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黎明破晓前》《爱在日落黄昏时》《爱在午夜降临前》,是由美国导演理查德·林克莱特执导,伊桑·霍克、朱莉·德尔佩主演的三部系列爱情电影,被影迷们简称为《Before》三部曲,或《爱在》三部曲。系列电影以“爱在”为主题界定三个时间段及情感关系场域,融合传统和边缘的叙事,细致演绎生命中的激情、浪漫、平凡、真实,流水般地呈现了时间的魔力,讲述了一个爱情的寓言,虽然略显小众,但多年来收获了相当不错的口碑,被影迷们奉为“爱情经典”,成为人们以影像故事真切感受美好爱情的标签式作品。
一
1988年,理查德·林克莱特执导个人首部电影《死读书是没用的》,从而正式开启了他的导演生涯。在拍出《都市浪人》《年少轻狂》《半梦半醒人生》等电影之后,他成为了当代知名的美国独立电影导演。著名电影学者菲利普·肯普在《电影通史》中指出:“理查德·林克莱特的《都市浪人》(1991)不但诠释了独立电影的审美风格,更定义了一种新的次文化。”他的创作风格从初涉电影时就显示出不同寻常,带有强烈的个人后现代色彩。他的第二部电影《都市浪人》,没有故事情节,没有主角,摄影机跟随影片里的人物,来来去去,行为散漫,在不同场合发表各种高论,以此冷静地展现在奥斯汀和德克萨斯州一些城市浪人无所事事的一天,反映一群游荡在社会边缘的年轻人杂乱无章的生活,揭示美国存在的一些社会问题和习以为常的都市现象。以这部获得巨大成功的后现代影片为先导,掀起了20世纪90年代早期美国的独立电影运动。不过,具有探索精神的独立电影,往往由于过于先锋或后现代,一般观众都难以接受和理解,因此,这个时候林克莱特的影响基本是在业界,向世界扩散的并不多,真正让他在世界范围声名鹊起的正是现在已成经典的《爱在》系列三部曲。
在多数时候,只要一谈论喜爱的《爱在》系列影片,资深影迷都会津津乐道导演林克莱特在费城大街与艾米·赖豪普特(Amy Lehrhaupt)邂逅并彻夜深谈的传奇往事。本·汤普森1995年在英国著名杂志《视与听》对林克莱特访谈《在亲吻之前》一文中写道:1989年,理查德·林克莱特在费城的一家玩具店遇到了一个女人。他们一同走遍了这座城市,进行了深入的交谈,直至深夜。对于林克莱特来说,唯一让他无法彻底沉浸在这种偶遇中的想法,是他觉得“或许可以将它拍成电影”。
这就是导演创作的灵感来源。为此,经过漫长的筹备,林克莱特在1994年开始拍摄《爱在黎明破晓前》(又译《日出之前》)。可以想象,他非常期待艾米·赖豪普特能够看到这部电影。然而,十分遗憾的是,在电影开始拍摄的几周前,赖豪普特就因一场摩托车事故意外身亡,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将那次刻骨铭心的邂逅,定格在永恒一日。三年后,林克莱特才得知这个令人伤心的消息。谈及赖豪普特,他说:“在电影里,她无处不在。我总是感觉我能看见她,就好像她会出现在某次放映活动中……但她ZWaYkzMJ2UUTvzyDNvUkBA==始终没有来。甚至在第二部电影里,我把这种想法放进杰西写的一本小说的情节里,……这部新电影(译者注:彼时的《爱在午夜降临前》)就是献给她的。”(Zeta:《爱在,时光中永恒》)
其实,细心的影迷会发现,“爱在”系列第三部《爱在午夜降临前》最后故事蓝本的演职人员名单里,艾米·赖豪普特沉默地列队站在其中,让人动容。她作为这个爱情传奇的一部分,林克莱特已将那次相遇埋藏在内心的深处,融入叙事之中,留在了难以忘怀的记忆里。
作为独立电影导演,林克莱特并不是一个喜爱传统题材和一般叙事的艺术家,“我最喜欢的当然是‘边缘’电影”(本·汤普森:《林克莱特1995年访谈:在亲吻之前》),那么,为什么要拍摄《爱在黎明破晓前》呢?除了上述特别的情感经历、观众需求等缘由外,更重要的是他对电影中爱情的时间节奏和叙述感觉着迷,正如他所说:“我觉得大家的看法可能有些偏差:我并不算是《爱在黎明破晓前》这种类型电影的爱好者,不过这些电影满足了人们巨大的需求。我想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满足这种需求,但我想通过自己对事物的理解,来实现这个目标。在我看来,这部电影让人着迷的地方在于,两人花了太长的时间,才达成了第一次接吻:人们已经习惯那种故事了——情侣相遇/情侣立刻在床上“相遇”/然后我们再继续接着讲故事。”(本·汤普森:《林克莱特1995年访谈:在亲吻之前》)
