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人类学笔记》与《历史学笔记》是马克思晚年的重要著作。马克思接续创作的这两部笔记内容互补,关联紧密,内蕴着作者深刻的文本考量。从文献选择看,《人类学笔记》是马克思与俄国人类学家柯瓦列夫斯基在频繁学术交流中的产物,其逻辑起点与核心观点是在摘录、阅读其笔记的基础上发散出去;马克思对《历史学笔记》的文献考量,坚持通史与国家史相结合,坚守人民史学立场,有策略地摘录相关文献,为后续的深入研究提供了丰富的事实依据。从文体形式看,两部笔记分别以摘要体、编年体为主要特征,充分体现了马克思史学研究的会通意识与高超的写作艺术,善于发挥不同文体表达特征以推动相关研究。
关键词: 《人类学笔记》; 《历史学笔记》; 文献选择; 摘要体; 编年体
中图分类号: A125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4.05.004
收稿日期:2024-06-18
作者简介:周艳和(1996-),男,江西吉安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
《人类学笔记》与《历史学笔记》是马克思晚年下大力气摘录、撰写的两部初始文稿,而根据马克思的研究习惯,笔记的摘录往往是为某一理论的阐发作文献、知识的准备。令人遗憾的是,马克思尚未来得及完成自己两部笔记的后续研究便溘然长逝了,这也留下了其身后的层层思想疑云。对于如何正确理解马克思这两部笔记的内涵价值,现有研究主要将之放到晚年马克思的创作语境,并联系其早期、成熟期、晚期与之相关的创作①中进行解读,这一路径探索了马克思摘录两部笔记后可能进行的理论选择与创造,有助于廓清一些研究者对其晚年思想的诸多误解,并取得了丰富成果。但拘于现代学科畛域及其研究范式的影响,目前学界从文本批评角度对《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的文献与文体情况进行综合考察尚不多见。因此,本文拟就此展开分析,这么做的依据乃出于以下几点考虑:其一,两部笔记在创作时间上连续,又同是笔记性质的文献,应视作马克思晚期文本群的一个“小整体”;其二,两部笔记在内容上也呈现出时间连续的特征,《人类学笔记》摘录早期人类社会史,《历史学笔记》主要摘录世界有成文史以来的历史发展,又在空间上构成互补关系,且关注到世界各地的经济、政治、社会、宗教、战争演变情况,建构了马克思的世界主义观念;其三,两部笔记同中有异,其中最显著的莫过于从文本内容、文体特征两个显在层面显现了马克思对二者的差异化处理。由此,在对马克思两部笔记的对比中,我们能发现其撰写过程中的思想转变,也有助于我们窥见19世纪人类学与历史学发展对马克思晚年思想倾向的影响。可见,对马克思两部笔记文献、文体之综合考察实有其特殊意义。
一、 《人类学笔记》的文献选择
据张光明的《马克思传》后所附《马克思年谱》记载,1875年,《资本论》法文版经马克思认真改定后出版,而后从1876年开始,他大量阅读、研究公社所有制方面的著作[1]。此时的马克思已经在反思公社制的相关问题,而这也是《人类学笔记》的主要议题之一。两部笔记让马克思放下了重要的《资本论》写作工作,在写完此书第二卷、第三卷后,马克思并没有急于出版,而是转头开始大量阅读并摘录笔记。《人类学笔记》完成于1879至1882年的不同时期,《历史学笔记》则集中完成于此一时段的后两年。从写作时间上看,《人类学笔记》摘录五部著作的时间明显多于《历史学笔记》,但文本篇幅却少于后者,可见他对《人类学笔记》着力更多,对史前社会人类制度、财产、社会结构等问题十分上心。从19世纪70年代末的世界形势看,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经过短暂的金融危机后重见繁荣,国际无产阶级革命却不容乐观,尤其是巴黎公社运动的失败促使马克思不断反思其关于资本主义消亡理论的有效性。种种现实迫使马克思暂时将关注的焦点转移,在时间上转向资本主义之前的人类社会发展史,空间上则转而关注西欧以外的世界其他地区,这是不难理解的。
马克思的历史追溯直接回到了人类原始社会,可以看出,他试图从源头入手,探寻人类社会的起点,进而在从原始社会到封建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规律中预见共产主义未来发展之路。从这个意义上看,选择以哪里作为人类社会的起点至关重要,也即《人类学笔记》所摘录的几部文献所呈现的人类早期形态,代表的是马克思经过知识整合后认知到的原始时代。那么,循此有必要进一步追问,《人类学笔记》摘录的五部著作,马克思是如何获取的?其对马克思摘编《历史学笔记》及之后的思考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以下试就这些问题进行具体分析。
