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余立来说,颜大全这位继父,可有可无。
对颜大全来说,余立这个闺女,倒是必须有。
在外人眼里,老颜头这个继父对余立很好,甚至在老婆白华死后,还仁义地把她的头婚闺女余立供上了大学。
你看人家这后爹!有几个能做到老颜头那样式儿的?
每每听闻此话,余立总感觉被人施舍了一样,但她还是不露齿地笑笑。颜大全听到这话,笑起来也不露牙,眉毛眼皮凑成一团,点着头,用浅笑含蓄地宣示内心的赞同。
在余立的印象里,颜大全上一次笑起来露牙,还是在她高考完。喜来得大酒店的三场升学大席,当数1号厅的家长颜大全笑得最灿烂。
老颜,你这闺女考得好啊!等将来出息了,接你上北京享福去。
余立心里有数,她那成绩,哪怕放在淞州这号鼻屎大的小县城,都不算好。之所以能够得上首都的门槛,全然因为那不是一所真正的京校。听说头两年要在河北校区念,大三才给进京。可就算这样,余立也不想复读了,只愿早点儿离开淞州的家。
那天,颜大全的脸上全是光彩焕发的褶子。
平心而论,颜大全这种人,在任何电视剧里都不会是反面人物。他有退休金,还有一间流水不错的棋牌室。他从不打骂余立,物质上也从没亏过她。可余立就是和颜大全亲近不起来,特别是在亲妈白华去世后,对她来说,颜大全的钱开始变得烫手。余立认定,拿钱的自己,还不如个化缘的尼姑。
好比很多感情破裂的父母把孩子上大学作为离婚的节点,余立原本也打算把上大学作为脱离这个家的契机。虽说余立所在的河北校区那里,是一个比淞州更小的小县城,但物价照样高得让她无法经济独立。迁了户口屁用没有,还不如个“贫困生”来得实在。余立常常这么想。
河北两年,北京两年,挨到大四毕业,余立工作,男朋友小吴继续读硕士。她终于过上了心之所盼的独立生活,天不亮挤地铁,坐最晚一班公交回家。然而,这种苦日子没撑得了多久,在户口被打回原籍后,在她重归户口本上的和颜大全的“父女”关系后,接受对方的资助便成了顺理成章。
余立用颜大全的赞助搬了新家,从村里的群租房,搬到了城里的团结户,省下将近三个小时的路程。缩短通勤时间有助于提升幸福感,可是,这一点在余立身上行不通——这个逻辑,就像大夏天即使再唇干舌燥,也少有人会喝街上捡来的饮料。
错不在饮料,而在来源。
喝下饮料的余立觉得,颜大全的钱污染了这份幸福感。
每次重启这段经济关系,余立都会在心里记一笔账,以求心安。我这叫借,以后早晚得还。后来,虱子多了不怕痒,这笔账也就成了烂账。算了,这充其量算是预支。再过二十年,我还不得给他养老?到时候就当还钱了。
余立的周期性独立,最近一次看涨,始于三天前的头半夜。迫于法律,准备结婚的余立不得不向颜大全借户口本。为了这通电话,她内心酝酿了一个星期,才蓄好力气。
尽管余立已经列好了提纲,做足了预案,可按下拨号键后,对话还是出状况了。那些有关姑爷的常规问题,颜大全一概没问。他就两个条件,结婚证得回淞州领,结婚酒得回淞州办。
颜大全的那句“淞州民政局咱认识人,酒店也熟,婚结得踏实”,彻底锤乱了余立的节奏。她和小吴原本的计划,是趁小吴研究生户口暂存学校的这一年,在北京领证。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她老早就把北京各区登记处的情况了解了个周全:东城的服务热情,西城的环境古雅,朝阳的门脸气派,连大兴的装修都那么喜庆——就等制证盖章了。
余立不是没想过撒个小谎,把锅甩到政策身上。可等到颜大全那声“闺女”再从听筒里钻出的一刻,她退缩了。这是横穿了半个中国的声音。别看现在天天坐棋牌室,人家退休前好歹在民政局干了大半辈子,专业对口。这种事对他撒谎,无异于为了碰牌打生牌,自己没听还点炮。
颜叔,我对婚礼有个设计——现在不都流行伴手礼吗?到时候就弄个“柴米油盐酱醋茶”,给他们拿回去。寓意多好!余立试图绕开话题。
闺女,你咋净整些花里胡哨的。外人咋看我?你妈在那边又咋看我?踏踏实实弄包烟,最起码得是个硬中华,再塞把喜糖,炒把栗子,大大方方的,多好!
余立如鲠在喉。
相较于在哪儿领证,伴手礼似乎更没得商量。颜大全甚至都没问问“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柴”是啥。
放下手机后,余立望着桌上的化妆镜,顿感今天的妆整疵了。脸上浮粉不说,腮红和眉粉还放大了她苹果肌下垂、长中庭的缺点,出卖了她的早衰。
余立仰头凭泪滑进耳廓,所过之处的皮肤,如冰碴子般,凉飕飕的。这种感觉,像是历尽艰辛把一手烂牌摸到听牌,却被人卡住成了死牌的力不能支。
如今余立被卡了脖子,说到底还是因为经济不独立,花颜大全的钱越来越多。吃人嘴短,仰人鼻息,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想到这,余立稍一定神,驾轻就熟地下定了决心。她悲壮地抚摸着手机屏幕上的购物车,继而删空,以此明志。一种关乎未来,关乎家庭,关乎子子孙孙的使命感油然而生。这种使命感,令她不敢睁眼,进而带着她悲壮地进入了一场不自知的睡眠。在梦里,她回到了半年前在广西开会时,公司组织他们去的金田起义纪念馆。
2
余立的工作,俗称是卖药的,学名叫保健品销售。
但在颜大全口中,闺女是北京东单的港资公司白领,坐办公室的。
比起国贸写字楼里的港资公司,那间猫在高碑店商住楼里的粤资公司,待遇上就没那么滋润了。他们实行的是无底薪的团队分成制。余立本来不觉得有啥问题,但是最近,团队的队长和一众骨干,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心思都不在销售上,业绩自然萎缩得厉害。新客户没拉来,老客户也没留住,作为团队中的晚辈,一千块钱的销售提成,就是余立上个月的全部收入。
还在赖床的余立打开手机地图,向西划拉到海淀。海淀大院多,老人多,存款多,她早就有单独开拓海淀市场的打算了。眼见着其他团队的同事们个个在西边赚得兴起,她却守着东坝这一亩三分地干着急。对余立而言,海淀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远了。早晨到高碑店的公司跳过操、听完训后,火急火燎地挤上地铁,八通线倒一号线,最短也得十好几站地才到海淀。这一来一回,少说两个钟头。要是再往北拐一点儿,去个中关村,那就更费劲了。天黑前回不回得来,都两说。
昨晚余立清空了购物车,此刻志气和兴头都还在。她当即约好了老搭档贾映秀,三天后去拔点。这位贾映秀,是余立当年住群租房时的上铺,她们在夏天一起赖过房租,也在冬天一起喂过流浪猫。余立自认为和她有些交情,但贾映秀这人从不聊感情的天。一番讨价还价,两人各退半步,除了出场的费用,余立答应再给贾映秀一百块钱当路费。
接下来的两天,余立也没闲着。她找熟悉海淀的同事打听,最后把业务范围圈定在了永定路附近。并非其他地方她不想去,只因没得选。不是山头被占了,就是业务开展难度大。学院路、魏公村的家属院,老人们学识到家,你和他聊大健康产业,他跟你讲分子生物;万柳、西山的小区,老人们被监护得极到位,想和他说句话,需得先过三关:司机、保姆和护工;万寿路、复兴路的大院更是严格,连远远瞟一眼都不行,闲杂人等一概免进。
框好地方后,余立又假借给爸妈租房子之名,去附近的中介探访了一圈,才发现这儿真是块钟灵毓秀之地。老龄化严重不说,且不少都是来看孩子的随迁老人。这群人可是余立公司的宝贝疙瘩,没文化没社交,好交朋友好诱导,虽然钱包瘪了点儿,但哄哄还是有的。
访完中介门店,余立没吃午饭,而是按照店员的指引,去了太平路甲45号院。据说那边有个带小广场的花园,每天都会吸引附近成百号的老人去跳广场舞。
晚秋的北京,遍地灿黄,只要有树的地方,都会积上两三层落叶。这是一种仿佛活了很久的颜色,和这座城市一样,厚重而尊贵。这些特质,都是淞州的落叶无法拥有的。余立抬头,见叶子们有被风卷下来的,也有老了挂不动而松手的。通常树叶初落的头两天,环卫工人是不怎么扫的,像是在等着人们去踩,踩出一片厚实。
在寸土寸金的海淀,居民区里能塞进这么一套带小广场的花园,实属难得。花园里的树秃得差不多了,老人们跟着音箱里轰出的旋律,认真地摇晃着身体。
余立很职业地扫视了一遍小广场上的几拨老人。他们井然有序地呈三队排列,分踞在不同的边缘,默契地让出了中间的空地。他们没有统一的着装,但有统一的动作。北边和东边的队伍还绑着大旗,仿国旗的红底黄字,印着“飞扬广场舞”和“玉兰舞队”,以此亮明身份。几曲伴奏厮杀罢了,这位在朝阳区广场舞界濡染多年的少女迅速厘清了情况:“飞扬广场舞”和西边的那一队,成员多以五六十岁的大妈为主,辅以少数大爷;“玉兰舞队”,则大部分是七十岁上下的老奶奶。前者大妈们节奏快,动作幅度大,完全不是“玉兰舞队”的老奶奶们能跟上的。至于这两支大妈舞队的区别,以余立的经验,应该就是本地退休老人和外地随迁老人的构成不同而已。
这种差异,听是听不出来的,得靠对其气质的深入窥察。毕竟,在北京这座城市,口音就像御厨的调味料,有太多的迷惑性。儿化音用得好的,不一定是本地人;满嘴土话的,也不一定是外地人。
眼前的这两队舞者里,余立鉴别出了几个气质非凡的。至于她们是哪个单位的退休干部,已经不重要了。她们并非余立的目标。余立要找的,还是那些畏畏缩缩的随迁老人。
西边的那一队,基本符合目标特征。余立本打算在长椅上一屁股扎到太阳落山,不料刚过两点,她们就撤兵了。从收拾装备的众人中,余立听到了领舞大婶的东北口音,还瞟到了她们没展开的红旗,上面印着“开心广场舞”。
等了两天之后,余立再次见到了这支“开心广场舞”队,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人却换了大半。除了领舞大婶和前排那几个动作娴熟的老姊妹,其余老人们余立都瞧着脸生。
尽管如此,余立还是给贾映秀下达了指令:上!
