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尔丘克《怪诞故事集》中的科幻建构

2024-12-05 00:00:00邢军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5期
关键词:宗教科幻历史

[摘" 要] 2018年,托卡尔丘克发表了短篇小说集《怪诞故事集》,其中《拜访》《变形中心》《万圣山》《人类的节日年历》这四篇短篇小说在看似碎片化的零散故事中,以超现实的科幻叙事建构起独特的、带有后现代意味的相同主题书写——在神秘的、超出人类理性认知范畴的未知世界,人类的命运将走向何方?科技发展会带给人类更大的幸福还是未知的灾难?托卡尔丘克在小说中既立足未来的后人类社会又回溯历史,借助科幻小说的外部形式,审视人类过去、当下甚至可能延续到未来的困境。当宗教、神话、魔幻、历史已经被托卡尔丘克熟稔书写时,她又在科幻叙事的领域找到了新的讲述方式。

[关键词] 托卡尔丘克" 《怪诞故事集》" 科幻" 历史" 宗教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5-0080-06

作为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近年来受到国内评论界的关注。其长篇小说代表作《太古和其他时间》(1996)、《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1998)、《云游》(2018)中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时间维度与空间感知的巧妙融合、非线性的叙述技巧等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这些研究形成了对托卡尔丘克创作的某种整体认知,即她的作品“融合了民间传说、神话、宗教故事等元素,以碎片化和马赛克拼贴的方式书写和重构了波兰的历史和现实”[1]。纵横无际的想象力、宏大的历史与民族视角是托卡尔丘克长篇小说创作的特点。对她而言,讲述故事从来没有界限,想象世界中的文字畅游也从不受篇幅长短的掣肘。“短篇小说这种文学形式对作家的要求很高——需要高度的专注,以及创造‘金句妙语’的能力。”“短篇应该让人体验一次微妙又不可言喻的启蒙之旅,并给予我们洞察力。”[2]长篇有长篇的恢宏,短篇则有短篇的精巧。

正是因为对短篇小说创作的正视与探索,托卡尔丘克先后发表了《衣柜》《鼓声齐鸣》等短篇小说杰作。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前,她又发表了短篇小说集《怪诞故事集》(2018),并再次获得了波兰尼刻文学奖的提名。这部短篇小说集包括十部作品,继续展现了托卡尔丘克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高超的叙述技巧。每个故事都有铺垫的玄机和值得深挖的隐喻,更为独特的是,托卡尔丘克通过其中的四个科幻作品《拜访》《变形中心》《万圣山》和《人类的节日年历》,借助科幻想象进行了一次思考未来人类可能的生存叙事探索,完成了从历史深处出发、注视科技发展下人类依旧无法摆脱困局的洞察与深思。“科幻作品具有一种奇特力量,它结合了当代技术和某种社会文化形态,形成一种科幻乌托邦,由此,给整体社会想象添加一层特异色彩,通过想象与现实的互补作用,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类似实体的东西。”[3]进入21世纪,基因工程、克隆技术、AI智能乃至元宇宙设想都在把人类引向一条难以预测的前进之路,托卡尔丘克敏锐又忧虑地观察着这一进程,并深刻地意识到科技的强大并未给人类的精神世界提供宁静与平和,曾有的困境依然横亘在人类面前,科学打破了许多边界,却仍无法让人类走出精神困境。《怪诞故事集》里的“怪诞”恰好就是这种现实与愿景错位的写照,也是托卡尔丘克科幻叙事“特异色彩”之所在。

一、“主动变形”的隐喻

西方文学从古希腊时期开始就有与“变形”相关的神话和传说,奥维德的《变形记》开启了西方文学“变形”母题的正式书写,此后又出现了果戈理的《鼻子》、卡夫卡的《变形记》、尤奈斯库的《犀牛》、菲利普·罗斯的《乳房》等经典作品。这些“变形”故事的背后是作家对当时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与现代文明下人面对精神“异化”困境的反思。托卡尔丘克在《变形中心》中再次涉及这一母题,讲述了一个“人变成狼”的故事。只是在她的笔下,蕾娜塔最终变成狼既不是因为神话时代的某种神力,也不是因为现代/后现代主义下无须言说的荒诞,而是个体在现代科技的助推下进行的主动选择。

