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篇小说《泅渡》出版后,得到了各方好评。由之带来的名声,使我在圈内立住了脚跟。县文联特为我组织了一场作品研讨会,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同为作家的严成。
严成的大名在圈子里如雷贯耳,但这么多年来我竟未曾有机会同他见一面,实在是太失败了。会议开始后,主持人即文联副主席说了许多言过其实的话,他将我的小说定义为难得一见的精品,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的重大成果。我惭愧地低下了头,可心里别提有多受用了。然而正在这时,严成突然插话,摆摆手说,我不敢苟同汪副主席的观点,我甚至觉得他说得含蓄了,简直埋没了这本惊世佳作,岂止是世界罕见,这简直是宇宙罕见啊!
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讽刺,但没有谁真正在意。汪副主席哈哈一笑,随机话锋一转,当然,严老师也是我们的重要作家,虽然这些年不怎么出书了,可以前的作品也都是光芒闪耀,是留得住的精品啊!听汪副主席如此说,严成多少有些窘迫。他一拍桌子,正色道,我最近在写一部大作,到时吓死你们。
我们又哈哈笑了一番。
会毕,我应付了几个热心读者的追问,打算走时,严成走过来拦住了我。他刚才贬损我的作品,我心中颇有怨气,如今他像没事人一样款款而来,实在让我恶心。我把头一拧,假装没看见他,推开椅子,大步而走。他在后面喊住我,老顽,不必如此小气吧!我猛地转过身,环视了四周一圈,装作才看见他的样子,说,严大作家,还没走呢。他握住我的手,说,刚才若有冒犯,还请海涵啊!我说,怎会怎会。他说,不过说实在的,你写得真不怎么样,我也不是针对你,我是觉得你们写得都不行,说句难听的,都是垃圾。我才平复下来的火气又一下子被点燃了,刚想发作,他又说,你也不要生气,生气只会证实我的判断,但我还是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能写的,是能写好的,这也是我今天拦下你说这番话的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你只要读一下我最近在写的一部小说,你的写作就能更上一层楼。我心想,去你妈的,凭你也想教训我,你够格吗?他看出了我的不屑,说,我知道你不会服我,甚至在心里鄙夷我,可说实在的,我比你们写得好多了,简直云泥之别,我写的那才是真正的小说。我已经没有心情跟他废话了,连基本的人情都不想维护了。我说,是是是,你写得牛,你他妈天下第一,你比马尔克斯牛。严成摆摆手说,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激动只会让你显得没底气,我前面说了,之所以跟你讲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可以进步,你要是想突破,就得看我的这部小说。我没有说话,实在不想多言。他说,我晚上会把它发到你的邮箱里,你看完定会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仍未说话。他拍拍我肩膀,将手中的一本我的小说随手丢进垃圾桶,说,记得看邮箱。末了,扬长而去。
我长舒一口气,感觉如释重负。回到家中,余怒未消,接了杯水,一饮而尽,身上竟沁出了一层细汗。坐在书桌前,打开前天开始写的小说,却毫无头绪,索然无味。
正在这时,妻子走了进来。她的手搭在我肩上,随意浏览着电脑屏幕。见妻子进来,我多少有些不太自然。这种不自然几乎是生理上的。我说不清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突然有天,我意识到自己对同妻子的近距离接触感到很不自然,是一种生理性的抗拒。难道是我不爱妻子了吗?我仔细想想,好像也说不通。我和妻子虽说不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也是一路风雨携手相伴走过来的,可以说是举案齐眉、感情甚浓。这么多年,我俩也一直忠于感情,谁都没有过多余的心思。因此,我对妻子很是愧疚,总感觉亏欠于她。但是这种情况仍未得到缓解,最近大有严重之势——我感觉我有些不想见她。我难以形容我的感受,我很爱她,可我不想见她。我想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是否也有此种感受?我不敢问。我觉得自己很窝囊。后来,我大概想明白了一点,我想,那可能仅仅是因为我们太像夫妻了。
妻子睡下后,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为了不吵醒妻子,我轻手轻脚地穿上鞋,走出屋外。坐在书房椅子上,我长叹了一口气。我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叹气,这毛病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打开电脑后,我猛然想到,妻子会不会也还没有睡着,是在装睡?她不愿喊住我,和我轻手轻脚不想吵醒她是否出自同一心理?想到这儿,我忽觉悲凉。我们如此相爱,我们在害怕什么?想起早年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场景,说一对恩爱的夫妻躺着睡觉,睡了好几个小时,都未睡着,但彼此都以为对方睡着了。丈夫躺得难受,刚想翻个身,床便咯吱一响,丈夫立马不动了,怕吵醒熟睡中的妻子。妻子也怕吵醒丈夫,一直维持着那个难受的姿势。于是,恩爱的夫妻眼睛睁了一夜。
想罢,我立即起身,悄悄走进卧室,径直挪到妻子枕前。黑暗中,妻子闭着眼睛,鼻息细碎,笑容甜蜜。我又悄悄走出卧室。我在想,妻子会不会在装睡,她会不会在我关上门的那一刻,突然睁开眼睛?
