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短篇小说)

2024-12-03 00:00:00王晚
作品 2024年11期

八月十五那天,马育红又跟刘拴吵架了,吵架的事儿倒不是啥大事,但是吵架的话很伤人。

刘拴骂马育红,早知道你生不了儿子,我就不娶你了。

马育红回嘴说,早知道跟你过得生这么多孩子,我一天也不跟你过。

刘拴听这就恼了,他说,那别过了。

马育红说,不过就不过。

马育红哭着走了。她走到娘家,她娘正在包包子,她爹正在烧锅。他爹看她饭点来很不高兴,他没好气地说,咋这个时候来了?

马育红哭着说,我不愿意跟他过了。

她爹说,那你咋不下午来,偏巧这个时候来?

马育红听她爹这样说话很生气,她娘也生气,她娘说,你咋这么多废话吔?

她娘说完也不包包子了,坐到马育红身边问她,这一次又是因为啥?

马育红就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她娘听完了以后,说,他要是想再生,就生个呗,等你们老了能倒腾着班照顾你们。

马育红听她娘这样说,也心里烦,她说,我不管,打死我也不生孩子了,我下午就去做结扎去。

马育红气呼呼地说完后,就要站起身走,她娘硬把她留下,吃了几个包子。她爹看着越来越少的包子,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她爹说,你哥哥、你侄子还没吃嘞。她爹一字一顿,瓮声瓮气地说着话,同时把嘴里的食物嚼得“咯吱”“咯吱”响。马育红本来还没吃饱,还想再吃一个,她看她爹不高兴,就没好意思吃。

她娘给她往手里揣包子她都不吃,她跟她娘说,我上医院里嘞。

她娘问她,你干啥?

她说,我结扎去。

她娘说,那你跟刘拴商量好,别到时候他再闹乱子。

她说,那你别管了。

她娘说,你要是去医院,那我得跟着你,不能让你做这个手术。

马育红没有办法,只得回自己家里。

到家时,他看见马育红她娘也没打招呼,只是问马育红,你大晌午干啥去了?孩子饿得嗷嗷叫。

马育红也不搭理他,自己进了屋里。

他们的孩子看他们在闹别扭,就识趣地上外面玩了。

她们仨蹲在大门外面和泥巴玩,但是她们想做馍馍,老大刘美丽说,咱得找个盖才行,那样蒸出来的馍馍圆。

老二刘迪只是埋着头玩手上的泥巴也不说话,老三刘元说,我反正不去偷,上次我偷篦子玩,就被揍了,我不去。

老大看她俩没啥动静,就说,那我去吧。

老大偷偷溜到屋里,把一瓶避孕药拿出来,并将里面剩下的最后一粒药扔到墙根儿底下。刘迪看到刘美丽拿着新瓶子过来,就说,你不怕咱妈打你啊。

刘美丽说,应该发现不了吧,先玩再说,实在不行,我再洗干净给她拿回去。

她们仨蹲在那里玩了半大晌,最后她们实在是玩腻歪了,刘迪说,你去找那个药片吧,天黑了就不好找了。

刘美丽就去找药片,可奇怪的是,咋也找不着,仨人急得不行,老三带着哭腔说,咱妈发现了就毁了。

刘美丽强装镇定地说,没事儿,我有办法,咱可以换成别的药。

仨人就去抽屉里翻腾,找了半天,终于找出来一瓶维生素,看起来药片长得都差不多,刘美丽就把维生素放到了避孕药的瓶子里。

尽管药放回去了,仨人还是害怕,晚上也不敢说看电视了,吃了饭就跑她们自己的屋里去睡觉。

屋里就剩下刘拴跟马育红的时候,俩人也没啥聊的,俩人就看电视,电视上老是有亲嘴儿的镜头,刘拴就说,真没意思,睡吧。

刘拴把电视关了,马育红就出去解手,晚上的月亮很亮,她站在院子里看了半天。刘拴也出来尿泡,他也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被一个光圈圈着,他说,明天估计要刮大风。

马育红没有搭理她,她去解了手,然后手也没洗就上床睡觉。

在床上,她背对着刘拴,刘拴就往她身上蹭,马育红有点烦得慌,她说,你干啥?

刘拴说,大晚上我还能干啥?

