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小花旦的故事》是当代“90后”青年女作家王占黑创作的中篇小说,作为作家写作风格渐趋成熟的重要标志,小说在回望上海都市化的过程中生发出别样的怀旧叙事特质。小说塑造了圆形人物“小花旦”,突出了他开拓进取的“城市游荡者”与半新半旧的“新式英雄”双重人物形象特征,呈现人物在一次又一次超越自己的身份体认过程中不断用新身份回溯过去产生的怀旧情感;通过铺展互为他者的城市与乡土空间,呈现在城乡变局中站在“此地”而望向“他处”的怀旧情绪;通过选取互相侵略的中心与边缘空间,呈现处在褶皱地带的“小花旦”和叙述者“我”在进行“边缘中心化”和“中心边缘化”过程中深陷集体记忆而引发的怀旧情绪。小说采用“我”的第一人称叙事,运用温情的童年叙事视角与冷漠的成年叙事视角双线并置的方式,在怀旧进程中寻找对抗流逝、重获自我的方式,对于我们认识到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问题有着深刻的意义。
[关键词] 王占黑" 《小花旦的故事》" 怀旧叙事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5-0043-07
一、怀旧情感:另类的叙事人物
如何形塑人物一直是小说绕不开的中心话题。文艺理论普遍认为,情节不仅为人物提供活动的舞台,也使人物的性格得以展现和深化。读者往往通过故事发展来洞悉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外在行为,借助人物及事件的双重交汇把握故事的主题与思想。
20世纪杰出的文学批评家E.S.福斯特在其著作《小说面面观》中深入探讨了人物塑造的艺术,提出两个经典概念:“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仅仅拥有单一品质、性格的人物在作品中被塑造的形象,就如同平滑而无波动的直线;如果拥有了其他品质、性格作为干扰因素,那么直线就会产生波动而趋向弧线。因此,扁平人物具有稳定且鲜明的特点。对于圆形人物,福斯特在原文中表述为“看其是否让我们在令人信服的方式之下使出人意料”。王占黑在中篇小说《小花旦的故事》里塑造的巧星阿叔(“小花旦”)这一人物的性格特征随着叙事的展开和空间的外移不断丰满,满足福斯特所说的圆形人物的特征。
1.开拓进取的“城市游荡者”
《小花旦的故事》在人物塑造上呈现由标签化“男保女超下岗工人”向新兴“城市游荡者”群体的转变。“男保女超”的概念源自王占黑的另一篇小说《美芬的小世界》,“下岗工人里有一句话叫作‘男保女超’。男的当保安,女的当超市店员,十个下岗双职工家庭里,七八个是这种搭配”[1],学界也以此来概括王占黑小说的人物塑造模式。“游荡者(flaneur)”是在西方文艺理论领域引起广泛讨论的概念,本雅明在《游荡者归来》中界定这一形象“代表着被现代性挤出社会空间的传统残余,总能唤起人们怀旧的情感”[2]。因此,在城市游荡者的创作尝试中,小说《小花旦的故事》生发出深厚的上海怀旧情感。
以“小花旦”为代表,在急遽发展的城市化进程中,被遗落在边缘地带的土著居民形象呈现出显著的游荡者特性。“下岗工人”“剃头师傅”都是贴在他身上的标签。从纺织厂的缫丝车间到社区门口香樟树底的“巧星美发屋”,“小花旦”始终未离开乡土性的熟人社会。而他真正意义上的向外游荡是从阮家阿婆去世、六个兄弟姐妹瓜分房子开始的。“六颗星”对于金钱的追逐超越了血缘情感的联结,在被动驱逐与主动加入城市浪潮的双重推动之中,“小花旦”偶然获得游荡者身份,活动范围由嘉兴到上海,最后甚至锚向海外。