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与写意:井石小说创作的两个维度(评论)

2024-12-04 00:00:00刘大伟
青海湖 2024年11期

将毕生精力倾注于河湟谷地并用小说为其造像是作家井石的主要工作,他也因此被归类为乡土作家——这是评论界比较统一的看法。加之他早年与王建民、王文泸、陈元魁等评论家和作家共同倡导过“河湟文学流派”,使得他的这一身份更加清晰可靠,因为“河湟文学”本质上属于乡土文学体系。尽管倡导者们尚未厘清“河湟文学”的理论主张和存在的合法性依据,但其在挣脱主流话语的覆盖、用独有的方式发出自己声音的种种努力,依然昭示着这个写作群体执着的创作姿态和坚实的文字力量。

当然每一位乡土作家认知乡土、切入乡土和表达乡土的角度不尽相同,因而其作品体现出来的气息与气度各有差异。这种差异恰好为论者提供了步入其写作密室的一把钥匙。在我看来,写实与写意,就是理解和阐释井石小说创作的两个重要维度。

写实这一概念来自19世纪中叶的巴比松画派,该派强调艺术家将美术题材扩展到对当代生活的评价、对底层人士的关注、对大自然的描绘,这样的作品给人以直接、质朴和贴近生活的感受,该派对画家的要求是——面对写生对象,要有扎实的解剖和造型功底。如果说生活是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卷,那么无可置疑的是,小说家井石对作画语境、画卷质地和画中人物早已烂熟于心,即使将所有的“画泥”揉成一团,然后重新塑形且赋予其灵魂,也不在话下。有论者称他为“讲述河湟谷地人民苦难史的能手”,在我看来,这样的描述并不十分准确——尽管他笔下的大部分人物多有苦难的经历和心灵的挣扎,但这些人物形象的最终意义并非停留于苦难本身,而是通过人物与现实的对抗,完成对苦难的超越,最终指向意识的觉醒和精神的成长。故此,我更愿意将小说家井石描摹为“故事的歌手”,这一称谓来自美国学者阿尔伯特·贝茨·洛德,他认为古希腊文学和南斯拉夫口传史诗研究领域内的一个核心要素就是故事讲述家,而所有擅长讲故事的人必然对其所属的族群历史、文化传统和群体的生活方式、情感寄托及价值追寻了如指掌,洛德将其描述为故事的“歌手”而非“讲述家”,实质上在他们身上寄寓了更多文化尊崇与守护的意味。

作为河湟小说家兼“故事的歌手”,井石有着相当丰富的农村生活经历和城市生活经验,当他完成一篇篇小说创作时,与之相关联的河湟风俗图、时代变迁图和民生民情图便会徐徐展开。譬如,读者可以从长篇小说《金梦劫》中读到财娃、虎娃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淘金生活场景,进而了解“出门人”每天在“刀尖上走路”的种种凶险;在中篇小说《湟水谣》中遇见为夫戴麻守孝的何贞莲,才知道河湟女性甘愿逝去青春芳华也不违拗亲情伦理的倔强与悲苦;从长篇小说《麻尼台》读到在困境中带领乡亲致富的纪维党,才明白人的思想与认知要想挣脱传统的桎梏何其艰难;从短篇小说《日照阳坡村》中了解扶贫干部的工作日常,以及时代灰尘与底层个体之间扭结不清的偶然与必然。显然,作家在塑造这些人物,描述其艰难的成长历程时,基本遵照了“河湟文学流派”倡导的“坦露内心、直面苦难、批评立场”这一文学要旨。尤其是在坦露内心与直面苦难方面,作家的写实笔法已然达到纯熟之境。从长篇小说《麻尼台》中桂桂对纪维党的那段表白中,可以窥见其写实的质朴笔触中带有几许凄楚,读来令人动容:

维党哥哥,你知道吗?你没来黑石峡以前,我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像我的男人一样,只知道喝酒晒太阳打女人,女人们就该想了法儿挣钱供男人们喝酒,再咬紧了牙让他们欺负让他们打……你别来多好,你要是不来,我就不知道我有多苦,可你来了,你让我知道了阳间世上还有把女人当成心肝肉儿疼的男人,你让我知道了女人们不该像我一样的过日子,你教会了我该咋活人,你让我知道了这些后,你又要走了,可我还得看着男人用我苦来的钱去买酒喝,还得挨男人没头没脸的打,你叫我往后该咋办?啊?