小说的叙述者是蕾娜塔异父异母的妹妹,在重组家庭中一起成长。两人虽然性格差异大,不是特别亲密却也拥有美好平和、相互陪伴的时光。蕾娜塔按部就班的“乖乖女”性格、成年后井然有序的典型中产阶级生活以及性情和内心的转变都是在妹妹的回忆中渐次展开的。对有些叛逆、坚信自己与蕾娜塔都是“有责任感”的妹妹来说,姐姐蕾娜塔主动选择变成动物来告别家人、隔绝人世的方式令人费解。她向姐姐告别的过程也是想知道蕾娜塔“怎么能选择不做自己”的过程。

小说中的变形中心在树林深处,曾被称为“自然保护区”,巨大的深灰色玻璃幕墙和平静的湖水将其与外部世界隔离。“她沿着深灰色的玻璃墙走着,树林里的一切都被玻璃墙反射到了天空上。她在找一些门窗,或者一些形状,但是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不透明的,非常光滑,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这里没有正门,也看不到里边。”[4]这栋具有现代建筑材料典型特征的玻璃幕墙成为一道分界线,分隔了庸常、琐碎、迷茫不解的现实世界与原始、神秘、充满野性呼唤的自然森林。深灰色的玻璃幕墙上布满森林的幻影,妹妹在其间的迷失是对自我生存状态的隐喻。小说中,她既在寻找姐姐蕾娜塔变形的根源,也在寻找自己生命困惑的出口。小说的结局是蕾娜塔完成变形,在家人隔湖而望的注视中成为一只狼,孤独却傲然坚定地望向岸边。托卡尔丘克为此结尾做了精心的铺垫。姐妹俩曾谈到家用投影仪上动态画面中的独狼,“这头狼与其他狼保持着距离,掩护这支队伍穿越旷野。它们是自由分子,是异类”[4]。彼时的蕾娜塔丈夫已经病逝,儿子成年,自己的生活状态日趋消极,生命力渐渐消失。托卡尔丘克并没有明确交代蕾娜塔变形的契机缘由,却用她的一段话做了暗示,“动物是识别意愿的大师,你知道吗?我们能从它们身上学习到这种能力,如果我们想到这一点”[4]。托卡尔丘克一直在作品中探讨大自然的本质与人类本真之间的关系。《变形中心》中,她借助具有科幻色彩的变形术完成了一次人与动物互换的想象,引发读者对人与动物关系的思考——变成狼的蕾娜塔是否就成为野蛮的生灵?家人尤其是妹妹与“它”之间的情感是否就此彻底割断?人类的世界与动物的世界是否真的泾渭分明、彼此隔绝?托卡尔丘克给出了自己的思考:“一个没有人的野生世界。我们看不到它,因为我们是人。我们主动和那个世界分离开来,如果现在想要回去,就必须做出改变。我们是自己的囚徒。这是一种矛盾,是一种有趣的认识事物的方法,但同时也是一种糟糕的进化论错误:人只看得到自己。”[4]托卡尔丘克从来不认为这个世界独属于人类,人与自然、动物密不可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共存于宇宙的宝贵生命,有着共同的生命属性。人类的绝望、孤独、“歇斯底里”、自我折磨都源于人类的欲望与“万物灵长”的自我定位。“我们为什么要假设人与世界之间的鸿沟比其他两种现存个体之间的鸿沟更伟大,更重要呢?你能感觉到这些吗?为什么你和这个落叶松之间的鸿沟比这个落叶松和啄木鸟之间的鸿沟更重要?”[4]蕾娜塔主动选择变形就是她回归本真生命的一种象征,她变身为狼回归森林,是对城市,即“完全按照人类理智和规模,规划出来的安全活动空间”的远离与抛弃,也是对所谓人类与动物生命界限的打破,实现了托卡尔丘克对于世界动态平衡的一种理解:“每个个体都有让世界存在下去的意志。现实由成千上万相互缠绕成网、彼此叠加的个体意志组成……在这样的世界里,许多至今尚不可思议的事情成为可能,而各种个体间的界限则是虚妄的。”[4]正是在此意义上,蕾娜塔主动选择变成狼不是“选择不做自己”,而是成为“真正的自己”,回归到自然之中。借助对现代医学发展的超现实想象,通过“主动变形”,托卡尔丘克完成了对人类世界虚妄“霸权”的否定。在这里,读者可以清晰地发现托卡尔丘克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否定以及对后人类伦理的接受,“后人类状况包含了与此前人类主义观念不同的思考:一方面,它包容了后现代状况中的生态保护和动物伦理,强调环境与人、人与动物的依存和平等关系;另一方面,它也提出激进见解,强调物与人的平等关系”[3]。

