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城的诗

归园令

裙摆像流水，淌出暮春更深的光晕

草尖悬停的云朵被镀上金身

树冠裂开白缝，告别的人始终能听见

过往传来的断续鸟鸣

纱巾在空中自顾自舞动，青青草场

将一些枯萎和誓言储存。长发纷飞出柔软事物

为了此刻相遇，我们好像已经预备半生

你通红双眼攥紧我心跳，我说不清楚

这么多年，只愿在远处沉湎的原因

风移动着轻愁，灼灼阳光照不透你我

各自遮蔽的部分。黄葛树粗大枝丫垂落

一对对相爱的小兽紧贴你手臂飞行

三月响起熟悉曲调，我站在树下

看你如游鱼穿梭碧波，舞姿愈发婉转轻盈

天地时大时小，一切都仿若初生

年华好像从不曾逝去，我们从没有走出

只为彼此构建的隐秘路径

我所铭记的

远峰锁住仲春，石板路在雨中诉说衷情

你举着油纸伞停滞石桥，撞景而下的小溪

裹挟旧年落英。我看见你指尖万物起伏

青砖黛瓦，晕染开山水画的留白意境

一些清澈事物落在身后，目光交汇片刻

耳边回荡无数雨滴骤然破碎的声音

你谈及小镇的古老，一株伏柳

如何在叶脉潜藏星群。我渴望化作细雨

抚摸你坦露风中的小残，和脸颊

的辽长红晕。妹妹，说爱太过浅薄

每一缕雨雾，都是我无法开口的哀鸣

溪水翻涌陡峭情意，怯懦的我

是否在虚掷良辰。你眼角泪痣闪烁

我坚信有你存在的春日

这人间的一草一木都会迎来永恒

南浔散曲

残阳慵倦，两岸古树编织水墨云天

木窗上千万朵丹霞飘动，摇橹声

让红豆雕刻的人间在彼此体内扩散

我忘记那些要说出的话，一寸寸感受

你的眼泪，漫过我无人来临的空山

爱人啊，盛满我们海誓山盟的小河

如今同样积聚，有情人走散的严寒

星子坠底不可打捞，你手指余温

成了灼伤我的炙热火焰。我仍在祝福你

祝福你走进世间最美好的夜晚

我们也曾在湖心许愿来生

期待用丰厚泪水，将爱意永远置换

就像高高卷起的浪花

不在乎远逝，祈祷的模样极尽古典

我躺在木船上漂游，唯愿

此生一去不返

后山漫游

小雏菊占据山谷，未消融的雪在低处栖居

水洼倒映无限春光，一树海棠

先于我们盛放清丽。春岚缩成草籽平缓流动

山道啄食的麻雀，惊诧于你金黄色呼吸

我在你身上寻到缺失部分，停泊的光阴

允许我们为睡眼惺忪的幼花痴迷

天空有温润之美，我种下心底萌生的春天

与你翻阅山色，不再哀伤那些

无关当下的天意。来时路水雾弥漫

你银铃般笑声乘着和风

奔向遥远地域。群山不紧不慢地滑落

我所能想到的美好事物

仿佛早与你融为一体。此行也许没有尽头

我们或者都不会将终点提及

山谷小花结出美梦

大雾中，我紧紧握住你掌心神秘

谷中落日

最先抵达我们的是牧羊女的缰绳，其次

是一朵紫蓟花托举的山谷。马蹄声填满凹陷

熔金从发梢滑至低处。一些鸟兽与我擦肩

低头，时间放缓的地上草叶响声簌簌

你拉紧衣衫，绿色山脊带来接近上苍的恍惚

我们经历不曾见过的日落，无声火焰

对这些年的嶙峋一一祝福。这是多好的秋日

有关悲伤的怀想也自带和煦刻度

我骨肉生出连绵山脉，你心头落下整座山谷

一种丰盈的爱悬在半空，并逐渐浸透

暮色里温良的万物。风吹摇晃

你说前半生仿佛浪费了几个世纪

如果能永远沉湎，那些钟情将漫过此刻天幕

夕照拭去眼角的河流，我们对视成高山

交汇，任野草生长再不开口

望山

蜿蜒进竹林的石阶灰寂，水渠缠绕几只秋虫

星斗安静而肃穆，犬吠将乡村的空灵延伸

育雪的风从梯田两边耸起，遗落的麦子

做着与祖父相同的美梦。我看见许多事物起飞

唯独蝉的薄翼，凝固在远山的寥廓中

我试图理解草木的老迈，试图在朗月下远行

一根根松针向我递来未知的震颤

没有边界的夜晚，流水容纳昆虫缥缈叫声