我打开邮箱,果真有封邮件,是严成发来的。内文写着:问候老顽,废话不言,请看附件!附件是一篇几百字的短文。没有标题。如下:
男人再度惊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孤岛上,周围是目光穿不透的雾霭,没有人烟与生气。包围他的,不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言明的东西,而是无边无际的空无,是什么都没有的那种空无。男人缓缓站直,打量四周,脚下忽觉一阵绵软。男人这才意识到是在自家的床上。男人一脸蒙。他爬下床,却一个趔趄,直接摔在地上。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俯身看去,是一个跟手臂一样粗的小洞。男人凑近洞口,看见洞已经被穿透了。难道是邻居装修不小心将天花板打穿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把头伸到洞口上面,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自洞口向下看去,看到的不是楼下的邻居,而是深不见底的空无。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根据地板上的纹路和仅剩的一面墙上的装饰,他断定他是在自己家里。可其他东西呢?为什么就只剩下这间卧室了?就连这间卧室也只有一面墙和一张床了。就好像宇宙中的一堵墙、一张床、一个人。就好像宇宙中只剩下了一堵墙、一张床、一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消失了。
读到这,便没了下文。我有些云里雾里,不知他要写些什么。难道是写世界末日?灾难带走了所有人,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如果真是这样,后面大概率就是荒野求生或者文明重建。在孤寂的荒岛上,食物不足,前路茫茫,男人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克服重重困难,在荒岛上硬是坚持了数十年,无意间发现了过往的军队,终于回归社会。当然,要是出现女人,那必然将是文明重建。世界末日,人类灾难,人畜鸟兽皆灭绝,放眼四海,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男人靠着聪明才智,排除万难,攻克艰险,获得了重建世界的材料。有天,男人外出,无意间遇见了同样遭遇的女人。两人开始互相警惕,说不定还会有场交战,但最终还是走到一起,再创人类文明。再或者,是乌托邦题材。男人有天在小小的地上转圈时,无意中踩到了什么开关,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随之打开。男人走入,发现那里真是良田美景,屋舍俨然,完全是另一种风光。这里的人按需分配,实现大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脸上挂满笑容。又或者写得扯了,沦为网络油文。
坦率地讲,读罢此文,我稍稍松了口气。什么大书牛文,不过纸老虎唬人罢了。此等文章,吓吓小学生都够呛,还敢来教训我?我点了支烟,回复邮件:文已阅完,立意是好,但只有立意,后面内容跟随不上,恐也只是辜负了立意。我们写作,最重要的是解决怎么写的问题。我不知道你开头整这么一出是何用意。当然,如此说,你应该高兴,连同行都说不清你要干什么,说明你已经成功了一半。不过话说回来,后面也就那么几种走向,希望你不要落入俗套。此外,我还想多说一句,前文铺垫得太啰唆了,读者不是傻瓜,你那几大段文字,两三句就可说明。这是作为朋友与同行对你的真诚忠告,勿烦!期待你的后文!
