一个苍老的巫师,长着漏风的牙齿。

她一个人在无声夸耀着一群疯狂的发现者所创造的时间和奇迹。从长安飞马而来的锦衣使者,把皇帝的禁令挂在古驿道的旗杆下,并且大声呼喊着,让一个海洋帝国越退越远,一个国家对自己的惩罚也在变本加厉。而陆地上越来越密集的人群,即使闻到海腥味儿也会眩晕和呕吐。

直到今天,21世纪的今天,时间多么快。一群创造者使用轮渡的方式,才改写了一片海洋到另一片海洋的历史。从旅顺口到烟台或大连,从东北到山东半岛,从胶州湾到达暮色苍茫的南海,其实是一片波涛把一个历史填埋,而另一片波涛则把一个新的历史举起。但波涛本身却是从来也不会改变的,即使它天天大喊着从船舷边跳过来,也不会有人认出它前朝的浪花和背影。

洪帆作品《风景·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