虽然如此,当《爱在黎明破晓前》在圣丹斯电影节首映之后,导演、编剧本·汤普森认为,因其内在的独特手法和延续的作者电影风格,它依然“确立了林克莱特作为美国独立导演先驱的地位”。可见,独立电影之“独立”,并不在于题材,而是在于拍摄的方式、反映的现状、展现的个性思想等。众所周知,作为罗素眼里“三种纯洁无比强烈的激情”之一的爱情,一直以来都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在世间,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爱情在人际交往中表现得千姿百态,不一而足。让人感兴趣的是,谁见过《爱在》三部曲中这样独特的爱情?一位导演,两位主演,三部杰作,每九年推出一部,跨越十八年,在黎明前的维也纳、在黄昏中的巴黎、在午夜里的希腊,浓缩在一天的时间碎片里,话里话外,时光荏苒,讲述了爱情的相遇、相爱、婚姻三个阶段,以爱情“行为艺术”和“话痨”的双重协奏,书写了一曲声势浩大的现代爱情史诗,让人深刻地体验到爱情的浪漫、婚姻的本质,以及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
二
在众多爱情故事里,我认同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在著作《爱的进化论》中的一个观点:不论在婚姻之初,还是其后多年,面对自己内心和第三种视角的他者,总绕不开一个问题:“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并非是窥探隐私,在德波顿看来,这恰恰是爱情和婚姻关系中“神圣的开篇”。
作为《爱在》三部曲的首部《日出之前》备受注目的“神圣的开篇”中,展示出了纷繁的爱情之河中平常的激情与极致的浪漫。旅途、火车、吵架的老年夫妇、年轻的男女,强烈对比,构成了年轻漂亮的法国女人塞琳娜和英俊潇洒的美国青年杰西一场完美的邂逅。
在导演林克莱特看来,“这是两个人相遇的简单故事,就像两艘船在黑夜中擦肩而过”(迈克尔·亨利:《理查德·林克莱特访谈——我在说笑,我没说笑》,《世界电影》2014年第6期)。的确,电影故事很简单,然而,“擦肩而过”却意味深长。因为“擦肩”,所以交谈,因为交谈,才觉得有趣,正是生命“擦肩”中的惊鸿一瞥,才有他们的一见钟情和彻夜深谈,虽然最后天各一方,但爱情的种子已经深埋在各自的心里。
相对个体生命的独特景象,“一见钟情”的故事并不鲜见,在电影中早已是陈词滥调,但在《爱在黎明破晓前》中,塞琳娜和杰西的相遇及故事的发展却是如此的让人着迷,从一开始就搅动着观众的情感神经。
是的,火车到站,杰西已经要下车了,但他返回来,邀请刚刚相谈甚欢的塞琳娜与他一起走,在有限的时间同游维也纳。假如塞琳娜拒绝跟随,就不会有这段浪漫的爱情。然而,电影来源于生活,如同艺术高于现实一样。与其说她被杰西说服,不如说她珍惜这突如其来的相遇,以及期待——那不可知的夜晚。谁的生活中没有一点意外惊喜呢?作为现代女性的塞琳娜,或许并不想遗憾,她稍有犹豫,就表现出果断和勇敢。爱究竟是什么?正如阿兰·巴迪欧的理解,爱是一种坚持到底的冒险。面对欣喜若狂的初遇,对于杰西和塞琳娜而言,即使仅仅只是爱情的萌芽,一种不确定性的“好感”,在激情驱使下,他们不惧风险,勇往直前,一切可能的美好在“冒险”之旅中就此拉开帷幕。
