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忽暗忽明的铜铃声从七日村口传来,变得清亮动听时,场坝上出现了七八匹骡马。走到场坝中间,骡马停了下来,它们在用鼻子嗅闻地面上凌乱密集的脚印,从而识别村里人一天经历的大小事情。很快地,骡队后方有人高举马鞭在空中极速地画了一条弧线,骡马就在一声脆亮的音波里猛地抬头继续向着村子深处走去。
铜铃声穿透一片核桃林时,引来几声刺耳的尖叫,有几个又几个孩子飞速地奔出家门,他们背手靠在墙边迎这群骡马。孩子们第一次见到这样小巧的马群,他们的眼睛里尽显出稀奇。骡马支棱起尖而长的耳朵,敏锐地凝听着路边的动静,长眼毛下的黑眸子却专一地注视着凹凸不平的路面。这群矮山骡马的忽然到来,似乎增长了孩子们的见识,有一个小男孩脱口说出:“它们是马的表弟。”其他孩子就一齐笑了起来,他们在笑中看见骡队后面跟来了两个反穿着羊皮褂子,皮肤黧黑,身材瘦削的汉子。他们看到孩子们欢喜的笑脸,也一绽笑容来表达友好。
有几户人家听到铃铛声,走出门来观望这群远道而来的稀客。领头的骡马走到一户高大古旧的宅院门口时,一声短而快的鞭打声使马群停了下来。其中一个赶马人,快步走到马前方,停在了一位个头精壮,鼻子高挺,顶一头大鬈发,眼神像鹰一样深沉稳重的男人面前,喊了一声“阿哥吉麦”,同时,一双热情的手就已经握在了吉麦宽大的手掌上。吉麦看看眼前这个满面笑容的年轻人,又去看身后的骡马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赶马人朝骡队后的同伴挥了挥手,他快速地赶上来与他一起从马背上卸下几个鼓胀的麻布口袋,堆放在吉麦家院门口。卸下驮子的骡马显出了轻松自在,它们抖动周身的毛发,纯铜铃铛由此发出了轻灵灵的音乐。这声音在提醒吉麦,家门口来了远客,站在门外并非待客之道。吉麦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婆斯曼和孩子,他们正喜盈盈地看着眼前的骡马,他低沉嗓音用方言吩咐大一点的两个儿子去为骡马准备粮草,斯曼就已经用围裙揩拭着闲散下来的双手走进了灶房。吉麦打开手掌,指尖对着院落,两个赶马人抬头就看见了一座青石墩子建造的转角楼房,在夕照中尽显古朴庄重,他们随吉麦进了院子。
月光下的村庄散发着银子般的光辉,孩子们摩挲着骡马额上的毛发,抚慰它们一路的疲惫。骡马的眼眸里,每一个孩子都发着微光。吉麦家的两个儿子背着满背篓潮湿清香的菜叶和青草从菜园子里走出来,一直等在路边的孩子们一人抓取一把就去喂食骡马。
吉麦进门时,顺手在柴垛上取了几根青冈柴添进火塘里,又在火苗照亮锅庄屋前为客人换上了崭新的氆氇毡垫。两个赶马人坐在火塘边,他们对着吉麦客客气气地微笑,不说一句话。火塘三脚架上熬煮着清茶,吉麦往一个茶桶里放入盐、羊奶,又咚一声放入一坨酥油,两个赶马人听到酥油落入桶里的回音,相互看了一眼后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吉麦见状,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他提起茶壶将茶汤倒入茶桶里,大半桶了,便开始缓缓地抽动茶桶里的茶柄,酥油茶在桶里发着丰实的响声。这声音越来越绵厚时,吉麦停下手,取出两个碗,在火塘的烟火上熏沐一下,方才倒入酥油茶一一递到客人手中。两个客人恭敬地端起碗,噘起嘴去吮吸浮在碗中的奶泡,一口酥油茶就吸入了喉咙里,他们把碗中的茶喝到底才满足地把碗放在火沿边。吉麦又为他们续茶。斯曼烙好了一摞散发着甜香味的麦饼,端到客人面前。他们并不马上吃饼,他们看着火光照亮了几扇烟火熏黑的木格子窗户,精雕着八宝图案的柏木壁橱。佛龛台上,一尊小巧精致的佛像前点着一盏酥油灯,跳动的灯火将吉麦的身影照得忽左忽右,他端坐其中,面容庄敬,修长的双手自然垂放在盘坐的膝头上,他们隐约看到了日月曾为这户人家升落的光景。