哎!哎!贾映秀如猛虎下山,冲着领舞虚张声势地恫吓道,跳个绝经舞这么大声,广场是你们家开的啊?有没有点儿素质!
音箱里的那首《站在草原望北京》,声音顿时变得缥缈。“开心广场舞”队的老人们都不再开心了,定在那儿,偷望着贾映秀。
领舞大婶今天穿了一身的浓紫,那颜色让余立不禁想起小时候在校医院里抹的紫药水。大婶迈了一步,又撤了半步,试探道,小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啊。可是,我们这个声音,也不算大啊。
还不大?!我这在家准备考试呢,叫你们震得头都疼。扰民啦,懂吗?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就报警!
深秋的午后,太阳很矮。贾映秀伫立在阳光里,声音厚实,臂膀健硕。
这会儿,小小的广场中央,早就围满了一圈看客。天不聊了,狗不遛了,棋不下了,个个都正大光明地伸过目光来,一边冷眼看,一边盼着。余立知道,在北京,看热闹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但态度里有一种哲学:只看热闹,不管闲事。
可在今日,这句话出了点儿意外。
正当余立准备登场之时,半路杀出了“飞扬广场舞”队。隔岸观战的她们遣出几个颇具气场的老人,隔着老远就喊道,小姑娘,年纪轻轻嘴巴干净点儿!
就是,还想吓唬我们?这扰不扰民不是你说了算。我们遵纪守法,一辈子不给国家添麻烦。时间、地点、音量我们都是按照规定来的。还扰民?还报警?
告诉你,别以为我们不懂,我们在这儿跳舞,国家支持!街道扶持!文明城市的标准里说了,每个街道至少十五支业余文体团队,每年至少八次区级广场活动。我看谁敢不让我们跳?
友队老人们的拔刀相助,多少抢了余立的台词。余立来不及细想,即刻帮腔,不是我说啊这位朋友,你家住在哪儿啊,就震得头疼?我在这儿坐了半天,啥事儿没有。这声音多好听哪!
贾映秀的台词功底极为扎实,你又是哪儿的?啊?谁他妈是你朋友?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什么鸟啊你!
“开心广场舞”队的几个老人,以肇事者的身份蹑着脚围了过来,别吵了别吵了,都赖我们,真对不起,我们把声音关了。姑娘,行不?
贾映秀依旧不依不饶,还以为这是在你们老家啊?干什么事儿得有素质,懂吗!
你有素质!阿姨别关,还怕她了!给她惯的。余立给即将熄灭的火苗又添了些油。
两位小姑娘,这是干啥呀?我们不跳了还不行吗?你们也别吵吵了。咱都和和气气的,行不?
目的达成,余立见好就收。贾映秀也随之偃旗息鼓,识趣地消失了。但“开心广场舞”队的老人们,却没了之前的兴致,很快便散了。
谢谢你啊,小姑娘。领舞大婶向余立表示感谢。
没事儿阿姨,路见不平,惩恶扬善呗!我就是瞅着你们亲切,一看大家跳舞,就想起我妈了。
哪天叫你妈过来,姨带她跳。
她没这个福啦!在东北老家,死得早。
可惜了。大婶叹了口气,我是黑龙江桦州的,你是哪儿的?
咱俩近哪!姨,我吉林淞州的。
3
经此一役,余立和领舞大婶这对东北老乡,算是正式相识了。大婶自称伊伊姥姥。余立心笑,这已经是她在北京认识的第三个伊伊姥姥了。没人感兴趣这些伊伊姥姥们姓甚名谁,依附于孙辈身上的称呼,才是她们在这座城市的社交身份,也时刻提醒着她们进京的目的是啥,别想着偷懒。
作为队长兼领舞,伊伊姥姥在这帮老姊妹里颇有威信。招呼寒暄,络绎不绝。余立窃喜,这回没找错人。收拾装备的当儿,伊伊姥姥告诉余立,自己有仨闺女。老大在桦州老家,老幺嫁到大连,在北京的是二闺女一家。她还透底给余立,自己退休前是垦区农场供电所的后勤,零零散散来京已经十二年了。
怪不得您领头呢!您这也算是半个老北京了。
伊伊姥姥摆摆手,说,要不是因为单位不让内退,我来得更早。二闺女是眼巴巴等我退了休,才敢要的小孩。
那您这算起来,有六十了吧?可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呀。
嗯哪,六十二啦!就连我们家伊伊都上初一了。你说时间快不快?
深入一聊,余立才知道,原来伊伊姥姥接手“开心广场舞”队的时间并不长。用她的话说,上一任队长被判“无期”了,我不想舞队就这么黄了,才接下来的。很快她又解释道,谁家闺女或儿媳妇要生了,就说后半辈子被绑定了,判无期啦。我们这纯属开玩笑。谁家老人不亲孙女孙子?要是哪天真给你刑满释放了,这心里指定不能得劲儿。我有仨闺女,就被判过三次无期,这三起三落的。好在我家伊伊现在大了,懂事儿,我也算是刑满释放了,才有工夫出来跳舞。
等伊伊姥姥把装备收拾得差不多了,余立一伸手,就把它们扒拉了过来。那只拉杆式的大音箱,比春运的行李箱还大。我帮您拿吧!余立提议。
那,辛苦你了,小老乡。
余立拖着敦实的音箱,活脱脱一个得胜回朝的资深炮兵。一排小轮子咯噔咯噔碾在沥青路上。她老练地放慢脚步,以拖长交流的时间。
小老乡,你今天来得不巧,等会儿三点钟,她们都得去接小孩喽。伊伊姥姥扬起皱纹,挺直腰,俨然一朵盛开的紫罗兰,我们家伊伊大了,就不用接。
余立一惊,心里叫苦。千算万算,竟然忘了今天是工作日。怪不得贾映秀没提加班费的事儿呢。鸡贼玩意儿!
这一道上光我说了,这都到闺女家了。还没来得及问你,小老乡你叫啥呀?
姨,我叫余立。多余的余,独立的立。您叫我小余就行。
这孩子,伊伊姥姥笑道,你也搁45号院住吗?
不,我住东五环。但这不换工作了吗?准备搬到这附近,今天是看房子来了。
哎呀,搬过来好哇。你是哪个单位的?
余立嘴角挑起两撇矫饰,她告诉伊伊姥姥,自己本科是学生物医学专业的,研究生转行学了统计,如今在一家外资的统计咨询公司当顾问,专门负责健康项目——通过DMP提升拓客数量和销售效率,做到大数据精准营销。换句大白话说,就是告诉那些想做活动的商家,该不该打折赠东西,该给谁打折赠东西。
伊伊姥姥似懂非懂地笑着。余立知道,这位来自东北农场的队长,层次只够听懂最后一句。没关系,前面的大段话余立也不咋懂。之所以生背下来这些洋八股,还不是为了放出搞活动、赠东西的事。
老太太本还想问点儿啥,可余立及时掐断了苗头。见好就收,以退为进。余立仰头望着面前的十二层高楼问道,姨,您家就住这儿吗?
伊伊姥姥及时摆手纠正,这是我闺女家,不是我家。
一样的。那我就把音箱给您撂在这儿了。
不上去坐坐?
不的不的。余立恪守的原则之一就是不进家。大部分时候,一旦上了门,儿女们下班回家多少都会察觉。余立可不想和他们过招。
临别之际,伊伊姥姥问余立明天来不来。
谁知道呢?余立面露难色,不过看你们跳舞,有时候我这心都痒痒。
那你必须得来啊!姨带你跳。正好明天教新舞,《傣族舞曲》,老带劲啦!
哎呀,可不行,你们都有基础的,我这人从小就五音不全,更不会跳舞,上去净丢人了。
丢啥人丢人?我们舞队基本上都是农村小县城来的,不也照样跳?
