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杰奎琳·伍德森的《奇迹的男孩》展现了三名少年失去双亲后遭遇的困境和内心痛苦的挣扎,是一部感人至深的青少年成长小说,也是伍德森反对有关种族、阶级、性别刻板印象的代表作。小说在时序、时距、时频层面将三兄弟的父母死亡事件以及个人创伤经历紧密交织在一起,其中穿插使用的闪回打乱情节叙事线索,使得原本三兄弟两日之内的平淡周末变得有趣起来,引发读者对三兄弟身份的思考和对生命的探究。同时,隐含作者时不时地出现以及叙述视角的切换拉近了读者与人物的距离,三兄弟摇摆于明暗之间,令读者难以捉摸。此外,小说重复讲述三兄弟父母的死亡事件,突出了死亡主题,将人的渺小和命运无常贯穿始终。小说富有伍德森独特的叙述审美,通过热奈特的叙事时间理论来解读,让原本简洁精炼的文本意蕴无穷,充满张力。
[关键词] 热奈特 《奇迹的男孩》 叙述时间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5-0066-04
2020年国际安徒生作家奖得主杰奎琳·伍德森(Jacqueline Woodson,1963—)开创了美国儿童文学多样性的先河,其著作《奇迹的男孩》(Miracle’s Boys, 2000)堪称书写反抗刻板印象、倡导多元世界的典型。小说讲述了纽约市波多黎各裔三兄弟在父母双亡后遭遇的人生困境,拉斐特是三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他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用“有趣、聪明、麻烦的声音”讲述了这个故事[1]。本文依据热奈特(Gerard Genette)的叙事时间理论,剖析文本的叙事顺序、叙事节奏和叙事频率,探讨隐含作者所采用的叙事时间策略的审美效果和叙事价值。
一、倒错时空下的混乱之感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提出“所指”时间和“能指”时间即被讲述的事件的时间(故事时间)和叙事的时间(话语时间),后者往往是指故事事件在叙事中的“伪时序”[2]。国内叙事学者申丹提出,关注故事时间和话语之间的不对等现象有益于“观察文学叙事的审美特性”[3]。研究现实主义作品叙事的时间顺序,需要“对照事件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而叙述时间倒错其实是通过叙述者的话语,实现过去、未来和现在的事件呈现的前后颠倒,主要包括“预叙”(prolepsis)和“倒叙”(analepsis)。两者在叙事中的运用,体现了小说在叙事时间方面打破经典叙事,按照自然时序模式形成独特的叙事美学[3]。伍德森的创作以大胆、有力的语言和丰富饱满的人物著称,但鲜有人注意到她如何巧妙地运用叙事策略,将篇幅较短小的小说叙事审美发挥到极致。
《奇迹的男孩》的故事情节十分简单明了,叙事的时空倒错让文本的可读性大大加强。文本开篇以拉斐特第一人称体验视角叙述,从少管所回家的冷漠无情的哥哥“新”查理(New Charlie)对着镜子和“我”对话的场面,预叙了二人关于母亲Milagro(西语意为奇迹)意外离世的矛盾冲突,驱使读者继续阅读以发掘冲突背后的谜底。之后的叙述也不断打破传统叙事的历时性叙述,穿插叙述查理傍晚时分与街头混混相伴出门,以及“我”与查理反目。叙述的第二阶段,才开始穿插叙述查理为何被送入少管所以及“我”和大哥泰里出门散心,同样模糊了过去和现在的时间概念。第三阶段的叙述,时空倒错渐渐回归现在的时间点,更多插入三兄弟关于母亲的美好回忆,间或夹杂父亲和母亲死后三兄弟的阴影瞬间。从整体的时间策略来看,文本以“现在”开篇,最终回归“现在”结束全文。