马育红就说,我起来喝口水去。

马育红去堂屋里给自己倒了一碗水,然后偷偷拿起来一粒避孕药吃。她吃药时差点被刘拴看见,刘拴说,你也给我倒一碗水。

马育红就给刘拴倒了一碗水,俩人喝了水一块去睡了。

第二天,刘拴早早起来去看猪,马育红也起来给仨孩子做了饭。送她们上了学后,她就在街上晃荡,晃着晃着,就晃到了医院门口。本来她不打算进去的,她就想在那里站站,谁知道她同学李九菊老远就跟她打招呼,她同学问她,你干啥嘞?

她说,没事,你嘞?

李九菊说,我身上不大得劲儿,你跟我看看呗。

她说,那也中。

俩人就进了医院,马育红问李九菊,你看啥病?

李九菊说,我老是肚子疼,想看看。

她们走到妇科诊室里,那个妇科大夫是她们的小学同学,叫赵唯唯,她们一看到是赵唯唯就有点不好意思,马育红说,你咋在这里?

赵唯唯也挺意外的,他说,恁俩来干啥了?

李九菊就说,我肚子不大得劲儿,你给我看看吧。

赵唯唯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我给你叫俺那个同事过来吧。

李九菊就哈哈笑了起来,本来赵唯唯还没这么脸红,她一笑,赵唯唯的脸红透了,他手足无措地说,我去找她去哈,恁俩等会儿。

赵唯唯就出去找她同事去。他这一去就是老半天,李九菊跟马育红在那里坐着挺无聊的,李九菊就掏出手机玩,马育红也想玩手机,可她忘了带了,就坐在那里翻一本妇科专业书,她就翻到书上写着吃避孕药对身体的影响。就在马育红专心看书时,赵唯唯的同事就进来了。赵唯唯的同事是个女的,她一进来就问她们,你们谁看病?

李九菊就说,是我。

女大夫就问她,你咋了?

李九菊就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女大夫跟李九菊说,你去做个B超检查一下吧。女大夫给李九菊开了单子,单子开好了以后,马育红就跟李九菊去做B超。可是李九菊没有尿,马育红就陪着李九菊去超市买了两瓶水,李九菊一口气把水喝完后,一时半会儿还是没尿,李九菊说,咱俩去找赵唯唯吧,在外面也没个坐的地方。

马育红就说,中。

俩人走到赵唯唯的诊室,赵唯唯的同事不在,只有赵唯唯在,赵唯唯说,我以为恁俩走了。

李九菊说,等着做B超嘞。

赵唯唯说,我以为恁俩走了。

赵唯唯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问李九菊,你几个孩子了?

李九菊说,仨孩子了,天天闹腾得不行。

赵唯唯说,孩子多点也不孬。

赵唯唯又问马育红,你嘞?

马育红说,也是仨了,俺老公还想再要个嘞。

赵唯唯抽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来,说,我倒是不想要,就是俺娘想要,天天催。

马育红想问问吃避孕药好不好的事儿,想了想也不好意思说,就跟赵唯唯说,你那本书借给我看看呗。

赵唯唯扫了一眼桌上的专业书说,你看它干啥?

马育红说,我就是看看。

赵唯唯说,你拿走吧,我也用不上,不用还了。

马育红就拿走了那本书,拿走她也没空看,主要是家里事儿太多,不光要喂猪,还得下地干活,不光要下地干活,还要给孩子做饭。那天,她跟李九菊看病回去晚了,刘拴就嘟嘟囔囔嫌她回去太晚了,马育红也不愿意说啥,她把书丢到一边就去做饭。正在边上玩的刘元看到一本书,就拿起来叠纸牌。等马育红发现了,书都被她撕得剩下一半了,马育红上去就给了刘元一巴掌,刘元很大声地哭了起来。刘拴听见就烦了,他说,做个饭都不安生,不知道要你啥用。

马育红还是不大想说话,她做好饭,端上桌以后,就拿着撕了一半的书上屋里看了。她原想翻开之前想看的那部分,谁知道刚好被撕了,她就把书扔到了桌子上,躺下就睡了。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家里静悄悄的,她走到饭桌跟前吃了一个凉馍馍,又把温在炉子上的粥喝了。她正吸溜着喝粥的时候,张丽丽来找她玩,张丽丽说,你咋才吃饭吔?

