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得自己爬起来。”张大力再次坐到话筒前,脑海里忽然冒出这句话。
多年前,还是孩童的张大力只要摔倒了,就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父亲每次都让他自己爬起来。但是,张大力趴在那里像个闷葫芦,不哭也不闹。“三岁看老,这孩子长大了不中用。”奶奶的话像她的目光一样刻薄又犀利。
奶奶死了很多年,她的预言基本准确。长大后的张大力身高只有一米六,又矮又小,作为一个山东人,完全跟彪形大汉不沾边,上学时还得了一个“张丫头”的绰号。他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上的是技校,三年后成了本地企业“佳佳日化”的一名青工。几千人的洗衣粉厂,一到下班,人群潮水一般涌出来,张大力就像融在里面的一撮粉末,无色无臭,无影无踪。
一直到上班多年,连孩子都上中学了,张大力的人生还是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如果硬要找一件,上学时当过两年校广播员勉强算吧。张大力学习中等,从没得过奖状,连加入少先队、入团也是第二批,但是,他有一个公认的优点——普通话说得好。虽然他的普通话带有一点东北腔,但在那个小县城里,已经是很高的水平了。初二那一年,校团委的老师把担任校广播员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他了。
现在想起来,那真的得算张大力的高光时刻。每到大课间和放学时,广播站里就会放起欢快的流行歌曲,然后是张大力播报的校园好人好事、班级新闻。这些稿子都是团委老师布置的,张大力只要在话筒前字正腔圆地朗读就行了。当张大力的声音第一次在校园上空响起时,老师和同学马上认可了这个有点东北味的声音。班里的同学看张大力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没人喊他“张丫头”了。不播音的时候,几个女生竟然跑到张大力的课桌边问东问西,还要点播想听的歌曲。一向不受重视的张大力脸都红了,局促不安,说话结结巴巴,完全没有播音时的洪亮流畅。这真是奇怪极了。
张大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坐到播音室的话筒前,自信一下子就来了。那个裹着红绸子的话筒仿佛有一种魔力,自己轻轻说的一句话,哪怕有些稚嫩,经过它的放大,也会在校园里形成巨大的回响,久久不散。如果字正腔圆地读一篇稿子,自己的耳朵隔着窗户都能听到操场上高音喇叭的鸣响,那声音,那气势,简直可以用雄浑来形容,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拿着老师准备好的稿子,他像电视里的播音员一样,用不紧不慢的腔调朗读着,从没有念错一个字,好几次受到团委老师的表扬。播音时,他会用余光看一下窗外经过的学生,当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时,很多人都会放慢一下脚步,下意识地抬头看看远处的喇叭,停止了闲聊。他们都在认真地听我读,发现这个事实后,张大力的心里充满了自豪。
神圣的播音室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只有团委老师和张大力有这个权利。当老师把钥匙交给张大力时,他感受到了沉甸甸的信任,心头一阵发热。下午放学后的播音结束后,张大力并不马上回家,而是一个人在播音室里收拾音乐磁带,整理新闻稿件,直到天色渐晚,他才背起书包回家去。
播音室和教室就像两个世界,一个世界里是自信的张大力,一个世界里是自卑的张大力。尽管校园里每天都回荡着张大力雄浑自信的声音,一回到教室,他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变得温暾、迟钝,毫无弹性。他害怕老师的课堂提问,一点到他的名字,他就紧张局促,站起来像个虾米似的低着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惹得老师用教鞭敲桌子,让他大声说。张大力的脸涨红了。在教室里,老师只关心学生成绩,不关心别的。
只有播音室才让他感到自在,甚至周末休息日,他也会一个人来到宁静的校园,走进播音室,坐在话筒前,默默地望着远处空无一人的操场发呆。在这里,他会想起一周来的很多事情。想象中,他舌战群儒,把平时不敢跟老师说的话、想跟同学争论的话,在心里自然地流淌出来,甚至自言自语一番,一会儿心里就舒畅了。播音室就像他的心灵小屋,藏着许多没有说出的话。
可是,两年很快过去了。毕业后的张大力再也没有机会接触到话筒了,偶尔梦见自己在校园里播音,醒来后心里便有一丝惆怅。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进入新世纪的时候,“佳佳日化”已成为本地最大的龙头企业,主要表现在规模大,人数已近万人,效益尚可,在领头人胡厂长的管理下,一切井井有条。