坐在吉麦身旁的赶马人含着笑对吉麦说:“阿哥不记得我了?我是找马人伍叶啊。”
吉麦听到伍叶这个名字,他微微蹙眉,只见伍叶黧黑的脸庞和清异秀出的五官有不分明的光在流动,一双眼睛里熠耀着些许湿润。吉麦发出了“哦”一声豁然,他是从那些时常借宿牧场的找牛人和挖药人分辨出,那夜忽然闯进牛场棚子的几个远乡人。
那天,太阳的余晖照亮了深山牧场,吉麦把最后一头小牛犊赶进乳养圈后,回望了一眼,牛犊们正齐整可爱地站成一排目送他。他由衷地对它们道了一声:晚安!这一声晚安唤起了他对母亲的思念,心也为此柔软了起来。儿时,吉麦和弟弟妹妹在家仆服侍洗漱后,躺在散发着柏木芳香的藏床上等待母亲来逐个儿亲吻他们的额头,然后在他们耳边歌唱般地轻道一声“晚安”才深深睡去。每次,母亲温软的嘴唇印在他额头上时,他的心一阵甜蜜美好,之后又会带着隐隐的不安睡去,因为他总在梦里看见母亲独自朝着远方走去的背影,任他怎么呼唤都不回头来。
吉麦轻叹一声,回到木屋。斯曼和孩子们围坐在火塘边,三脚架上已炖好了一锅牛骨粥,满屋逸散着浓郁的香味,他们在等他回来一起享用晚餐。吉麦落座在火塘正上方的位置,孩子们一起去凝望他,个个生猛可爱的样子。最小的儿子顶着一头同吉麦一样的鬈发,他对着小鬈发抿嘴一笑,继而一转威严态度双手叉在了腰上,他用眼光极快地扫视了一遍孩子们。小鬈发知道对方发起了一场角斗,立即翻身站在吉麦面前,其他两个孩子也跟着起身,他们猫着腰,紧握拳头护在小鬈发身后。小鬈发感到了群起的力量,他微皱起眉头,黑眼睛晶莹发亮,一双手指弯曲做抓咬状。正当他要对着吉麦发出一场狮子般猛烈的攻击时,屋外的藏獒发出了一阵狂吠,牛群慌乱的蹄声随之响起。吉麦并不起身,他弯曲食指噙在口中持续吹响洪亮的牧哨,蹄声慢慢静止下来,门口陡然出现了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孩子们受到了惊吓,一哄跑到吉麦身后藏匿。吉麦像一座大山那样严峻地看着门口的人,像看着另一个世界。他们头发蓬乱,眼神里透露出无助、慌乱和极度的疲乏。见到屋中情景,其中一个人忙开口说:“阿哥,我们是礼庄的找马人,已经走了几天几夜……”吉麦没有等他用微微发颤的声音把话说完,就已经朝他们招了招手,他们顺着这个手势噼噼噗噗地歇落在火塘边。斯曼忙招呼孩子们把手中的晚饭先送到几位客人面前,他们双手接过,粗率地吃起来。孩子们看着他们吃粥,想发笑,但看见吉麦皱起眉头关切地看着客人,他们就在那眼神中安静了下来,并在斯曼的示意下一次次走到客人身旁为他们添粥。
客人们一直埋头吃粥,直到他们用拇指揩擦碗弦后轻放在火塘边,才表示他们身体已经温暖饱足,他们布满汗渍的脸膛也透出了一点红光。进门前喊阿哥的客人,抬眼去望坐在对面的孩子们,女主人开始为他们盛粥,他们的晚餐进行得安静而秘密。他的目光落在了小鬈发脸上,他对小鬈发露出真诚恳切的笑,像那笑是一份甜蜜的许诺。
客人告诉吉麦,他叫伍叶,也顺便介绍了边上两个同伴的名字,他们对着吉麦点头致意。伍叶说起了进门时没有说完的话:“我们这趟驮茶经过仙灵岗,途中歇宿大河边时走丢了几匹骡马,我们翻山越岭地寻找,差点迷失在大山深处了。身上带的干粮早已吃完,靠着吃羊奶果、喝山泉充饥,就在我们快要放弃寻找的时候,看到了大山深处的这座小木屋,闪耀着一点火光。真的,我们以为已经走到了天上。”吉麦听着那有些哽咽的声音升起目光,见伍叶的眼睛微微发红。吉麦略低下头,用铁钩团了团火塘里散开的炭火。伍叶在用袖口窸窸窣窣地揩擦眼睛,收拾情绪。吉麦放下火钩,屋子里就增添了一份明亮,他抬眼环顾简朴的棚屋,还有穿着羔皮褂子的斯曼和孩子们,心想,这里不是天堂,我们只是生活在离天最近的地方。