第一阶段的叙述,如果按照自然时序应该是直接讲述“我”与查理反目后,查理离家与帮派混混出门寻衅滋事(可称之为部分A),后“我”与大哥去警局保释查理,三兄弟重归于好。但作者为体现混乱之感,将部分A放到第二阶段叙述。而以现在开篇,接续下文的却是无数“我”同旧查理和母亲相处场面及对话的“闪回”(flashback),读者需要将被“肢解”过的事件重新整合,完成隐含作者提前设下的阅读“任务”。第二阶段的叙述,已经开始逐步回归“现在”,但以拉斐特的梦境形式倒叙母亲曾经在家中的点点滴滴,以“梦”为依托,更是难以区分过去与现在、虚拟与真实。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为文本营造出更深层而强烈的混乱和难以捉摸的神秘。第三阶段虽以“现在”为主,但其中不乏对过去的叙述,如此一来仅仅发生在两天内的故事内容被放大到无数倍,无数人物和情节细节通过不露声色的时空倒错被填补起来,使得文本阅读充满趣味性和挑战性。
小说以时空的交错排列隐喻“我”内心世界的混乱无序,影射“我”作为12岁少年遭受至亲死亡带来的创伤阴霾和难以疗愈的阴影。目睹母亲去世,“我”却无能为力,站在母亲床边放声大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双亲去世时,查理皆不在场,他与家庭决裂,无所适从,混迹帮派寻求身份认同,但最终也以失败告终。由此可见父母双亡对三个少年造成的伤痛之深。此外,交错叙事通过打破自然时序可能带来的因果联系,预示了文本主题即人生就如错乱时空一样无常,不受人控制,这与文本结尾三兄弟重归于好、重拾积极生活的信心形成反讽,扩大了文本意义范围。
二、变化节奏下的“坏男孩”与“好母亲”
热奈特根据故事时间关系与叙事时间之间的关系,总结出四种叙事节奏形态,即“概述”(summary)、“场景”(scene)、“省略”(ellipsis)及“停顿”(pause)[2]。隐含作者为了塑造人物形象和传达不同的意图对这四种叙事节奏形态的使用有所侧重。《奇迹的男孩》中,作者运用“场景”和“概述”塑造出有违主流对“坏男孩”和“好母亲”刻板印象的查理和母亲的形象,正如伍德森在回应 2006 年获得爱德华兹奖时所说:“我觉得有必要写一些反对刻板印象的文章;希望人们能够看到,有些问题不分肤色、阶级。”美国的不良少年形象有一段与文学史相关的历史,特别是与儿童文学史。从鹰眼到哈克·芬恩,再到伍德森的“新查理”,坏男孩的角色在美国文学中不断塑造出强大的童年形象[4]。而莎莉·瑟勒(Shari Thurer)在《母亲的神话》(The Myths of Motherhood)中追溯了美国社会关于“好母亲”的概念,定义了当代的“好母亲”:她们轻松地承担了家庭的所有责任——抚养孩子、做家务和提供食物。
《奇迹的男孩》中关于查理和母亲的叙述时距是截然相反的。作家采用不同的时距,调整叙事节奏,让整个文本快慢结合,配合情节的起伏。查理的叙述以“概述”为主,间或穿插“场景”。“概述”内容多叙述查理未和帮派人员厮混时的种种善良的品行,例如爱护动物、反对种族歧视和刻板印象、关爱家人尤其是“我”。“场景”聚焦“现在”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查理,例如他宣扬“白人至上论”;对“我”恶语相向,甚至威胁要“我”尝尝刀子的厉害……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叙述,塑造了充满矛盾冲突感的查理。读及此,读者不禁发问,查理这位少年究竟是曾经善良、富有爱心的“好查理”,还是如今冷漠、无情的“坏查理”,引发读者对查理的思考,促使读者自主判断查理遭遇的种种对其成长的影响。读者无法果断地给这名少年贴上“好”与“坏”的标签,查理作为边缘的他者,不论是在白人主导的主流社会还是家庭里,都不能被妄下定论。