晚上回家的路上,余立在给以上对话复盘的时候,深感自己没发挥好,应该再给点劲儿。比如,去世的妈妈。共情力,这个培训课上导师常振臂高呼的词,让余立找到了方向——没有人会对一个失去妈妈的女儿设防。更何况这位伊伊姥姥,本身就是位妈妈。
妈,快保佑我这次多卖几单吧!我有钱了,过年给你整个纸老头烧过去。你也别怪我动不动老提你,人家国外动画片里说了,被所有人忘了,才是真死透了。咱俩,这叫双赢。你活着的时候我没咋沾你光,死了就权当给亲闺女奉献一下子吧。
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伊伊姥姥独自一人的时候居多。闺女在上市公司做人力,外孙女在念初中,三人每天的聚拢,只有那顿着急忙慌的早饭。至于姑爷和老伴,他们一个被央企外派非洲援建,一个在桦州老家留守,都不算这个家里的常客。
伊伊姥姥符合余立心中“零号老人”的多数特征。利用得当的话,她身边的雪球会越滚越大。
舞队里的这帮随迁老人,虽说在册的有八十来个,但活跃分子却半数不到。其中,有一名老人早先的职业是医生,对此,余立并不害怕,不过是个乡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罢了;余立真正打怵的,是她们的子女。海淀作为北京的医疗强区,医院和医疗工作者的密度极大。以小广场为中心,方圆两公里内,竟然填进了四家国家顶尖的三甲医院和十家综合医院。这还没算牙科诊所、宠物医院和医美机构。庞大的从业群体里,保不齐就有舞队老人的子女。
这些情况,伊伊姥姥应该熟稔,但余立没好多问。依照她最初的设想,在这个舞队里能发展出六个疗程的产品来,就算是丰功厚利了。避着学医的来吧!余立心中警告自己道。
第二天一早,余立在手机上告诉伊伊姥姥,今天看不成跳舞了,至于原因,则是要去别的小区做数据调查。听说在那个小区,商家给的礼品和折扣有点儿多。余立悄悄撒出了第一茬暗示。
伊伊姥姥当场急了,为余立的爽约,更为礼品的缺席。她发来满是吐沫星子的语音,问余立和礼品啥时候能同时出现在小广场。余立心里一百个答应,嘴上却故作为难,姨,这个我只能争取和建议,毕竟礼品和折扣又不是我们公司发的。要是我能说了算,我保准头一个给您。
两天之后,余立再次出现在太平路甲45号院的时候,伊伊姥姥早就在小广场上望眼欲穿了。隔着一片十来米宽的冬青,她踮着脚尖向余立挥手,仿佛这样才能让余立加快脚步。
小余,几个老姐妹听说你来入队,都老高兴啦!要知道你今天下班早,我就让她们提前过来了。
余立笑笑,你们这都专业的,身体素质贼好,我就跟在后面比画两下。
身体好啥呀,这老胳膊老腿的,平时不敢得病,就靠这个锻炼锻炼。
可不是咋的!北京看个病可真难哪,不认识人真不行。余立没想到对话进行得如此顺滑,她乘机把话题进一步推进,像咱们这舞队,每家的儿女,得有几个当医生的才行。
咋没有?伊伊姥姥声调忽而一拔,你别看我们这些人没啥文化,可闺女儿子一个个都老能耐啦!光我知道的,咱这舞队里就有好几家。沛沛奶奶、小汤圆她姥姥,还有……徐果果她姥姥。对,这三家都是。而且人家沛沛奶奶,儿子和媳妇,都是医生。
余立用力记下了这三个名字。
你别看他们医生学历高,但老忙了,根本没时间管孩子。我家伊伊和她家沛沛一个班的,伊伊学习好,在学校就没少帮沛沛。伊伊姥姥浑身都是包不住的得意,今年端午节,沛沛奶奶还给我整了一筐粽子。那家伙,我这头回听说,还有往粽子里放肉的。
余立才不关心粽子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她只想把话题往产品上引。几个回合下来,余立终于吐出了那句一直含在嘴里的话:健康是每一个人的权利,而不是医生的专利。
伊伊姥姥眼皮眨得,像是按了快进键似的。
余立知道这句话被听进去了,但她却并未进一步追击。在关系不到位的当下,主要任务,还得是跳舞。
伊伊姥姥给队员们介绍起余立,广场上净是相见恨晚的味道。她们的交际,句句不离家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儿孙满堂,天天团圆。
谢谢你啊丫头!前两天得亏没报警,要不然我们家淘淘以后政审都得完蛋。
小姑娘是淞州人呀?我们家暖暖她妈妈,就是你们那里的,讲冬天冷得哟……
妮儿,你也是国外留学回来嘞?不孬!不孬!我们家Lucas(卢卡斯)以后也准备出去,一念完初中就走。
余立嘴上卖力地笑着,眼睛却睄个不停。几场舞学下来,她确实嗅到了两个猎物。
舞队的副队长子轩奶奶,六十岁,山东人,来京已有六年。她是今年春节后被伊伊姥姥提拔上来的,也是余立在舞队里见到的那几副老面孔之一。中场休息闲聊时,伊伊姥姥告诉余立,副队长同志是舞队里少有的文化人,念过财会中专,退休前还是县委的会计呢。说这些时,队长的手一直挽着副队长的胳膊。看得出来,这届舞队领导层的关系很是亲昵。打蛇七寸,擒贼擒王,到时候给她俩一锅端了。余立心笑。当然,以上都不是子轩奶奶成为目标的主要原因。余立看中她的,还是退休金和独居。有队员多嘴,说这位副队长的儿子离了婚,现在跟着政府去了通州,住宿舍,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所以平日里,都是奶奶一个人带着孙子。
这位多嘴的队员,正是另一位目标人物花卷奶奶。她外形五大三粗,臃肿压秤,指甲缝里有抠不完的陈灰老垢,瞧着就不是那种顾惜力气的主儿。她跳舞时甩起的一对金耳环和银手镯,成色不足,似是镇上赶大集时找铁匠讨价还价打的。胼手皲脸的她,五十二岁的年龄,却挂了张六十二岁的脸。队员们透露,她是四川竹州人,来京五年。早年家里困难,她独自养猪种花生,把儿子供上大学。余立自认为是业界最后的良心,从不卖药给穷人,但花卷奶奶这位农妇不一样,现在,她早已脱贫成为富人他妈,是整个舞队里最不愁钱的老太太。人家儿子出息大了,互联网公司高管,那叫一个享福!几位老人起哄道。
在余立来上大学前,在她的人生还有很多可能性的时候,她也听到过一些漂亮话,或虚情假意,或酸不溜秋。路上伊伊姥姥没头没尾地冒了句,互联网公司啥的,咱也不懂,就听几个姐妹说,是个放高利贷的公司,不是好人。
余立四下瞟去,心虚得仿佛自己才是说话之人。这种不利于客户间团结的妖言,若被别的队员听见,只会把这次蓄谋已久的销售带跑偏。她忙把音箱轮子使劲往井盖上带,企图用噪音来掩盖对话。
没两天,交过三十块钱的会费后,余立领了服装,正式成为舞队的在编人员。对于这个小老乡,伊伊姥姥本是不打算收会费的,毕竟她是自己请来的。关于此事,副队长子轩奶奶并不买账。这个就和党费一样,谁都不例外,县委书记来了也得交。余立不想因为这点小钱而破坏她们之间的大关系,赶紧老老实实地交了会费。
姨,我是奔着你来的,不交钱,别人知道了不好。余立一席话,砸实了伊伊姥姥心底的歉疚。这正是余立想要的。
余立知道,这可怜的会费根本维系不了舞队的开支。据说因为今年广场改造线路,她们被迫升级了充电式的音箱,会费才不得已涨了五块钱。说是一年一交,但若是家里租房来上学的老姊妹,也能按半年来交。如今国贸写字楼里的舞房,一堂体验课的价格都得上百,更别提私教的进阶教学了。
广场上的舞队不破产的玄机,在于她们独特的核账逻辑。同样一笔账,余立算来,亏损严重,但让伊伊姥姥来算,必定能有富余。这些个姥姥奶奶们,这些个新文明时代的旧家庭里走出的女人们,若把自身劳动力算进成本,自然是可耻的。老了老了,她们更得留住这吃苦耐劳品质里的最后一点颜面。
余立才不管这些,她只在意自己的劳动能否得到金钱上的足额兑现。一个礼拜跳下来,余立和老人们的话是越来越多,来跳舞的时间也是越来越早。依照导师的“陷阱理论”,余立决定撒饵。欲要取之,必先予之。她一早奔到公司,买了两盒产品。地铁一号线的早高峰,如腌酸菜的大缸。余立双手护住反背的书包,食指捅进拉链的缝隙,灵活地滑动着。产品包装上的错落纹路,是电化铝烫印箔的特有质感。余立想象着它金光闪闪的模样,第一次觉得,这份诱饵比自己值钱。
4
两盒产品,拆开有八份,余立计划将它们分给自己的三个目标客户。八除三得二余二,再留两份备用。
这头两道诱饵,余立是在小广场上掏出来的,塞给了舞队的正副队长。
姨,这是上回说的那件赠品,叫千秋帝方。今天做活动,我费老鼻子劲偷留了两份,专门给咱们的。这外面包装盒拆开了,但里面的内包装没动。热敷腰贴,老好用啦!可别给别人看见了。
毫无预告,礼从天降,伊伊姥姥喜不自胜。她反复摸着包装,啧啧称赞,遇事儿还得看我小老乡,谢谢你啊小余。
子轩奶奶倒是不失冷静。她不紧不慢地摸出老花镜戴上,使劲端详起包装上的文字,问道,你这个生产日期、批文什么的有没有?
姨,瞧你说的!有,咋能没有?
顿了几秒,余立又找补道,而且是美国的国际标准,贼高。
伊伊姥姥的脸,早在第一个回合时就唰地骤变了。她抢过话正色道,人家小余好心给咱东西,又没要你钱,你这啥意思?
我就是问问。
余立忙不迭地驱赶着心中的不祥预感。这个老娘们儿,上过几天的财会中专,还成了精了?但过硬的职业素养还是让余立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旋即把笑脸转向伊伊姥姥。
小余,这东西咋用啊?
姨,这里面有个中药包,通上电,腰背热敷,舒舒服服就把身体调理了。
子轩奶奶问,这玩意儿管治什么病啊?