相遇不是沉默相对,一见钟情是在相互交谈、尝试理解、互生好感中产生的。塞琳娜在目睹两个老年夫妻争吵后问杰西:“你听说过年龄会导致夫妻间失去相互倾听的能力吗?”杰西很真诚,但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可见,爱的萌芽并非只是来自于一种外在的吸引或投机的闲聊,而是试图在差异中寻找和确认某种感觉和共识。阿兰·巴迪欧将此归结为一种哲学上的努力:“爱是一种真理的建构。”(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是一个抵达真理的步骤。为什么这样说?因为“爱是艰难地想要持之以恒的欲望”(巴迪欧),是持续交织的两个人的事情。“我们知道,爱就是不断地重新创造”(兰波:《地狱一季》),“当他从‘两’而不是从‘一’出发来体验世界时,所体验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巴迪欧)或许既“同”又“异”。虽然爱的双方都激情地拥入“两”的同一性怀抱,但是,由于其生命本质上是一种个体性存在,却又使他们从差异性的观点来体验生活与世界。
其实,如前所述,在杰西与塞琳娜火车上的聊天中,他们早就表现出了在认知上的分歧和差异。比如,杰西认为24小时不间断播放的电影节目,那种以纪录方式拍摄来自世界各地的365个人,从早上起床开始一天一夜真实的生活,是“诗意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塞琳娜却不以为然,在她看来,这些生活中的无聊琐事毫无意义,没人关心。可见,在爱的构建中,爱的双方对许多事情的认识有诸多的差异和不同,有的甚至是相反的。在相遇即爱情萌发的初期,这种差异并不会影响两个人的关系,他们为了双方和谐以及情感的深度发展,往往会自动忽略因差异带来的不适与冲突,反而可能还因差异成为一种特别的反差式吸引,使之更加主动陷入这种追求合“一”的激情之中。
在观众眼里,这个面向明天敞开的爱情故事的确相当迷人。事实上,在爱的邂逅中,不同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恋人,有太多的不适交织。杰西与塞琳娜聊到了性、理想、死亡、童年等,但男人与女人对此的看法不少是大相径庭,需要看到,他们的这些自由谈论,与其说是分歧,不如讲是在爱的相遇中对同一性“真理”的认识和磨合。当然,在公交车上,相互的提问游戏和对个人隐私问题的坦诚回答,以及对精神信仰的不同偏好,无疑增进了相互的了解,成为感情升温助燃的“添加剂”。
如果所有的情节全部集中在聊天,故事未免太过单一,实际上,在大多数爱的叙事中,基本都少不了一些必要的经典性场景。《爱在黎明破晓前》并不例外,电影中杰西与塞琳娜进入一家音乐商店,双方故意错位的偷看、凝视,羞涩、甜蜜又自然,各自都很清楚对方也在看着自己,却假装不知道。对于这经典的场景,知名影评家罗宾·伍德(Robin Wood)认为,这一幕是拒绝被阐释的,他把它称作为“这是电影史上最完美的刻画”,他们内心已意识到“我们相爱了”。两人在试听唱片中的歌词,“北方吹来一阵风,诉说着爱意的来临,来吧”,非常符合恋人当下“此在”的现实情境,导演用此音乐48a1c618f9b0aadd5564b912052fbcf7994ae4b853d7a9d1712ef63b7e473409和歌词意在表明,在北风的浪漫吹拂中,他们已经心生“爱意”。在摩天轮上塞琳娜的索吻,是邂逅和浪漫的必经之路,意味着双方的吸引在情感上达到了身体实质性接触的程度。
导演用故事的发展渐次揭开并将力证相遇是他们的命运。在夜色降临的维也纳街头,杰西与塞琳娜撞见一个看手相算命的吉普赛老妇人,她像女巫般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性格与人生:“你正在旅行……你是一个冒险家,一个探索者,你对女性力量感兴趣,还有潜在的力量和创造力……”并指证她“你正在成为这种女人”。假如我们认同巴迪欧所言“爱情是一种坚持到底的冒险”,不难看出,塞琳娜(杰西亦如此)就具备这种精神气质,不过,杰西对吉普赛老妇人看手相“算命”不以为意,当然,这并未影响他们继续在深聊中走向日出。