吉麦用眼梢打量起这几个赶马人身着的轻巧装束,蓝布衣衫外套薄棉褂子,脚穿黑棉鞋,小腿上缠着黑色的裹脚带子。吉麦想,他们一定来自一个气候温和的地方,那里的土地平坦而宽广,撒上什么种子都能发出苗子,结出果子。他们的房子是白色的,围墙上布满了青藤,开着各色花朵,蜜蜂和彩蝶在花上飞来飞去,只有孩子们扬起捕捉的小手才会惊走它们……那真是一个鲜亮丰饶的地方啊,吉麦为自己的想象发出了不易察觉的感叹。
伍叶从吉麦打量他们的眼光里看到了新奇,便接着与吉麦聊起了他们的来历:“礼庄在凉山州的边界上,气候温暖潮湿,出产红薯稻米。礼庄的山不高,却也连绵,半山上有一片野生的古茶树林,长期有云雾笼罩,采摘这种茶叶熬煮的茶汤香味醇厚持久,不常喝茶的人喝一碗就会醉茶。”吉麦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显出了不可思议的神奇。
伍叶见状,细微地思考了一下后解释道:“就像抽纸烟的人猛地抽上一斗兰花烟叶,感到头晕脑涨,但又很享受这后劲十足是一个道理。”吉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从村里老人们抽兰花烟时那种充足安逸的神情,就知道了其中的奥妙。
斯曼在这絮絮的摆谈中,敛裙起身,从门后抱来几根柴火添进火塘。孩子们眼睛里的光瞬间被点亮了,他们看到火塘对面的客人,像看着几颗星子一样稀奇地看着他们。
伍叶沉浸在与吉麦的摆谈里,并不注意火塘的冷暖。他继续刚才的话说:“高原上的人爱喝茶,是追求这种浓烈的劲道,他们还为这种茶取了一个藏族名字叫‘绒巴’。这种茶树其他地方也有生长,但是,每年都有高原上的人偏爱到礼庄来买茶,而且买的数量越来越多。我们几个在外做点小买卖的年轻人,从这件事情上看到了新的愿景,商量再三后,租了庄里的一群骡马组成了一个骡队,然后在地图上找了一条近道把茶叶驮到高原上去卖。”五叶说着,捡起火塘边的一个黑木炭在火沿边画着起起伏伏的黑线,对吉麦说,这条道路就是我们开辟的一条茶马新道。接着又用木炭在黑线上点了点说,这几个地方和从前的茶马古道重合,最后到达康定。现在,庄里人忙着采茶,驮茶、卖茶便成了我们最主要的活路。”
伍叶说着这些话,不时轻拍一下自己年轻有力的胸脯,又竖起大拇指半朝着吉麦。吉麦感到他说话的语气那么熟悉,面貌那么亲切,这让他想起了自己赶马的父亲,往事一点一点被照亮了。吉麦用手指了指伍叶用木炭点过的其中一个点说,这是我家的驿站。伍叶惊讶地抬头,他触到吉麦的目光时,感到他的内心是开展的、平坦和希望的。吉麦想要为他们重温的时候,他轻嗽了一声。
“我的父亲出生在康定果觉家,家族以买卖茶叶等物资营生。母亲家是八角镇七日村人,房名叫夏楚。有一年,夏楚家粮食丰收了,便承担起举办小镇上每年一度的庙会。果觉家收到了夏楚家传书带信送去的购买清单,父亲正值少年,需要在路上历练,他便赶着马队走了几天几夜的路,按时为夏楚家送来了办庙会所用的第一批物资。那时,我的母亲也刚长成人,正学着打理家中大小事情,就由母亲接待了他们马队。一来二去,迎来送往,一通沟都开始流传果觉少爷要入赘夏楚家的佳话来。后来,随着我和弟弟妹妹出生,我们时常看见我家房前屋后一夜间就支起了一顶顶白帐篷,他们是与我父亲一道驮运物资的马帮。”
吉麦看着温暖的火塘继续回想:“夏天,我的母亲会为那些赶马的人送去一壶壶奶茶,让他们就着糌粑吃。冬天,母亲会熬一锅酥油酒端到宽阔的院子中间,请赶马的人来喝酒驱寒。他们像守着默契似的,一人捧出一把粮食装入一只蛇皮口袋里,用一条哈达拴住袋口放在院中,然后围着粮食口袋彻夜地唱山歌、跳卓舞。他们离开后,院中还放着那袋粮食,是作为对母亲款待的答谢了。母亲解开哈达,袋口就展露出来自那些赶马人从家乡带来的粮食种子。接下来,母亲就会让我们牵开衣角,装入一捧捧粮食,让我们送到村中的每一户人家去。勤快人家的地边,第二年秋天就会收获同样的粮食。看着地里长出各种粮食,成了村里人最期待的大事。只是,那些粮食隔两年就凋零了。所以,村庄里的人一直在寻找像青稞和洋芋那样坚韧的种子。时间久了,不断有经过的马帮到我家来歇脚休整,他们不称我家是夏楚家,而叫夏楚驿站。”