尽管小说创作是虚构的艺术,然而作品中的人物情感、语言动作、生活逻辑等诸多细节必定讲求真实,有了这个前提,人物才能立得起来,人物所处的时代与个体命运才会鲜活起来。小说中桂桂的这番哭诉,倾尽了作为弱者的女性遭受的愚顽落后之苦,尽管如此,她们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份对真爱的渴求,以及被朦胧之爱和现实之痛唤醒后无处安放的精神寄托。当桂桂这位女性坦露自我内心时,小说也完成了对薄情、懒惰男人的否定与诘责,实质上这也是对曾经有过的“青海农村男性”形象的无情批判——不愿外出打工,懒得劳动,家里的所有活计由女人承担,喜欢蹲在墙根里晒太阳、喧“干板”,回家后还要打媳妇。这绝非对青海男性的丑化,事实上在新世纪之前的某个时段,一部分青海乡村男子的形象大致如此,当然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个群体形象在今天已经不复存在。身为青海男性的一员,作家井石仍然动用了写实的笔法,去揭示这个群体曾经有过的性格缺陷,延续了鲁迅先生“挖出病根,以引起疗救注意”的写作道路,这也是乡土小说自上世纪20年代开创以来,所具有的重要文学价值之一。

钱穆先生曾将不同地域的文化分为三类:海洋文化、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前两种文化的形态较为活跃,呈动态性特征,而农耕文化相对稳固和平实,反映在叙事文学中,那就是写实性更为突出。作家井石生活的“河湟谷地”显然属于农耕文化范畴,其小说创作的写实笔法似乎由此能够找到文化地理层面上的渊源。据此,可以这样认为,作家井石笔下的实,就是现实,就是存在,小说中的写实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态度——作家要忠于现实、理解生活、洞悉人性,写出一个实实在在的河湟乡土世界,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普通民众的喜怒哀乐。

当然,写实并非井石小说的最终目的,写实的更深一层是写意,即虚的层面,或者说是精神维度。因此,实与虚,或者说写实与写意,就成了小说家需要处理的重要问题。作家刘庆邦在《小说创作的实与虚》中梳理出了十多种小说写作的虚实关系,即生活为实,思想为虚;物质为实,精神为虚;存在为实,情感为虚;人为实,神鬼为虚;肉体为实,灵魂为虚;客观为实,主观为虚;具象为实,抽象为虚;文字为实,语言的味道为虚;近为实,远为虚;白天为实,夜晚为虚;阳光为实,月光为虚;画满为实,留白为虚;山为实,云雾为虚;树为实,风为虚;醒着为实,做梦为虚,凡此等等,不一而足。在我看来,不仅仅是小说创作,所有的文学作品包括民间文艺作品,首先需要一个牢靠的“实”的基础,然后通过艺术的推进,最终指向“虚”的建构、“意”的达成和“美”的追寻。也就是说,写实是思想和精神开掘的基础,由实而虚、由虚及意、由意至美应该是一个完整的文学结构或美学装置。

