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多民族诗人的交往交流交融

2024-12-03 00:00陈博涵
中国民族博览 2024年17期

在经历了金元易代和宋元易代的漫长政治变迁之后,中华民族于13世纪后期实现了大一统,结束了自晚唐五代以来南北分立的局面。元朝国家统一进程的推进,固然离不开士人阶层内心深处的大一统意识和追求政治统一的事功努力,但这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大一统。元朝是一个由少数民族统治的政权,除了维护统治阶层的利益之外,它还需要更多地关注不同民族的政治文化诉求,只有在思想上形成了共同体意识,才算是真正的大一统。为此,元朝所做的努力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开辟畅通的道路交通,为各族诗人交流带来契机;二是营造宽松的社会环境,为士人雅集创造便利条件。这两点都涉及多民族士人的群体性文化活动,是元代共同体诗学形成的重要语境。

一、元代交通与多民族诗人之路的形成

元代以其广阔的疆域著称于世,时人称之为“大元”,有所谓“大元至大无古今”“堂堂大元”,均指向版图的阔大以及由此带来的时代自信。驰骋在如此宽广的疆域上,发达的交通网络是必不可少的。13世纪波斯史学家志费尼在其撰写的《世界征服者史》中,就曾对成吉思汗时期的驿站进行过描述,他指出每个驿站都配有一定数量的人、兽、食物等必需品,并交由两个万户来进行日常管理和物资储备,这样一来就省去了使者们为获得新的骑乘而长途迂回的辛苦。这种做法与宋金以来的邮驿制度的实施是分不开的,驿站主要承担信息传递、物资运输以及迎送使节往来等功能,因此驿站官员需要为相关人员提供饮食、住宿、喂养马匹等服务,以保证他们能够及时完成任务。元朝实现大一统之后,南方交通网络与大都相连,形成以大都为中心的交通枢纽。元人熊梦祥《析津志》中有关“天下站名”的记载,反映出大都站连接全国各路站道的枢纽意义,涉及包括大都在内的若干行省的站道与站名,以大都为中心,分别向东行、西北行、南行,共列站道百余条,站赤千余处。

元代交通发达的另一面是为多民族士人交往交流交融提供极大便利。作为枢纽之地的元大都,是元代的政治、文化中心,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士人、商人以及普通百姓。不仅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对其赞叹不已,南方士人也向往这里优秀的礼乐文化,甚至那些来自东国的高丽人,也有“飞出幽谷,迁于乔木”之感。由大都向北行七八百里,是元朝的陪都“上都”,这里保留了更多的草原文化,是连接漠北蒙古族的重要桥梁。每年二月,元帝都会从大都出发,携带大批家眷、翰苑文臣、宗教人士等,北巡上都,并在那里度过半年时间,于九月返回大都。这一惯例被认为是对祖宗之法、蒙古旧俗的坚守。随着大批文人扈从前往上都,连接两都的驿路既是现实意义上的交通要道,也是元代文学建构中的多民族诗人之路。据陈高华先生研究,元帝所经路线由东道辇路赴上都,经西道返回大都。东道辇路为皇帝专行之路,属“禁路”,总长750余里,设有大口、黄堠店等18处纳钵。西道为驿路正道,总长1095里,设有南坡店、六十里店等24处纳钵。与皇帝巡幸专线不同,元代士人自行奔赴上都的路线是两都间另外一条驿路,总长800余里,主要经过大都健德门、昌平县、新店、南口、居庸关、榆林驿、怀来县等22地。