二、后人类时代的界限

2021年4月,马斯克的脑机接口公司Neuralink向全世界展示了一只大脑被植入了芯片的猴子如何通过意念玩电子游戏,并宣称公司将首次开展人体实验,将芯片植入人类大脑。人工智能因此再次成为被广泛讨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果此技术发展成熟,人类可以将自己的意识存储到芯片上并植入超级智能体内,那么人类是否可以通过“意识体”的形式实现“永生”?人类的肉体是否也可以永存?没有肉体的纯意识是否还可以算作人类?即使人类肉体也可以在新科技条件下永存,那么有着超级意识的肉身是否还是我们今天认知中的人类?人类是否需要重新定义?而这样的“后人类”是否可以摆脱人类的悲欢离合、困境与绝望、挣扎与渴求?如果“后人类”可以回避所有人类的弱点,变得如超级计算机程序一样不差分毫、完美无瑕,那么人独特的意义、多元的可能又在哪里?我们在很多科幻作品中已经看到了“后人类”伦理的模糊轮廓,如美剧《西部世界》就表现了看似无懈可击的智能机器人乐园的崩塌与混乱。托卡尔丘克则借助她的短篇《拜访》描写了超越现实生活的科幻世界,揭示了人工智能与人类之间的错位关系,并以巧妙的叙事技巧引发读者思考:人类到底需要怎样的世界?未来人类会以怎样的方式与机器人相处?作为先进智慧存在的机器人是否真的可以替代人类?

《拜访》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者,聚焦了一个“爱工”家族的日常生活与社交。小说叙事上的迷惑性在于读者会很快发现“爱工”家族里有机器人,但在这个由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性和一个幼儿组成的家庭中到底谁是人类、谁是机器人,还是都是机器人?在故事的进程中读者一直难以确定。小说中的“我”是一个作家兼插画师,读者是借助“我”的眼睛来观察这个“爱工”家族的,并接受“我”对家族成员和同样是“爱工”家族的男性邻居的评判。“我”强烈的“管家与指挥”意识让读者误以为“我”是家族的主导,可到小说的结尾,读者会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也是个机器人,真正的人类是小说中最邋遢、最随意、最“不守规矩”的阿尔玛。此时再回顾小说中的细节,就会发现托卡尔丘克早已在前文为这个“意外”做好了铺垫——阿尔玛性格大大咧咧,手肮脏又粗糙,“我”认为阿尔玛的工作“没太大用处”,阿尔玛烤猪排或牛腩时家里会飘出奇怪的味道,阿尔玛会直接用手抓蛋糕吃,尤其是当邻居来做客时,阿尔玛对“社交规矩”的破坏和露出大脚趾的袜子让“我”与邻居倍感难堪——这一切都在暗示阿尔玛与其他三个“爱工”的不同,而最后关掉“我”的正是阿尔玛。美国学者凯瑟琳·海勒曾指出:“在后人类看来,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者绝对界限。”[5]正是托卡尔丘克对阿尔玛行为细节的铺垫使读者领会到她对人类与智能机器人区别的理解:与智能机器人“爱工”相比,人类有种种缺陷,是这个看似完美有序的世界的“异类”,但人类却拥有机器人“爱工”所缺失的一种特质或能力:“(阿尔玛)她拥抱了我,我感受到了感动和爱。”[4]以“我”为代表的机器人“爱工”尽管在智力与能力方面超越了人类,并按照社会/家庭分工的需求使社会运转秩序更加井然有效,并力图保持人类社会的某些特征(比如所谓的“社交”生活),但智能机器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既定的需求而进行的程序设定,他们无法拥有主动的情感意志,机器人“爱工”们有各种原则要遵守,一旦面对生活中非既定秩序的“偶然”或“出界”,他们便不知所措。更重要的是,机器人“爱工”们没有主动表达爱的能力,他们的对话不能带有感情,没有“私密”之事,不能长时间“对视”,一旦“对视”就会死机。“对视”意味着什么?交流。交流意味什么?情感需求。机器人“爱工”甚至会对身体因碰触而产生的直觉反应羞愧:“我对身体瞬间的反应感到羞赧,那是我的身体,我们的身体——突然的拥抱,丧失边缘,好像我们是一个个细胞,随时可以融为一个有机体。”[4]有机体的融合感受、表达爱与欣赏的能力是机器人“爱工”不具备的特质,而这正是托卡尔丘克借以暗示的未来人类不能被机器人所替代的原因,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独特本质。