井石小说中张八爷父子走过的金场,“王辩”五十六可悲可笑的起伏人生,月儿与何贞莲的爱情悲剧,古堡的主人们留在黄土路上的酒味与汗味……无不隐藏着实实在在的“苦”与饱含热泪的“笑”,在这个“苦”与“笑”的奇妙组合中,读者看到了多民族杂居共处的河湟村落,以及村落中“黑头凡人”们的悲欢离合;听见了田间沟洼里动情的“花儿”,以及掩映在歌者内心深处的热肠与难怅;还有人神共娱的社火表演,以及蕴含在俗世与神圣时空中的诸多重大主题,譬如死亡与生殖、困境与突围、隐蔽与照见、禁忌与狂欢。

至此,井石小说中所有的“写意”部分得以涌现。那么,作家最想呈现的核心之“意”是什么呢?在我看来,作家书写了那么多的河湟故事和众生镜像,最终的意义指向就是对河湟文化的呈现和西部精神(或生活理想)的传递,把这种西部精神跟当下河湟文化关联起来,与今天大家所说的“新青海精神”相差无几,只不过当时的评论界尚未形成这一精神特质的概括。作家为什么要传递本土文化精神?我觉得张承志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就是最好的答案。任何一种文学艺术形式都离不开文化与传统的滋养。那么作家井石写了一辈子的河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我们不妨将其理解为地理和文化层面上的“河湟”,其范围包括今日月山以东,祁连山以南,西宁五区二县、海东市(二区四县)和黄南藏族自治州、海南藏族自治州等地沿河区域,以及邻省甘肃的临夏回族自治州。这个区域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农业区与牧业区、汉文化与藏文化的接合部,也是联系东西商贸和文化往来的重要通道。时光流逝,历史更迭,各种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在这里碰撞交融,逐渐形成了以汉族、藏族、回族、土族、撒拉族、蒙古族等多个民族共存共荣的文化格局,其特质是民族众多、文化多元、兼容并蓄、和谐共生。

生活在这里的民众,虽然存在地理区位和认知观念等方面的不便与滞后,然而在不断地前行与提升过程中,他们逐渐形成了“登高望远、自信开放、团结奉献、不懈奋斗”的精神信条,正如另一位本土作家王文泸先生思考的那样——站在高原,能看多远?这也是一种基于河湟文化的精神拷问。我们知道,地理地貌和气候水文对文化的影响非常明显,由黄河、湟水和大通河构成的“三河流域”就是河湟谷地的核心区域,相较于内地,这里海拔虽高但水量充足,气候相对温暖,这样的地理环境适宜农业耕作,许多民族迁居至此,都认为找到了他们理想的乐土,于是扎下根来安居乐业,从而奠定了河湟文化的根基。这也意味着,河湟地区的民众站得比较高,看得也很远,以井石小说《麻尼台》中纪维党的视角作答的话,那就是“我们麻尼大庄的四周到处是苹果树,树上结着好多又大又红的苹果,还有许多好看的小鸟唱呀飞呀……”

盖银房,上宝梁,宝梁头上闪金光!

撒面豆,粮满仓;撒金钱,财源长;

撒核桃,煞气躲;撒枣儿,红满堂!

新盖的房子是聚宝盆,财源茂盛福寿长……

喜欢搜集“花儿”的井石先生对民间“上梁歌”也很熟悉,可以确认的是,其小说中许多民间歌谣的“频频亮相”就是作家“写意”的重要方式,也是其小说审美特质的重要体现,经由这些故事和歌谣的调和与升级,他的小说作品在“坦露内心”时,突出了实诚与率真的品格;“直面苦难”时,多了份乐观与豁达的精神。

从写实到写意,作家井石已然形成自己的小说风格,正如评论家宋执群所言,“井石以他对农耕文化广博的知识,极具能量的叙述才能和冷静生动的激情,成功调动了读者的阅读欲望,他那由人物命运推动起来的乡土口语、民间‘花儿’和消化后的现代语言艺术,升华了泥土气息厚重的河湟谷地农村生活的图景,并提纯了各色人性的酒精”。当然最重要的是,作家井石从创作实绩这个层面为“河湟文学流派”的形成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是“河湟文学”中极具代表性的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