胡厂长特别爱开会。他不光开大会,还把会开到车间甚至班组。全厂大小几十个车间,每个月都有无数的会要开,主要是抓质量、促生产,制订的各类质量管理文件装订成册,人手一份。
张大力万万没有想到,胡厂长有一天也到他们车间开会了,而且让他重新拿起了话筒。想到这他就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一瞬间的心慌意乱。原因很简单,车间里出了一起不大不小的质量事故。
张大力记得很清楚,一天,车间紧急通知开会。会议室里挤满了人,胡厂长黑着脸坐在中间,一只手把玩着茶杯盖,半天不说话。大家提心吊胆地等他开口,等他咆哮,可是,他只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人们脸上扫来扫去,鄙夷的眼光掠过低头等着挨批的车间主任,最后落到小个子青年张大力身上,停留片刻,指着桌上的《质量安全管理手册》说:
“就你吧,你领着大伙学一学,从头到尾。”
张大力吃了一惊,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车间主任,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他明白,他的朗读有救场的意味,于是便将厚厚的《质量安全管理手册》捧起来,从胡厂长亲自撰写的序言开始读。一百多人挤在会议室里,安静得连一声咳嗽也没有。大家静静地听着,连胡厂长也眯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大家忽然发觉,张大力的声音这么好听。他平时说山东方言,朗读时用的却是普通话,略带东北味。大家都沉浸在张大力的声音里,胡厂长在序言中的谆谆教诲、对安全操作的各项要求,以前听着那么枯燥,现在听着这么顺耳。
张大力沉浸在朗读中,连有人给他让座都没有中断朗读,直到坐下后,朗读的声音突然放大,他才恍然发现,面前已摆好了一个话筒,裹着红绸子。
带着东北味的声音在会议室里更加雄浑地响起来。张大力抑扬顿挫,声如洪钟,淡定自若,充满自信。一百多人,屏声静气地认真听,车间主任还在笔记本上摘录着重要的字句。
整整半小时,张大力都沉浸在朗读中,直到胡厂长咳嗽了一下,他才识趣地停下来。胡厂长对张大力的表现很满意,他问了张大力的姓名,又问他对这起质量事故的看法。张大力没想到还要当众回答问题,一时语塞,他支吾了一会,忽然冒出一句:
“人不管在哪里摔倒,都要自己爬起来。”
胡厂长的眼睛一下亮了,愣了两秒钟,大声说:“看看人家,张大力,一个普通工人,都有这个认识、这个觉悟,你们要好好学习,好好反思!”胡厂长由此发挥,大讲质量的重要性,并要求车间自上而下认真整改,要“自己爬起来”,下周一,他还要参加车间的质量安全例会。
到了下周一,胡厂长没来车间参加例会,他的事务太多了。没有厂长参加,例会照常开。作为一项重要内容,例会的第一个任务是学习《质量安全管理手册》,让张大力接着上次的地方继续读。三百多页的手册,张大力上次只读了三十几页,离胡厂长的要求还差得远,胡厂长要求他们一字不落地读完,月月读,年年读,记到心里。
说来奇怪,自从厂长开过会以后,车间职工真的把“质量第一”放到了心上,连续多年没再出过类似的责任事故,年年被评为“质量管理模范车间”。在全厂表彰大会上,新任车间主任刘明春作典型发言,说:“我们每周的质量安全例会第一件事就是学习《质量安全管理手册》,这是我们成功的保证。”
从那以后,张大力成了车间例会上的领读人,每周一次,都由他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朗读《质量安全管理手册》以及各种安全事故案例,不断给大家敲警钟。会议室的桌子上也永远有了张大力的话筒。
很长一段时间,张大力感觉像是在梦中,甚至睡觉时,梦里的校园也变成了车间的模样,操场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车间的同事。
开会的时候,车间主任刘明春说完开场白,张大力轻轻敲一敲话筒,会议室里就霎时静了下来。一百多双眼睛盯着张大力,如果没有话筒,没有朗读的任务,他一定会紧张的,但是现在不会,刘明春挨着他坐着,他的庄严肃穆就是对张大力的无声支持。
“同志们,我们接着上次的内容继续学习。”张大力例行公事地说,然后字正腔圆地读起来。
这时的张大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发自内心地享受着朗读,读得慢条斯理,读得镇定自若,读得抑扬顿挫,像一个悠闲的人不紧不慢地赶着路。他知道会议的前半个小时是完全属于他的,只要他开了口,就拿到了说话的权利,话筒里就会有一个声音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这个声音是他发出的,又不像是他的,是他的嗓音与话筒的奇妙结合,是新的创造。
上学时,张大力不止一次想拆开一个话筒,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可是,他只是想想而已,他不舍得拆开一个完好的话筒。
