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轳井

2024-12-05 00:00:00陈素云
雪莲 2024年11期
关键词:井绳张哥井台

【作者简介】陈素云,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雪莲》《特区文学》《宝安文学》等。散文《从流水线走向讲台》获第四届全国打工文学征文大赛铜奖,散文《被房号串起的日子》获2020年深圳“睦邻文学奖”年度十佳及第五届全国打工文学征文大赛金奖,已出版散文集《故乡云》《守望花开》。

自我记事起,辘轳井就一直在,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伫立于村子东头。

辘轳井井口为圆形,直径一米左右,深约十余丈,井筒和井台由石头砌成。井台约五平米见方,高出地面几十公分,四周长满青苔,凹凸不平,从井口看下去,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影影绰绰。

井口东侧,紧贴井沿垒有一面石墙,辘轳轴芯穿入石墙中,上缠井绳,井绳尾部有一截拇指粗的铁链,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墙下端开一四方孔,通向石墙背面两米有余的水泥槽。井台上方是井亭,井亭为屋瓦顶,其中两个亭檐架石墙上,另两个亭檐顺石墙斜下,由两根黑色柱子支撑。井亭为辘轳井遮风挡雨,与之相依相伴。

辘轳井井水甘甜清冽,夏凉冬温,哺育了世世代代庄稼人。曾经在农村,每家都有一口大大的贮水缸,担水是每日必不可少的营生,我家劳力多,从不愁没水吃,哥哥们得空就给水缸添满水。

庄稼人习惯早起,每天晨曦,人们挑着空桶从四面八方走向井台,见面时互问一声“你也担水”。不一会儿,井台上便响起铁桶和井台石面的摩擦声,随之是辘轳嘎吱嘎吱滚动的声音。担水的大多为各家男劳力,也有一些能干的女人,家里有婆婆做早饭。大家自觉有序排队,桶放地上,扁担搁桶上,趁等候的当儿谝闲传,谈家长里短,或轶闻趣事,谁家的庄稼长得好,谁家的女子要结婚,谁家的媳妇孝顺公婆……这辘轳井,俨然成了村子的新闻中心,清静了一夜的井边逐渐熙攘起来。一轮红霞漫过树梢,井亭一角沿闪亮亮的,伴着各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新的一天的生活在扁担铁桶的碰撞声中拉开了帷幕。

辘轳井边常年人来人往,担水的,洗衣裳的,淘粮食的,唠家常的。时常有二三媳妇相约一块洗衣服,拎着桶,提着小板凳、铁盆、洗衣板,坐在各自的铁盆旁,挤挤攘攘,边洗边唠嗑,看上去很投入,却不耽搁手里的活计。或揉搓,或用洗衣粉浸泡,或过水漂洗,动作麻利,换水时顺手提起铁盆盆沿,水“哗”地漫开,地上便开出一朵朵雪白的泡沫花。幸亏井旁路对面有一道小渠,不然这井边定会成为一片汪洋。

我家在村子的中心街道,门前每天有许多担水的人经过,有的慢悠悠地走,扁担上的水桶平平稳稳,有的家里等着用水,扑踏扑踏跨着大步,肩膀一颤一颤的,扁担吱吱扭扭响,两只桶忽闪忽闪,水花四溅,土路上便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水痕。不管碰见谁担水,我都得打招呼,不然会被父亲批评没家教。

辘轳井是世代村民的生命之源,也是庄稼的救命井。有一年夏天,关中大旱,玉米苗拧成绳,人们二十四小时轮流浇地,旱情稍微得以缓解,但队里的机井仅供灌溉村子南面的庄稼。村子北边的庄稼告急,势不容缓,队长组织村民在辘轳井里安装水泵,水渠修到各家门口,井水从泵中喷薄而出,白花花冰凉凉,孩子们稀罕得不得了,整天泡水渠里玩。大人们忙着洗衣物,水渠两边全是人,那个热闹劲儿。

我七八岁时,正是猪狗都不待见的年龄,像个野孩子,每天和小伙伴们玩得不着家,吃饭都要大人满村子喊,水泵抽水时简直疯了,成天在辘轳井边耍水。一天,我和小伙伴爬到水槽台上玩耍,从水泵上跨过来跨过去,使劲往对方身上撩水,衣服打湿了仍不肯停下。队里张哥去担水,催促我们下去,一连喊了几声,小伙伴们都乖乖跳下槽台,我却像没听见一样,迟迟不肯下去,自顾自地玩。张哥家里急于用水,奈何我顽劣不听劝,他一气之下提起我双腿,硬要把我往井里塞,吓得我魂飞魄散,哇哇大哭。母亲闻讯赶来,一把从张哥手里把我抢过去,黑着脸把我领回家。

从那以后,我看到张哥就躲得远远的,死活不肯打招呼。后来张哥的儿媳向母亲道歉,说张哥确实过头了,其实他只是想吓唬我。张哥和父亲年纪相当,为人正直,担任村干部多年,威信极高,后来大人并没和张哥计较,两家关系依旧如初。

那时在农村,人们主要靠在地里刨食维持生计,大人们整日伺弄庄稼,有时顾不上担水。我在家里最小,不用下地干农活,每看到缸里水不多了,便二话不说拿起扁担去担水。我喜欢铁链套桶把碰撞出的清脆响声,喜欢挑着扁担晃悠悠走在土路上的感觉。那时候,我总嫌弃辘轳井离家太近了,才那么三百来米,那晃悠悠的感觉实在过于短暂。