回复完邮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烟也燃尽。这会儿想必妻子已经熟睡,说不定正做着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我也去睡吧,虽然不一定能睡着,但也得睡,这是一项必不可少的程序。我站起来,关了书桌上头的灯,把椅子推进桌下,借着窗帘翘起的一角,看见外面漆黑如墨,连路灯都没有亮的。
正往外走时,电脑忽然闪了一下,叮咚一声,显示有新邮件。几乎没作迟疑,我又坐回桌前。是严成发来的:深夜叨扰,冒昧冒昧,你能在第一时间去看我的小说,我很高兴,当然,我高兴不是因为你看了我的小说,而是你有上进求知的野心。所以,我很高兴,也可以说是很欣慰。我的这个小说必然不会是你说的那样,这点毋庸置疑。我说过能让你醍醐灌顶,就一定会让你茅塞顿开。至于你说的文章啰唆,我不敢苟同。现在,人们正处于一个没有专注力的时代,没有理解力和理解欲望的时代,我们必然要啰唆。我们不啰唆,就会被一带而过,什么都留不下。因此,不但要啰唆,还得啰唆个没完,啰唆出花样。由此可见,你的文学观也已悄然落后,长路漫漫,还有很多功课要补。希望你能从我的小说中获得启发。后文已贴在附件,望你拜读!
男人想朝着看不见的地方走去,可卧室边缘就是悬崖。准确地说,不是悬崖,是空无。自卧室地面边缘向下看去,是深不见底的空无。男人啐了一口痰,痰一会儿就没了影子。他坐在床上,无奈迷茫,对自己的处境大为困惑。那么,妻子呢?妻子去了哪里?男人这么想时,却记不起妻子的模样了。妻子长什么样子,他似乎忘记了,完全想不起来。头脑里有的只有“妻子”两个字和一团黑影,别的什么也记不起来。正这么想着时,床后面那堵仅剩的墙也消失了。这种消失,不是坍塌,不是轰然倒地,而是突然不见了,没有一丝预兆,没有一点声响。男人回过头时,那堵墙已经不在了,就好像那儿从未有过一堵墙。男人惊讶得口呆目瞪,隐隐感觉后背发凉,身体打战。他足足愣了十几分钟,才缓过神来,重新坐到床上。床会不会也消失呢?这个想法一产生,男人就吓了一跳。他连忙爬起来,使劲捏了床几下,确定床还实实在在地存在,没有消失。可地下的那个孔洞好像比刚才大了一圈。
接下来的几天,还算平静,没有东西消失,仅剩的一块地面、一张床,和男人自己,都没有变化。只是这种日子太过无聊,比关禁闭还难受。关禁闭你还起码知道外面是热闹的,关几天出来照样可以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然而现在,他面临的是绝望的平静,死一般的平静,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是茫然的。男人时常坐在床上发呆,除了床,他哪儿也去不了,属于他的只有那么一小块天地。这里是一个混沌的空间,时间也消失了,不知早晚,躺一会儿和躺一天不知哪个更长。男人想到了死。这种想法让他兴奋,这是目前能打破僵局的唯一的办法,可以一劳永逸地解脱。男人兴高采烈地跳下床,好像买彩票中了五百万。他迫切地想杀死自己,亲手宰了自己。可问题随之而来:如何杀死自己?男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在小小的地面转来转去,寻找可以自杀的工具。但别说刀了,连个尖锐的东西也没有。男人绝望地瘫在地上,万念俱灰,难道连死亡也不能自主决定了吗?
忽然,男人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跳起来。他想到了床架,准确地说是床头,即高起的可以倚靠的那部分。他扑到床头,只见红色实木闪闪发光。男人摸着光滑的表面,敲敲坚硬的木头,说,就是你了,一定要一下子把我杀死,千万不要来第二次,拜托拜托。为了增加死亡的成功率,男人将床稍稍向地面中间拉了一点。男人退后数步,直到站到地面边缘。男人突然猛冲,额头砸在实木床头上。在那一瞬间,男人心想,这下死定了。却只听见“咣”的一声,男人疼得在地上打滚,并没有死去,额头也只是破了一道口子,落了几滴血。疼痛未消,他颤抖着站起来,准备再来一回。他想,上回也许是角度偏了,额头撞在了床头边缘的弧面上,减弱了撞击的力度。这次定要找准角度,使额头正中撞向床头边角的最高点。男人再次踱至地面边缘,向手心啐了两口唾沫,做出俯冲的架势。突然,他的脚猛地一蹬,整个人飞了出去,如离弦之箭、出膛之炮,额头砸向床头高处。在二者接触的一瞬,整个床剧烈颤抖,几近散架。而男人像突然变道的子弹,再次飞起,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重重摔在地上,满脸是血,一动不动了。
读罢,我忽觉心悸,鼠标往下一拉,确定是没下文了。纯粹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我点了支烟,在回复框里写道:已阅,此章较之上篇,虽有亮点,但也没到让人为之一振的地步,说实话,平庸至极,乏善可陈。而且,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不交代男人的生死,就戛然而止。如果,这纯粹是悬念,或者吊读者胃口,倒也可以理解,怕只怕是你后面没有想好如何行文,才草草收场,这也是最要命的。可以看出,你已经渐入佳境了,后文定要揭示主旨,愿你不要让我失望。期待你的后文!