通过对马克思笔记摘录的文献文本进行考察,我们可以作出以下几点概括:
第一,除去拉伯克一书篇幅较短外,其余四部文献都是马克思或直接或间接通过柯瓦列夫斯基的写作、引介获得的。据王莅考证,马克思与俄国理论家柯瓦列夫斯基的学术往来是其中的重要环节,马克思对柯氏研究的纠正是促成其撰写《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的学术思想之一,故而马克思不仅了解该书内容并对该书的写作有所贡献,而且在该书出版后便顺利阅读了它。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也是1877年柯瓦列夫斯基赴美后引介给马克思的[2]。与之类似,马克思在《公社土地占有制》一书中的主要六章涉及印度公社问题,进而摘录菲尔的《印度和锡兰的雅利安人村社》进行补充,其主要是为了进一步研究印度社会。梅恩的《古代法制史讲演录》也与柯氏有所关联,如柯氏所说:“我之所以要对土地所有制的发展过程进行历史比较研究的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在读到梅恩的著作以后,并且亲自与他交谈的直接影响下产生的。”[3]最后,摘录拉伯克的《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是为了运用其中记录的宗教理论解释此前的相关问题。质言之,马克思晚期的人类学转向很大程度上应该受到了柯瓦列夫斯基的影响。
第二,柯氏对《人类学笔记》的文献来源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马克思还是有着自己的筛选与批评,并从中体现出摘录必须服务于其关心的问题域的独立品格。譬如,在对柯瓦列夫斯基一书的摘录中,马克思时常附上不同的看法,“认为氏族公社必定居住在被征服的他人的领土上,是柯瓦列夫斯基的一种任意假设。”[4]26这是马克思对其认定的印度现代公社土地所有制的一次纠正,再后来的摘录中又数次指出,柯瓦列夫斯基“用假说来解释问题”[4]40,其结论在马克思看来是站不住脚的。又如,摩尔根的《古代社会》是五部著作中篇幅最长的,但为人所熟知的是,马克思在摘录该书时打乱了原书顺序,关于古代家庭制度与财产继承法的两编被马克思提前至社会管理观念之前。张谨认为,章节的重新命名与编排,反映出马克思认为理解原始社会的政治关系必须以其财产制度的分析作为基础,也即所有制问题在晚年马克思的研究中仍是核心问题之一[5]。马克思在柯氏研究的基础上直接获取了诸种文献,他有明确的研究目的作为摘录准则,故不曾在此过程中困扰太多。上述文本的正误与否正是马克思介入和了解史前社会公社史、所有制等问题的重要环节。
第三,《人类学笔记》的逻辑起点是从《公社土地占有制》一书发散出去的。马克思先是从该书揭示了不同地域原始公社土地所有制瓦解后私有制的产生,进而在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发现,私有制是家庭制度演变及文明社会发展的根本因素。可以说,后四部笔记的摘录本身当然存在自身的知识价值,但在很大程度上可视为对柯氏著作的补证。从五部著作的发表时间来看,菲尔的《印度和锡兰的雅利安人公社》于1880年问世,比柯氏发表时间晚了一年,其余三部文献皆早于科瓦列夫斯基。而马克思摘录的《公社土地占有制》笔记显示,该书已经引用了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及梅恩的《古代法制史讲演录》,前者出现在第一部分“美洲红种人”中,清晰地写到“摩尔根(《血亲制度……》第173页)指出……”[4]5后者的引用频次更高,除了梅恩的《古代法制史讲演录》被提及,其《农村公社》《印度的研究对当代欧洲思想的影响》也被列入参考文献[4]56。