姨,这是咱中医的保健品,不治病,但是能调理人的体质。治病,那都是西医的思维,他们西医治的是人得的病,咱们中医调的是得病的人。调理是整体,治疗是局部。我姨知道,我大学是学生物医学的。
对,对!伊伊姥姥连忙作证。
它这些成分我研究过,自己也用过,都是好东西,实在用料。
咱中国人,还是得用中国人的方子治病。伊伊姥姥不禁感慨。
姨,是调理。
对,对!调理。
子轩奶奶也被氛围带动了,点点头,问道,这药包,挺贵的吧?
嗨,啥贵不贵的!咱不操心,只管用。这不薅羊毛嘛,又不用咱自己掏钱。不过姨,我知道他们成本价。说到这儿,余立准时挤了两下眉眼,弯腰压声,暗示自己接下来泄露的,都是交情到位的机密。二位老人奉上耳朵,余立细语道,这东西价格太虚高了,要是用完觉得好用了,可千万别自己去买,不值当。等他们再做活动,我给咱留免费的。
如此以退为进的策略,捋平了子轩奶奶心中的疑虑,唬得她那叫一个服服帖帖。而原本就已上了道的伊伊姥姥,更是在回家的路上,哼起了小曲儿。
相较于和舞队领导层的直白沟通,富婆那边则稍显复杂。由于早先缺少充分铺垫,余立的第三份诱饵,在花卷奶奶身上发酵了三天。
花卷奶奶住在一个叫永乐·哥本哈根公馆的小区。余立头回听说这名字,是在中介门店。店里一位姓崔的经理告诉她,永乐·哥本哈根公馆是附近片区里唯一的商品房小区,2016年建成,欧洲风格,宫廷格调,雕塑花园,管家物业。虽说单价不及永定路和复兴路上的老破小,但奈何人家面积大,一梯一户大平墅,总价随随便便都奔三千万去了。
余立发现,花卷奶奶虽说人住在奢华的公馆,心却总盘算着村里的那点事儿。每天跳完舞,她都要赶去菜市场,盯着儿子雇的保姆买菜。她在舞队里不止一次地抱怨,现在的保姆,没得良心,买菜根本不晓得省钱。余立虽知如此,却从未和她一起盯过菜市场。一方面,跳舞结束后的那段路,余立基本被伊伊姥姥给霸占了——队长向来看不上这位富婆队员,余立是清楚的。另一方面,面对贼精的富婆,主动上前会稍显刻意,偶遇也许是最好的。
哎呀!姨,买菜哪?
小余立,你咋个会来这儿买菜嘞?
我听说这边市场比超市新鲜,还便宜,过来瞅瞅。
你们这些年轻人呵,就爱图方便去超市。菜洗净包一包,就贵好几块钱哟。花卷奶奶中气十足,买菜的和卖菜的都纷纷回头。
姨你知道为啥不?这哪一棵长得好,哪一根长得老,我们不会看没经验哪!
你要买啥子,我帮你噻。
哎呀,姨,这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子之前养过猪,种过地,菜街子的方方面面,都莫想骗我。
花卷奶奶抄起余立的手就走。四步三停,三摸两看,她在用全身心检阅着菜市场。
小余立,你看,买油菜要搞这种白梗的,我们叫瓢儿白。多刨一刨,找漂亮的,全是绿色的不要搞,难吃,还没得营养。
哎呀妈呀,这老多学问呢!余立双手接过花卷奶奶挑好的油菜,眼睛则瞥向她身后的保姆。
丁金花!花卷奶奶嚷了一嗓。
候在一旁的保姆即刻作答,怎么了奶奶?
过来,你也搞点油菜!
好。
一大袋油菜过秤的时候,电子屏上的红色数字迅速膨胀。花卷奶奶踮足了脚尖往前探,丝毫没有注意到摊主臭脸上翻起的白眼。
待一切交易尘埃落定,余立恭维道,我的姨啊,您老厉害啦!刚刚那个卖菜的大姐,看你这么有经验,脸儿都气歪了。
这些人,还嫩点儿。
不是这些人嫩,是我姨经验丰富。
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
姨,我看,您家这保姆可挺利索的。
花卷奶奶的笑容戛然而止。她停下脚步,凑到余立耳边低声道,利索个锤子!她以为自己在监视我,老子还监视她嘞!
花卷奶奶的南方普通话口音软糯,词汇却粗野,蛮悍的音色里夹枪带棒,让人跳戏。余立决定混入本场有辱斯文的交流,一来二去,举一反三,两个人的关系借着这些雄赳赳的荤话脏字紧密了不少。短短两百米的市场,余立学会了三个新词,使用了两个旧词,买了三斤四两的青菜,花了十块一毛钱。
出了市场,花卷奶奶突然勒起余立的胳膊,拐进一条细窄的脏胡同。
小余立,陪我去下厕所噻。
好啊,姨。
没走两步,花卷奶奶一个回头,冲保姆嚷道,老子去屙尿,你跟个毛!未等余立有所反应,花卷奶奶一把从她手里抄起装菜的塑料袋,塞给保姆,令她看管。
公厕的坑位上,花卷奶奶敞着门,话比尿利索。她告诉余立自己早年在菜街子站久了,落下了职业病,出了市场的大门就想钻茅厕。
余立没心思听这些村野之间的屎尿嗑儿,一路上都在合计着日后怎么甩掉那个寸步不离的保姆丁金花。
没承想,猎物的落单来得如此之快。
花卷奶奶起身出坑,余立随即故作悲伤地小口叹气。
咋个了,小余立?
唉,没啥。我就是想起我妈了。她要是还活着的话,指定也能教给我这些买菜的道道。
花卷奶奶一边掖着裤腰,一边眨眼。
姨,你可得有个好身体。
如果说男人间的关系,是靠澡池子升温的,那女人间的关系,可能就是几趟厕所的事儿。此后的三天,在陪着硬挤过两泡尿后,余立和富婆的关系迅速得以升华。
余立在蹲坑的时候念叨,姨,其实咱俩都气血亏虚,按理说尿尿的时候不能说话,上下同耗,伤肺伤肾。但谁让咱娘儿俩投机,话多呢!
余立又念叨,姨,我不是学生物医学的嘛,前两天看专家的论文,说现在这个女人啊,不管老少胖瘦,气血都普遍不足,你说闹心不?
余立还念叨,姨,咱这个身体可得调理好了。我们单位有个同事,北大医学院毕业的,才四十多,上个月,咔,脑血栓了,家里儿子才上小学,你说这可咋整?
同时,余立在蹲坑的时候听说,花卷奶奶之前自家盖房子搬砖,把腰给累伤了,这些年一直没好透,时常蹲坑费劲。
余立又听说,花卷奶奶一个月的零花钱有大几千,但基本上都偷偷用在了孙子花卷身上。花卷喜欢买游戏皮肤,她不懂,但肯掏钱。
余立还听说,花卷奶奶家的保姆过两天要请假一天,因为老家有人来北京看病。
姨,您家保姆的亲戚今天是去看啥病啊?
听说是胃里长了个瘤子。
癌啊?癌症去了医院,医生也就两种办法,手术,或者保守治疗。姨,您知道我是学生物医学的,要我说,这个逻辑就不对。现在去医院,医生告诉咱的是啥,得了病怎么整;而这个养生讲的是啥,怎么整不得病。
花卷奶奶点头称是。
说起这个养生来,我有东西给您。幸好今天您家保姆没来,要不然我还得给她也准备一份。
有我也不给她!
那咱可别让她知道了,回头再记恨我。余立嗔笑。
要得。
今天上午啊,万寿路那边老干部做活动,有礼品。我特地给你偷了两包,能调理血气,还能调理腰,老好用了。
哎呀,小余立,那我得给你钱。
我的姨啊,您把我想哪儿去了!不要钱,咱踏实用就行了。
5
余立第四季度的销售业绩,即将在整个公司垫底。
每周公布实时业绩排名,是公司一贯的激励制度。打进十月份起,余立就在个人倒数第一这个位置上坐稳了。按理说,这位置本不应该由余立来坐,毕竟团队业务萎缩的根儿在队长和几位骨干身上,但他们都有自己的老客户,哪怕短期不拓客了,少量产品还是能出的。这些成绩,余立是一分钱的光也沾不着,但是余立的每一笔销售额,团队都要按照资历,适当抽取。
接到队长电话的时候,余立刚下地铁,训斥声如北京的妖风,劈头盖脸,飕飕剌着耳朵。电话那头的队长姓韩,岁数有个五十大几。这韩队长原籍湖北,婚后跟着丈夫去了天津。丈夫跑船,她在塘沽的国营饭庄当收银。头两年退休,她经人介绍,干起了保健品生意,在京津一带逐渐小有名气,后来被公司收编,成了余立的队长。韩队长这人火暴干练,给团队起的名字就叫“虎狼之师”。听说去年她的博士儿子留学归来,开了个咖啡馆。听说咖啡馆最近亏损得厉害,她只好放下自己的事业和团队,前去顶替保洁阿姨,帮忙打杂。
韩队长批评余立辜负培养,丝毫没有狼性,关键时刻顶不上。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不在,这船就不开了?这离年底还剩不到一个月,要是再没起色,你就走吧,我们团队养不起你。带出个倒数第一,上面扣团队的钱,这钱还不得我出?
听得出来,韩队长的气不大顺。余立心里也堵,但还是一连声地道歉,她怕韩队长真不要她。如今辛苦一年,将近年关,若真被“虎狼之师”开除,奖金没了不说,工作也得等转过农历年来再找。
韩队长的电话,撂得比来得突然。站在地铁口的余立,从指甲到手腕子,早已冻实。前两天的寒潮预警,余立后知后觉,今天身上还不如地铁口的一众蹦蹦司机裹得严实。
伊伊姥姥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
前些日子送出产品后,为了不显刻意,余立曾宣称出差,特地从舞队消失了两个礼拜。原本只是想抻一抻她们,但一不小心把自己抻着了。这半个月她很心急,急得心烦意乱,像谈恋爱似的。连手机随便震一下,都以为是哪家的姥姥或奶奶打来的。
余立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还是伊伊姥姥那熟悉的声音。
小余啊,你回北京没?回来了咋不跟姨说一声呢?