马育红说,不饿。

张丽丽说,你去莘县面筋厂干活去不?

马育红说,干啥活?

张丽丽说,就是和面,串面筋。

马育红说,给多少钱?

张丽丽说,计件,一个月咋不也得赚个几千块钱啊。去呗,咱俩做个伴。

马育红说,我问问刘拴叫我去不。

张丽丽说,奶奶的啦,这点儿家你还当不了啊。

马育红说,能当是能当,我得跟他说一声。

张丽丽说,看看呗。

张丽丽跟马育红东拉西扯,拉了一下午的呱才走。

等傍黑刘拴回家了,马育红就跟刘拴说,我在莘县找了个活,一个月能赚好几千。

刘拴说,那咋要孩子啊?仨孩子咋办?

马育红说,我一个星期能回来一次,仨孩子让她奶奶给看着吧。

实际上,那是马育红编的瞎话,她也不知道多久让回来一次。

刘拴听见她这样说,觉得也中,就答应了她。

马育红收拾好东西第二天就走了。本来她以为自己能从观城跑到莘县,再从莘县跑到大城市里,谁知道,她在那里没待俩月,突然老是干哕,她这才知道坏事儿了,搭了车就回家。一到家,她就问刘拴,是不是你把我避孕药给换了?

刘拴被她问蒙了,他说,你吃避孕药了?

马育红看刘拴的表情知道他不是装的,她就知道肯定是那仨孩子干的了,她想去问那仨孩子的时候,那仨孩子早跑没影了。

马育红说,我可能怀孕了。

刘拴听见了挺高兴,他说,你查了?

马育红说,不查我也知道。

刘拴说,那你别上莘县了,待家养胎吧。

马育红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她说,我不想要孩子了。

刘拴说,我给你买只老母鸡去,养养。

马育红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给她娘打电话。

她娘问她,你有事啊?

她说,我想流产。

她娘说,要是怀了就生下来吧,流产忒造孽。

她说,我不想要。

她娘说,我以前就是因为流了一个孩子,现在才这么惨,你听我的,妮儿,别流产,流产忒造孽了。

她说,挂了吧。

她挂了电话,给李九菊打电话,但是没打通,她就坐在那里东想西想,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咋着能把事儿办成了。

仨孩子回家看到她妈,很高兴,刘方没看出来发生了啥,她走到她妈跟前问她妈,妈,你是不是要生弟弟了?

马育红说,不生。

站在边上的刘美丽看起来有点害怕,她低着头说,妈,那个药是我换的,不是她俩的事儿。

马育红说,我知道,这都是命。

仨孩子不知道命是咋回事儿,她们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了,马育红看仨孩子那样子,有点不忍心,就说,我带了一包零嘴,在包里,快去吃吧。

仨孩子就去翻包里,包里有果冻,还有小饼干,仨人一人一包吃了起来。等刘拴带着鸡回来时,仨孩子吃零嘴都吃饱了。尽管她们吃饱了还是想吃肉,她们都好几天不吃肉了。

刘拴刚把肉端到桌子上,仨孩子就吃了一半了,刘拴就骂,狗日的,给恁妈丢下点儿。

马育红就说,她们想吃就吃呗。

刘拴说,那不中,那是给咱儿子吃的。

马育红听他这样说就心里很不高兴,她说,我不吃他咋吃?

刘拴连忙说,是,是,是。

刘拴给马育红拿了半只烧鸡吃,等吃饱了东西,马育红就很困,她一倒下就睡着了。

刘拴因为睡觉以前喝了太多的啤酒,老是想起来尿尿。他起床尿尿的时候,看到马育红也起来,她不往厕所里去,也不往孩子睡觉的屋里去,却往大门口去,刘拴在她后面问她,你干啥啊?

马育红也不搭理他,开了门就往外面走。刘拴因为还醉着,搞不清晚上是几点,也懒得琢磨她干啥去了,他就当着她是去锁大门了,也没管她,直接睡觉去了。

那天,看见马育红出来的还有二粗腰。二粗腰是个嗜赌如命的人,经常和他的酒友喝酒喝到二半夜,有时候二豁子会送他回家,有时候他自己回来,但他看见马育红的那天,二豁子没有送他。二粗腰老远就看见一个人朝他这边过来,在月光下,她的身影那么清晰,吓得他的酒一下子醒了。二粗腰赶紧躲了起来,他不躲还不要紧,一躲马育红追得更急了,她不光急还喊,二叔,你说这个点医院开门不?