现在,他觉得没必要拆开了,只要能享受到话筒声音的雄浑就足够了。真是奇妙啊,只要话筒一响,连平时看不起他的人都肃然起敬。他们是对话筒前面的人肃然起敬,还是对话筒发出的雄浑声音肃然起敬?让人一时想不明白。
尽管有话筒的神力加持,在一百多人的车间里,平时的张大力依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车间里的红白喜事,主事的人老李总是不由分说地指派给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差事,并不事先跟他商量,仿佛他就是一个天生的配角,电影里跑龙套的,一个乐意接受任务的人。这让张大力有些遗憾,自己也是老职工了,为什么不跟自己商量商量,听听自己的意见?但他逆来顺受的好脾气让他从来不会拒绝别人,也从来不会给人难堪。
只有他知道,话筒前的他才是真正的他,才是王者和主角。
朗读时,他不再是那个“趴在地上的人”,他就是车间主任,就是厂长,一个站了起来的“大写的人”。现在的朗读跟上学时完全不一样。那时他一个人在播音室里,面对着墙壁,孤芳自赏,现在他面对着一百多号人,男人、女人,主任、副主任,班组长、工人,这些人都在聆听他的朗读。他好像在表演,又分明拥有着俯瞰现实的权力。谁说他从不渴望权力?谁说他与世无争?话筒给予他自信,让他的心头隐约有一团欲望翻滚着、膨胀着。他经常在朗读间隙故意喝一口水,清一下嗓子,两三秒的空隙里,除了他,台上台下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丝动静,都安静地坐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这让他感到满足。
“质量就是生命。”
这句话他在话筒里重复了上百次。车间连续多年被评为“质量管理模范车间”,难道跟他的领读没有关系吗?毫无疑问,当然有!每到周一,他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
一般来说,张大力只领读三十分钟,后面的时间就交给车间主任安排工作。如果他意犹未尽,也会悄悄延长十分钟,完全没有问题。这里面的秘密——甚至是乐趣,只有他知道。
大部分时间,张大力都是用心地朗读,但有时也会一心二用,这也是个秘密。他的嘴巴在读,脑子却开起了小差。他开小差,源于自信,他相信自己不会读错,他的声音和话筒已经合二为一了,只要不停地发出雄浑的声音,即便读错了也是对的(没人注意),甚至结巴一下也不要紧,谁能代替他?谁又敢质疑他?
这就是话筒的魅力。这就是声音的权力。
会议室里那一百多个人真的都在听吗?他知道有些人是装作在听,甚至打起了瞌睡,但就算那样,也没有人真敢睡着。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不仅仅和月底的奖金挂钩。
实际上,张大力朗读的时候,经常处于嘴、脑分离的状态,有时是一瞬间,有时若有似无地贯穿整个朗读,比如当他看到美惠坐在听众席里认真听讲时。
美惠是公认的厂花,比张大力小几岁,也是技校毕业的。多年前,张大力结婚时她刚进厂,单身的她青春、朝气,与男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引起很多男人的遐想。张大力也想入非非,想跟她套近乎,可话题总是深入不下去,每次都是客客气气地说两三句话。美惠看似单纯却又矜持,眼光常常落到身高一米八五的车间主任刘明春身上。不过,他们也没有走在一起,刘明春早就结婚了。这一切当然逃不过张大力的眼睛,他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美惠坐在前排的时候,张大力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他的鼻子暗暗用力,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味道。几年前厂里组织旅游,在大巴车上他恰巧和美惠坐到了一起,也闻到了这股味道。
一路上两人几乎无话,张大力勉强提起技校里的往事,美惠的回应大半像是出于礼节,可是,车辆的颠簸让他们的腿常常碰在一起。拐弯时美惠的身子倾过来,腿紧紧地跟张大力的腿挤在一起。即便坐正了,腿也没有分开,依然贴在一起。美惠似乎睡着了,张大力大气不敢出,也眯着眼装作睡着了。他仔细体味着车身晃动时两人腿之间的细微摩擦和挤压,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缭绕心海。
就这样,几个小时的颠簸成了张大力与美惠最亲密的一次接触。这一次就够他回味了。当张大力在每周例会上领读后,他感到美惠看他的眼光变了,变得有内容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轻飘飘的。美惠的目光长久地盯着主席台,张大力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他相信,他和美惠的微妙关系从旅游的大巴车上就开始了。