姨,我,回来了。
前两天,咱舞队有人说在公交车上看见你了,我还琢磨着不应该啊,回来了咋不跟我说呢。
姨,真对不起,我这几天一忙就忘了和您说。
回来就好。
是,回来就好。
那啥,你今天忙不?啥时候下班啊?
还行,今天不忙,这会儿就已经下班了。
那姨找你去。
咋了姨?
没事儿,就是老些日子不见,想你啦。
姨,还是我去找您吧!
被一身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余立又重上了地铁,拥挤,换车,再拥挤,再换车,她历经了大半个晚高峰。待到出站时,眼前的长安街上,天已黑透。
由于余立死活不去家里,伊伊姥姥便约她去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见面。那活动中心藏在一排四层红砖楼的尽头,光线昏暗,让余立好一顿踅摸。寒风中,余立用胳膊肘拐开玻璃门,门后的那层布帘似是军大衣改的,厚实到推不动。
这孩子,咋穿这么少呢?透过挂满雾滴的玻璃,余立模糊中望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伊伊姥姥整理好门帘,把余立迎了进去。
来时的路上,余立盘算过伊伊姥姥想见自己的深层原因。捋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活动中心的乒乓球室里,伊伊姥姥拉着余立坐定,然后神秘兮兮地从棉布兜子里掏出两个不锈钢饭盒、一瓶半开的兵团烧酒。烧酒瓶口上,还扣着两个崭新的纸杯。余立双手接过饭盒,上面还有暖气片子的余温。
姨,您还会喝酒哪?
都多少年没喝了。整点儿?
我,不咋会喝,尽量。
不能喝也没啥不好意思的。
余立嘿嘿一笑。她没想到自己这哄老人的工作,竟也差点儿用上喝酒。
知道为啥你说去饭店见面,我没同意?咱自己带东西啦。今天大雪,姨也请你吃顿饭,喝顿小酒。
大雪?
一看你们小年轻就不管这些。搁咱老家,大雪和冬至一样,都得吃饺子。
姨,您真是费心了。要不是认识您,别说大雪了,就算是冬至,我也吃不上饺子啊。
正好,下下个礼拜冬至,上家吃去。
不的不的。余立连忙把饭盒推回乒乓球台上。
伊伊姥姥笑笑,撬开饭盒的盖子,说,光顾着唠了,闺女,尝尝啥馅儿的。
一声闺女,让余立有些接不住。她没心思瞅那些白胖胖的饺子,只当是听岔了,然后用一种听见了却像没听见的眼神问,姨,我姐和伊伊呢?
出差的出差,游学的游学。
真好。余立发自肺腑地感慨,接着又找补道,我是说咱家伊伊,游学,真幸福。
伊伊姥姥又撬开一个饭盒,说,听他们说,北京人讲究冬天吃个羊肉啥的,咱娘儿俩也赶个时髦,试试。
余立接过筷子,望着乒乓球台上的一盒饺子、一盒羊肉炖萝卜。热气飘在空中,不那么真实。
再不吃就凉啦。
这些饺子个头不小,但卖相一般,许是捂久了,上下粘皮儿,弄得一面干一面湿的。余立小心夹起一个,塞进嘴里,大概是酸菜伙着别的什么馅儿的。
姨,您也吃。
我不吃,你吃。伊伊姥姥咪咪一笑,吃出啥馅儿的了?
余立也笑笑,说,酸菜的。
好吃不?
好吃。
那就好。闺女,我记得先头你说过,你不吃葱姜和肉馅儿。你看,啥都没往里放,就放了鸡蛋。
余立的内心一阵骚动。
具体的前后,余立没印象了。只记得那是某场舞的结束,音箱轮子咯噔在沥青路上,跟伊伊姥姥一起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酸菜。
伊伊姥姥比画道,刚来北京的头一年,我让老头整了一百五十斤的大白菜,发的大客。收着之后,搁闺女家楼道渍了两大缸酸菜。结果没两天,对门就来敲门了,嫌有味儿。
那咋整啊?余立应景地问道。
咋整?一百五十斤的大白菜,我也不能就这么给它丢了哇。没办法,给它挪回屋来。完事儿刚过两天,你猜咋了?
咋了?
闺女也开始觉得有味儿了。再后来连伊伊都嫌乎。唉,等那酸菜渍好了,这娘儿俩赌气,一口没吃。那个冬天给我酸的呀。当时让闺女开车去东四环给我拉白菜,我现在才想明白,那张脸子是甩给谁看的。
我姐和伊伊也不是故意的。
谁说不是呢。后来我看开了,也不整那些景儿了。酸菜不是啥值钱东西,小孩吃了也不补钙啥的。这屋里有暖气,也不敢多整,整多了她们也不吃。现在啊,我每年就渍个二十来斤,用北京的白菜,意思意思。我有时候就想不通了,这家伙小时候挺喜欢吃酸菜饺子的,后来咋就不吃了呢?
大家都在进步嘛。
小老乡,你现在还吃酸菜饺子不?
余立的嘴角用力一弯,说,不瞒您说,姨,做梦都想。您听说过酸菜鸡蛋馅儿饺子吗?
听说过,没吃过。
我从小嘴挑,能吃猪肉,但不吃猪肉馅儿,能吃葱和姜,但不吃看不见的葱姜。我妈给我和我爸包饺子,都得整两种馅儿。一种是不带葱姜的酸菜鸡蛋饺子,一种是啥都带的酸菜猪肉饺子。我爸这人,厨房一把好手,但就是不会包饺子。后来我妈不在了,管啥酸菜饺子,都在我们家绝了户。
闺女——伊伊姥姥的一声呼唤,把余立的思绪牵回了老年活动室的饺子前,也不知道我这饺子包得合不合你的口。
合口,合口。余立连忙点头。
光顾着吃饺子了,来,喝口汤。这羊肉是闺女单位发的,宁夏的羊羔子,都说嫩。
余立低头舀了一勺,只吸溜出些咸味。这时,伊伊姥姥又念叨起来,瞅着你吃饭这样儿,和我闺女大学假期回家的时候一模一样。
闺女?余立抬头,咋了姨?
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按理说你和我闺女岁数差着呢,和伊伊的岁数也差着呢,两头不沾。可不知为啥,我就瞅着你那么亲呢,闺女。
余立一怔,怔得毫无头绪。她的指肚摩挲着老人的手掌,那不规则的老茧,自己的亲妈白华手上好像也有。这些老茧摸过相同的面粉、酸菜和鸡蛋,做出了味道一样不咋好吃的饺子。
余立慌忙地挣脱了那双手,捏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熟悉的味道让她兴奋。
姨,这饺子贼拉好吃!
6
余立被伊伊姥姥带跑偏的那个瞬间,和男朋友小吴有关。
从今年九月份开始,小吴的导师受邀在深圳双周开课。留守实验室的小吴难得清闲,每回目送完导师和博后助教,他都会直奔大学城的地铁站,在北京那板板正正的地图上划出条崎岖的大斜线,目的地是余立的出租屋。他会一直住到隔天的早上。
余立礼拜一吃了大雪的饺子,转头却忘了小吴礼拜二的光临,屋子没拾掇,人也没梳洗。中午将至,忽闻钥匙声窸窣地响。小吴披着一身冷风进了屋。
余立眨着迟钝的睡眼,醒了大半。她心里埋怨着他的提前闯入,嘴上却无比平静,任由心脏在棉被里怦怦蹦跳。
你昨天吃羊肉了?小吴在亲她的时候迟疑道。
余立扭过身子,说,嗯,我去刷牙。
和谁啊?
你的牙缸在镜子后面。
我是问,你和谁吃的羊肉?涮肉还是撸串?
女的,我客户,比你妈岁数还大。喏,余立努努嘴,老太太自己炖的羊肉,还剩了些我拿回来了,给你热热?
小吴摇头,说,大清早的吃羊肉,能膻一天。
余立刷完牙,卖力地揩了揩嘴唇上的羊油味儿,刚要就着凉水抹把脸,一阵寒气溜进了她的脊梁。一下两下,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脊椎两侧的鸡皮疙瘩,正有序地瑟瑟而起。镜子里,小吴从身后解开了她的裤带。一时间,余立分不清这凉意出自何处,只得边挣脱边商量说,太冷了,等会儿,等会儿。
我说,你还没联系供暖公司吗?我们宿舍暖气都热得发燥。
没。哥哥,你帮我联系好不好?
他们认识我是谁啊!
十一月中旬刚供暖时,余立就发现这出租屋的温度不太对,比想象的凉一大截,甚至还不如早先城中村那自采暖的小煤炉来得暖和。此事或因暖气片子,或因房间朝向,抑或因那虚张声势的外墙。她问过房东,也找过中介,结果都是那句话,取暖费交了,不应该啊,是不是没放水?余立还听说供暖不达标能退钱,便买了个温度计贴在墙上。温度计显示的数字是18,卡得死死的,一点赔偿的余地都不给留。余立清楚地记得,春天看房子时,房东拍着胸脯保证,他家冬天暖气足,不开窗都能热出一头汗来。
此刻余立头上的汗没热出来,后脖颈子倒是凉飕飕。男朋友的手心手背,沁着北京十二月的冷意,在她的后背游走,情趣盎然,时快时慢。
余立没力气躲了,她说服自己,要珍惜当下的抚摸。这是一双她配不1mXKomjRYORFkigmDJx1vw==上的手,修长如柔荑,精巧似雕琼。很久之前,余立就暗下决心,等同居后,绝不会让这双手碰任何粗活。这是一双擅长做实验的精巧之手,一双可以造福人类的济世好手。科学家的手,不应该作践在锅碗瓢盆里。
余立浅咬着嘴唇上的死皮,顺从得像一只实验犬。不知咋的,她脑瓜子里全是伊伊姥姥那双硬中略有温暖的粗手,和经过此手包的那口酸菜鸡蛋馅儿饺子。
一股隐匿的腌渍味儿在她的身体里应景地现身了,于嗓子和肠胃之间,不上不下。伊伊姥姥带着酒气的话,也像放电影似的,被余立记起。闺女,你和他们药包的厂家熟,要是买这个东西,有提成不?