地底长眠的亲人与我交谈，陈朽光影里

似乎有另一个世界晃动。我游荡在山林间

石缝漫出来的雾赐予我蜉蝣一粟的意境

瞳仁种下秋夜火焰，群山宽阔如幕

此后异乡的我们每走一步都是为了返程

梵净山

登上一座山，或是在途中顺着溪水流经古刹

高过峰顶的玉兰载起云雾，撞钟声

往善男信女的脖颈攀爬。日光指引我依偎山岗

隐于青天的情意，让昔时誓言成了虚妄回答

几十里白昼泼下来，我望见我们当初的汹涌

却再无法将枝蔓纵横，耳鬓厮磨

于晶莹的山中融化。我要从一株茅草开始讲述

一个愁肠百结的女子怎样在山中辗转

怎样屡屡落进虚无。古旧的霜带来苍老

那些被小虫咬出幽泪的树叶，替我们相拥

痛哭。哥哥，我本是空谷

你不必愧疚我的痴情回应，不必害怕辜负

临溪帖

穿过一片白桦林，人世就有了另外的光景

水流清澈，树根盘踞的溪岸传出细微回音

巨石被涂上晚秋的浓霜，我沾湿手指

临摹鱼虾眼中辽远部分。落叶将目光带往天空

红耳鹎，仍旧为我舞动心形白云

在远离喧嚣的水域，我短暂获得植物属性

一些遗忘的名字等在这里，从上游

飘来的茱萸山茶，是我们未曾谋面的故人

苍茫秋意楔入身体，我注视水面

水中恣意的我正策马追逐昨夜星辰

溪涧琴声悠扬，蕨类抚慰一颗凡心

风掀起桦树宽大的衣袍。那些尘世执拗

此刻在明黄色山谷领受新的命运

相见欢

晨光抵达深林，三月的天宇无比澄净

风轻轻蔓蔓地拨弄枝叶，我躺在芳草地

读你从远方寄来的长信。蚂蚁徘徊

我画出的小圈，四野萦绕万物交谈的声音

我们相互都无戒备，琼鸟用银灰色覆羽

为云海塑形。自由的雾修补山丘

我想你同样会在某刻追问自己

为何触手可及的景象

却穷极我们一生。朝露悬而未落

越发盛大的早春剧场

再次赋予我

草木灵性。你在光中走来

高远蓝天下，不被界定的琴音长存

春日序曲

等待一阵辽阔的风，滂沱绿意横亘眼前

河对岸浮现早春轮廓，缎景的云

与苍鹭在水面缠绵。空中榆树林一闪而过

我与你相隔，数十个无力消磨的夜晚

石阶上未盛开的木绣球被打湿

你深邃倒影，一如我不知去向的少年

山脊线渐渐从远方隐没，江雾

遮住了多少人低声痛哭的情感

一滴水珠保留的旷野在加深

当初沉落的柳叶清风日日拍打河岸

我站在上游，看冬日一点点流逝

幻想走向春天的649b085a146ffed213651b3c316ca914时候，和你从头开始

再认识一遍。太阳温柔地升起

尘寰溢出的青翠好比从前

遐思录

山岚高过树丛，载着古意的卷轴

于不远处植根。涧水蜿蜒进每块岩石

低枝上停息的翠鸟，啄走我

尘世里郁结多年的阴影。凋谢被接纳

失掉的春色重新在山林获得肯定

拾级而上，浓密的凉爽

包裹清风中两个无所依靠的灵魂

野草花摇曳空寂春天

闭上眼，小道仿佛结满寒冰

你有了更多苦涩，我却并不具备

为你拭去眉心皱纹的柔情

群山选择沉默，那些未言明的话

纯粹而干净。一株折断的蓝蓟

努力把花冠伸向天空

你在溪边敲击水波，试图凝固此刻

我们脱离沉重肉身的寂静

林间即景

松针开出淡黄色小花，我们最终

回归陌生。山路的荒芜一层层扩散

野草簇拥的无字碑，刻饰

无法愈合的伤痕。斑鸠在不远处静默

季节的潮湿，全部落在头顶，坟冢

怀抱孤寂弧线，悲悯的风将往事吹得扁平

你随着一些潮水远走，无所谓途中

我为你俱裂的身心。流云蹲坐石头上

我知道，你早把分别视作唯一确定

松树克制地涂抹绿色，春天

始终无关枯藤。深处的情怀沉到更深处

那些被留下的人，何苦用一生

来遗忘一个姓名。山腰日光浓稠

你嗓音里有揉不碎的清冷

我们带着不同的记忆衰老

再无法相互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