每当看到美惠坐在听众席里,张大力的心便在空中飘浮起来。他的声音里少了些铿锵的力度,变得平和柔软。他希望美惠能感觉到他声音的变化。
张大力把这种开小差称作神游。工作二十年来,他已熟知了车间里的一百多人的性格脾气,他们的面孔像照片一样清晰地印在脑海里。虽然如此,但张大力朗读时,绝大多数人并不会触发他的遐思或神游。能触发的人,要么是令他愉悦的人,像美惠;要么是令他不那么愉悦的人,如老李。
老李就是那个车间红白事的主事人。说起来,他也是一个热心人,本质上不算坏,就是说话大大咧咧,粗声大气,好像车间里除了主任就是他了,一到事上就指挥着张大力干这干那,好像张大力就是他的下级。老李就像飘来飘去的阴影,时不时罩住张大力,让他不太舒服。
老李每会必到,从不请假。张大力朗读的间隙,会抬起头扫一眼听众席,如果恰好看到老李,他就迅速收回目光,用更加铿锵有力的声音读起来,带着一股暗劲,似乎要让每一句话都更加有力,像无形的小鞭子,隔空抽向老李的耳朵。有时读完一段,他不经意地瞥一眼老李,看到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便荡漾起一阵满足。
后来,张大力的朗读时间明显延长了。按照厂里的要求,除了朗读和生产有关的条例、文章,还要读社区下发的各种材料。对于新增加的任务,他丝毫不觉得是负担。他把每一期的材料都整理得整整齐齐,夹在专用的文件夹里。
对于不认真听会、打瞌睡甚至发出呼噜声的职工,张大力并没有直接向刘明春反映,而是匿名写了篇小稿,投到厂报上。大意是一些职工不重视学习,找借口请假,开会睡觉,缺少安全意识、质量意识,长此以往,定会影响生产等等。没想到,这篇小稿居然引起了厂报编辑的关注,在一版发表了,还加了“编者按”,要求各车间班组务必高度重视,着力提高安全意识、质量意识云云。
又到例会时,按照刘明春的指示,张大力在朗读之前,先把厂报这篇稿子和“编者按”读了一遍。刘明春又作了点评,表示以后的例会跟季度奖金挂钩(原来是月度),看谁再敢偷懒耍滑,装病不来。
这一招太厉害了,会风大为改善。刘明春的态度让张大力极为感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大力注意到,每次例会,美惠都坐到第一排。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让他心里很舒服。
有一天,他看到美惠的左手上多了一枚绿莹莹的戒指。他认得这是祖母绿,价值不菲。
只要美惠出现在会场里,张大力就不由自主地看一眼她俏丽的模样。他绝不盯着她看,只是匆匆一瞥,就将这个戴着绿莹莹戒指的优雅女人此刻的容貌收在心里,一边读一边回味。他并不觉得自己猥琐,认为自己只是在欣赏美的事物而已,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对老李也一样,一些不好的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平时在厂里厂外遇见老李,他依然面带微笑,主动问好。
他的不好的念头有时很可笑(他自己也知道),比如在网上看到南方有人吃一种叫“见手青”的蘑菇中了毒,产生幻觉,看到“小人”在天上飘,他就希望老李也能吃上一回“见手青”。
老李就是“小人”。
有一次准备例会材料的时候,车间主任刘明春告诉张大力,以后要多培养一下年轻人,可以让年轻人朗读文件,一是锻炼锻炼,二是发现人才。
听到这个消息,张大力猛地一惊,他“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刘明春说完后,并没有安排哪个年轻人来读。
一天下班路上,老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力拍着张大力的肩膀,嘿嘿笑,说:“下次开会,你侄子李小明要代你读文件了,你这个当叔的要多支持呀。”老李分明是笑里藏刀。
原来如此,张大力心里升起一股暗火。
李小明是刚入职几年的大专生,也分在这个车间里,上班头一两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他爹的缘故,车间里也没人为难他。去年开始,他忽然有了变化,按时上班,晚上也加班学习,表现得还可以,估计老李平时没少教训他。这样的人真有责任心吗?这样的人值得培养吗?张大力愤愤不平。
不过,随后的几次例会,李小明并没有接过张大力的话筒。此事不了了之。很久之后,张大力才听说,李小明压根儿不想在厂里上班,是其父亲老李想借着读文件的名义把他调到厂办。李小明的不配合让老李极为恼火,他暗地里做的努力白费了。其实,李小明并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他只是一心想考公务员,一年后真的考上了,一时间老李又风光无限,走路时眼睛几乎看着天。
以后再开例会,张大力总觉得老李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好像在告诉他,李小明才不稀罕这个话筒。对于这个笑里藏刀的老李,张大力满心厌恶。有一次朗读时,他忽然想起“见手青”来,要是老李吃了“见手青”会怎么样?