吉麦不经意间说出的这番话,令伍叶睁大了眼睛,他惊讶不已。他们在赶马路上风餐露宿的时候,总会一遍遍听到关于夏楚驿站的传说:夏楚家在形似大鹏金翅鸟的双翅中间,鸟嘴刚好衔着一条银蛇样的小河,河水从早到晚响着甘甜的声音;夏楚家的房子是用齐整的青石墩子修造的,他家的门永久不会关闭;女主人的相貌真是少见的好看,很少有人听到过她说话,微微一笑就是她对待人的态度……每个人说出的情景都不一样,它们汇集起来就是赶马人的理想家园啊。
伍叶的话让吉麦的心受了感动,他耸了耸肩背,好似有一缕细风拂过。坐在伍叶边上的小伙子,手托着腮静静地聆听他们的对话,那轻言细语的调子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使他内心安宁,忘记了一路上的劳顿。坐在最边上的那个赶马人,礼貌地用手按住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泪花开始在眼睛里打转。斯曼见状,起身在他们身后铺展了牛皮垫子,又在上面展开了氆氇毯子,她对打瞌睡的赶马人说:“困了就睡吧。”听到这话,那人像一头困兽一样钻进毯子里深深地睡了过去。
吉麦看到这情景,不再摆谈,只问伍叶:“你们走丢了几匹骡马?”
伍叶回答:“五匹。其中有一匹是小骡子,这趟才跟着上路历练的。”
吉麦点了点头,他看了斯曼一眼,她低着头,一双手轻拍着趴在膝头上睡着的孩子们。
第二天早上,几个赶马人是从一串熟悉的马铃声里醒来的,他们起先以为是在做梦,后来,他们一起奔出木屋,只见吉麦正赶着五匹骡马从远处的塔黄林深处走来,小骡子在边上跳跃……
此刻,吉麦眼神柔和地看着眼前的伍叶,问:“你们这趟是……?”伍叶被吉麦认出,他欣喜地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同伴,他们一骨碌起身,从门外抬进来几个鼓胀的麻布口袋,放在火塘边上。斯曼的身体往里挪了挪,为麻袋让出宽绰的位置,同时她疑惑地看了看吉麦。吉麦并不表示出任何态度,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伍叶,嘴角略带着一丝微笑。他们坐回火塘边,伍叶看着对面的斯曼说:“阿姐,我们驮了几袋礼庄的荞子和谷米,给娃娃们煮粥吃吧。”斯曼低头看了一眼孩子们,他们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欢喜。伍叶看到孩子们的样子,倏忽记起了一件事情似的,他摘下身后的黄挎包,朝鬈发男孩隐秘地招了招手。小鬈发从吉麦身后走向他,他把挎包塞进小鬈发怀里说:“叔叔一直惦记着你们,想带给你们一份甜蜜的礼物。”
小鬈发从挎包口看见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糖块,其他两个孩子就从他逐渐绽开的笑容里知道了挎包里也是他们喜爱的东西了。小鬈发把包放在哥哥们面前,他们就把那个包当成了一个小火塘围拢来,屋子里随之响起了孩子们的笑。
吉麦握紧双拳,又打开来面对着火塘,他没有对两位赶马人说一句道谢的话,他思忖他们还会接着往下说,说一些荞子和谷米一样实在的话。