回顾整个游荡旅程,最初,由于“我家的两颗头总是一起长一起短”,于是“小花旦”的介入上海也就有了合法性原因——给“我”剃头。由熟人社会带来的社交属性也成为他于游荡之中寻找生存点的利器,但在陌生的上海新世界中,他也露出了窘迫姿态。处于恋爱状态、想要融入时尚都市的“我”急迫地需要以发型的改变作为切口,为“我”剪了20年游泳头、为无数社区老太太做造型的“小花旦”,却在最洋气的上海面前不战而降。于是,在一个比噩梦还恐怖的下午,“我”“变成了一个看起来丝毫不是我的人”[3]。被解构、被重构的是“我”自然生长的头,还有由旧社区漫游向城市的人。而在不断向城市深处探索和漫溯的过程中,游荡者始觉现代化城市改造与人成长的不一致性,“城市空间的改造和产生并不能那么迅速地改造附有主观经历和独特感情的城市记忆”[4]。看似积极的漫游与对旧有生活的抛弃,实际上在新鲜感下更容易生发怀旧情绪。
尽管游荡者们常常会呈现出怀念逝去时代的一面,但他们更多的是在不断更新的社会洗牌中与即将面临的社会淘汰展开勇猛的抗争,呈现出开拓进取的性格特征,再寻已逝去的昨日世界的足迹,是他们向“稳定世界”获得今日生活方法论的重要方式。
2.半新半旧的“新式英雄”
随着城市化进程加速,作为工业化附庸的工人新村与新型群落小区还未在新时代落地生根,就再一次被时代的列车远远抛开,在新与旧的博弈中成为老小区和旧新村。在这一特殊空间中居住的基本是下岗工人、退休工人以及外来务工群体。王占黑在之前的小说创作里所描绘的社区“江湖”虽充满欢声笑语,却也掩盖不住人们心底的叹息。这笑声中有欢乐,但更多的却是深藏于心的痛苦与挣扎。中篇小说《小花旦的故事》中,主人公的英雄特征呈现出更加丰富的面向。
一方面,“新式英雄”以自力更生、积极生活的个体经营者面貌呈现。同样作为下岗工人的“小花旦”,凭借在纺织厂缫丝车间积累的经验以及与生俱来的审美天赋成为自食其力的个体经营者代表。他是城市边缘半新半旧理发店的“巧星师傅”,从职业身份来看,他不仅是阿姨们眼中的时尚弄潮儿,也是叙述者“我”专属的“剃头阿叔”。前者体现城市化迅猛发展对时尚快节奏的追赶,后者则体现对传统的坚守。这种半新半旧的融合使得他的身份极具怀旧风味,对这一身份他也乐在其中。就如开在社区门口香樟树下的“巧星美发屋”,主打老太太们造型的一条龙服务。经验主义的认知视角下,“重复单调”“起早贪黑”“收入堪忧”似乎是贴在个体经营者身上的标签,并非一件美差事。流淌于王占黑笔下的描写,让“小花旦”这样一个怡然自得的美发店老板形象活灵活现。事实上,这是作者刻意的创作情感转向,在过去惯常塑造的“街道英雄”形象中总是暗含着淡淡的忧郁风格,而在日常琐碎欢快小事的倾情书写中,作者则传递出因生活的“小确幸”而生发的由怀旧目光锚向未来的积极情绪,因而过去世界的苦难以及平庸生活的乏味也就得以消解。“新式英雄”的崭新特质就体现在个体对于被时代等多重因素而击垮的常态生活的重建。
另一方面,“新式英雄”还以勇敢完成身份体认的特殊群体先驱的面貌呈现。“小花旦”是上海都市早期的同性恋者,在过去前半生的生活经历中,因为诸多异于常态的特质,长期遭受污名化的排挤与歧视。叙述者对于“小花旦”这一身份的体认十分模糊,多是从孩童视角、学生视角做出的懵懂叙述与猜测。“我”的故事作为支线的加入使得小说情节更加丰富。这一隐晦的态度也表明了社会观念的渐趋开放。对于“小花旦”超前性身份的认同,既是原始欲望释放的个性表达,也是城市浪潮带来的兼容并包社会观念催化的产物。由于在怀旧旅程中对于过去身份的部分不认同,人们生发出向崭新自我的追求,这正是怀旧对于个体的深层意义。
与王占黑之前的小说集《街道江湖》聚焦于“街道英雄”的形塑相比,小说《小花旦的故事》更倾向于塑造“新式英雄”的人物形象。一方面,“小花旦”虽身处忧伤的生活基调里,却努力在自我生产劳动中探寻个体生命价值,另一方面,“小花旦”在原始欲望驱使下完成超前身份体认走向新生,以“小花旦”为代表的“新式英雄”在生活态度与身份追求上体现出“新”的特质。