但是,对于浪漫的相遇,仅有这样的叙事,丰富性显然不够,需要更多诗意,导演深知,不动声色地安排了一个在河边以写诗赚取生活小费的流浪诗人现场的书写与朗读:“……你不知我来自何处/我们不知该前往何方/只管融入生活/就像河流的支脉/奔腾而下,随波逐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杰西与塞琳娜都觉得不错。在诗人埋头写诗时,杰西指认了他俩“刚刚发生了第一次争执”,但在塞琳娜看来,争执、冲突并不一定是坏事。这或许不是重点,关键是,这首诗再一次揭示了他们邂逅的本相,并互文式确认和鼓励了他们的相遇与正在发生的爱情。在酒吧双方假拟打电话的场景妙趣横生,他们角色互换,回忆的是相遇的奇迹,坦白的是各自被点燃的情感心路,邂逅的惊喜与爱意的萌发让人欲罢不能。在心理学家眼里,谈话是爱情关系的基础,整部电影表面看只是在不停地说话,其实,这是无意中为爱情之后的婚姻进行着一次次真实的操练。
相对于人类的生物学本能,爱与性往往密不可分。随着夜色渐深,行走在大街小巷的杰西与塞琳娜谈论的深入,关于性的玩笑与话题始终神出鬼没,成为绕不开的主题。无论是目睹热烈的生育舞蹈的暗示,还是关于男权与女权的分歧与争执,都推动着他们情感的发展,特别是在黎明破晓前的清晨,在公园绿地的草坪上,当一切都已水到渠成,在犹豫与抗拒之间,因为爱,在这漫长的铺垫式等待中,他们最终选择了看似平常实则刻骨铭心的“合二为一”。并非是随意的性行为,但我坚信这依然“激发了自己或对方的浪漫感和依恋感”(海伦·费舍尔、贾斯汀·加西亚《缓慢的爱情:数字时代的求爱》)。在黎明破晓时分,在城市中央的广场,塞琳娜躺在杰西怀中,重温了迪伦·托马斯朗诵奥登关于时间的一首诗歌,为他们即将到来的分别加持,这一场景无疑就是对浪漫和依恋的注释。林克莱特《爱在》三部曲之所以成为经典,影片结尾车站这场戏自然天成,充盈着爱恋中与众不同的难舍难分,拍得荡气回肠,为什么相爱的人就不能在一起?问题是,说好的不再见面,面对分别却毅然反悔,“事实上,直到他们最终与彼此分离,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在乎彼此。我们都会创造这种浪漫的理想情境,即便它们并不存在。人类的这种特质还是有点讨人喜欢的”(本·汤普森:《林克莱特1995年访谈:在亲吻之前》)。显然,无论是杰西,还是塞琳娜,都不想等待五年再见这种残酷的社会学实验,他们紧急抓住最后的机会商定,6个月之后在这个站台重逢。可见,爱在黎明破晓前不是故事的终点。
三
在采访中林克莱特谈到,“我必须说明,我原本并没有策划一个三部曲”,与其说导演需要两个续集,不如说是观众或者爱情需要一个结局。导演说:“在《日出之前》面世六年之后我们才开始构思一个后续。”(迈克尔·亨利:《理查德·林克莱特访谈——我在说笑,我没说笑》)为什么是六年之后才构思,而真正与观众见面却是九年之后的事情?或许这与导演的喜好有直接的关系。在接受采访时他说:“电影与时间的这种关系,让我非常着迷。”(同上)我们无法确定林克莱特导演是否受到迈克尔·艾普特系列纪录片《人生七年》的影响,但“爱在”系列三部曲却实实在在每九年一部,耗时十八年,以作品创作的沉潜真正揭示了时间的嬗变,可以说,林克莱特导演对于时间有着超出常人的感怀与执念。如以《爱在黎明破晓前》的尾声,咏诵着奥登关于时间的感悟的诗歌《漫步夜色中》:“城里所有的时钟/响当当的报时/不要让时间欺骗你/你不可能征服时间/在烦恼的忧愁中/朦胧的生活消逝无踪/时间占据了他的幻想/明天或是今天”。事实上,除了“爱在”系列有着时间的叙述,众所周知,林克莱特还拍过一部轰动的关于时光的电影《少年时代》。这部电影创意极具耐心和颠覆性,它聚焦于日常细节,坚持用6岁小演员艾拉·科尔特兰来拍摄,2002年开始拍,持续坚持12年,每年用三四天时间集中拍摄一个时间段,直到18岁。他哪里是在拍电影,分明是以纪录的方式,用时间雕刻影像,展示个体的自然成长和生命不间断的变化和经历。
种种迹象表明,林克莱特对于时间的感受与叙述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他既有不同寻常的迷恋与喜欢,更在于这种叙事方式对于我们理解爱情与生命有着特别的体验。“爱在”系列第二部《爱在日落黄昏时》(又译《黄昏之后》)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理解与感悟呢?