绞水时,铁链套桶把上,辘轳把按逆时针一圈一圈摇,直至水桶“咣”一声碰到水面,再拽起井绳轻轻晃荡几下,使水桶倾斜,桶口朝下,咕噜咕噜一阵响,感觉水桶往下沉时,桶里便灌满了水,然后顺时针方向往上摇,井绳便一圈一圈密匝匝缠绕在辘轳上,满满当当一桶水在嘎吱嘎吱声中被摇上来。快到井口时,用右手扶住辘轳把,左手将水桶提到井台上,顺便将打上来的水倒进另一只空桶里,再放桶到井里继续打水。

有时候,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放空桶时松开辘轳把,伴着响亮的咣当咣当声,辘轳像车轮一样快速旋转,桶和井绳飞速下坠。井绳快放完时,一手按在辘轳上,一手拽住绳晃荡。我们称之为放响辘轳。放响辘轳的感觉很奇妙,似在向人宣告,“看,我也能这样。”

从井里打水,有时会把桶掉进井里,尽管小心翼翼,桶却在不知不觉中脱离了铁链,拽绳子时感觉轻飘飘的。这时候急也没用,只能回家找人捞桶。哥哥拿来绳索、钩子、手电筒,把钩子绑绳末端,人趴井口,让钩子沉到井底,钓鱼一样轻轻摆动。运气好时三两下就能钩住桶把,运气不好要钩两三天,甚至于,有些人家的桶掉下去一直捞不上来,长久沉于暗无天日的井底,直到哪天被人突然捞上来置于井台上才被通知去认领。

夏日里,顶着烈日劳作的人们口渴难耐,便径自走向辘轳井找水喝。井水可以生喝,不管是谁家刚打上来的水,甚至不用打招呼,对方便说:“你喝你喝,刚绞上来的,透凉。”劳作者便摘下草帽,蹲下身子,两手把住桶沿,吹去水面上的麦糠,一头扎进桶里咕嘟咕嘟喝起来,冰凉的井水瞬间渗入五脏六腑,暑气顿消,便连连赞叹:“美的很,美的很,还是咱这井水好。”

咱这井水是真好,每天我都一连担好几担,直至把大水缸添满。夏天给水缸里飘几根嫩黄瓜,吃起来又冰又脆,口感好极了。

寒冬腊月里,滴水成冰,井台比较滑,踩在上面得格外小心。辘轳井最热闹的时候数农历年年底,那几天井台边人最多,家家户户都把拆洗的衣物拿到井边,井台旁坐一大片人,洗洗刷刷,捶捶打打,棒槌捶打被单被面,“梆梆梆”“梆梆梆”此起彼伏,忙而不乱,富有节奏。那些日子,辘轳一整天都在嘎吱响,刚绞上来的水带着地下的温热,散发着缕缕热气,手放在水里格外暖和。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月季树,树身约两米高,花色为玫瑰红,枝叶深绿,树旁是砖头垒成的长方形小园子,几平米见方。园子里有一株粉色月季,两株麦冬,一座窟石假山。父亲抽空给月季树修剪枝叶、浇水,精心照料。他时常驻足园子外,打量窟石假山,或欣赏满枝的月季,像在沉思,又仿佛在和花说话。自从我能担水,便成了父亲的好帮手,时常用井水帮父亲浇花。那棵月季树树围很大,一桶水倒下去,瞬间渗入泥土,再倒一桶水,围台里才会看到明晃晃的水印子。小小的园子倾注了父亲多年心血,见证了父亲付出和收获。园子被他养得这么好,自然离不开这口井。

关于辘轳井,有一些传说现在想来也挺新鲜的。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龙王爷很灵验,有求必应。几百年来,无论多么干旱,井水永远不会干涸。辘轳井旁的石墙上有一神龛,平时少有香火,农历过年时,神在人们心里的分量便重了几分,有人给神龛写对联,也讲究谁家上头炷香。有一年大年初一,母亲让我去给辘轳井上香,凌晨一两点,鞭炮声此起彼伏,屋外冷飕飕的。我右手捏一根蜡烛照明,左手拿几支香烛供神,小心翼翼走上井台,点香,作揖,祈求龙王爷保佑全家平安健康。那一年,我居然是第一个上香,心里喜滋滋的,总觉得一向胆小的我半夜站在井边竟不觉胆怯,那一定是龙王爷赋予我力量和胆量。

农历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打小我就过听牛郎织女凄美的爱情故事,说是七夕夜深人静时,趴在辘轳井井口,可以听见牛郎织女的对话,传得神乎其神,有鼻子有眼。我半信半疑,觉得晚上黑咕隆咚的,谁敢趴井口呢?反正从来没有人去证实过。农村人相信神的力量,保持这种信仰和期许,总是好的。

少年时代,我一直在外求学,星期天回家偶尔帮家里担水,与辘轳井渐渐疏远,井边的故事却每天都在继续。后来,辘轳井被划在一户人家院子里,井亭、辘轳和井台已被拆除,只留下光秃秃的井口裸露天下。人们在井里安装水管,井水直接被抽进各家厨房。三哥家前院也接了一条水管,用来浇花浇树,龙头一拧,水便哗哗哗流出,掬一捧在手中,还是那熟悉的凉,贴心的亲。父亲栽植的麦冬也被移栽在院子里,长势旺盛,一串串紫色的花儿麦穗一样沉甸甸的。

每次回乡,我都要给冬麦浇水。

我是吃着辘轳井的水长大的,多年以后,背井离乡,每当想起辘轳井,心中总会泛起无数涟漪,一圈,又一圈。井在,树在,街道也在,父辈们陆陆续续走了。我不知道,父辈们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谈起辘轳井,谈起井边的那些旧事。

故乡的辘轳井,见证的又何止是我的童年,何止是村子的沧桑与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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