再则,从更为重要的文本内容关联考察,马克思在《人类学笔记》中将关注视角从西欧中心转向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古代社会形态,坚定地以生产资料公社所有制为工具解剖古代社会,试以“分—总”的关系考察后四部笔记内容在柯氏笔记中的呈现:在《古代社会》的笔记中,马克思一方面追溯了史前人类社会不同地域的“家庭—氏族—部落—联盟”的社会制度演进及其财产继承制度的相关问题,从中抽绎出生产技术对家庭制度及财产、土地所有制的推动演变;马克思对“菲尔笔记”及“梅恩笔记”整体持批判态度,他们都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其私有制辩护,前者考察孟加拉、锡兰、印度等地的社会制度及所有制情况,后者关于古代法律对各地社会制度的记载在马克思戏谑的口吻中被一一批判。回到后出的“柯瓦列夫斯基笔记”来看,该书以印度在不同时期、不同势力统治下的土地所有制演变史为中心,同时关注到早期美洲红种人及后来的阿尔及利亚土地占有制情况,已然构成了时空完备的人类社会所有制研究史,而所有制问题无疑是导向马克思解码人类社会历史及其未来发展演变的一把钥匙。
那么,以柯瓦列夫斯基为中介并为马克思摘录的五部著作,在当时的人类学研究领域是否产生出影响?根据法国当代著名人类学家弗洛朗斯·韦伯所著《人类学简史》来看,被其列入后附大事年表的只有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且该书的《易洛魁联盟》《人类的血亲与婚亲制度》分别于1851年及1871年分别发表[6]。而从1778年“人类学”被定义为哲学的重要分支,到马克思1882年摘录五本笔记的百余年间,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是以康德、达尔文为代表的哲学人类学及受其影响的社会人类学。事实上,如果没有柯氏到美国引入摩尔根《古代社会》,马克思很可能无缘阅读并摘录此书,但这并不影响《人类学笔记》对所有制问题的关注。韦伯对柯瓦列夫斯基、梅恩等人的研究并未重视,排除作者立场的考量,结合马克思晚年的身体状态与生活遭遇,可以侧面推测马克思在文献选择中可能没有太大余地,其研究人类学的目的在于通过“解剖猴脑”的方式回溯史前社会的由血缘关系及公社制度构成的所有制情况,其基本思想在与柯瓦列夫斯基的学术交往中已逐渐明晰。但不论如何,马克思对摩尔根《古代社会》的阅读进一步深化了他关于史前社会家庭制度、财产继承相关问题的认识。概言之,马克思通过《人类学笔记》具体分析制度、财产、所有制等问题,构成了其生产关系理论与唯物史观在早期人类社会的一次验证与运用。
《人类学笔记》在中国被命名为《马克思古代社会史笔记》,本质上也可看作史学研究成果。马克思在写完“摩尔根笔记”当年年底就进入了《历史学笔记》四卷本的编撰,其与《人类学笔记》相承接,分别对人类不同发展阶段历史作考察,前者为史前史,后者是成文史。从这个角度看,马克思研究史前社会中的发现或猜想,促使其迫不及待进入封建社会时期的研究,因此,我们也就有必要进一步考察马克思《历史学笔记》的成书情况及文本内容,从而揭橥两部笔记之间的思想关联。
二、 《历史学笔记》的文献选择
马克思晚年从未间断过对人类历史的关注与思考,两部笔记在写作过程中互相渗透,人类学与历史学的方法共融成为二著内容及思想耦合的重要原因。这具体表现在:在摘录《公社土地占有制》一书之际,马克思就运用历史学的方法往其中插入了一份《印度编年稿》,并以此为参照修正了柯氏对印度早期历史认识的诸多错误;而在《历史学笔记》煌煌四册写完后,马克思又补充摘录了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形态》一书。不难发现,马克思实际上欲借此书对《人类学笔记》与《历史学笔记》进行总结,其中的三个议题包括氏族的本质、婚姻制演变及宗教发展,其中氏族、婚姻问题是《人类学笔记》的关注重点,宗教问题则贯穿了《历史学笔记》关于政治、经济、战争及其本身的讨论。尽管马克思对拉伯克的偏见持批判态度,但拉伯克关于宗教发展七个阶段的划分实际上构成了马克思《历史学笔记》的理论线索之一。就此而言,《历史学笔记》的摘录在马克思的人类历史、世界历史双重研究中属于承上启下的中间环节,《人类学笔记》回到原始社会,关注欧洲以外的其他地区,其常年思考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则立足于解剖当时西欧的资本主义生成关系。《历史学笔记》衔接起两个大时段,又自成一体,既要回应早期社会如何过渡到成文史以来漫长的封建社会,也要解构欧洲各国何以从封建制中走向资本主义。正因如此,即便在疾病缠身的艰难条件下,马克思也不得不进行这一重要研究。