回罢,我靠在椅子上,期待严成发来后文。但半小时过去,邮箱仍悄无声息,我不得不回到卧室。妻子熟睡,蜷成一团,像一只过度肥胖的土拨鼠。我轻轻钻进被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窗帘半掩半开,依稀可见屋外的强光。屋子空寂,没有妻子的声音,想是她去上班了。我不上班已有多年,早忘了上班的滋味,作为一个几乎与社会脱节的人,时常感到不安与虚无。如果不是有妻子作为我与社会的连接,我恐怕早已社会性消失。
正这么想时,妻子走了进来。她一身工作装,精明干练,说,还没起呢。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又出去了,卧室再度成为我的天地。我穿衣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妻子已备好饭,招呼我入座。她说,妈早上打来电话,说身体不舒服,你抽空带她去看看。我点了下头。我和父母那边已经好长时间不联系了,日常的互动几乎为零,如果没什么大事,我们都不会主动联系对方。我们应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变成了最陌生的人,这种夹杂着血缘与亲情的陌生,让人感到悲凉,也让人绝望。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都不想再麻烦对方,连日常的寒暄也成了一种负担。最后,连这种寒暄也消失了。
吃罢饭,妻子通常会小憩一会儿,再去上班,由我收拾碗灶,料理家务。等我收拾完毕,妻子早去上班了,室内再次变得空寂。孤独如雨,洒溢四壁。这种孤独,不是寂寞,不是想和人说话,不是无聊,更不是空虚,而是一种纯粹的孤独,一种被逼着孤独的孤独,一种无可奈何的孤独。
我来到书桌前,打开邮箱,严成尚未发来后文,想必他还在构思。虽说写作是场冒险,但也得有个大致的方向。没有明确的指向,只一味横冲蛮干,势必用力过猛,后继无力,猝死半途。严成恐是此种情况,且看他后续如何。我打开前两天开了头的小说,继续写作。等到日头偏西,夕阳斜在书桌上,严成还未发来后文。
一连三天,严成都未发来后文。即便是叫蚂蚁写,也该写完了。一天就是写上一千字,三天三千字,也该发来了。怎么回事?难道严成是在故意戏耍我,要看我被耍得团团转的蠢样?若是这样,那他真的卑鄙极了。我给严成打去电话,想问他到底发还是不发,有什么难写的,你的故事走向无非那么几种,无论哪种,尽快发来,如此吊我的胃口,是何居心?如果你实在写不出来了,大方承认又能怎样?实在不行,你胡诌个结尾出来,我又不会笑你。我们写作最大的美德,并不是写好,而是写完,望你有点起码的职业道德,速速写完,快快发来。若你果真是为了耍我,算我眼瞎,没看清你这蛇蝎小人,咱俩从此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电话只响了数秒,即被挂断。我又连打了几个,皆未接通。不甘心的我将上面的话敲进邮件,发了出去。没过几秒,严成回了邮件,只有冷冰冰三个字:正在写。
什么垃圾玩意,短短劣文,还需七八天,真是平庸至极。还妄图教训我,真是狂妄自大!