张大力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读《质量安全管理手册》时竟然露出了笑容,显得很诡异,好在他马上意识到了,赶紧一本正经地读起来。
相比较于令人讨厌的老李,车间里还有一些人算不上让人喜欢,也算不上让人讨厌,比如花婶。
花婶喜欢传播小道消息,喜欢跟老爷们儿打情骂俏。有一次,她推销给张大力媳妇一种保健品,事后媳妇觉得上当了,又没法退回,只好自认倒霉。
“花婶就是个‘杀熟’的骗子。”
媳妇的话印在了他的心里。当张大力读社区下发的《防诈骗——告社区居民公开信》时,马上想到了花婶,语气沉痛。
张大力的神游并不说明他是一个心理阴暗的人。他只是有点郁闷,本质上还是那个在教室里不敢大声说话的人。会议室就像当年的播音室,在这里他体味着独有的快乐。
他每次都希望看到美惠,她就是平淡生活里“美的象征”。偶尔她也有请假的时候,张大力就有些失落,按部就班读上一阵子,语气少了些抑扬顿挫,学习的时间也缩水了。
美惠不仅每次开会都坐第一排,而且离话筒最近。那个位置很少有人愿意坐,因为离领导太近,一举一动都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手机上的“斗地主”也没得玩,所以第一排总是空着几个位子。
美惠安静地坐在那里,有时盯着主席台若有所思,有时低头摩挲手上的祖母绿,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这时,张大力心里便有一丝荡漾。离得越近,越不便仔细看她,但是,这并不妨碍张大力的神游。他用舒缓的语气读着厂里新出台的规定,用沉重的语气读着报纸上的安全事故案例,用铿锵的语气读着评论员的文章。他在每一行字句里都夹着特别的用心,偶尔翻一下眼皮,似与听众做目光交流,又迅速扫一眼美惠。他希望传入美惠耳中的每一个音都是完美的。
美惠是车间里的质检员。只有她的工装是一件洁白的大褂,像医生一样,工装里面经常是一条优雅的长裙。美惠就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人,无论穿什么都高出厂里其他女人一个档次,即便穿和大家同样款式的衣服,她也能穿出不同的韵味来。张大力一边大声读着学习材料,一边暗暗感慨,生发出一些对影独酌的味道来。
一天,会议开了一半,美惠才匆匆赶来。张大力刚读完学习材料,像会场上的每一个人一样对美惠的迟到表示着诧异。因为大家都投去了诧异的目光,他放心地盯着美惠微微发红的脸看了好几眼,内心充满了疑惑。散会后,张大力收拾好话筒,把学习材料放入包中准备起身时,美惠忽然走到他的眼前,那股好闻的清香一下冲到他的脸上。
美惠小声跟张大力说:“我刚才去厂办了,听说那里缺一个宣传干事,你不争取一下吗?”