通常认为,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的直接理论困境是《资本论》第一卷对当时西欧资本主义现状及预判出现的偏差,意在通过回溯史前社会的经济政治结构来深化对生产关系理论与唯物史观的认识。《公社土地私有制》与《古代社会》二书的笔记使马克思意识到,在私有制产生以前,决定人类社会发展的是血缘、婚姻等因素构成的家庭制度下的人自身的生产,物质资料生产起到决定作用是伴随着公社土地所有制被瓦解后而逐渐形成的。马克思欲借《历史学笔记》说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7世纪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产生之前的近两千年间,各种政治事件、战争中欧洲封建制度的形成、衰落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从萌芽到最终在英国确立等众多历史事实背后,生产力发展与私有制确立的社会演变进程,以此重新界定了唯物史观的理论适用范围。因此,《历史学笔记》具有“向前”与“向后”两个层面的阐释意义,“向前”是沿着《人类学笔记》关于史前社会史研究揭示唯物史观理论的局限性,使得马克思的理论反思朝着真理不断更正;“向后”意味着从《历史学笔记》开始,在《资本论》写作时遇到的现实偏离情况找到了历史原因,生产关系的历史性得到了有效还原。
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的《历史学笔记》采用了与《人类学笔记》不同的写作方式,这从其文献选择可以发现诸多细节。由于《历史学笔记》研究的是自罗马帝国以来的有文字记录的历史,相关史书典籍汗牛充栋,较之史前社会文献稀缺的情形完全不同。故而,到了这一阶段,马克思不可能再像此前写作《人类学笔记》那样,将目光聚焦于仅有的几部人类学著作。尽管文献获取更为容易,《历史学笔记》所关注的空间实际上又回到了欧洲,尤其是意大利和英国两个国家,其次是法国、德国及俄罗斯等国。据耿睿勤所述,“他研读了施洛塞尔的18卷本的《世界通史》、博塔的《意大利人民史》、科贝特的《英国和爱尔兰的新教改革史》、马基雅弗利的《佛罗伦萨史》、休谟的《英国史》、格林的《英国人民史》、卡拉姆津的《俄国国家史》、凯利的《俄国史》和塞居尔的《俄国和彼得大帝史》等大量资料,写出了最后一部《历史学笔记》。”[7]中国出版的四册《历史学笔记》是依据俄文版翻译而来,目录中明确标示文献来源的有第一册、第四册附录部分对《意大利人民史》《世界史》及《英国人民史》的内容摘录,正文中只有第一册开头写出“《意大利人民史》第一卷”,后于第38页又注“以下参看(博塔)第二卷”,到第73页“亨利五世”一条结束[8],《意大利人民史》第二卷已经摘录完成,此后马克思不再注出摘录内容及出自哪部史书,附录摘要的工作也止步于此。
据此我们可以推测,马克思一开始的写作计划可能更为精细详尽,但在实际操作中,为了历史事件的完整叙述,只能放弃标注书目及附录摘要的工作,在写作笔记过程中只进行了更为重要的加注编年一项。区分所引著作的途径是根据这些编年的顺序,可以从马克思对一个新的国家历史重新编年切入,当一部史书涉及该国相关历史事件的摘录完成,下一部的摘录工作便紧随其后。以《历史学笔记》第一册为例,从开篇到第73页,有马克思标注的为《意大利人民史》第一、第二卷的摘录,从第74页“穆斯林世界”开始到本册结束,开始摘录另一史书内容,两处时间上大致接续,详略得当地勾勒了从公元945年到14世纪欧洲各国在历次十字军远征中的历史发展情况,但马克思对此一历史时段的叙事表现出通观的世界眼光。譬如,在描述“第二次十字军远征”时,马克思又分别叙述了德意志、法兰西、英格兰及东方等地区的政治斗争及战争情况;在第一册最后,马克思用拉丁文序号标出“Ⅰ”“Ⅱ”“Ⅲ”揭示13世纪西方各国的宗教、政治历史,这些显然是从通史性质的《世界史》中摘录的。而在记录“第四次十字军远征”之前,马克思又在此前的第129页插入了“拜占庭人(1081—1202年)”的历史,与此前第26页“拜占庭人(717—1034年)”衔接,说明此处又增加了《意大利人民史》的内容[8]。复杂的历史向来很难用线性的发展关系解释,马克思通过精心裁剪,以特定历史事件为线索,将专门史与世界通史结合考察,从而打开了更为广阔的观照视野。在写作的处理上也就不能不以突破不同著作界限为代价,难以再像《人类学笔记》那般顺次集中地进行摘录。