二、怀旧情绪:流动的叙事空间
小说《小花旦的故事》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的生活轨迹与活动空间始终围绕着上海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展开,在消失与生长的地带之间,在新旧更迭的叙事环境之中,王占黑的小说暗中建构了城市与乡土、中心与边缘这两组二元对立的空间。狭义上来讲,城市也就是都市上海,乡土即小城嘉兴。乡土故事缓缓展开时,城市是想象中的空间,当人物开始“游荡”,不断被唤起的文化基因则源自乡土的隐形空间。而所谓的中心只是一个更大的中心的边缘,落后于时代的老旧社区是作为中心的现代化都市的边缘,整个小城对于更大的像上海这样的城市而言也是中心之外的边缘,此类二元对立更趋向于模糊的概念。
1.互为他者的乡土与城市空间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城市和乡村作为在历史进程演变之下逐渐分离的两类空间,也逐渐成为创作中的两个阵地。作为国际大都市的上海,经历了许多历史事件后,空间发生巨大变化,呈现出多元并置的复杂性。进入21世纪以来,现代化进程对于割裂的乡土空间进行了赋魅,对于城市空间的想象由此展开;而发展过程中迁徙群体因为对于城市生活的极度不适应,逐渐发觉自身带有源自乡土的基因,呈现出情感复归的眷恋。
一方面,城市空间作为乡土空间的他者,对“城”的建构部分来自“乡”的想象。伴随工业文明发展而来的是城市化的快速发展,文学由此呈现出现代性特质。以王占黑为代表的“90后”群体,生长在城市发展的阶段,于自身的成长过程中见证着现代化经验的更新。随着与城市距离的缩短、介入城市的便利,他们对于都市想象的摹画更加理性,也更切合实际。《小花旦的故事》一开始,“我”就由“攒了四五副扑克牌”的火车票陷入回忆,想到“我”上大学时期,“小花旦”每次来到上海或者“我们”由上海返程出站后前往地铁站的所见所闻。王占黑在这里关注的空间并非城市景观之中最具代表性的高楼林立的大厦,而是由快速运转的现代化交通工具火车、地铁等衍生而来的火车站、地铁站。这是连接乡土与城市的核心通道,然而又不仅只是履行着其作为过渡者的职能,“各式各样的店面”“只与我们隔着一堵玻璃墙”的橱窗,商品的世界在这样一个看似无法作为交易地点的空间中展开。对于这类空间的关注其来有自。波德莱尔提到,城市的进步性即在于将人们带离乡村空间,远离落后与闭塞。作为海派文学代表,“新感觉派”把他们的都市叙事建立在由交易所、电影院、俱乐部等拼凑的共同空间之中,空间如物象一般堆叠组合,诠释都市中的物欲追求以及群体异化。这类空间带着迷离而又魅惑的吸引力,呈现非典型性的繁华,让人流连忘返。就如“小花旦”与“我”都并非第一次来到上海,却仍然会在琳琅满目的店铺之间“走得很慢”。这是初识的上海印象,也是自我都市想象的满足。
另一方面,乡土空间作为城市空间的他者,对“城”的观察带有“乡”的印记。实际上,王占黑小说创作中关注最多的社区空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乡土,更接近一个相对概念。小城嘉兴于都市上海,正是某种意义上边缘的乡土地带,在“90后”一代作家的经验中,所成长的小城便可作为“乡”而出现。王占黑正是带着“乡土”的基因对城市进行着勘测。固有的农村场域多以家族之间的血缘宗亲产生联结,但小城之中带有乡土印记的人物关系则有了新式的表达。如小说中“我”长大后不知以怎样的称呼介绍“小花旦”了,老山羊、同事、同一个小区的熟人或者师傅?