姨,啥提成不提成的,我给你拿的,不要钱。
回溯记忆,余立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昨夜自己滴酒未沾,目标客户喝得正酣,话赶话送到这儿了,自己竟能拒绝,余立想不通这是咋了。早先在东坝,也有些聊得不错的老人,她们真心对余立,余立也真心卖她们产品。那个时候队长英明,销售形势大好,每个人都高歌猛进,月挣万把块钱跟玩儿似的。现在业绩不好,余立反倒心疼起这群老人来了。
余立觉得真正需要被哀怜的人,当属自己。她们老了好歹有退休金,眼下自己年纪轻轻,却连个正常的工资都快领不到了。
年轻的羡慕老的,可老的却不作此想。
这个故事,源于伊伊姥姥扯起的一句没前没后的话头儿。她说,四十四年前,她嫁给了一个只见过两面的男人,也就是后来的伊伊姥爷。
余立听闻惊呼,姨,我叔这么霸道吗?我对象追我,可花了小半年呢!
那有啥的。伊伊姥姥笑笑,七七年她姥爷部队复员,分配去了桦州垦区农场的派出所。他和我老舅搁部队处得好,又是老乡,他回来走亲戚的时候,我老舅给我俩说的亲。前后总共见过两面,我就跟着他上桦州了。伊伊姥姥的嘴角沾了口酒,拉起余立的手,闺女,说起我这辈子来啊,是不羡鸳鸯不羡仙,就羡慕你们这些正经念过书的人。
姨,现在的大学生都不值钱啦!
还是不一样,咋说也是正经念过书的,是知识分子,是文化人。那七七年底恢复高考的头一届咱没赶上,所以去桦州前,她姥爷就答应过我,有机会的话,可以去考大学。嗐,有时候这种事儿命中注定,老天爷就觉得你念书多余。
这咋说?
咱桦州的垦区,一共九个农场。总驻地搁三道河子农场,看病、上学啥的都得上那儿。我们刚去的那两年,住六道河子农场,和三道河子差了三十多里地。我每天搭他们的军车,上三道河子的学校补习,刚补习个眉目出来——伊伊姥姥拍了一下乒乓球台,闺女,你猜咋了?
咋了?
我怀孕了,怀上伊伊她大姨了。
余立忧心忡忡地问道,这可咋整?
生呗,能咋整。
那来年再考。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后来这不伊伊她妈又来了嘛,不让人消停。所以等到怀伊伊她老姨的时候,我早就疲沓了。咱家虽说搬到三道河子了,供电所对面就是学校,哪怕这样,我也不想那狗屁大学了。
这不还有老年大学嘛!我看在五棵松,离这儿不远。
哪有这闲工夫?还没退休那阵儿,我就给老大家带儿子。亏得她家就在桦州,单位不忙我顾得过来。等老大家儿子长大了,我也差不多退休了,老二家伊伊无缝衔接。伊伊她爸从小没妈,北京大城市,工作忙,生活成本高,咱们做老的,能帮点儿是点儿。一说这个,我就得感谢老三家我这亲家。真是敞亮啊,人家知道咱家特殊情况,啥也没说,一个人就把两个孙子都给带了。
酒酣耳热的伊伊姥姥支手托腮,望着窗边快要上冻的冰花,笑了。她继续说,说起来,我和她姥爷当年谁不是风华正茂?现在人家一天天,不是出去下棋喝茶,慷慨激昂议论国际形势,就是搁家写写画画,哼哼呀呀,完事儿再拍照发个朋友圈。战友和闺女,都给他点赞,夸他老当益壮,闲情逸致。我呢,啥也不会,啥也不是,话里话外就觉着矮人家一头。时不常也不知道咋想的,我又挺羡慕那些旧社会的小脚老娘们儿,你别看她们没念过啥书,但人家操的心也少,年轻时候管管家里的那摊子事,老了,孩子也大了,分了家啥也不用操心。不像我们,白天出去上班,晚上还得带孩子,等退了休,还得带孩子的孩子。
正当余立咂摸其中的逻辑时,伊伊姥姥把扯出去的话又收了回来。嗐,我也就是瞎叨叨,咱当老的,闺女孙女孙子,哪个不是心头肉?你姨这思想,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才净整这死出。你看人家“玉兰舞队”,教授领导一大把,不照样天天围着孙女孙子转。
姨,还是您这代人辛苦。余立嘴上虽如此劝道,心里却满是不屑。这种不屑,是任何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时代独立女性,都应当拥有的觉悟。在余立看来,伊伊姥姥对裹脚妇女的这种羡慕,属于只见吃肉不见挨揍,和小孩子眼馋长大了不用写作业没啥区别,都是可耻的幼稚。
小吴的手,滑过余立的脖子,抚过锁骨,平稳地扣在了那对乳房上。不知从何时起,余立觉得那双自己所崇拜的好手不再冰凉。或是他暖了,抑或是自己凉了。
余立努力调动着感官,每一寸肌肤都在奋力迎合,唯独大脑特立独行,不停地闪出那盒扫兴的酸菜鸡蛋馅儿饺子。
亲爱的……
余立知道男朋友这是舒坦了。只有在他舒坦的时候,她才会被看作他的亲爱的。这种习惯,从她开始追他,就没变过。
一声亲爱的,给余立唤得神魂颠倒,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想投降的。这种状态,伴着男朋友的一rh5SxMHXg8NFwjDRXQbPiSSZ9m4ElBTghC2YfN6DHjQ=声叹气,戛然而止。
余立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是颜大全的催问和哗啦啦的麻将声。
余立一脸颓丧地接完电话,表情比刚才老了五岁。小吴坐在床的一角,抽着烟,背影满是阴狠。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在实验室的压力有多大?每个礼拜就这么点儿念想了,你后爹这破电话来得真是时候……
余立摇摇小吴的胳膊,哥哥,我代替他给你道歉好不好?
你是不是还没和他说啊?
也不是……
我说,你这后爹真是个大聪明,去淞州领证,亏他想得出来!我就不明白了,是你们家特有钱啊,还是我爸妈都死了?他有什么资格让我跟着你去你们老家领证?
7
自打余立能记事起,就没再见过亲爹余保家。她对余保家的全部幻想,都来自那张越摸越皱的旧相片。相片里的那一年,淞州的世纪广场刚刚建好,冻了一个冬天的脏雪,零散堆叠,还没化。余保家和满头波浪卷的白华,也还年轻。两个人皮衣敞怀,半蹲在广场的雕塑前,四岁的余立被夹在中间,笑着。
据说余保家的离开,发生在那张相片拍完后没多久。具体是多久,家里的女人们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不留恋余立。余立不动声色的思考,也始于这次抛弃,有关责任的认定,成为她此后人生的隐匿基调。
要是问,余保家跑这事儿赖谁?余立她奶会告诉余立,都赖你妈没钱,要不然你爸为啥不当工人学做生意?又咋能被那女大款勾引了?
要是又问,白华死这事儿赖谁?颜大全会告诉余立,都赖他自己没钱,要不然你妈大夏天出去卖冰棍儿,图个啥?又咋能被那大货车轧了?
要是再问,小吴生气这事儿赖谁?余立会告诉余立,都赖她余立没钱,要是掌握了经济大权,去淞州领证算个啥?又咋能为这小事儿吵起来?
如此一盘,责任划分得明明白白,余立心里也就顺畅了些。她扫了眼手机,那有关日期的数字,冰冷得棱角分明。今年的时间不剩多少了。一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荒芜感,扑向她刚回暖的身子。
大概一个月前,余立便买好了来年的手账本。拆开包装,她翻着那一页页空白,尽管不愿承认,但她知道,这本来年的新手账,和今年的旧手账,不会有太大差异。它们的命运,始于一月,三四月起逐渐零星,终于七月或八月。
不管未来如何,努力搞钱,才是眼下之急。推辞掉伊伊姥姥那送到嘴边的肉,余立想想就来气,思前虑后,她打算在别人身上找补回来。
哎呀姨,几天没见,咱气色咋这么好呢?余立想到的别人,头一个便是花卷奶奶。
是吗,不可能吧?花卷奶奶先是一浅笑,随后大笑。笑得连秤上的菜都顾不上盯了。
是啊,我也纳闷儿呢!噢——余立音调甩得老长,我知道了,姨咱最近肯定吃补品了,海参或者燕窝啥的。
小余立,你真会开玩笑。
我才没开玩笑。姨,您脸上的皮肤,不说年轻了七岁,也有五岁,特别是那些红血丝,隔老远都能看见。
花卷奶奶搓着自己的脸颊,左一下,右一下,余立都替她糙得慌。最后花卷奶奶得出结论,自己的气色确实有点儿见好,但岁数大了,没人能看出来。
天天在一起的,咋就看不出来?
花卷奶奶摇摇头,笑而不答。
余立一把勾住花卷奶奶的胳膊,我哥我嫂看不出来,但不能否认我姨年轻了的事实!