我们回看《历史学笔记》的文献选择这一问题可以看出,马克思一生笔耕不辍,从未间断过对历史学的关注,可以说,每次理论更新的背后都离不开其深厚史学积累的历史现实观照。《历史学笔记》仅用时一年多,能够想见,上述九部文献的选择决非一时兴起,对人类历史的整体研究早就在马克思的通盘考虑中。其中,《世界史》的作者施洛塞尔与马克思常有往来。1856年,马克思写了一篇《十八世纪外交史内幕》的历史文章,在6月21日写给妻子燕妮的信件中提到:“我将把第一份寄给你和在德国的老历史学家施洛塞尔。”[9]在众多通史著作中选择这部世界史,不无二人交往已久的原因。更为重要的是,施洛塞尔所著18卷《世界史》乃秉持新的世界史观写成,张一博指出,“他的历史书写混杂了启蒙的实用主义史学观念与新形成的现代历史意识”,“施洛塞尔认为传统的百科全书式普遍史已经不合时宜,整合历史展现世界历史的发展主线是书写历史的一个重要目的。”[10]此种著史观念无疑契合了马克思尝试运用唯物史观探索人类社会形态演进的思路。
以这部《世界史》为基础观照欧洲,马克思又着重考察了分别代表封建时代的衰落、英国资本主义的成功与无产阶级革命的希望之意大利、英国及俄国三个国家,在专门国家史的文献选择上呈现出两个特征:一是著作本身已经产生较大知名度,具有很高的学术水准。如马基雅弗利的《佛罗伦萨史》是作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历史著作,被当时视为传世之作;休谟的六卷本《英国史》一经推出,就在当时畅销一时;12卷本《俄国国家史》的作者卡拉姆津是俄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之一。有鉴于此,马克思想要研究几个国家的历史,就无法逾越这些产生影响的巨著。二是文献选择凸显了马克思关于“人文主义史”与“人民史”的史学立场。在知名度之外,马克思也注重历史著作的立场,《佛罗伦萨史》中译本序者认为,“该书是人文主义历史学的巨著。”[11]《历史学笔记》第一册开篇摘录的《意大利人民史》注释中写道:“博塔继承了16世纪人文主义历史学家马基雅弗利和圭契阿迪尼的事业”[8]229。与意大利史不同的是,英国史的两部著作中,休谟是唯心主义的大力提倡者,其《英国史》表现出批判资产阶级、反对社会变革的保守态度,故而马克思又阅读了《英国人民史》,该书张扬了人作为历史主体的思想,为马克思批判英国资本主义提供了有力材料。
质言之,马克思充分考虑到不同立场的历史学著作之间的文本张力,在研究国家、民族的专门史中有策略地选择文献,兼顾历史叙事的多面性与自身研究旨趣,在文献内容或正衬或对比的阅读过程中检验唯物史观的理论预设。晚年马克思耗费巨大精力写作的两部笔记,能够给他提供的都是材料与事实,而从其文献选择中能大体揭橥的是马克思意图全景式扫描人类历史的研究思路,而更为细节的图景则可从文体角度切入,以剖析其如何处理这些史料。
三、 两部笔记的文体辨析
马克思擅长发挥各种文体的独特价值以之为准确表达其理论思想增色,笔记体著作在马克思的创作中并不少见,与《历史学笔记》类似的编年体笔记在其一生中多达七部。其晚年两部笔记的特殊之处在于,作为马克思的未尽研究而赋予了它们沉重的历史使命。笔记本身巨大的容量则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后来研究者能够从中发现诸多细节,也给后来者留下了多元解读空间。文体是一部作品外在呈现的最显著特征,《人类学笔记》与《历史学笔记》分别以摘录体和编年体写成,二者之间还存在紧密的文体互渗。为了揭示这层关系,本文尝试在深入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对两部笔记各有侧重的文体进行比较,并沿着各文体所长来追寻马克思的思想进路。
我们先看《人类学笔记》,马克思对五本著作的摘要工作是分散进行的,前后时长间隔四年,其中“柯瓦列夫斯基笔记”写作最早,用时近一年,“摩尔根笔记”用时九个月,马克思总体上认可这两部著作,尤其是前者,其原书结构基本上没有改动,只是摘录时对内容划分更为细致,多为对作者观点的补充,也有订正作者的部分错误,力争史实的正确。如笔记第16页分析令印第安人“适度”的税收实际是由定期不断重新计量的公社土地制度造成,马克思又补充说:
“英属东印度居民十分痛恨的这种一再进行的土地登记,在那里至少还有这样的意义:国家作为他们的地主想要定期提高地租。这在西班牙人中没有任何意义,在这里,给予教士和监护者的薪俸应该是一成不变的。监护者并不是地主。”[4]16
将印第安人的土地制度与英属东印度、西班牙比较,批判公社土地所有权在殖民统治地区被剥夺,成为私有制下的财产获取捷径,同时也补充了印度土地所有制又被国家统治所取代,阻碍了印度社会制度的进一步发展。而“摩尔根笔记”不仅改变了原书章节顺序,在部分问题的认识上也坚决否定摩尔根缺乏事实依据的引述,在第二编第八章“希腊氏族”中,摩尔根重点参照了格罗特的《希腊史》,马克思纠正了其中大量错误,兹列举数则于下:
(1) 但氏族必须从杂交集团中产生;一旦在这个集团内部开始排除兄弟和姊妹之间的婚姻关系,氏族就会从这种集团里面生长出来,而不会更早。……氏族一旦产生,就继续是社会制度的单位,而家庭则发生巨大的变化。[4]293
(2) 格罗特先生应当进一步注意到,虽然希腊人是从神话中引申出他们的氏族的。[4]294
(3) 这位庸人学者对氏族的起源作了如下说明。[4]297
(4) 这里是有“观念的”、亦即蛰居式的书斋学者才能干出来事情。由于血缘联系(尤其是专偶制婚姻发生后)已经湮远,而过去的现实看来是反映在神话的幻想中,于是老实的庸人们便作出了而且还在继续作着一种结论,即幻想的系谱创造了现实的氏族。[4]299
总结该章中马克思关于希腊氏族制度的一系列观点如下:其一,希腊氏族的发展层次是“氏族—部落—(族)民族—部落联盟”,最后发展成政治(公民)组织,财产是社会制度演进的重要因素;其二,马克思极力纠正以格罗特为代表的“氏族以家庭为单位”之普遍认识,从多个方面区分了家庭制度与氏族制度,认为家庭不是社会有机序列的一个环节;其三,马克思认为氏族不是神话幻想系谱的产物,而有其存在的合作制及公有制的物质基础,当氏族制度走向消亡,公有制也逐渐被私有制所取代。上述引文中,马克思对格罗特的观点一一批驳,“格罗特先生”“亲爱的先生”“庸人学者”“书斋学者”等反讽的称谓中,暗含着摩尔根采用故纸堆文献的材料并不可靠的态度,践行了唯物主义根据事实解剖原始社会制度的思想。而对于余下的三部著作,马克思总体上否定了作者在书中对资本主义的辩护,在此不再赘述。
概括《人类学笔记》摘要式的文体写作特点,首先是其对引著原文进行重要内容的摘录,在此过程中,马克思充分尊重了作者原意,其次是对原文结构、内容进行调整或重新划分,在条分缕析的摘要中聚焦重点,勾勒线索,最后是通过批注的形式对原文内容进行订正、补充、批评,强化了这一笔记著作脉络清晰、目的明确的学术价值。其价值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摘录文本自身的知识属性,为马克思批判还原人类早期社会提供了基础资料;二是马克思所注评点,具有强烈的主体色彩,鲜明的主观性评述为后人了解晚期马克思提供了立体感知。
我们再看《历史学笔记》,两相比较而言,马克思对其晚期两部笔记采取了一主观一客观、一激情一冷静的处理方式。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这一时期史料十分丰富,后人了解这段历史并不困难,马克思观照此段政治经济史采取了客观、冷静的史学处理方式,这在其生平研究中并不是首次。但需要指出的是,以编年为文体形式表现的通观性是其显在层面之特征,在文本内容写作上,《历史学笔记》同样有着类似《人类学笔记》的主体色彩。胡亚敏教授指出,马克思在《历史学笔记》中选择关注什么,摘录什么,重点划在哪里,又补充了什么,这些行为本身就代表了马克思的立场和观点,表达了他对历史现象的理解[12]。故此,对《历史学笔记》文体意义的考察可以从上述两个层面入手,从马克思态度的显与隐揭橥这一笔记的价值内涵。
编年是《历史学笔记》的最大文体特征,以马克思对英国史的关注为例,英国是近代资产阶级革命和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率先取得成功的国家,在笔记中马克思对此作了多次摘录(详见表1)。表1 《历史学笔记》对英国史的摘录情况文本位置摘录内容及时间第一册 爱德华二世执政时期的英国(1307—1327年)。第二册 14世纪(到80年代末)的英格兰:(10)爱德华三世和善人约翰在布雷蒂尼议和以前(1350—1360年);(11)智者查理和爱德华三世直到后者逝世(1377年6月以前);(14)理查二世未成年时期的英国的浪潮;(15)理查二世和理查六世。
从北安普敦会战(1460年7月19日)到蔷薇战争结束的英格兰:1)亨利六世和爱德华四世。第三册 亨利六世和爱德华四世(续前);(2)理查三世(1483—1485年);(3)亨利七世在1489年以前的统治。
15世纪下半叶Ⅲ.宗教改革初期的英国。16世纪(5)1522年底前的英国和意大利。
16世纪。续前Ⅱ.(4)爱德华六世统治下的英国;(5)天主教徒玛丽(“血腥的玛丽”)执政时期的英国;(6)1572年以前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7)1570年以后最后一段时期贝丝执政下的英国。第四册 16世纪末(13)菲利普二世和英国的伊丽莎白。