尽管托卡尔丘克让阿尔玛在小说最后关掉了作为机器人的“我”,暂时获得了人类对未来人与智能机器人融合世界的主导权,但她在望向未来时仍带有深深的忧虑。当人工智能发展到可以在众多领域替代人类时,社会伦理与社会规约将随之变化,人类的生存空间会被无尽挤压,面临滑向边缘的危机:“(我们)围绕着一个中心旋转,我们为自己争取空间,将时光的纷繁整理清晰。我们围绕着一个轨道运行,一个接着一个,实现着一切存在的可能性。”[4]叙述者“我”口中的“我们”这个小集体有三个机器人“爱工”,却只有一个人类阿尔玛。机器人的确替人类完成了许多工作,将人类从社会与家庭劳动中进一步解放,但人类的劳作已被视为“无用”,社会的发展方向显然也不再由人类决定。从两个“爱工”家族的社交生活就可以看出这样的世界冰冷、疏离、无趣,依靠程序而运行,这使《拜访》具有了某种“恶托邦”的气质,引人深思。如果有一天人类无法再关闭智能机器人,人类是否会面临无从回头的异化之路,成为“非人”?

三、科技制造的虚假神圣

与《变形中心》《拜访》聚焦未来的后现代科技世界不同,《万圣山》与《人类的节日年历》两个短篇尽管也具有超现实的科幻色彩,却体现了一种逆向的思辨——站在未来科技的巅峰回望人类历史深处。

《万圣山》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发展心理学家的研究测试。作为叙述者的“我”被一个神秘机构邀请,通过一套心理学研究对一些被收养的孩子的未来进行预判。机构所在地有一处建于1611年的古老修道院,仅剩的八位修女过着安静、有尊严却又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一面忙于项目观察被测试的孩子,一面观察修女们的生活。两条故事线似乎平行发展,并未有太多关联,直到安娜修女让“我”见到了奥克西——一个来自1629年的垂直放置且装饰精美的木乃伊。“我”因为恐惧和好奇查询了奥克西的历史,并因此揭开基督教发展中的一段秘史:罗马教会利用人们的信仰与对路德教异端的恐惧,将墓地中挖出的尸体打造成所谓“圣徒”送往各地供人们供奉。木乃伊奥克西的出现和一个叫米莉的孩子关于克隆的提问使“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通过对实验记录细节的分析,“我”终于发现了实验项目的秘密:被测试的孩子们是由曾经的“圣徒”克隆的。最讽刺与荒诞的是那些“圣徒”不过是谎言的结果,却在几百年后借助高科技再次成为人类虚妄的精神寄托。