这种“很熟悉”的感觉、没有血缘关系、无法形容的关系便是小城文学所惯常建构的熟人社会而生发的亲近关系,虽然在这里被王占黑表述为“很容易断掉的”、看似脆弱的情感联结,但实际上“小花旦”和“我”都在彼此牵挂,在小说的结尾更是即将在遥远的他乡完成汇合。这也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特定的“小城乡土”。“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颁奖词中就提到王占黑对于沈从文质朴、自然的现实主义写作传统的维系与继承。王占黑笔下的“小花旦”们仍有对于上海的期待、好奇,与沈从文倾注笔墨形塑的浪漫湘西世界不同,王占黑更偏好于保持中立态度,只以契诃夫式的冷峻目光进行审视,对这爱之太深的现实世界却不给予明确的褒贬评价。中国文化历史有着挖掘乡土情怀的深厚底蕴与传统,因此这一书写场域一直居于主流地位。
总体而言,从王占黑所关注的互为他者的城乡空间来看,二者之间的界限并非如地理意义上的界定泾渭分明。生长于乡土空间的个体出于对城市的想象而“离乡”,处于城市空间却又发觉自身的乡土基因,多次进行精神或本体的“返乡”尝试。或许是由于空间距离的隔阂,使得个体生出模糊、暧昧又熟悉的情感。
2.互相侵略的中心与边缘空间
关于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对立,并非经济地理学中以城市建成区基本行政单位街道为界的内边界和以城市物质要素扩散范围为限的外边界构成的中心区与边缘区的地理空间,而是在现代化发展中受到重视与否的相对模糊概念。正因如此,中心空间与边缘空间之间相互侵略争夺。
一方面,来自边缘地带的主人公“小花旦”和“我”在游荡过程中不断做着“中心边缘化”的努力。王占黑所倾情书写的空间恰是褶皱地带,时刻发生着冲突与矛盾。偏远的城中村、深入人民公园的跳舞角、半新半旧的“定海桥”……这些空间则是《小花旦的故事》中人物辗转的重要空间,是作者文本中所提及的“上海的另一部分”。对此,王占黑也创设了“城市盆景”这一用于区分高楼大厦的“城市丛林”的概念:“当代中国是一个非常庞杂的城市丛林生活空间,我们可以选择更多本地化的特色的‘盆景’,来置入对这个城市的叙事中,这也是我在写小说的时候考虑到的一个问题。”[5]《小花旦的故事》中,“小花旦”和“我”以倔强的态度在空间与时间的双重维度中游荡徘徊,完成对“城市盆景”边缘褶皱地带的体认。初入都市在上海南站地下广场“玩着寻找对应游戏”;对于定海桥、跳舞角等次要空间产生的归属感;多次漫步于与故乡同名的“嘉兴路”,企图于冰冷城市中找到一丝安慰……“小花旦”和“我”一次次地发掘着“城市盆景”,将老旧社区的记忆与之相匹配重合的尝试,实际上也是把中心区域边缘化的个体努力,旨在完成对此地的“占领”与“侵略”。
另一方面,主人公“小花旦”和叙述者“我”也并非只做“中心边缘化”的努力,一样有推动“边缘区域”复归“中心地位”的尝试。小说中反复提及“小花旦”不断与全国各地的海宝进行合影,这一设计其来有自。作为海派文学代表的新感觉派小说,往往擅于用新式事物来进行名词的罗列,从而进行模糊的都市描摹。对于“物”的过分把控更转化为深层次情感的寄托,本雅明就将拥有如此“收藏癖”社会行为的群体称为“收藏家”,而能够串连起回忆的物品就称之为“收藏品”。海宝在世博会后逐渐淡出大众视野已有10年,那些从冷饮柜、立式空调、椅子背等不同角落收集起来的蓝色身影,有些来自繁华的市区,有的来自被忽视的落魄周边。看似是将怀旧的情绪以及试图留住辉煌过去的愿望凝聚在了实体物件之中,但实际上仍然是自我根据过去而建构的美好乌托邦。美国作家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一书中写道:“怀旧不永远是关于过去的;怀旧可能是回顾性的,但也可能是前瞻性的。现代的需要所决定的对于过往时代的奇思妙想,对于未来的现实具有直接的影响。”[6]在这样的底层逻辑之下,我们重新审视王占黑寄寓在创作中的怀旧,那些对于城市发展中的社会关怀,也就在一次又一次对于昨日世界的探寻中显现出来。