接下来的几天,严成还是没有发来后文。我等得实在焦急,这件事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使我整天心烦意乱,焦躁难安,简直像得了多动症。我根本无法静心做事,满脑子都是严成的小说。好小子,你戏耍我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你真的把我耍得团团转了。我给严成发去邮件:严兄安好!你的小说已经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的故事,看在咱同道的份上,今晚务必发来后文,算我求你。我将承认你的小说让我醍醐灌顶,受益颇深。我将承认你是当代最牛的作家,是21世纪最耀眼的明星。只要你于今晚12点前发来你的小说,一切好说。严兄,算我求你。你的故事有无限的魅力,有勾人心魂的魔法,没有你的小说的拯救,我将癫狂,我将发疯!求你于今晚12点前一定发来,我将睁目不眠,坐在书桌前硬等、死等。
一直等到翌日天明,严成还是没发来后文。迷迷糊糊中,我看见窗外亮了起来,红色的朝霞照得世界鲜血淋漓。我抿了一口浓浓的茶水,一种如砂纸打磨般的苦味在我舌头上跳跃,使我身上漾出一种木木的坠感。我忽地生出一腔怒火,咬牙切齿,拿起桌上的茶杯重重摔了出去,大喊,去死吧!
啪的一声,茶杯摔碎了,在墙上留下一抹向日葵模样的印迹。世界重回死寂,如大雾般凝重。我气喘吁吁,发抖不止。
正在此时,妻子闯了进来,用手捅了我一下,说,磨叽啥,收拾啊!我不想跟她吵架,但此时实在憋闷,怒火像点燃了引信的炸弹,不得不爆发。我一下跳了起来,说,干啥?要死了吗?妻子直直地瞪着我,眼角欲裂。她一把推开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不想过了早说,这样是演给谁看啊?这么委屈自己干啥,不过了拉倒啊!我没说话。妻子立在那儿,气得浑身颤抖,胸部急剧起伏。她冷静了一会儿,说,老顽,你说句实话,是不是没感觉了?我没说话。她一下扑过来,扯着我的脖颈疯狂地晃,说,你说!说!说呀!我一把推开她,说,说这个还有意思吗?她忽地松开我,不待我反应过来,又挤在我面前,连撕带打,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一把推开她,说,你知道啥,别胡闹了成吗!她打得更狠了,我感觉脸上裂开了十几道口子,伤口处有风吹过的酥麻感。我一下推开她,站了起来。她后退数步,摔倒在地,趴着大哭开来。我跨过她,甩门而去。她伏在那儿,哭得更大声了。
晚上回到家,已是八点半。妻子已吃罢饭,歪在沙发上看剧,看见我进来,只盯了一眼,头便转向了别处。饭菜在餐桌上罩着,等着我去吃。我看向妻子。她靠在沙发里,安安静静的。我绕过妻子,走进书房,坐在书桌前,打开邮箱。真的有几封邮件,点开,却发现是之前投稿的杂志的退稿信。严成那栏没有新消息。
被当头泼冷水,我心中的火焰霎时熄灭,一下瘫在椅子里,感到万念俱灰。突然,我心里一股莫名的怒气猛然高涨,我扑到电脑前,打开邮件框,写道:伟大的严大作家,您的小说不用发来了,发来我也不会再看,您笔笔是金,字字是宝,别浪费了您的金笔宝字,您还是憋着它们,让它们在您的脑子里下蛋产卵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看您的小说了,即使您写出了21世纪的伟大篇章,我也不会再看一眼。您的小说适合装在肚子里,那就让它们自己去发酵吧。我等凡夫俗子,不配看您的神作大文,您还是留着自己欣赏吧。说不定哪天您就一飞冲天、名扬四海了呢!请别再来烦我,勿扰!