“阿哥吉麦啊,我们这趟是带着全庄人的托付来与你相见的。上次找马,我在牧场上跟阿哥说起过礼庄的气候和出产,这次是想说说高原特产带给我们的好处。我们的骡队驮着绒巴茶一路翻越雪山草地,途中寄宿牧人家里,牧人知道我们来自潮湿的矮山后,就熬化酥油兑茶招待我们。吃了以后,一夜睡眠都很沉实,第二天走在路上身体轻巧,吃个冷馍都觉得很有滋味。头两次,我们还觉得吃不惯,时间长了,竟然想念起酥油奶渣的滋味来。之后,我们便用茶叶与牧人交换酥油奶渣作为礼物带给庄里人,他们的身体也受到了酥油奶渣的滋养,我们马帮除了驮茶便开始帮着庄里人捎带酥油奶渣回去。不仅如此,庄外的人也来请我们捎带。去年过年,我们庄里人看准势头凑钱买回来一群牦牛,准备自己蓄养,这样我们就有自己的牧场了。可是,买回牦牛才知道,养牦牛和黄牛是完全不一样的,牦牛性野,我们一直无法驯服,更不要说是挤牛奶了,到现在都只能放养在山坡上每家轮流看守。这趟,我们就是想请阿哥去礼庄,教我们放养牦牛,制作奶制品。我们按天给阿哥开工钱。”
吉麦深知,自己和斯曼成亲后才开始学做牧人的,斯曼才是真正的牧人。他还记得当年,父亲因为母亲忽然离世而心怀离殇,不愿独自留在七日村庄,就把他和弟弟妹妹一一驮上马背准备回到康定。他们赶着马队经过磨房沟口的时候,斯曼的父亲追赶上来,并躬身请求:“果觉少爷,恳请您把吉麦留给我家做上门女婿,我承诺绝不让他吃苦,只和斯曼生活在没有纷扰的深山牧场。”父亲看见了老人身后藏着哭红眼睛的斯曼,又去望马背上的吉麦,他红着脸低头看着斯曼——这个从小的玩伴。父亲便知道了他的心意,也知道斯曼的父亲是淳朴良善的牧人,就把夏楚家的宅子和吉麦留给了斯曼。如今,他们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回到了七日村夏楚家的老宅里,他们将在这里耕种生活,供养孩子。
伍叶早在赶马途中打听过吉麦家的近况,也就知道吉麦的顾虑,他说:“我们这趟赶了一队骡马来,就是想请阿哥全家都去礼庄住上几年,孩子们可以在气候温暖的礼庄读完小学,学校我们都打好招呼了。”吉麦听到这里,他的眼光就不再那么平淡自然了。斯曼在这时往火塘里添了两根柴火,火苗旺盛的时候,他们都去看吉麦的态度,他在思忖,双手交叉合拢胸前,一对拇指在打转……
深夜,吉麦轻悄悄地上了露台边的阁楼,月光照着儿时的那张柏木藏床,散发着令人安宁的馨香。吉麦的身量早已超出了这张木床,他先是坐在床边低头沉思,后来他蜷曲着身子睡在了藏床上,他的心像儿时在等待母亲到来那般美好安详。他在那样的等待中慢慢闭上了睡眼。
吉麦腰背一把闪亮的弯刀立在白岩子山脚,蕨草和刺藤树荒芜了通向深谷的道路。正当他要反手去取弯刀的时候,见一位老人丛林中走来,她身穿黑藏袍,打结的白发拖到了脚边,对吉麦行合掌礼后,引他朝深谷走去,路上的荒草藤树在他们脚下让出了一条小路。陡然地,老人在前面停了下来,她转头对吉麦朝前方一指,吉麦就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她还是从前那般容貌端方地盘坐在一顶黑帐篷前扯羊绒,扯得那样细致。羊绒在她手中蓬松起来的时候,她就把它举到头顶,一阵微风徐徐吹起,羊绒轻轻地飘到了天上。吉麦在那刻恍然知道,他总爱看天上的云朵变幻,有时像微笑,有时像怀抱,原来那是母亲给他捎来的消息啊。吉麦在不知不觉中落下了两行眼泪,他想要喊出一声阿妈,老人立即掩住他的口,表示不可出声。吉麦触到老人的手像后背上的弯刀样冰凉,他打了一个冷噤。这让吉麦很快想起自己原本是想砍掉这一路上的荆棘,跪拜在母亲坟前与她道别,他将拖家带口去一个叫礼庄的地方放牧生活。母亲在吉麦的泪眼中,又扯了一片羊绒,莞尔着朝吉麦的方向轻轻抛出,吉麦刚要伸手去接住,云朵就又被微风吹送到了天上。吉麦看着满天的云朵,心逐渐饱满起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失去过家,也没有失去母亲,云朵飘动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故乡啊。吉麦再去望母亲的时候,她变得渐渐模糊了,他使劲揉眼,就从梦里醒来了。
