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主导与心灵象征:《话筒》《笔墨》的“物”书写解读(评论)

2024-12-03 00:00赵双花
当代小说 2024年11期

文如其名,满涛的《话筒》《笔墨》是典型的关于“物”叙事的短篇小说。表面上看,这两个短篇的核心人物贯穿全文,情节发展曲折起伏,叙事节奏绵密紧凑,整个故事完整而耐读,属于朴素的现实主义创作。但细究起来,它们与通常的讲故事模式不同,并不是主人公的行动在推进情节发展,而是主人公所爱之“物”——“话筒”“笔墨”展现了他们身上的优点,培育了他们的性情爱好,进而助力他们在适当场景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在人与“物”互促互进的胶着关系中,人被“物”所吸引,“物”左右着人的喜怒哀乐,也成为人内心世界外化的重要投射点。可以说,“物”一体两用,一边主导着整个文本的叙事进展,一边成为人物心灵的象征。《话筒》《笔墨》中的“物”书写体现了作家别出心裁的叙事技巧与意味深长的叙事动机,值得深度解读。

正如研究者所言,“物”在文学叙事中,“作为具有主体性的行动者,作用于人物的行动,并推动叙事进程”。就《话筒》《笔墨》而言,“物”主导整个文本的叙事进程,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物”给主人公带来高光时刻,令其沉醉其中。《话筒》中,在乏善可陈的中学时代,正是“话筒”给了张大力展示略带东北味的普通话的机会,不仅让其认识到自身的优势,也引起了老师、同学们的关注。从中得到的自信太过深远,以至于校园播音生活过去很多年了,仍有一丝惆怅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在平淡无奇的工作中,正是“话筒”让张大力再次体会到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言及《笔墨》,“笔墨”更是王先生安身立命所在,他住不求华屋吃不求美食,一面能肆意挥毫的白墙便可快慰平生。他的挥毫过程“笔走龙蛇,恰似斗转星移”,笔画及其交错“如小溪萦回,如枯枝望天,如砺石横卧”。沉浸其中,他感到快乐、舒畅。在县城寄居时,他偶然得到外人赏识,更是兴致勃勃。

其次,“物”主导了主人公的努力方向及在命运关键时刻的选择。张大力在被厂长任命为文件朗读人后,不满足于手头的材料,还主动从网上查阅材料并打印出来。在人事改革浪潮中,从“话筒”上获得的成就感也让他看清了自己的能力,那就是善于读稿,不会写稿,因此心安理得地放弃了职位竞争。对“笔墨”的热爱则使得王先生不在乎一切奚落、嘲讽与误解,他甚至还非常友善地教那些捉弄他的孩子如何练习书法,“教他们如何握笔呈龙睛、凤眼、虎口、鹅头之势,如何写好自己的名字”。被侄子一家赶到山洞居住,大雨时常将他的墨迹冲刷得干干净净,他仍照写不误,颇像古希腊神话中不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在极具魔幻现实主义意味的“鬼魂逸出”一幕中,被埋葬的王先生在黑娃眼中极具主动性,化身为人形的影子,去了遥远的天边。

最后,“物”还具有延及功能,成为将诸种事件、冲突集结在一起的枢纽。“话筒”是工厂贯彻质量安全管理制度的重要工具,一度被老李“惦记”,他曾试图给儿子谋得念稿的工作;此外,也是“厂花”美惠的“出气筒”。而王先生无意之中留下的墨宝“千古风流”则激活了地方旅游经济,在王先生的“笔墨”影响下成长起来的黑娃成了全国知名作家。

由此可见,“物”在两篇小说中远不是静止的、被动的再现对象,而是处于文本核心,承担着重要的叙事责任。

当然,受造之“物”不会自然而然就成为“主体性的行动者”。“物”之所以能够主导整个叙事进程,有赖于作家极为用心的叙事设置。

其一,作家对人物身份及性格的设定,凸显了“物”在人物生命中的重要性。从故事层面看,《话筒》《笔墨》所关涉的生活领域相去甚远。前者锁定市场经济改革下的地方企业“佳佳日化”,员工张大力在胡厂长视察车间时,看似歪打正着却又命中注定地一语惊人,进而被指定为例会上的文件领读人,因之与话筒有了深深联结。后者则注目于乡村世界,不厌其烦地展现王先生如何痴迷笔墨。