在这条驿路上,元代多民族诗人创造了很多共享的文化符号,如有关“长城”的想象。一般而言,长城是春秋战国时期,列国为防御他国入侵在自己的边境修筑的军事屏障。秦统一后,将各地长城连接起来,重新大规模修筑,以防御北方的匈奴。由于秦的暴政,重修长城引发民怨,因此在后人的想象中,“长城”蕴含着对统治者的怨恨与反对暴政、向往和平的内涵。在民族融合的时代里,“长城”的想象又成为勾连不同文明的纽带,是统一的象征。元初,郝经由开平返回燕京途中,曾作《古长城吟》,对金朝劳民伤财地兴建界濠持批评态度。他呼吁“为告后人休筑城,三代有道无长城”,希望后世相仿“三代”之治,不要再人为地制造民族隔阂。同样,那些扈从元帝北巡的文臣,或是自行游历上都的普通诗人,他们途径长城要塞的居庸关时,亦发出了相似的感慨。袁桷《居庸关》写道:“一朝天马来,岩崿成康衢。”葛逻禄诗人廼贤《居庸关》写道:“皇灵广覆被,四海同轨躅。”居庸关以险峻的山势被称为“天下第一雄关”,是草原民族进入中原地区的关键屏障,历史上亦曾发挥重要的边防作用。但在远离战争的和平年代,居庸关的雄伟才真正被赋予了更多的审美价值,它不再是区隔夷夏的边塞,而是国家统一、四海同轨的象征。

再如“李陵台”的意象。“李陵台”是两都驿路上近邻上都的一处高台,行经此地的多民族诗人对李陵的评论也各有千秋。汪元量、陈孚是南方汉族诗人,他们经历了宋元易代的政治变迁,对华夷之变有着切身的体验,尤其是在以蒙古、色目人为统治阶层的社会里,他们与当年李陵身陷匈奴的境况十分相似。其诗有云:“伤彼古豪雄,清泪泫不歇。”(汪元量《李陵台》)“可望不可到,血泪堕汪漾。”(陈孚《李陵台约应奉冯昂霄同赋》)诗中绝少批评之意,更多的是对李陵的同情。廼贤、马祖常是色目人,他们对李陵持批评态度,其诗写道:“所愧在一死,永为来者悲。”(葛逻禄人廼贤《李陵台》)“颇闻苏属国,海上牧羝羊。”(回回人马祖常《李陵台》)诚然,这并不说明汉族士人不重视气节操守,反观宋元之际大批忠贞之士的殉国,以及宋遗民不仕新朝的行为,就可以知道忠节在汉人心中的地位。廼贤、马祖常是受汉文化影响较深的少数民族诗人,他们在李陵这个历史人物身上看到了忠诚的重要性。而汪元量、陈孚对李陵的接受,显然已经绕开了忠于汉室这个敏感话题,他们在异国他乡找到了情感共鸣,对李陵的行为给予深刻同情。这样一个带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出现在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交汇的两都驿路上,似乎是一种必然。李陵是连接夷夏的关键人物,他投降匈奴的行为并不被传统观念所接受,但可以被委身异族统治的汉人们所包容。这意味着,即使深入北国荒远之地,汉人们依旧可以找到自己的文化认同。而那些坚持传统观念的少数民族诗人,也能在题咏中找到切合时代需要的价值观念。“李陵台”已经成为多民族诗人共享的文化符号。

二、元代宽松的社会环境与文人雅集

宽松的社会环境有利于促进诗人群体的交往交流与交融,从元初到元末,我们都能看到数之不尽的文人雅集,这里既有诗社活动、私人聚会,也有官方雅集,皇室品鉴等。雅集之风被视为元代文坛的一种特有风气。例如,宋末元初的江南社会,笼罩着浓厚的故国情绪,并出现了很多遗民诗社。南方士人在时代巨变中抒发亡国之悲,寄托隐逸之思,是当时诗社活动的主要内容。规模较大的要属“月泉吟社”。“月泉”是位于浙江浦江县的一处地理名胜,宋末元初士人吴渭在此发起了这个影响元代诗坛风气的遗民诗社。他曾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组织了一次大型的诗歌征集活动,并邀请谢翱、方凤、吴思齐等当时有着重要影响力的宋遗民担任考评官。从入选者的诗歌创作来看,田园感兴背后的黍离之悲是溢于言表的,这与考评官们的价值取向自然有着密切关系,但也可以说是南方社会的时代共鸣。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元朝宽松的社会环境是允许这种不和谐的声音存在的。元末孔克齐在其《至正直记》中就记载了元廷可以容忍诗人表达过分的言论。他写道,宋末元初南方诗人梁栋曾登大茅峰,作题壁诗云:“大君上天宝剑化,小龙入海明珠沉。安得长松撑日月,华阳世界收层阴。”之后一位道士将他告上朝廷,说其诗有思宋之心,梁栋随即遭到扣押。最后礼部给予答复说:“诗人吟咏情性,不可诬以谤讪。倘使是谤讪,亦非堂堂天朝所不能容者。”于是免罪放还江南。这说明,元初江南诗人自由地抒发情感是得到允许的。从另一方面来说,文学有助于释放江南士人的故国之思,从而降低他们对新朝的抵触心理,重新凝聚在一个新的文化制度之下。今人慈波便从肇开元音的角度重新审视了“月泉吟社”诸诗人的创作价值。