与查理相对的,是有关母亲的叙述,以“场景”为主,偶有“概述”。“场景”多为“我”脑海中想象的与母亲的互动,少部分是母亲还在世时发生的真实事件,梦境与现实交缠不清,但无论梦或现实,母亲都以一个神圣化、充满母性光辉的形象存在。“概述”作为补充信息,包括母亲的样貌、衣着、神情及爱好等。由此不难看出,在文本中母亲作为偶像符号存在,其意义更为凸显——为三兄弟重归于好提供精神指引,母亲更多承担家庭核心的符号意义,凝聚家庭成员。上述人物叙述时距存在较大差异,原因在于伍德森对于不同人物的塑造目标不同。儿童文学文本受众主要针对青少年儿童,因此写主人公查理多运用“概述”以加快叙述节奏,呈现出他与另外两兄弟的紧张关系,让读者扣紧心弦。而写母亲多运用“场景”,叙事节奏放慢,甚至有时运用到“停顿”的叙述策略,这是为了凸显母亲静谧、平淡的人物形象。
整个文本叙事的“场景”叙事节奏呈现为慢节奏,但中间穿插对父母死亡和“坏查理”的“概述”,由此缓慢的叙事进程内部蕴含不断加速的隐性叙事进程。从外部来看,二哥查理因为怀着对母亲深深的眷恋和手足兄弟的感情,从坏男孩变成再次走进家庭的“好查理”。但从叙事内部来看,父母死亡时查理的不在场和不知晓加速了查理误入歧途,整日厮混于帮派,堕落度日,将从前善良的心灵一步步败坏。命运的无常、不受人控制是人无法回避的,但也是人们必须勇敢接受和面对的永恒命题。
三、重复叙述下的主题意义
热奈特指出,频率是指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与该事件在文本中叙述的次数。无论何种叙事都可以讲述一遍发生过一次的事,n遍发生过n次的事,n遍发生过一次的事,一遍发生过n次的事[2]。重复意味着作者在退场情况下的强调,此时作者既不在场,不直接为读者提供主观的道德评价,又全知全能,树立隐性叙事权威[5]。伍德森以不同频率推进故事发展,逐层递进,串联起三兄弟由四分五裂到重归于好,重拾对生活的希望。
单一讲述几乎所有叙事类文本都会运用,故常常不受叙事研究的关注,然而《奇迹的男孩》中的单一叙事转而变为讲述n遍发生过一次的事件,突出了重复的强调效果。文本中,死亡主题,人的渺小、命运无常贯穿始终,文本多次提到母亲死亡的场面。母亲因糖尿病离世时,查理身处少管所,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回家之后,便是文本一开头所呈现的与“我”针锋相对,甚至如同陌生人一般。而“我”每每处于半梦半醒状态,臆想母亲还活着,对“我”微笑,或是与“ghost Mama”对话;大哥泰里不愿多提母亲的死亡,把它作为家中不可提及的禁忌。作者通过这种叙事频率向读者全方位展现三个青少年对待死亡态度的明显差异,这也给他们自身带来不可磨灭的创伤,但小说结尾,三兄弟紧紧依偎在一起,有关母亲的美好回忆正是治愈他们心灵伤口的良药,即使命运无常,但他们始终秉持人独有的勇气,怀揣希望。
此外,《奇迹的男孩》运用到的另一些叙事频率同样值得关注,反映了文本的另一大主题即对少数族裔青少年身份认同的质疑。文本呈现了查理5次照镜子的场景,这属于讲述n遍发生过n次的事件,但每个场景的语境都不同。拉康认为,自我的构建不能与自身及其对应物分离,即镜子中的自我形象;自我是通过对这个图像的识别来实现的。镜子阶段是一种自我欺骗,由幻觉和想象模式引起的瞬间迷恋[6]。查理5次照镜子的举动说明以下几个问题。首先,查理质疑并否认自己的半波多黎各和半黑人血统。其次,查理对家庭成员和兄弟感情的冷漠。最后,查理对金钱的崇拜和向往。在这个过程中,当查理想象自己时,他主观上强化了自己的美国身份,不愿谈论自己的种族文化,并认为自己的兄弟制造了麻烦。他对原生族群的回避体现出他内心对被认同和归属感的渴望,反映了少数族群的移民在美国社会中的挣扎和痛苦。此外,自我认同的构建也被“误读”。查理认为自己是一个受欢迎的、富有的说唱歌手,就像在镜子里一样,名利双收,受人吹捧。