买完菜,余立提议去趟厕所。保姆丁金花也算识趣,接过包好的菜,静候在公厕门口。
刚蹲上熟悉的坑位,余立就用话去点花卷奶奶。
姨,前两天我看新闻,说有个老外慕名来中国学中医,学了老多年,都能接诊了。那个老外好像就是在咱四川成都的。
哎呀,小余立,你去过成都没有?
我去过,老好玩了。说起来,算是出差。
昨天花卷说要吃四川牛肉干。
我那次出差,是去参加一个医学论坛。
但那种牛肉干根本不是我们四川的。
那是一个全国性的医学论坛。
我这两天在手机上看怎么做牛肉干。
眼见话题跑偏,余立心一横,姨!和我一起去成都开会的那个阿姨她家不远就住万寿路,而且是实打实的老专家,光挂个号就三百块钱。上回我俩也是在这儿遇着了然后上的这个厕所,我还和她说我有个特别好的姨也是在这儿得了一套千秋帝方……余立急换了一口气,就是那个中药包,您说,巧不巧?
呀,她也晓得那个药包?
虽然隔着道板子,但余立还是压低了声音,姨,实话告诉您吧,千秋帝方不简单哪,配方后面有个专家组。我说的那个阿姨,人家就是专家组的专家。当然,这些肯定不会写到包装上,大医院都有规定,出来不署名的,避讳。
对!对!
待花卷奶奶起坑,余立早已在洗手池前站定。她故意把水流拧得很慢。此时,便后从不洗手的花卷奶奶,翩翩而至,出现在了镜中。在紧锣密鼓的水流声中,一双粗手捏起了脖子下的一小撮赘肉,念念有词地自赏着。
咋了,姨?
原来人家是大专家噻,怪不得我这个气色好了。小余立啊,你之前给我的那个药包,我用了。
哎呀!余立巴掌一拍,我说啥来着!我姨气色好了,原来搁这儿藏着呢。真别说,这效果还挺明显。
这个药包在哪儿有的卖呢?我再去搞两盒。
姨,隔两三个月,搞活动了,我再给你拿免费的。
两三个月?不行不行!我看说明书上专家说了,一个月四包,八包一疗程。还有,下回不能再要你的东西了。你告诉我哪儿有得卖,我手机里有钱,我自己买。
那我帮您问问吧,我认识他们销售,看看能不能捡个便宜,打折拿点儿。您可千万别去网上买,我看网上那个价格,齁贵了,完全不值。
好,那我给你钱。
隔天舞队活动前,花卷奶奶似是打扮过,整齐的发丝间亮堂堂的。她是余立在海淀发展的第一个客户,虽然卖货的钱还未落袋,但咋说也算是个好的开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余立决定明晚就去送货。想至振奋处,她冲花卷奶奶眨眨眼,仿佛在说,老富婆,你的货我都备好了,明天咱们钱货两清。
冬天的北京,到处打着哆嗦,从天到地都凋得惨淡。硬邦邦的大地上颤出一首《好运来》,余立热烈地跟着跳。她和花卷奶奶一前一后,几个回合下来,竟也不觉得冷了。
散场后,余立先和花卷奶奶道过别,还没来得及去找队长聊聊,就听她拖起音箱,咯噔着快步离开了,甚至连别人的招呼都没理。走得悄无声息,又走得人尽皆知。
余立目送队长离开,一脸蒙。此时子轩奶奶凑了上来,说,你姨心里堵啊这是。
咋了,谁招我姨了?
当叛徒了有人。
余立的心冒到了嗓子眼。她瞟向四周,花卷奶奶那壮实的后背早已不见踪影。子轩奶奶的注意力,压根儿不在余立的脸上,她自顾自说道,是淘淘姥姥。
就是……蔡处长的丈母娘?
对。
淘淘姥姥是舞队里的老人了,余立虽和她打过不少照面,但也只是点头之交。余立从未将她列为目标对象。一来,这老太太劲儿劲儿的,不单余立不喜欢,子轩奶奶也曾私下说她跩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再者,这位淘淘姥姥还有另外一层身份,那就是药监局蔡处长的丈母娘。虽说北京的处级干部,多得俯拾即是,但余立还是对只闻其名的蔡处长怀有一颗敬畏之心。别的不说,光是一顶药监局的帽子,就能让余立他们老板敬如亲爹。
子轩奶奶告诉余立,这淘淘姥姥上个礼拜户口从老家迁来了北京。叫什么来着?子轩奶奶回忆了半天,最后经身旁两位老姊妹提醒,才说对名字,投靠子女落户。
这好事儿啊!余立感慨道。
嗐,沾了个独生子女的光也就是。住在这几个院儿的,谁家儿子闺女不是个北京户口,凭啥就她能来啊?但你说落户就落户呗,你为啥还投奔人家舞队呢?唯恐全天下不知道你是个北京人了。要放在战争年代,这就是叛徒。
这啥意思,跳个舞还扯上民族大义了?
人家瞧不上我们,去“玉兰舞队”啦。徐果果姥姥路过念叨道。
就因为这,就走了?
身份不一样了呗!子轩奶奶冷笑。按理说,对面舞队有子轩他爸爸单位的老领导,我还没去攀关系呢,她倒先去了。她走的时候给伊伊姥姥撂狠话了,我估计。伊伊姥姥对这事儿看得重,要不然也不能这么气。还不知道吧你?她俩是老乡,最早就是她带伊伊姥姥进队的。后来淘淘参加足球队,踢完球得吃营养餐,备餐和我们跳舞的时间撞上了,她姥姥就退了两年的团,在家做饭。两年不来跳舞,和她的关系就淡了。
余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子轩奶奶搂过余立,说,咱说些喜庆的事儿,你学历高,同学多,又是学理科的,身边有好小伙子吗?子轩还有个姑姑,我亲闺女,叫孔思,在北京当老师,三十大几了,还没结婚。
人家余立身边有好小伙子,早自己留着了。一旁的小汤圆姥姥打趣道。
岁数学历啥的不重要,关键是要有爱心。我就是担心我这闺女,你说到时候我岁数大了,怎么给她带孩子呀?
姨,咱才不老呢。余立凑上脸,我瞅着您这气色最近挺好,是不是用啥补品了?
嗐,我还真没用,我给我闺女用了,天天熬夜加班的。说起你这个保健品来,我还是得谢谢你啊。
客气啥!回头您跟我姐说,那药包别浪费了,真是好东西。咱这亚健康的,调理调理,好使。他们有不健康的,也好使。听说,连中风的老头用完这药包,都能站起来。
8
在余立做此发言后的四个小时,一千零八十公里外的淞州,颜大全中风了,中得很突然。
老胡头告诉余立,那天颜大全的手气从早臭到晚,快散牌时,却摸上来把清一色的地胡。
啥清一色!立啊,别听你胡大爷瞎嘞嘞,我也是目击者,你爸摸的那是天胡。同样在场的老白头连蹦带跳地纠正道,老颜头这心态,光一个地胡不能给他干抽抽了,咋说都得是个天胡!
淞州二院的病房里,余立背对着他们的慷慨激昂,给颜大全擦着嘴。她手上动作很轻,心里却骂得很重,给你俩老棺材瓤子能的!有工夫在这儿叽叽喳喳,咋不算算这天胡,你们一家该掏多少钱?