与《万圣山》中的奥克西相似,《人类的节日年历》中,托卡尔丘克再次虚构了一个被人类的信仰所供奉、被人类的私欲所践踏的“圣徒”莫诺迪克斯。托卡尔丘克在这个故事中首先构建起一个带有末世气息的被塑料灾难笼罩的世界:所有的塑料制品被腐蚀掉,“地狱之门被打开了”,到处是不断流淌的锈水或飘散的铁锈粉末。“塑料灾难不仅摧毁房屋、工厂和医院,还质疑了一些理念”“战争让破坏更为彻底。掉落的卫星像子弹,像刺向地球的刀。”[4]消失的塑料世界象征着人类曾经生活的过去,但已经面临被遗忘,人们已经想不出词汇去描绘。“既然没人去想,它就会被遗忘。不存在,就是如此简单。”[4]这意味着人类文明的危机。这时,莫诺迪克斯从天而降,在沙漠中被发现,如同基督临世,把自己交给了人们。托卡尔丘克在一个末世科幻故事中借用了基督教的“救世主”原型。

小说借助叙述者按摩师伊隆的视角,使读者看到了一个庞大的“雷控”团队如何通过各种医疗手段尽全力维持莫诺迪克斯的生命。托卡尔丘克极尽笔墨地铺陈伊隆给莫诺迪克斯按摩的细节,为读者留下一个强烈的悬念:莫诺迪克斯到底是谁?为什么人类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保证他活着?在伊隆记忆的不断闪回中,读者可以慢慢拼凑出真相。莫诺迪克斯是一个不同于人类的异质生命,至于“他从哪里来”“他是谁”“他是否有同伴”“他的性别转换”等对人类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人类面临绝境时,他因为身体拥有的特殊修复能力而成为人类获得救赎的寄托与象征。但到小说最后,读者会发现莫诺迪克斯替人类完成救赎愿望的方式充满血腥、残暴与冷酷——他在每年冬天的正中,即所谓“过渡日”那天,会被人类选出的6个“高贵者”用石头砸死,然后经过36个小时的“静默”后复活。而后经过早春“灰色日子”中的休息、恢复,在春分那天,莫诺迪克斯会出现在“现身日”,之后持续休养度过夏至的“和谐”之时,在初秋的“权威日”人类会选出新的“高贵者”,经过3个月远离人群的净化,他们将在“过渡日”再次砸死莫诺迪克斯。经过所谓的“伽勒涅”静默等待,莫诺迪克斯再次复活,“灰色的日子”开始,如此反复。托卡尔丘克在短篇小说的有限篇幅中,用颇具耐心的描述揭开莫诺迪克斯这位“救世主”的奇异。她用一年四季的循环象征了莫诺迪克斯的死亡与复活的循环。“他(莫诺迪克斯)不是人,他是比人更伟大的存在。这就是事情的秩序。整个世界都基于这个秩序。他是不朽的,他的死亡不是最终的,事实就是如此。没有他,这世界就会陷入混乱。”[4]伊隆的话让读者理解了莫诺迪克斯对人类的意义。

尼采在19世纪末高呼“上帝死了”,经过两次世界大战后,在撕裂、破碎、混乱的世界中,西方人依旧没有重建信仰。到21世纪,托卡尔丘克给了世界一个莫诺迪克斯,一个具有外星异质生命特征的非人类救世者,一个如耶稣般走上为人类献祭圣坛的无辜受难者。他用自己的受难象征人类无法逃离的苦难与痛苦,用自己的复活带给人类绝望中重生的希望与信念。而代表人类的“高贵者”在砸死莫诺迪克斯的过程中宣泄了人类的暴力、压抑与恐惧,以获取暂时的宁静和谐。托卡尔丘克的智慧、清醒与尖锐在于她通过伊隆的视角描述莫诺迪克斯身上的伤痕、不断衰弱的肌体和沉默不语的状态,使读者意识到以无辜生命的痛苦换取所谓人类福祉的虚伪。一个和《万圣山》中的“假圣徒”一样的宗教骗局被揭开真相。小说中,伊隆曾在无意之间透露了“雷控”们对莫诺迪克斯的真实想法:“如果他(莫诺迪克斯)有医用价值,我们就会饲养他,在他身上提取血液。”[4]原来一个以自己精神与肉体的巨大痛苦来完成人类救赎渴望的“救世主”竟然不过是人类“饲养”的实验物。人类在“现身日”对莫诺迪克斯的朝拜与虔诚的背后不过是赤裸的私欲和自我感动。在抗议者费丽帕对伊隆救治莫诺迪克斯行为的揭露中,虚假神圣与永恒骗局的荒诞和丑陋直击读者,“你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你对世界,对活生生的人了解多少?你只是让被你豢养的受害者处于良好状态,以便像你这样的人能以永恒的传统为名杀死他。你和他们一样是杀人凶手,尽管你认为自己正在拯救他”[4]。