Ⅲ.16世纪末以前的德国和英国(7)英国伊丽莎白在位的最后年代;(8)臭烘烘的詹姆斯在位的最初年代。
17世纪Ⅴ.从伊丽莎白逝世到查理一世被砍头的英国历史。(1603年3月24日—1649年1月30日)(1)詹姆斯一世;(2)查理一世,从1621年3月到1640年(苏格兰起义时期)。
马克思《约翰·理查德·格林〈英国人民史〉(第1卷和第二卷)一书摘要》附录:《英国人民史》摘要。
据表1可知,第四册结尾处马克思的《英国人民史》摘要内容正好是笔记中15世纪以前英国史的主要参照文献,这一吻合还原了马克思写作笔记的过程,即世界通史与地区历史的有效衔接转换。他以施洛塞尔《世界通史》勾勒了罗马帝国以来的世界发展线索,又借助地区史与国家史扩充不同阶段的主要事件,清晰呈现了世界政治经济史中心的交替过程。在此过程中,编年是实现衔接的最佳路径,世界历史需要借助编年实现贯通,这是马克思撰写《历史学笔记》的主线;不同国家史则构成了一条条支线,在其走进世界舞台时被粘合到世界史中。以英国史为例,笔记第一册对爱德华二世执政时期英国的摘要,一是确保世界主义视角的完整,将此时的英国纳入观照范围;二是以此为英国史的起点,为后来英国资本主义得以产生、发展铺垫历史背景。而后的第二、三、四册,对英国史的摘要又被分别置于十字军东征、英法战争、宗教改革等欧洲主流历史事件中考察,也非独立叙事。
事实上,整部笔记中对英国史的摘要占总体比重并不算多,即便在后三册中篇幅开始增多,但结构上单独占章节的情况还是偏少,这正说明,“光荣革命”以前的英国在世界历史发展中并不起眼。关于编年史的文体意义,在陈文新先生看来,即“更接近于原生态,更具有客观性和丰富性”[13]。以此理解马克思的《历史学笔记》以编年形式写作,所谓“原生态”,可指未经“装扮”过的历史,通过编年,马克思对罗马帝国以来的世界发展史作了还原式的处理,笔记的摘录并非直接照搬,而是通过多个文本的比对、勘误,力求客观准确地回到历史现场,体现历史发展的客观性。所谓“丰富性”,马克思摘录笔记的工作实质地解构此前的世界史,又以其关于历史的观点、方法重构世界史,因此,我们能从其中看到多重视角。同样以英国史为例,作为世界各地的平行空间之一,罗马帝国时期、十字军东征时期、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等发展阶段,英国也有自己的历史事件,但在《历史学笔记》中,马克思更关注意大利、德国、法国、荷兰、西班牙等地。研究视角的转移,表明马克思理解、阐释历史的角度发生了改变,或关注政治、经济、宗教等领域的发展演变,或站在人民立场进行阶级批判,或以世界眼光建构全知视角,在大量个案的差异中体现了马克思《历史学笔记》的丰富感知触角,极大地延伸了其对封建社会以来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
结 语
总而言之,对比考察晚年马克思两部笔记的文体特征,分析其分别采取摘要式与编年式两种体例能够呈现的话语表达效果可以看出,《人类学笔记》对主要参考文献作内容摘要的处理,以人类学最新研究成果规避了史前社会文献留存较少的弊端,在摘要、评点中获得了对史前人类社会结构的重新认识;《历史学笔记》对大量通史、国别史事件进行编年处理,在历史还原中重构了有文字记载以来的人类历史不同阶段的发展过程。两部笔记的文体选择充分体现了马克思研究方法的娴熟与会通,共同为其更加深入地理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提供了更为全面的事实依据。
作为晚年马克思的重要研究成果,两部笔记内容丰富,联系紧密,选择以何种角度解读,就可能得出与之相应的新的结论。马克思的思想是开放的,但归根到底,他的一生致力于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在生命最后阶段选择对人类历史回头看,目的是坚持反思自我,调整彼时自己的理论预想与现实实践之间出现的裂缝,这一价值内核是值得学界重视和研究的。
注释:
① 相关研究可参看江丹林的《西方关于马克思晚年“人类学笔记”主要观点论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1期》),叶俭明的《“两部历史学笔记”在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发展中的地位》(《教学与研究》2011年第8期),姚顺良的《马克思晚年东方社会发展道路新思想的实质——“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再研究》(《江海学刊》2012年第3期),等等,相关研究成果较多,在此恕不一一列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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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陈文新.中国文学编年史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9:136.
(责任编辑 文 格)
Literature Selection and Stylistic Comparison of Marx’s
Two Notes in His Later Years
ZHOU Yan-h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Hubei,China)
Abstract:Anthropological Notes and Historical Notes were important works of Marx in his later years.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notes in literature and style provides the possibility of comprehensive investig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criticism.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ure selection,Anthropological Notes was the product of frequent academic exchanges between Marx and Russian anthropologist Kovalevsky.Its logical starting point and core point of view were babUW1bgNvI1Z9hjZWIBNZXXBM0/2FXQTzcBgzHdsolJs=sed on excerpts and reading of his notes.Marx’s literature consideration of Historical Note adhered to the combination of general history and national history,adhered to the position of people’s historiography,and strategically extracted relevant literature,which provided a rich factual basis for in-depth research.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tylistic form,the two notes were mainly characterized by abstract style and chronicle style respectively,which fully embodied the integration consciousness and superb writing art of Marx’s historical research,and was good at giving full play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different stylistic expressions to promote relevant research.
Key words:Anthropological Notes; Historical Notes; literature selection; abstract style; chron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