二粗腰一听是马育红,才不害怕了,他说,你吓死我了,大半夜你瞎跑啥?

马育红就把自己想流产,刘拴不同意这事儿说给了二粗腰,二粗腰劝她,怀个孩子不容易,你要不生了吧。

马育红说,你不知道,生孩子我这辈子都完了。

二粗腰说,为啥?

马育红说,那我更哪也去不了了。

二粗腰说,那你现在不也是哪也去不成啊。

马育红说,反正我不想要,你就说晚上医院开门不?

二粗腰说,不开吧,人家大夫不睡觉啊。

马育红一下子泄气了,她说那咋办?

二粗腰说,咋办,回去睡觉吧,时候也不早了。

马育红就跟在后面往回走。

第二天刘拴醒来,看到马育红在睡就悄悄出去干活了。

刘拴家离二粗腰家很近,而且上街必须从他家门前过,刚好他从他家门前过时碰到了二粗腰,二粗腰拉住他说,你那个孩子不想要了?

刘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谁说的呀?

二粗腰就把他半夜碰到马育红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跟刘拴讲了一遍。刘拴知道他是个酒鬼,也不大相信他的话,他说,不可能,俺媳妇昨天就睡在我跟前。

二粗腰看他不信,就急了,他说,我这人从来不撒谎,你爱信不信吧,反正又不是我流产。

刘拴看二粗腰急了,就心里犯嘀咕了,但他还是有点不信,他说,她要是不想要就跟我说了,凭啥跟你说?

他说这话时,二豁子正好过来,看他俩在争执,就问他俩争啥。二粗腰就把怎么碰见马育红,碰见马育红俩人说了啥,他又咋着跟刘拴说的,刘拴又咋着不信的又跟二豁子讲了一遍。二豁子跟刘拴说,昨天二粗腰确实上俺家喝酒了,没准儿是真的。

二粗腰听二豁子说话的口气还是有点不信他,他就骂二豁子,咋连你也不信我的话?

二豁子有点委屈了,他说,我又没跟你在一堆。

二粗腰说,你这个朋友真白交了。

二豁子更委屈了,他说,我那不是给你做证了。

二粗腰气呼呼地往家里走了,留下二豁子跟刘拴面面相觑。二豁子说,我知道他这个人,从来不扒瞎话,你信他的话吧,再说,信了也没啥坏处。

刘拴想了一下,也是这么个理儿,就把车子掉个头,往自己家走。

他走到家就问马育红昨天晚上的事儿,马育红不知道他在说啥,就说,我天黑了不睡觉,会出去啊?

刘拴知道马育红是个胆小的人,不可能天黑出去,更不可能一个人出去,这个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知道马育红是不是真的想流产,这个问题把马育红给问住了,马育红自己也拿不准主意,就说,我可没说。

马育红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给了他回答等于没有,刘拴被她这话弄得稀里糊涂的,他说,人家都碰见你了。

马育红说,我反正没有碰见他。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时,二粗腰来他家了。二粗腰跟马育红说,你昨天跟我说的话,你忘了?

马育红茫然地看着二粗腰说,我啥时候碰见你啦?

二粗腰见马育红这样说,急了,他说,你这都没意思了。

马育红也急了,她说,我就是没碰见你啊,你是不是看错人了?

二粗腰说,咱俩还坐那里聊天嘞,月亮那么大,我不光看清了你,我还看清我自己,我就连你脸上的痦子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刘拴看马育红不像是装的,就跟二粗腰说,行行行,我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行了不?但是刘拴的语气跟表情根本不像是相信他的样子,二粗腰说,我昨天喝的又不多,我可以对天发誓。

刘拴觉得没意思了,就说,行,我信了。

可是,刘拴的表情还是不像是相信他,他就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跟你掰扯这干啥,真没劲!二粗腰说完就走了。