发罢,我坐回椅子,深呼吸,以平复心情。肚子适时叽咕几声,该去吃饭了。我转过身,向屋外走去,邮箱忽然叮咚一响,是严成发来的邮件,后面贴着一个附件,想必是小说。内写:有点忙,附件是后文。只此几字,冷若冰霜。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看,想着看了是不是太没骨气,但最终还是看了。如下:
男人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回到了实实在在的家,看见了妻子,但没看清妻子的脸,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房子的四壁都在,客厅、书房、厨房、卫生间都在,窗外还有几盆花。男人笑着笑着就醒了。他忽地翻身起来,发现四面墙壁又回来了,眼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卧室,窗外还真开着几盆大丽花。他从床上跳下,来到客厅。客厅布置典雅,沙发、餐桌、电视柜,都是熟悉的模样。他又来到厨房,看见妻子在案板前切菜,妻子穿一件草绿色毛衣,多么熟悉的背影。他欣喜至极,忙唤了妻子一声。妻子随之转身。可当妻子转过身时,他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妻子成了一个无面人,脸上一片混沌,头发下面是一团无法穿透的迷雾。他怯怯地爬起来,试着一点点地挪向妻子,直到抓住妻子胳膊上的肉。他说,你怎么了,是搞什么恶作剧吗?妻子不说话。他的手颤抖着伸向妻子的脸庞,摸到的却是一片空无。他拼命地想,妻子长什么样子,可就是想不起来。蓦地,他感觉手里空了——无面的妻子在慢慢消失。她的身体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孔洞,起初是如针眼儿般的小孔,后变成碗口粗的大洞。最终,妻子整个人都消失了,就像她刚才从未出现过一样。还没等男人反应过来,紧接着,厨房也消失了。天花板上破了个洞,愈来愈大,地面也在急速消失,像点燃的炮仗一样向他逼来。他急忙往客厅跑。消失并未停止,还在蔓延,好像大火烧过麦田,狂风卷过原野。客厅也在慢慢消失,不一会儿,地面边缘就逼到了男人脚下。客厅也消失了。接着是书房、卫生间。男人无处可逃,只好跑到卧室,可这种消失仍在继续。卧室门自上而下一点点不见了,墙壁瞬间化为泡影。地面边缘自门口向床靠近。男人蜷在床上,瑟瑟发抖。等消失停止后,男人看见,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只有一张床、半块地面。
男人在床上僵坐了许久,无聊至极,想起撞晕后做的梦,忽觉安慰。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经历如此有意思的事了。那个梦几乎是他记忆里唯一有色彩的东西了。好多东西他都不记得了,倒是那个梦,唤醒了他的些许记忆。他靠在床上,品味起那个梦。在如此无聊的天地,想一想梦,倒是件有意思的事。可当他静下心来时,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那个梦了,只记得做了个梦,至于梦的内容,一点也没印象了。就好像被人突然关进了井里,脑海里只有一片黑。就好像那个梦的前面有一座大山挡着,让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山后的情况。心中的兴奋劲儿被当头泼了盆凉水,男人觉得愤怒。这种愤怒是对自己的愤怒,是对记忆的愤怒。他气恼自己为什么没有记忆,为什么想不起那个梦。越是气愤,他就越想记起那个梦。他躺在床上,冥思苦想,绞尽脑汁,简直想把脑袋像拧干毛巾一样挤出些记忆来,可记忆像见到猫的老鼠,逃得远远的了。
他并未放弃,挣扎了许久,终于记起点什么。是一面墙和床头柜。墙是白墙,床头柜是粉红色的,还是当年妻子亲自挑选的。正这么想时,身后长起了一堵墙,直直地从地下钻出来。床头柜也由一片模糊的粉色,现出了形状。这一幕,让男人颇感震惊,也深受鼓舞。也就是说,只要男人能想起哪些东西,哪些东西就会自行恢复原状。他说,我一定能想起来,我一定好好想。他琢磨了一番,决定先想妻子,让妻子回来,他就不用忍受寂寞了,而且妻子也会帮他想起更多的东西,厨房、客厅、小区、公园、城市、国家……一一都会想起来。男人觉得兴奋,简直合不拢嘴。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妻子。他如今的记忆只有那个梦。他隐约好像看见了妻子,看到了妻子踩着拖鞋的脚、穿着宽大睡裤的腿、有些发福的腰部……后面却记不起来了,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一遍一遍地想,嘴里默念:脚上踩着拖鞋,穿着宽大睡裤,有些发福的腰部,然后是……然后呢?