不难发现,“世博会”“9·11事件”等唤醒集体记忆的公共事件也被王占黑融入叙事中,主人公仿佛主权宣誓一般的行为,则是宏大历史下标记生命的个人话语。作家借助对这一类裹挟于时代变迁中处境尴尬、趋于遗忘的群体与空间的关注,抒发对于旧有世界的追忆,反思现代化进程。
三、怀旧情调:双线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是对作品中发生的故事进行观察与叙述的角度。小说《小花旦的故事》对于视角的刻意设计,均从不同的接受锚点打开叙事的阐释面向。裁剪拼贴的叙事片段,童年与成年身份的并置,全知与限知两个视角自然转换,使得作者复杂的内心世界得以裸呈。在以第一人称展开的叙事中,小说《小花旦的故事》呈现出两种互有联系但又彼此各异的叙事角度:一个由执行叙事功能的“我”出发,在现在时态下回溯过去;另一个由处在回忆中的“我”出发,在过去时态中亲历事件发生。根据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的聚焦概念,《小花旦的故事》中的两个叙事视角,一个是外聚焦视角,另一个则是内聚焦视角,即有限视角(童年时期)和全知视角(成年时期),二者的并置构成小说中非固定的叙事视角。这不仅是年岁增长与身份的变化,更是幼稚与成熟的分别,蒙蔽于现状和透视社会真相的差异。相异的叙述视角下,同一故事带给读者的阅读体验也呈现出更加丰厚的内涵。以王占黑为代表的“90后”一代青年作家,因其置于特殊成长环境,拥有独属于这一群体的价值观,他们惯于依赖个人经验,大多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悉心把握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情感距离,投射令人深思的生活主题。
1.温情的童年叙事视角
第一人称叙事体现深厚的温情内核。王占黑在小说集中惯常塑造的“我”,常常同时兼具追忆、讲述与引导等多重功能,完全融入空间内,以轻松、诙谐的语言与态度摹画社区群像,呈现方寸天地之间的人生百态。21世纪后的青年作家群体大多倾向于打开自我的观察视角,用“我”的口吻进行讲述。同时也配合细致的情节加持、外貌描写、语言刻画等,在心理状态之外形塑饱满的人物,使读者能够达到一种极高状态的情感共鸣。在强烈的带入感中,怀旧情绪的生发也就自然而然。同时,王占黑对于熟语的运用也非常熟稔。方言方音的掺杂在城市文学中屡见不鲜,而吴语又成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表达范式之一。社区中许多人物都有自己的绰号,“小花旦”“怪脚刀”“赖屁股”……这些名称有的来自整个熟人社会的群体认同,有的则是叙述者“我”个人的指称。较之金宇澄的《繁花》等作品,以《小花旦的故事》为代表的王占黑小说创作中所使用的吴语自然灵巧,读者结合上下文语境便能理解一二,小说中提及次数较多的诸如“白相”(游玩、玩耍)、“交关”(指程度大、众多)、“谈山海经”(聊天)等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