有人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的重逢。杰西和塞琳娜在火车上相遇分别九年后,终于重逢在浪漫之城巴黎的一家著名书店。不同在于,时间改变了许多,这时的杰西已经成为一名作家(开场便是他以和塞琳娜共度的那一晚为灵感来源并带有自传性质的新作《此时》面世),而塞琳娜却成为一名独立成熟的女性,喜欢政治,从事着环保等公益组织相关的工作。重逢的惊喜迅速淹没在对初次相遇的回忆中。原本他们约定在六个月之后见面,却因塞琳娜的奶奶突然仙逝而成为遗憾。当杰西闪烁其辞地表示相约日他也没有去时,塞琳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愤怒地质问杰西为什么竟然没去,却突然从他脸上看出是谎言时,塞琳娜的反应堪称教科书式的表演,非常真实与出色,她因错怪而极度懊悔的表情,直击心灵。她知道,是她使他们刚刚开始的爱情从此消隐于心中、潜伏在血液的。
问题在于,面对塞琳娜莫名的“失约”,杰西应该很失望,他似乎放弃了爱情,随意找了一个女孩结婚生子,但却专心创作;而塞琳娜尝试谈了几个男朋友之后,并没有遇见如杰西般心仪的人而身心疲惫。更遗憾的是,他们曾共同在一个城市生活了多年却并不知晓。谁会想到,意外带来的遗憾,几乎改变他们的人生。没有相遇,就没有浪漫的故事,杰西以他与塞琳娜相遇的那一夜为蓝本创作出的小说,引起社会较好的反响,正是因为这部小说,他们才找到彼此。因此,不要把《黄昏之后》看成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续集,而是应看作我们深入了解爱情本质和丰富人生的一个契机。
本来,重逢就是由相遇过渡到爱的真理建构的开端,“这种开端,把相遇的偶然固定下来”(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虽然来得比相约时更晚,但这仍然无异于是他们之间的“爱情宣言”。我们知道,心理学家一般将爱情分为激情之爱与相伴之爱两种类型。从命名就大致可知,“‘激情之爱’是一种强烈的情感状态,以情感巅峰、生理唤醒和性吸引为特征,而‘相伴之爱’则是对某种人持友善情感和深度依恋”(贝弗·利费尔:《日常生活的爱情观》)。从杰西和塞琳娜的邂逅与重逢来看,在首部《爱在黎明破晓前》中,可以肯定是浪漫之爱、激情之爱,而在第二部《日落之后》,更多是寻求“相伴之爱”,虽然他们当时并没有生活在一起,但更成熟、更理性了,从聊天的语言到相处行为,不难发现他们都已陷于“深度依恋”之中。
作为承上启下的《爱在日落黄昏时》,延续了第一部的故事与拍摄风格,与初次相遇的激情不同,这部电影一个重要的主题是回忆与重温,用塞琳娜的话说:“我们都怀念曾经拥有的感觉。”她甚至多少有些责怪杰西,在小说中将那一晚描绘得太过完美。通过杰西的眼睛和文笔看到自己,让她既惊喜又不安。是的,她很敏感,既坦陈幽默,又要强矜持,明知刻骨铭心,却假装选择性地遗忘他们是在公园发生的身体激情之爱。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刻意遗忘,并不是真正的遗忘,更不是不珍惜,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一晚,只是不想面对回忆时无边的痛苦。让人欣喜的是现在重逢了,对他们来说,回忆是美好的,美好的相遇值得回忆。回忆可以修改那个夏天即六月十六日的结局,因为重逢消解了所有的悲剧性,回忆甚至也可以重建并未发生的经历。
回忆是如此重要!并非是为了寻找共有话题,而是通过回忆和重温,唤醒当初的情感,强化对彼此相遇的珍惜,在木已成舟的情况下,以回溯的姿态,重拾珍藏的温度,意在改变现实的人生际遇。