《万圣山》和《人类的节日年历》中,托卡尔丘克一方面承认宗教信仰之于人精神上的支持与安抚,比如《万圣山》中“我”对修道院中的修女们可以与生活和解,对她们可以在死后到上帝身边获得心灵的宁静心生羡慕;《人类的节日年历》中,伊隆最后发现莫诺迪克斯消失后绝望,“黑暗很快降临了,他觉得,这次不会再发生逆转”[4]。但托卡尔丘克也在历史深处发现了虚伪、私欲与贪婪,在21世纪以科幻叙事的方式回应了19世纪尼采的高呼,回应了贝克特在20世纪的绝望,因为托卡尔丘克不想回避人类历史上被人类自己的欲望蛀空而成的困境,“圣徒”与“救世主”最终带来的依旧是对无尽虚无的恐惧。弗朗西斯·福山曾指出:“我们也许即将跨入一个后人类的未来,在那未来中,科学将逐渐赐予我们改变‘人类本质’的能力。在人类自由的旗帜之下,许多人在拥抱这一权力。”[6]《万圣山》中用假圣徒进行克隆的神秘组织以及《人类的节日年历》中的“雷控”总长,都希望借助科技的力量实现他们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掌控。他们以信仰为名,为人类树立虚假的信仰偶像。或许科技的发展有一天会改变人类的有机体本质,但人类对权力的欲望、对“成为神”的欲望会改变吗?托卡尔丘克借助对后人类社会的想象表达了她深深的怀疑。

四、结语

小说集《怪诞故事集》中的《拜访》《变形中心》《万圣山》《人类的节日年历》四个短篇在看似碎片化的零散故事中,以超现实的科幻小说叙述建构起集中独特的、带有后现代意味的相同主题书写——在神秘的、超出理性认知范畴的未知世界,人类的命运将走向何方?科技的发展会带给人类更大的幸福还是未知的灾难?科技改变人类的外在生存样态,但人类命运的主题会产生变化吗?托卡尔丘克在这四个短篇小说中既立足未来的后人类社会,又回溯历史。对科技发展的预言只是四部小说的表征,她借助科幻小说的外部形式审视人类过去、当下甚至未来的困境。人类的欲望构建、撕裂着这个世界,却又不断通过信仰、艺术、科技实现救赎,实现与自然、社会、自我的和解。在这个过程中,人类暴露的自私、懦弱、贪婪、庸俗、虚伪等让托卡尔丘克痛苦乃至愤怒。但作为“温柔的讲述者”,她感受到“这个世界出了问题”,她借助文学的力量表达她的担忧与反思,宗教、神话、魔幻、历史已被她书写过,在科幻叙事的领域,她找到了自己讲述的意义与新的方向。

参考文献

[1] 栾天宇.跨越边界的寻根者——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J].当代外国文学,2019(4).

[2] 李怡楠.译者序[M]//托卡尔丘克.怪诞故事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

[3] 王峰.后人类状况与文学理论新变[J].文艺争鸣,2020(9).

[4] 托卡尔丘克.怪诞故事集[M].李怡楠,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

[5] 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M].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6] 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M].黄立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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