童年视角下的“我”化身小说中的孩童形象,坐在小区门口的香樟树下听着爷叔们聊家长里短,在房间里发呆听着家庭中的稀碎对话,接受着“小花旦”见面时的打招呼。读者在这些柔软的话语和情节中感受到童年时期所独有的阳光一般的温暖。“晚上回到饭桌,我问,软脚蟹是啥东西。妈妈说,小囡问这种怪搭搭的问题做啥,吃饭。老王说,哎呀,不大巧,现在不是吃蟹的季节。我就不问了。”[3]除温情外,小说还借懵懂少年的目光对具体事件表达一种暧昧犹疑的态度,就如对于“小花旦”同性恋身份的模糊认识。
2.冷漠的成年叙事视角
第一人称叙事也打开了作家的冷漠叙事。城市发展也带来个体情感的异化,对于苦难的冷漠处理越来越具有普遍性。“后来,阿婆转不动了。和徐爷爷一样,在这个小区里,任何老人的离去都是惊不起水花的小事。人老了,人死了,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走来走去的耳朵们,更愿意去关心谁家新降临了小生命,这关乎着一族的延续。至于将要垂落入土的家庭的枯枝,就由它去吧,谁没有那么一天呢。”[3]作为退休工人群体代表的阮家阿婆的离去,是难以惊起水花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值得关注的是,这里的叙述者“我”并非站在成年视角下进行回望,而是以童年目光对生死问题进行初探——“人老了,人死了,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对待死亡的冷峻态度是当代青年对于个体抗争苦难的冷漠叙事表达。长大后的“我”走出社区,从物理空间的远离再到一步步实现心理上和老小区的分离,这个视角体现了“我”成长性的部分,回到童年,带着追忆怀念的心情记录熟悉的老小区的人和事,仿佛彻底从老小区独立出来,实现蜕变后的精神复归。这时的“我”在游移不定、反复切换的叙事视角中流露未能充分适应成年世界的尴尬。
总体来说,从中篇小说《小花旦的故事》扩展至整个《小花旦》小说集,王占黑都是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叙述者徐徐展开所有故事。“我”因父亲“下岗工人”的身份,生于老旧的小区,长于熟人社会的街道。随着成长向外游荡,离开小城嘉兴前往都市上海求学,这个过程中经历了“老王”的离去,见证了“小花旦”的蜕变,也在琐碎生活中消磨了自我的上海想象。于是她开始转向精神与身体的双向复归,回到乡土,回到小城,回到社区,重新讲述熟悉的人和事,与第二、第三人称叙事者相对照,营造了一种非虚构性的自然语境。
四、结语
在“记忆环境”岌岌可危的当下,一座城市某个历史阶段集体记忆的流逝似乎不可避免。而身处快速变化的时代,如何在回溯辉煌过往、拥抱当下激情和憧憬未来梦想的时间褶皱夹缝中自处,又怎样找到城市记忆传承与重构的平衡,归根结底牵涉到对那些渐趋流逝但又时而涌起的情绪与记忆的深刻理解与思考。目前,青年作家接过了接力棒,在城市文学中书写着形态各异的范式,如双雪涛东北叙事中对于下岗工人身份的体认,林棹《潮汐图》不同语言杂糅下体现的全球化进程等。王占黑小说《小花旦的故事》在叙事对象上着重选取的是“城市漫游者”的人物形象,打破了过去街道英雄“男保女超”的局限;在叙事视角上采用双重视角相结合的叙事方式;在叙事空间上呈现出由城市边缘不断向外的空间变化,延续了其小说既写实又自然的一贯叙述特征。作为青年女作家,王占黑在人文情怀表达、叙事怀旧因素等方面逐渐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其创作具有引人思考城市变迁的文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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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