基于电影的颠覆性叙事方式,从第一部开始,本片故事就可以用“简单”来表述,第二部表现就更为明显,如公路片一般,故事性更弱,情节更平淡,所有演绎都是两人不停地行走,喋喋不休地讲话,其最有趣的地方或许正是在于“话痨”的气质,在于语言的艺术呈现和其反映的情绪与心理。可以说,在高频的聊天和语言交流中,他们各自的观点和认识,特别是价值取向表现得深入而彻底。作为一名作家,杰西关注人性的东西,对生命及其本质有清醒的认知。一般而言,作家天然地相信神秘的事物,不同在于,塞琳娜则根本不相信投胎或灵魂这些东西,不过,她也并非那种不相信任何魔力“和死人差不多”的人。在她看来,“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某种魔力的话,那必存在于人们互相了解和分享某物的努力中”,这得到了杰西的强烈认同。试想,假如不相信魔法,怎么可能相信爱情以及奇迹呢?电影中一个有趣的提问是:假如世界末日来临,今天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们会谈论什么,会做什么?杰西肯定地回答:不会谈论自己的书,也不会谈论塞琳娜热衷的环境问题,或许会谈论魔法或宇宙。换句话说,在即死之际,他们还会关心天地间是否会有奇迹。但另一方面,作家毕竟也是一个肉身之人,他更希望在谈论这些奇迹的时候,是在一个旅店房间每个疯狂做爱的间隙,直到他们一起死去。在性的交媾与快乐中升入天堂,这是多么浪漫的慷慨赴死啊。
电影中如此极端的假设,并非没话找话,本质上涉及《爱在日落黄昏时》另一个重要的主题:唤醒与重生。假如不谈论道德的话,杰西在与他人结婚前想念的是塞琳娜,直到在婚礼的路途,大脑里仍是挥之不去的她。虽然,当时年轻的他认为与谁一起生活并不重要,现实的婚姻生活却使他变成一个看护人和苦行僧,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杰西对以为永失我爱而采取的一种自我麻痹。同样,塞琳娜年轻时相信遇到能聊天“对谈”的朋友不是问题,但成长的人生使她渐渐明白,真正能交流的人却非常的少。事实上,拥有青春时往往感觉明天一切皆可想象,然而常常却可能会因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比如,正因为他们初次相遇不留电话号码和交流方式,这才导致如今的现状。再如虽然在“黎明之后”,塞琳娜每段感情经历都很受伤,导致她回避所有,喜欢独处,但她坦言,依然十分怀念那天早上离开时的杰西。可见,回忆本身就是一种唤醒,反复对细节的回忆是一再对“爱”的确认,其实,真正的爱不会从内心失去,每次回忆,无疑都可能加深遗憾、懊恼,但同时客观上会强化爱意。
然而,现实看来,似乎一切都晚了。塞琳娜觉得自己不再相信爱情,所有的浪漫都被维也纳黎明之前的那一夜晚消耗殆尽。她自说自话,突然崩溃,决定要远离杰西。其实,对于每时每刻都如“生活在地狱”的杰西也好不到哪去,他的家没有欢乐,唯有儿子才能给他带来些许幸福感觉,这不正如“同是天涯沦落人”吗?
整部电影编织得非常好,他们并没有再发生身体上的关系,唯有回忆和语言上涉及性的问题,最大的事实是,他们当下都成为了“时间和责任的囚徒”(林克莱特),从某种意义上看,他们都生活得并不如意,但重逢再次唤醒了彼此潜伏的爱,故事的叙述遵循了情感的节奏。杰西坚持送塞琳娜回家,虽然赶飞机的时间愈发紧迫,在日落之前,塞琳娜弹着吉他演唱自己编写的歌,歌词与旋律犹如一曲深情的表白,让观众看到他们爱情修成正果的希望:
……唱那一夜的缠绵/那晚,你是我的/你是我生命中的全部梦想/……我只想再来一次/我只想再来一夜……
四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首主题歌”,“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童安格这首歌的陈述与追问,在《爱在午夜降临前》中得到最生动和深刻的回答。多年以后,杰西与塞琳娜最终走到了一起,有了爱情的结晶:一对可爱的双胞胎。然而,观众感兴趣的是,现实的婚姻生活是否就如相遇时的激情与期待中的幸福呢?