马育红看二粗腰走了,就说,真是稀罕。

刘拴跟马育红说,我干活去了。

刘拴走了以后,马育红还是在琢磨这件事,琢磨了一整天也没琢磨明白。当然没琢磨明白的还有二粗腰,他晚上又找二豁子喝酒。二豁子看他不大高兴,就说,别想这么多了,要不这样吧,你以后回去我送你吧。

二粗腰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就说,谁稀罕你啊。

二豁子知道二粗腰这是生气了,就没再说啥,只是跟二粗腰闷着头喝酒。等酒喝得差不多,俩人也醉得可以了,二豁子就跟着二粗腰一起往外走。起先二粗腰不愿意二豁子跟着,可架不住二豁子跟在他后面,黏黏糊糊的,他也懒得管他了,任由二豁子跟着。俩人一前一后往家走时,走在前面的二粗腰又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跟他前一天看到的马育红的身形有点像,他这次倒不害怕了,停下来跟二豁子说,你看前面。

二豁子顺着二粗腰指的方向看,看到了一个个子不高的人正往他们这边过来,他倒也不害怕,毕竟那个人看起来没他高,就是比他高他也不怕,毕竟那个人是一个人,而他们有两个。二豁子问二粗腰,那是谁啊?

二粗腰说,我看着像马育红。

二豁子说,应该是呗。

二粗腰跟二豁子等着马育红过来,马育红经过他们的时候,没跟他们打招呼,二粗腰跟二豁子就跟了上去,二豁子说,育红你干啥去?

马育红说,我上俺娘家。

二粗腰也问,大晚上回娘家啊?

马育红说,我有急事儿。

二粗腰问,啥事儿?

马育红说,跟你说不着。

二粗腰说,你是因为白天的事儿,生我的气吧。

马育红就不搭理他们了,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们跟着马育红走了一路,也没问出来个啥,等走到马育红的娘家时,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二豁子他们帮着喊开了她娘的门,她娘开门一看是他们仨,有点紧张,不知道发生了啥,她娘张口结舌地问,咋……咋了,这是?

马育红说,我有事儿。

二豁子跟二粗腰听她这样说,也不好意思再等下去了,就回去了。

马育红进了院里,就问她娘,娘,借给我1000块钱呗?

她娘说,咋了?

马育红就撒了谎,孩子病了。

她娘说,那你等着,我给你拿。

她娘给她拿了钱,她就回去了。

她走到半道时,二粗腰跟二豁子在那里等着,二粗腰问她,咱仨一块回去吧?

马育红也没说啥,二豁子就套她话说,你是要流产吧?

马育红说,不是。

说完马育红还是不说话,无论他俩咋问,马育红就是不说。

等第二天,二豁子一大早就去二粗腰家门口,等刘拴从他门前经过。他们等了好半天才出来,二豁子看刘拴过来,就抱怨说,你咋才出来?

刘拴看他们等他,有点稀罕,他说,干啥?

二粗腰说,俺俩半夜又碰见你媳妇了。

刘拴说,不可能,她就在我旁边睡觉嘞。

二豁子说,我可以给他做证,昨天你媳妇去她娘家了,不知道干啥去了。

刘拴觉得这也不是啥大事儿,就说,去娘家就去娘家呗。

刘拴说完就要走,二粗腰就拉住了他说,万一她又计划着流产嘞,你不怕绝户啊。

刘拴听他这样说,就有点犹豫了,他说,不可能,她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

二粗腰说,又没查是男的女的,万一她知道是男的女的嘞?

刘拴说,要是女的流了也中。

二粗腰说,还是查查去吧。

刘拴想了一下,也对,就又回去了。

刘拴回去以后,没先说马育红半夜去她娘家的事儿,他先说的是做彩超的事儿,马育红说,查啥呀,我又不是没怀过。

刘拴说,我想查查是男的女的。

马育红说,查也没用,人家不让说。

刘拴说,试试呗。

刘拴强拉着马育红上了医院。他磨人家大夫磨了一天,人家也没说是男孩女孩,眼瞅着天快黑了,俩人才回去。

回去的路上,刘拴看起来非常不安,也很憔悴,马育红问他咋,他也不说。等夜里了,他也不睡,马育红看他不睡,就自己先睡了。她还没睡一个钟头,突然坐了起来,这吓了刘拴一大跳,刘拴问她,你咋了?她也不搭理她,她穿好衣裳,提着自己秃噜皮的提包就往外走,刘拴问她,你干啥去?她还是不说,提着包就往外走,刘拴赶紧跟上。