比较而言,私人集会更能凸显文人放荡不羁的个性精神,也是强化情感联络的有效方式。私人集会往往会选择景色优美,有着诸多亭台楼榭的幽静之所。许有壬的“圭塘”,就是位于北方安阳的一个重要的私人园林。欧阳玄在《圭塘记》中对曾这所园林的佳致进行过详细描述,他还记载了许有壬和其弟许有孚经常与众宾客集会于圭塘,作诗度曲,留连觞咏。他将圭塘比作王维的辋川、洪适的盘洲,进一步凸显了这种闲散自适的审美趣味。无独有偶,活跃于东南地区的玉山雅集,无论从声势还是规模上,都远超圭塘唱和,但它们均属于私人领域的雅集活动。玉山雅集的主人顾瑛,是远近闻名的富商,但富而不俗,他身上流露着文人的儒雅和内敛,加上丰富的文物收藏和好客精神,使顾瑛洋溢着强大的个人魅力和吸引力。玉山雅集的集会之所是顾瑛的别墅“玉山草堂”,又名“玉山佳处”“小桃源”。这座因山势而建的居所,囊括了众多的自然景观,是顾瑛精心打造的读书娱乐之地。在《玉山名胜集》的序言中,李祁对园内景观娓娓道来,进行了细致描述,他写道:“园之中为堂、为舍、为楼、为斋、为舫,敞之而为轩,结之而为巢,葺之而为亭,植以嘉木善草,被之芙蕖菱芡。郁焉而阴,焕焉而明,阒焉而深,一日之间不可遍赏”。玉山雅集开始于至正八年,一直持续到至正二十八年,凝聚了来自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诗人作家,创作形成了多部诗歌总集,如《玉山名胜集》《玉山名胜外集》《草堂雅集》《暮云集》《玉山纪游》等。光临雅集的少数民族诗人有色目人泰不华、西夏人昂吉、唐兀氏孟昉以及契丹人石抹宜孙等。如至正九年冬,西夏人昂吉乘船访问了玉山主人顾瑛,并在玉山佳处的“听雪斋”中唱歌行酒,直到傍晚。类似的有少数民族诗人参与的玉山雅集还有很多,它至少说明在雅集过程中,文化身份已经超越了族群属性,他们在共同的审美活动中进一步加强了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也是中华民族交融的必然结果。

总而言之,民族交融是元代文学乃至元代文化的突出特征。发达的交通网络与繁华的都城生活,固然为不同民族士人的交往交流创造了难得的机遇,但若不能形成文化认同,所谓民族融合则是不彻底的。两都驿路上不同诗人的同题创作,有力地推动了多民族诗人之路的形成,他们创造的多民族共享的文化符号,生动书写了那个时代民族交往交流与交融的历史。雅集活动是情感沟通的一种有效途径,诗人们可以通过征诗评比、品鉴书画、度曲吟诗、饮酒唱和等多方式抒发性情,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的文艺天赋,从而形成一个文化共同体。这种共同体意识尽管范围很小,但却能够包容少数民族诗人,并最终形成中华民族的共同体意识。(作者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院研究所)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年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元代帝都书写与共同体诗学研究”(项目编号:22WXB002)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