如果说,《爱在黎明破晓前》像一个梦幻般激情的童话故事,《爱在日落黄昏时》犹如理智之年情感的劫后重生,那么,《爱在午夜降临前》就是浪漫爱情归宿平凡且残酷的展示。正如塞琳娜在第一部中说笑的话被痛苦地验证:“对我来说,现实和爱情是矛盾的。”既然早知如此,为何她还要执迷不悟地急切奔赴这个“陷阱”?这就是人性使然,是人无法克服的生物性、复杂性与个体生命的暧昧性带来的必然结果。只有对爱情义无反顾的真诚,才可能经历丰富完整并充满矛盾的真正人生。
九年之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爱在午夜降临前》,是一部仍然让人欣喜的电影。故事一如既往的简单,仍以高频对话的方式,展现杰西与塞琳娜在希腊伯罗奔尼撒小岛上度过的最后一天:两位主人公或行走在静谧的村落,或与众人悠然围聚在餐桌前,或激烈、或优雅、或说笑地讨论着文学、爱情、人生、两性等话题,直至午夜降临前因累积已久的情绪失控而爆发的冲突到平复的过程,当爱情的浪漫被日常琐碎的生活消解,婚姻现实真相凸显,虽然他们的爱情并未完全消失,但是否愿意继续对婚姻抱有憧憬?
从进化学的角度来说,爱情是一种复杂的适应,旨在解决生存与繁衍的问题。比如,共同养育后代等。“不幸的是,进化故事的结局并不总是美好的。爱情的天堂里还有蛇——情感天堂里的祸害”(戴维·巴斯:《爱情进化理论》)。一切都看似平淡无意,但午夜尚未降临,杰西与塞琳娜两人在返程的车上就爆发了短暂的纷争。林克莱特强调:“我们都很了解与配偶间的这种纷争。……对于塞琳娜和杰西来说,这个问题的根源就是他与前妻的儿子。”(迈克尔·亨利:《理查德·林克莱特访谈——我在说笑,我没说笑》)为什么呢?电影第二部中杰西就说过,“唯一的快乐就是与儿子一起出去”。其实,在本片开场,就是他送刚刚一起度过快乐暑假的儿子到机场,父亲对儿子的关心体贴尽入眼底。但在塞琳娜看来,这势必分享或减少对他们的两个双胞胎女儿的情感投入。从进化论亲代投资策略来看,塞琳娜的不满是可以理解的。杰西站在父亲的立场,始终认为他对儿子很亏欠,成长时缺少陪伴,希望与儿子一起生活,塞琳娜则不悦,并称不会把家搬到芝加哥。在塞琳娜眼里,这是他们关系中的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被引爆。故事的发展显示,儿子无疑成为他们冲突的一个内在诱因和焦点,导演林克莱特一针见血指出:“这是两人为了成全激情而付出的代价。”(迈克尔·亨利:《理查德·林克莱特访谈——我在说笑,我没说笑》)
其实,这或许仅仅只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叙事场景,我们相信,杰西与塞琳娜仍然是相爱的,在大多数时候,他们是融洽与和谐的。无论是两人一起散步聊天,还是受岛上大作家之邀,在家庭旅馆与众多陌生朋友小聚,都展示并流淌着颇具开放性的快乐惬意、和谐美好的生活气息。吊诡的是,在希腊玛尼半岛这个可能的悲剧起源地,大家聊文学、聊戏剧,聊性、聊人生,其乐融融。在我看来,电影中最重要的启示,来自娜塔莉亚对她丈夫深切怀念的娓娓叙述,其对人生的感悟,直抵哲理的尽头:
“他出现又消失,犹如日出和日落,一切都那么短暂,就像我们的生命,我们出现,我们消失,对某些人来说,我们非常重要,可我们只不过是过客。”
其实,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如此。面对宇宙,我们太渺小,近乎虚无,最终逃不过尘埃的定义;面对世界,我们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无法摆脱爱情、正义、信仰、孩子、生存等羁绊;面对生命,我们充满热情,虽然只不过是过客,但在鸟儿飞过天空的瞬间,我们仍然愿意在世间涂抹生命的彩虹——爱的痕迹。