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沮丧地睁开眼睛,扇了自己一耳光,眼皮还未完全抬起,又吃了一惊。妻子的半截身子立在地上,她踩着拖鞋,穿着宽大睡裤,一只手别在腰上,再往上,就没有了。像被削去上半部分的塑胶模特。男人又闭上眼睛想,摇头晃脑地想。男人想时,女人的身体正在慢慢地生长,长出了整个腰部,可长到胸部时,又停止了。没有头部的妻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男人万念俱灰地跌倒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眼中满是绝望与空洞。他感觉天在转,四周的气流顺着转动的方向搅动着。男人侧了下身子,眼珠一转,坐了起来。他想,既然梦可以传递记忆,那为什么不直接做梦呢?做梦不就好了,让记忆从梦里回来吧。想到此,男人又兴奋起来,急迫地躺了下去,想立刻就做一个梦。但由于兴奋,虽闭上了眼睛,还是未能睡去。他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情,给自己催眠,将自己放空。也不知过去多久,男人终于睡着了。可令人沮丧的是,男人醒来后,发现自己没做任何一个梦。他就那么干巴巴地睡了好久,没有一个梦光临他的睡眠。男人心想,是不是睡眠深度不够,或者心事太重,惊扰了梦神?男人深以为然。接下来的岁月,他努力放空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单纯的人,不想任何事,不掺入任何杂念。他有时候会睡很长时间,简直斗转星移,但无论如何睡,都未再做一个梦。梦神就好像从他身边消失了一样。
如此,又过去了漫长的岁月。一天,男人突然惊觉,是不是跟睡觉的姿势有关,会不会只有那个睡姿才能做梦?这样想时,男人便觉得此种可能性极大。一定有一个特定的姿势,是属于梦的姿势,只有睡出这个姿势,梦神才会光临。男人便拼命想做梦时的睡姿。首先不是在床上,是在地上。这点叫人疑惑,但每个人的生理构造不同,做梦的方式也就大相径庭,说不定只有睡在地上,才能做出梦呢。男人跳下床,躺在地上。问题又接踵而来,具体是什么姿势呢,侧睡,趴睡,仰睡还是蜷睡?男人有些纠结。还有,手该放在哪里?肚子,胸口,额头,还是地面?男人有些犯难。
男人绞尽脑汁地想着,恍惚想起了那时的睡姿。那会儿被床头撞飞,摔趴在地上。也就是说,是趴着睡的,右手被压在腮帮下面,左手甩在一旁,至于腿,右腿是弯曲的,左腿是蹬直了的。男人按照这个睡姿躺了下去,不久,便睡着了。
读罢,我没有回复,我突然间对这个小说没有一点兴趣了。男人会不会醒来,会不会做梦,会不会记起些什么……我没有一点想看的冲动。我默默关闭邮箱,关掉电脑,从书房缓缓踱出。
妻子迎面走来,说,有什么急事吗?我拍拍妻子的肩膀,说,作品上的事。妻子说,妥了?我说,妥了。妻子说,那快吃饭,我又热了一遍。说罢,她又去看剧了。我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她已扬长而去。我坐到餐桌前,大口吃饭。我忽觉悲凉,感觉身体正中出现了一个孔洞,孔洞正在慢慢变大。我会不会从我的记忆或妻子的记忆里消失?
这么多年了,我仍一事无成,至今未写出一部很牛的小说。我时常感到窘迫,感到绝望,感到有根鞭子像吆牛一样赶着我,我好像挣脱不开,又好像甘愿如此。我不知哪个是真实的自己。曾几何时,我脑袋里充满幻想,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是幻想的功劳。是它让我在无边的暗夜里看到了一点光亮;是它让我在荒凉的沙漠里寻到了一掬清水;也是它,让我在奔跑的路上忘记了归途,让我在幽邃的人间失去了温情。我时常觉得悲凉,时常感到无望,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从前的事也忘了大半。是啊,太遥远了,我已经记不起很多事了,有时候都忘了自己的存在。在那些遥不可及的瞬间,我充满了恐惧,看见自己一个人奔跑于黑暗之中,迷失在无边的荒原里。我怕我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我怕我墨守成规,一事无成;我怕我消失得太快,成功得太晚;我怕我和社会失去联系,和妻子的关系变得僵硬;我怕很多温情脉脉的东西消散于无形之中,怕很多僵硬冰冷的事物大行其道。太多东西从我眼前消失了,这么多年过去,我记住的东西太少,忘记的东西太多;我怕我再回首时孤身一人,黑暗笼罩。有太多时刻,我手脚冰凉,感觉身体慢慢变空,五脏六腑连同口鼻耳喉急急下坠,消失于无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毫无作为,唯一庆幸的是,我从未放弃做一场大梦的愿望。我知道梦神就躲在某个角落,托着织好的梦境,只等我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