他试图加入街头帮派,梦想成为一名著名的说唱歌手,购买豪华别墅和昂贵的汽车。然而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根本无人在乎的可怜男孩。帮派打斗中,仅他一人被抓进警察局,身为“好兄弟”的艾伦欺骗了他,查理不仅没有获得认同,其在社会群体中的边缘地位还进一步加深。查理误入歧途与其说是他堕落的象征,不如说是他作为美国主流文化中挣扎的少数群体和被忽视的家庭成员的双重边缘角色在经历重大打击后的创伤应激反应。
四、结语
叙事时间策略的运用使得《奇迹的男孩》呈现独特的主题意义和叙事审美效果。小说通过时空倒错,“时间顺序的不协调”与快慢有致的叙事节奏安排,反映一个少数群体的挣扎和困惑,揭示了三兄弟如何依靠家庭的美好回忆和血缘纽带再次振作,寻回对生活的希望。小说中大量穿插曾经与母亲的回忆,均采用倒叙手法,使得整个故事简洁而深刻;“我”的梦境中则穿插了关于生活和查理性格的细节,起到了补充说明的作用;文本最初预叙查理从少管所回家时的暴力、冷酷无情形象,后文则以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穿插过去的记忆,加深了查理这个人物的矛盾性和立体感,对比冲突加剧了查理和“我”的悲剧性和无力感。
此外,由变化的叙事节奏传达的不同人物塑造效果,区别于作品中出现的大量的道德评价和价值判断,文本根据对人物塑造的要求和目标不同,采用不同的叙事时距。为了让查理更立体多面,鲜活如真人,就需要不停地透露有关他的生活细节和性格特征,通过“我”的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和体验性视角穿插讲述,增强叙述者“我”的不可靠性,从而引发读者对查理这个少年所遭遇的种种不幸的思考和同情。相比较而言,母亲Milagro在小说中更多是作为家庭核心的符号存在,作者侧重于表现她神圣光辉的母亲形象,多用“场面”予以讲述。
最后,《奇迹的男孩》以重复的叙述层层深入,让读者全方位了解三名少年遭遇至亲死亡截然不同的应对态度,他们思想形成的由来,以及最终克服巨大心理阴影,回归家庭的心路历程。文本篇幅虽短,叙述却极具感染力,胆小自卑的“我”成长为想要保护家庭成员的勇敢的“我”,充满戏剧性意味的查理的人物谜团和放下遗憾、重新上路的大哥泰里,这些都在引导读者留意仅仅两天之内人物心境的变化。小说在隐性的叙事中展现出个体即使怀揣光明和希望,仍然无法摆脱命运无常、不受人控制的深深的无力感,而这也是当下美国少数族裔探寻自我身份时的真实写照。
参考文献
[1] Rochman H.Jacqueline Woodson[J].Booklist,2005(11).
[2] 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 申丹,王亚丽.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4] Cohoon L B.Necessary Badness:Reconstructing Post-Bellum Boyhood Citizenships in Our Young Folks and The Story of a Bad Boy[J].Children’s Literature Review,2008(6).
[5] 张坤.隐性的起承转合——《在乡下》之叙事时间策略[J].江西社会科学,2018(9).
[6] 刘文.拉康的镜像理论与自我的建构[J].学术交流,2006(7).
[7] Woodson J.Miracle’s Boys[M].NY:Putnam,2000.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