人生是如此的复杂与矛盾,一方面时间犹如杀猪刀,青春与美貌不堪一击,所以恋人总是喜欢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在既要又要中无所适从;另一方面,日常的琐事日复一日地消解激情,如牢笼般左右生活,关键的是,原初未解的矛盾就在那儿,只可能忽略,不会消失。俗话说,该来的必然会来。在第三部中,在杰西与塞琳娜正亲热前戏时,因接到杰西儿子的电话,他们旧事重提,比如究竟要不要搬家到芝加哥,要不要放弃喜爱的事业,以及婚后家长里短的事情,既有责备、抱怨,还有忍让与包容、忠诚与背叛的指责质疑等等,一切积怨喷涌而出,情绪的失控……就此引起激烈冲突。当“魔法终于被沮丧和幻想破灭所代替”(迈克尔·亨利:《理查德·林克莱特访谈——我在说笑,我没说笑》),塞琳娜不堪忍受,摔门而出,并返身强调“我不再爱你了”,留下杰西一地鸡毛。
激烈的冲突是否意味着他们之间真的没有爱,紧张的关系不可挽回?并不一定。有学者认为,如果将爱界定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有着强烈的共有关系,那么,“冲突通常被认为关系质量(较差)的一个判断指标。在我们看来,冲突不一定是坏事。当冲突涉及对被忽视需求的有建设性的抱怨时,当冲突带有注意(可能还有愧疚或尴尬)时,当双方都努力在应答中去理解、接受和关心时,冲突可以促进共有应答性”(克拉克、赫希、莫南:《爱即共有应答性》)。可见,在爱情或婚姻中的激烈冲突可能是“促进共有应答性”、解决矛盾和问题的一种应激方式。虽然这是有前提条件的。从黎明破晓前的邂逅和黄昏之后的重逢,不难看出,杰西和塞琳娜是心灵相通的灵魂伴侣,越过了重重曲折之路才有了今天的相伴之约,怎么可能如此不欢而散?冷静下来的杰西或许意识到冲突是因为相互的误解或“被忽视的需求”,他找到塞琳娜,在沟通和应答中去使她理解与接受。杰西以回忆的方式唤醒塞琳娜重回冷静,塞琳娜确认了曾经那个可爱、浪漫,懂得尊重,让人不觉孤单的陌生人。杰西以时间旅行者的身份让她相认自己就是那个可爱的浪漫之人,他假装面对82岁时的塞琳娜念了一封信。杰西真诚道歉,真心表白,塞琳娜仍然不接受,他不再遮掩地做最后努力:
“你和很多人一样,就像小姑娘,只想生活在童话里,我想努力把事情挽回……我想方设法逗你笑,我容忍了你那么多缺点,你以为我像只狗,总会来找你,那你错了,如果你想要真爱,这就是真爱,就是真实的生活,不完美,但却真实。”
这段坦诚的话真实地描述了现代婚姻家庭生活的普遍处境与现状,并直指究竟什么是真爱,塞琳娜并非不明事理,她沉思片刻,回心转意,收回了冷漠与拒绝,开始以缓和的语气与杰西探讨起时光机器来。导演用这精妙的结局,直面现实的婚姻:不仅仅只有激情与浪漫,还有争吵与冲突。一般来讲,“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是对于恋爱关系还是其他关系,人们的满意度通常都会下降”(亚瑟阿伦、珍妮弗·汤姆林森:《爱情,自我的扩张》)。即使这是事实,但有什么要紧?导演一定相信,爱能拯救人生,抵御时间的侵蚀,他执意让爱在午夜降临时继续在时光里穿行,为《爱在》三部曲成为电影史上著名的爱情经典拉上了一道美丽的幕布。电影或许以特别的故事告诉我们:真正的爱情是激情之爱的生长、进阶和升华,是快乐、冲突与痛苦交织持续不断的相濡以沫,是尊重彼此、适应对方艰难的理解、忍让、妥协与磨合。
总的来看,《爱在》三部曲以类型与边缘交织的叙事,聚焦生命的日常与独特,讲述一种既与众不同却又那么相似的人生,探寻了激情之爱与琐碎生活之间的矛盾,呈现了爱情“冒险”之旅中真理的消解与建构,揭示了爱情与婚姻在现代社会的真相。它以独立的艺术姿态、现实的生活逻辑让观众感受爱情的美好、体验婚姻的泥淖和思索人生的意义,并向世人阐明:爱不仅在日出之前、黄昏之后、午夜之中,爱更在永恒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