孩童时期的张大力闷头闷脑,被奶奶68TGe6zFyaha3KYccEY8opiJYddxuBMXYy9LIViEk2k=视为“没出息”的预兆;求学时代成绩中等,在老师同学面前内向自卑;成年后更是普通到了极致,走在下班的队伍中,“就像融在里面的一撮粉末”,没有任何辨识度。大名王夫之的王先生虽说是王羲之的“后代”,出身于富裕之家,但他的成长年月,早已家道中落,仅仅读了几年私塾。与张大力一样,王先生幼时也很木讷,书读得并不出色,唯对书法兴趣浓郁,兼及将古诗词烂熟于心。因为普通、简单、木讷,“物”才有了施展“手脚”的机会,他们也才更依赖于“物”来表现自己的喜好追求,在“物”(及其相关的人事)中来定位自己的价值。

其二,作家建构了“变—不变”相对应的人事秩序,“物”可以贯穿这一秩序的始终。《话筒》中,社会经济形势在变,工厂效益在变,但张大力的性情没变,特长喜好没变,甚至在困难面前,他持有的“人得自己爬起来”的应对方式也没变。正是这种不变使“话筒”有了重新登场的机会,增强了叙事的连贯性。《笔墨》关涉的历史时段更长,近乎半个世纪,时代更迭,人事变迁,沧海桑田。但在王先生有生之年,他对书法的爱好不变,行为做派不变。他去世之后,“千古风流”的字体被新一代书法家赏识,且赶上大兴旅游的“东风”,被视为地方文化之典范。更重要的是,对莫渔(成年后的黑娃)作家身份的设定,以及对莫渔独自在景区赏鉴“鲜艳如初”“熠熠生辉”的“千古风流”的感悟,无不体现出王先生对后代的影响力。在不变中,“笔墨”彰显了穿透时空的坚韧性,因此,也获得了象征内涵。

从古至今,文学作品中的“物”总是被作家寄寓特定的象征内涵。在以独特、创新为尚的现代社会,“物”更加成为人们心灵图样的外化表征。将“物”理论与叙事进行结合的重要理论家——美国的比尔·布朗认为,包含“有物性”特征的社会,总是要把自己强加于人的各种精神层面的想象里。

就《话筒》《笔墨》来讲,“物”并没有这样的“强加”行为,但因其在叙事进程中的主导地位,对主人公具有强大的吸附力,因此,顺理成章地包含了人物的精神活动,成为心灵的象征。

对于这种精神活动,《话筒》中有非常明显的叙述。张大力视念稿为一种权力,且沉浸在这种权力带来的快感中,想象漫溢。在他的想象中,老李臣服于自己的铿锵音调,变得低眉顺眼。“美的象征”——美惠也被自己的声音折服,倾情于己。但非常讽刺的是,外在现实与他的心灵想象完全错位。对于这样不乏悲剧意味的心灵想象,作家是持同情、悲悯态度的,从三个相关联的细节可见一斑。中学时,张大力很想知道话筒内部有什么;成年后,他眩晕于虚幻的快感中,不再对此感到好奇;而结尾处,他在被摔坏的话筒中看见真相——空空如也。话筒给张大力带来的沉甸甸的荣耀、满足与“空”形成鲜明对比,话筒之“空”是写实更是象征,象征他的心灵世界太过贫瘠,有待填充。如果将《话筒》与作家的《吃鲸》《摇摇晃晃》《耳村族史别记》等充满哲思意味的小说相联系来解读,这层寓意会昭示得更明确。

与之相反,“笔墨”象征王先生心灵世界的丰富程度,启示读者要真正注重自己的精神建设。他将物质需要降至最低而沉浸于书写之乐,充分说明书法给他带来的精神愉悦程度已远超其他。代代乡民忙于生计,格格不入的他不免显得可笑,但在他自己看来,挥洒笔墨能够让他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因此外在一切都不必放在心上。而黑娃念兹在兹的“鬼魂”一幕更是表现出王先生心灵世界的丰富程度足以抵抗死亡,超越时空局限。

在时代快速发展的今天,如何处理与“物”的关系,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从小处讲关乎日常生活,往大里说关乎生命意义,这也是近年来“物叙事”解读不断升温的重要原因。

作家满涛在《话筒》《笔墨》中以“物”来结构全篇,令其主导整个叙事进程,并将人物心灵世界蕴于其中,体现了出色的审美表现力,亦能给予读者反思与启示。因此可以说,这两篇小说均是当下文坛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对于作家新的创作,我们有理由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