这差不多是美惠第一次主动跟张大力说话,他不禁有些小激动。他隐约知道一些消息。厂里要改革的事已经传了快两年了,今年终于有了确切消息,计划竞争上岗。厂办空缺一个宣传干事的岗位,这也是老李当初想为李小明争取的。
美惠主动跟他说起工作上的事,这让张大力出乎意料,说明她并不是冷若冰霜,也不是孤芳自赏,她的心里竟然想着他,让他感到很温暖。
不过,张大力真没想过干宣传干事。虽然话筒一度激发了他对权力的欲求,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他不擅长写材料,只会念稿子。车间会议室就是他的舒适区,他不想离开。尽管没有这个想法,美惠小声嘀咕时他仍表现出应有的兴趣和热情。
张大力和美惠在会议室里说话被一个人看见了。老李起身时故意把椅子弄得哗啦作响,冲他暧昧地笑。
老李好像看透了张大力心里的小秘密。张大力一惊,赶快把目光从老李那里挪开。好在美惠说完就走了,并没有多停留。
不久,张大力就知道了美惠的用意。原来,她听闻张大力是宣传干事的最佳人选,只要张大力没有这个想法,她就放心了。她的表妹美华,是前年刚入职的大学生,她想帮表妹拿到这个轻松又体面的岗位。
美惠的确多虑了。张大力已经在每周例会上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为了帮美惠表妹实现梦想,他甚至主动提供了许多最新的学习材料供她参考。因为这事,他跟美惠的关系也明显熟络起来。
唯一的不快是每次例会上,张大力总觉得老李的眼里带着一丝暧昧,似乎不怀好意。但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和美惠是纯洁的同事关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这几天,花婶积极地传播小道消息,什么下个月厂里要竞岗,谁要调岗就赶紧找关系;什么这个月奖金又泡汤了,听说要引进外资,还要减员增效。无风不起浪,花婶的消息让一些人惶惶不安,也让一些人蠢蠢欲动。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越是波谲云诡,张大力越是气定神闲。当花婶嘴里说出四十五岁以上的员工将下岗的消息时,他才有些心慌。不过,如果厂里真有这样的决定,那就随大流吧。这样一想,他又安下心来。
一个月后,厂里的竞岗如期举行。美华不负所望,争取到了宣传干事的岗位。不久,车间里一批超过四十五岁的工人也提前离岗了,张大力不在其中。
实际上,这时的“佳佳日化”早已不是当年辉煌的样子了。它的市场份额已不足当年的一半,而职工已达万人。胡厂长临近退休,他想在退休前用改革的方式激发企业的活力,重振当年的荣光。
张大力对刘明春充满了感激,不仅仅是因为他年轻有为、敢说敢干、待人真诚,而且还让自己留在工作岗位上,继续发挥着宣讲员的作用。厂里人人都说刘明春是下任厂长的最佳人选。
在已不到一百人的会议室里,张大力的朗读带着一丝伤感,又有一丝庆幸。
“人不管在哪里摔倒,都要自己爬起来。”他想起几年前在胡厂长面前说的话。他相信厂子遇到的困难是暂时的,在胡厂长和未来的厂长刘明春的带领下,一定能重新站起来,走向辉煌。他想在朗读时把这份感情真诚地表达出来,于是把目光投向美惠。那里总有不为人觉察的微笑,仿佛有特殊的能量,让他多一分从容和欣喜。
可是,这段时间,美惠像得了病一样,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眼里带着深深的忧郁,有时直勾勾盯着台上,有时又低头沉思什么。
张大力有点心疼美惠,又觉得是自作多情。他只想活在想象里,活在话筒发出的声音里。他依然认真地读着,用声情并茂的声音为同志们鼓劲加油,偶尔神游想起和美惠、美华一起讨论竞岗的情景,有时也幻想着和美惠有一次奇妙的旅行。老李、花婶也离岗了,留下的都是态度可亲的年轻人。
张大力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看似平静的会场会掀起海啸一样的风暴。如果他能预料到,他一定会护住话筒,不让人夺走。
夺走话筒的不是别人,就是美惠。
那天例会刚开始,张大力一如往日地朗读着,一个人走上台来,站到他的面前。张大力吃了一惊,是美惠。只见她的眼里带着冰冷和绝望,她的身子在抖,一只手扶住桌子,用悲哀的眼神扫视了一遍会场,又把目光投向惊慌失措的刘明春。她一把拿起话筒,用人们从未听过的刺耳声音质问:
“刘明春,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害我表妹?不就是一个岗位吗?你还想怎么样?”
她的悲愤里夹着哭泣,控诉刘明春是伪君子,是玩弄女性的渣男。不光玩弄她,还借帮助争取宣传干事岗位之机玩弄她的表妹。表妹还没结婚。
美惠突然摘下那枚绿油油的戒指,狠狠地扔向刘明春。戒指打在墙上,又弹到桌上,滴溜溜地转,发出清脆的声音,一直滚到张大力的面前。话筒落地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像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这颗炸弹足够劲爆。
当人们回过神来,整个现场一片混乱,那枚绿油油的戒指像一只幽怨的眼珠望着他。
张大力终于看清话筒里面是什么了——里面空空如也。他把话筒捡起来,想把裂开的话筒装好,却怎么也装不好,只听到话筒发出刺耳的啸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