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吉麦准备了一些酥油糌粑装入筒包就去放羊。羊群在他吹响的哨声中涌向村道,村中所有的牛羊听到这牧哨的指令,它们像河水样汇入场坝。吉麦只消站在平石板上持续吹响哨声,牛羊就经过磨房沟,走向了深广的小草坪。
吉麦走向山脚的古柏树下,他采摘了一大把鲜绿的柏枝后,朝着半山腰的祭祀塔大步攀去。在第一个弯道口,他看见伍叶和他的同伴像失魂了一样在村中转悠。
到了祭祀塔,吉麦不歇一口气地捡起一些干木叶和木枝堆放在塔下的简易火坑里,然后在上面码放起柏枝,再往最上层倒入筒包里的酥油糌粑。吉麦用打火石点燃干草枝,一股浓浓的白色桑烟随即升腾而起,吉麦立在石塔下,用方言念诵祈请文,字字响亮,只是一出口就被山风吹远、吹散了。伍叶和他的同伴抱膝坐在平石板上看着对岸的小镇,看着小镇上偶尔经过的车马,伍叶叹出了一口气,大清早的,他们就已经开始担忧起礼庄半山上那群牦牛的命运了。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平石板上,像这样坐着就能得到最好的回音。这时,他们听到一阵嘹亮的海螺声从天空传来,他们转头就看见村庄后山上升腾而起的白色桑烟,浓厚、温暖、缭绕,他们几乎以为所有的白云都是从这个地方升起的。村庄里的人听到村后祭祀塔传来的海螺声,都赶到场坝去眺看,桑烟正以前所未有的庄严朝着东方升起。
伍叶和同伴回到吉麦家院中,见骡马们正把头深埋在一截长木槽里酣畅地吃番麦籽。走进锅庄门,他们又看见大大小小的氆氇口袋鼓胀地围团在柱子周围。吉麦换上了一件簇新的绛红藏衫端坐在火塘正上方喝茶,伍叶见到这情景,眉间的忧郁散开了,吉麦没有说一句话,可他知道吉麦已经回应了去礼庄的请求。伍叶坐到火塘边,亲切地望着吉麦,望着他衣服上的折痕,看到吉麦的鬈发上粘着柏叶,就体贴地为他摘下。吉麦对他们露出了不明显的笑,孩子们肩扛着小布袋准备为每一户人家送去礼庄的谷米,他们默记着吉麦嘱咐他们送米时要说的话:礼庄的叔叔送谷米来了。
第二天,村里的女人领着孩子带着青椒和苹果去吉麦家表达感谢,见紧闭的大门上扣着一把老鹰锁。男人们怀揣着一瓶散酒去吉麦家喝酒,酒揣热和了也没有等到吉麦家人回来。之后几天,他们不时聚在吉麦家门口猜想他们的去向,他们的记忆却回溯到了门口那把老鹰锁的过往,那是夏楚家发生一场变故后的事情:
一个深夜里,七日村庄的人在睡梦里忽然听到一阵海螺声响彻村庄,紧接着,夏楚家的老宅就传出了念诵《度亡经》的悠长声音,村里人都惊慌地赶到夏楚家,他们听到了吉麦的母亲倏然离世的消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都含着泪自然地去围坐在夏楚家锅庄屋,低声吟唱慈悲的真言,两种诵经声在村庄上空传送。吉麦跪守在母亲身旁,她穿着华丽的藏袍,面容美好得像做着梦一样。三天后,吉麦作为长子开路,引领众人将他的母亲抬到白岩子山脚葬于幽静的深谷中。自此,夏楚家关闭了两扇大宅门并扣上了一把老鹰锁。就在那年深秋,七日村的青稞和洋芋成熟的时候,村里人听到了许久没有听到的马铃声,他们以为果觉少爷回来了,纷纷打开门去迎,他们收到了果觉从康定为村中每户人家捎去的一麻袋番麦籽。从此,村庄再无马铃声,但七日这片土地上却种满了番麦,村里人看着金色的番麦,吃着香甜的番麦,心里总会想起村中有过一户叫夏楚的人家,随着女主人的离世,这家人的大门便扣上了一把老鹰锁,直到吉麦从牧场归来才将它开启。
几天,十几天,几个月过去了,有人蓦然记起,收到吉麦家孩子们送来谷米的第二天清早,似有一串闪闪烁烁的铜铃声从场坝穿过,他们以为那是一个旧梦。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