这会儿的颜大全,已经退至普通病房。整个人虽说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也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用唯一好使的左手,攥着余立的手,嘴巴哼哼呀呀翕动着。
余立一个字也没听明白,颜大全的哈喇子倒是流了一下巴。
老颜哪,你放心吧,你闺女都听懂啦。
是啊,立她不能放下你不管。
颜大全明明啥也没说,两个老头在病床前都代他说了。
余立顿感肝火燥热,便转身离开病房,下楼点了支烟。烟是余立下高铁后,在淞州站前买的。原来六块一包的桂花长白山,没想到时隔多年,已经涨到了八块一包。在北京时,小吴不准她抽烟,余立也就别别扭扭地把烟断了。刚回淞州,那久违的烟又被余立拾了起来,因为她深知,自己这趟回来应当难过,而抽烟能使人难过。
吞吐之间,余立用僵硬的手指在手机里的通讯录上扫过。她还没把颜大全中风的消息告诉小吴,她怕自己承受不了多嘴的后果。她又看到了花卷奶奶的名字,商定好的药包,她已托同事发了快递。富婆也是爽快,产品没到,五千块的货款就转了过来,附带一条语音,感谢余立帮她拿到的折扣价格。余立还看到了伊伊姥姥的名字,自打上回广场一别,二人再未见面。
余立正要掐烟,伊伊姥姥的电话应景地响起。余立盯着屏幕,始终没接,但也没舍得挂掉。
得知颜大全中风的时候,余立刚回到出租屋,正在列来年的计划。电话那头的声音连滚带爬,老胡头问余立同不同意溶栓。余立答好。老胡头又让余立赶紧回来。余立再答好。老胡头还让打些钱来。余立接着答好。余立账户里的余额不多,她打算从信用卡里贷些钱,打给老胡头,好让他签字溶栓。操作至最后,在确认转账的密码框前她迟疑了,斟酌片刻,她说服了自己,这笔钱颜大全会还给自己的。
溶栓还算成功。医生告诉余立,每年淞二院神经科那么多脑梗老人,颜大全算是幸运的,偏瘫和失语,基本都能恢复。只是时间慢点儿,咋说也得个两三年。
余立一惊,半天没说话。
医生握起茶杯,摇着头向漂浮在液面上的茶叶吹了吹,说,听他们说你在北京,你可以拿着你爸的病历,上北京找个专家问问,兴许人家有招呢。
9
余立在医院伺候了颜大全七天。
这期间,来医院探望颜大全的人不少。大家看到余立,无不感慨,你看看人家这闺女,有几个能做到立立那样式儿的?听闻此话,余立还是不露齿地笑笑,一如从前。
七天之后,余立便回京了。
临行前,她先是把颜大全接回家,又用他的退休金请了住家护工。一番商定,一千块先伺候个十天。
十天之后咋整?护工问。
余立把两包挂面塞进护工手里,笑道,不能差你钱哪。
余立着急回京,原因很多。有小吴的,有韩队长的,当然也有颜大全的。
颜大全的片子和病历,在行李箱里铺了好几层,可回到北京的余立依旧挂不上任何与之相关的专家号。听淞二院的医生介绍,看颜大全这病,在北京数天坛和宣武医院厉害,都是个顶个儿的专家。要是这种专科医院挂不上号,去全科的也行,比如协和或者301医院。
网上的号抢不上,余立决定趁还没到元旦放假,去现场碰碰运气。301医院离平时跳舞的甲45号院不远,余立时常路过。但她并不想去,她不能落个笃信医生的印象。毕竟舞队老人的定点医院多在此地,难免碰上。相较之下,协和就方便得多。
余立从东单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周围满是辞旧迎新的氛围。一朵朵的红色,映着天空的萧瑟,甚为刺眼。她守着协和医院的大门,搓手跺脚溜达了半天,也没寻到任何黄牛,反倒被保安好一番盘问。
跩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当保安真是给你屈才了!余立在心里还嘴道。骂归骂,也只得离开。没走两步,她一瞥眼,看到了东单文化大厦。
在大学毕业校招时,余立曾中意过这里的一份工作。那是一家来自香港的教育公司,人力嘴里中文和英文对半输出,招聘有Marketing(营销)背景的学生。余立学的就是市场营销,专业对口。经过两轮面试,那家香港公司并没有留下这个四级没过的女孩。
余立仰起头,远远凝望着东单文化大厦。今天的阳光依旧铺在玻璃上,很亮。
回去的路上,余立决定给伊伊姥姥打个电话。
在淞二院病房的那几天,伊伊姥姥给余立打了很多电话。余立没接,也没扣。她不知道怎么接,也不知道怎么扣。她想就这么拖着,直到攒好和伊伊姥姥说话的力气。
闺女,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急死我了!前几天冬至,想让你来家吃饭,好和你说个事儿。饺子我都包好了,酸菜鸡蛋馅儿的。
姨,真不好意思,我……
咋了,又出差了?出差也不能不听电话。
姨,我前两天搁老家呢。没啥,就我爸,病了。
呀,啥病啊?
中风。
现在人咋样?
脱离危险了,就是身边不能离人。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自己没啥事儿吧?
我能有啥事儿?我合计着,拿我爸的病历片子,来北京给专家瞅瞅。
啥科啊,医院用找人不?
神经科。姨,不好挂啊。我刚从协和出来,都没号。
你等着,我去给你问问。咱舞队沛沛奶奶,他儿子媳妇都是301的医生。
那太好了!太好了!
对了,正事差点儿忘了。那啥,你不是认识发明药包的公司吗?给子轩奶奶也整一套。她这人,自己不好意思和你说,非让我来。走优惠价啊。
嗯哪!
一瞬间,余立有感老天跟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定是她对颜大全的好,让神仙动容了,善有善报。但一想到这些药包,是用颜大全的中风换来的,她的舌根便开始发麻。要是这些药包真能治病,该多好呀!余立暗自唏嘘道。
10
黄牛所要的挂号费,远超余立的心理预期。她一咬牙,决定去抢特需专家号。
余立定好一组闹钟,只待午夜一过,所有人都睡去的时候,在屏幕的这头,奋力做一番关乎生命的最后挣扎。
午夜将近,余立踮脚站在床上,手心沁满了汗。十二点的分针,似是一声发令枪,将同病相怜的有缘人,招揽于此。预备——跑!如此宏大的阵仗,不为别的,只为抢夺一张康复游戏的入场券而已。
待完成支付的时候,余立仿佛被抽干了,一个趔趄瘫倒在床。她闭上眼睛,看见了自己念小学的某个冬天,跟栗子有关的冬天。淞州最好的糖炒栗子就在颜大全单位对面。那时候,隔些日子,颜大全就会拎一包栗子回家。白华一边埋怨颜大全惯小孩,一边对余立吆喝,以后一定要孝顺颜大全。颜大全笑笑,一个劲儿地说这有啥,排队就当锻炼身体了,闺女懂事儿,不用老说。余立日后不爱吃栗子的根源,大抵就是源于此,那一个个手剥栗子的夜晚,栗壳的每一声闷响,都像是余立的哀求,别再买了,我不爱吃。可是余立必须吃,而且要全部吃完,这样大家才会高兴。
第二天一早,睡梦中的余立被伊伊姥姥的电话惊醒。伊伊姥姥告诉余立,下午拿上颜大全的资料,去301的神经科,找一位朱主任。
余立蹦下床,谢声连连。
这朱主任啊,是沛沛她爸大学同学,关系老好啦。人家今天是放假值班,咱才能插上个空。伊伊姥姥叮嘱道,那啥,这两天,别忘了给子轩奶奶送趟药包。
电话结束,伊伊姥姥的货款到账,短信如约而至。整整五千块,转账时间上的一月一日赫然在目。余立扑哧笑了,她居然错过了跨年,错过了许愿。
余立背上颜大全的病历资料,一头扎进了北京的元旦。她决定先去高碑店买货,看病和送货争取一趟完成。新年的公司空荡荡的,居然有种世界末日前的荒凉。余立望着展板上那张“虎狼之师”的合影,相片里的自己,懵懵懂懂,却笑得灿烂。
一番折腾,余立到甲45号院的时候,已是下午。她和子轩奶奶约在小花园见面。
姨,您回头和我姐说,要是用得好了,再找我。
子轩奶奶的笑容很假,假到余立知道她有话要说。
小余,有些话其实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但你也知道我这性格。
没事儿,您说。
这保健品,不是我买的,我更没用过,是伊伊姥姥出钱让我收的。她听花卷奶奶说,你走这个有提成。
余立眨眨眼,用笑容来掩饰词穷。
她不在北京待了,临走前想帮帮你,但又不好和你直说,就把我推出来了。
我姨,她这是要去哪儿?
回老家。我就知道她肯定没和你说。她这人就这样,有头没尾的。伊伊她爸从非洲调到澳大利亚了,准备把全家接过去,她姥姥在北京待着也没用了,不回老家去哪儿?
去医院的路上,余立几次想给伊伊姥姥打个电话,却依旧不知该怎么开口。问问她为啥买产品?余立没这么厚的脸皮。和她好好道个别?余立又怕人家不需要。
301医院分东西两个院区,余立去的是东院区。余立按照保安的指引,在七层的一间诊室找到了朱主任。他正在和两个年轻医生盯着电脑,讨论些什么。
余立等他们忙完,一套寒暄之后,便递上颜大全的病历和资料,开门见山地问道,医生,您看这个情况,得多久才能恢复正常?余立问这话时,想起自己那没列完的新年计划,逐渐涌起哭腔。
朱主任眉眼平静,没有作答,只是把片子夹在观片灯上。颜大全的“脑子”就这样被贴到了北京的专家的面前。朱主任看得很认真,余立试图从他的脸上辨认出些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他平缓的呼吸声。
朱主任看完所有资料,余立也终于等来了宣判。朱主任说,所有人都这么问,但我真没法回答。这毕竟是脑损伤,和其他部位还不一样。你爸爸的恢复,取决的因素太多了。
没有个时间线吗?
我不敢和你瞎保证。
不是,不是保证。您见多识广,就是以您的经验,相同的病例,都是多久恢复的?
少则三个月,多则三年。
那,您看年前能恢复吗?
朱主任摇摇头。你也是熟人介绍来的,咱就实话实说。我现在能看到的,不乐观。另外你后面和康复师打交道,肯定比我们多,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康复师,都不会给你打包票,说这个病人在我手里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会好。只能说,一个月完成一个小目标,给病人时间和耐心。
这不耽误事儿吗?余立抹着脑门,撑出两层浅笑,唉,这可咋整?我在北京有正经工作,忙得连自己都顾不上。为这事儿,难不成我还得回老家伺候他去?
朱主任合上病历本,盯着余立的眼睛,那双瞳孔仿佛能把余立的绝望看穿。他说,病人的家事,按理说我们连建议都不该给,但我看你和我闺女差不多大,我就多一句嘴——我问你,假如脑梗的是你,你觉得你爸会怎么做?
余立笑了。
301医院在五棵松地铁站的把角,对面就是京西最大的下沉购物广场,它们之间隔着一条复兴路——当然,本社区的居民更愿意称之为长安街。长安街上的五棵松,据说是清代提督邵瑛墓地上的五棵松树。余立走出医院,天已将黑,长安街上的车辆散发着热气,都堵着不动。街的南侧,路灯之下,路人三三两两。此刻的余立,一个不留神,被红灯截在了马路中间,进退不得。左拐的汽车,一辆辆都开得着急忙慌,余立贴紧着路中的护栏,躲避着车上这些有家的人们。
老李,我屋里有点事想麻烦你,你和单位通下子气,我想过了,明年返聘我就不参加啦!一阵沙哑的声音飘来,欢快而柔软。余立循声回头,是和她并肩被困在路中间的一位穿红大衣的老太太,正对着手机哈着雾气。这身红大衣,今天下午,余立在医院的扶梯上见过。
为什么事不参加?嘿嘿,我姑娘生伢啦!六斤一两,是个小千金。大名还没起,她是元旦生的,我们小名就叫伊伊,“伊始”的“伊”,怎么样,好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