一路上他也不再敢跟马育红说话了,他知道她这是梦游了。他看到马育红把车子抬到门外面,门也没锁,推起来车子就走了。因为他们家就一辆车子,所以刘拴就只能紧跟在后面,等他们走到胡同口的时候,马育红骑上车子就要走,刘拴见状赶紧拉住了车子。

马育红就拼命拽着车子,最后实在拽不动,她就撇下了车子跑了,刘拴紧跟也没跟上,再说天也忒黑了,就算跟上也看不见。那晚,刘拴每条路都找了,甚至马育红的娘家都去了,就是没有找到马育红,最后车子也没了电,也实在是找不到马育红,他只好推着车子回家去。

谁知道,在胡同口,他们俩碰头了,刘拴不光碰见了马育红,还碰见了二豁子跟二粗腰,二粗腰说,她半夜去找车去医院了。

刘拴气恼地说,她是梦游了。

二豁子觉得稀罕,他说,真稀罕,梦游啥事儿也不耽搁。

刘拴不愿意搭理他了,拉着马育红就往家里走。

马育红进到家,倒头就睡。

刘拴看到马育红躺在床上就很生气,他拽起马育红,很生气地问她,你是真梦游还是假梦游?

马育红本来睡得好好的,被他突然拽起来,很生气,她说,你神经了吧,拉我干啥?

刘拴就把她半夜出去的事儿跟马育红说了,刘拴还问她,你干啥去了?

马育红说,我睡觉啊。

刘拴不相信,他说,你诓我的吧。

马育红说,你愿意咋想咋想吧。

刘拴问她,你是想流产?

这话真把马育红问住了,她心里想是想,其实也不敢,不是害怕刘拴,而是怕这个孩子,当然也不是怕这个孩子,她怕的是孩子背后的事儿。她是个怕麻烦的人,怕麻烦的人都怕事儿,不光怕好事儿,也怕坏事儿。马育红觉得自己不能跟刘拴说清楚,也怕他听不清楚,就说了一句,我没想。

刘拴说,真的?

马育红说,真的。

刘拴知道马育红不撒谎,就说,那我信你了。

刘拴说完就去躺着,他躺下没一分钟又坐了起来,说,我觉得你没准儿是遇见啥了。

马育红说,谁知道欸。

刘拴说,下午找恁二哥看看吧。

马育红说,人家怪忙的,别麻烦人家了,我可能是梦游了,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有事儿就爱二半夜跑。我记得小时候,俺爹叫我放猪,猪到家了,我还没到,等我到了,发现少了一只猪。我那会儿才七八岁,挺害怕,就躲在草垛里睡了,谁知道第二天醒来没在草垛里,第三天跑得更远,俺爹害怕了,就跟我说,妮儿,猪丢了没事儿,人丢了就是事儿了。我自他说了那话才不跑。

刘拴说,噢。

刘拴躺下以后,没几分钟又坐起来,他问马育红,你是不是已经把孩子流了?

马育红被问愣了,她说,你看我得空去不?

刘拴不知道她这是肯定回答,还是否定回答,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琢磨马育红的话。等傍黑,实在想不出来,他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把孩子流了?

马育红有点不耐烦,她说,你咋还没完了,你啥时候见我流产了?

刘拴还是不确定她算不算正面回答,就直接问她,你就说有没有吧?

马育红说,我没有。

刘拴听到她回答,心里放心了半天,过了半天他又有点不放心,决定孩子生以前他啥也不干了,单管盯着马育红。

可奇怪的是,就算刘拴天天盯着她,她还是能趁着刘拴走神的间隙溜出去,且越溜越远。那段时间,十里八乡很多没见过梦游的人,好奇人咋梦游的,就半夜也起来看马育红梦游。起先看马育红的没几个人,后来逐渐增多,甚至比白天街上的人还多。他们光晚上在马育红家也就算了,黑了天也在她家,搞得马育红很烦,搞得她们全家也很烦。

终于,马育红在一个天很黑的晚上溜走了,没一个人看见她上哪了,他们白天讨论,夜里讨论,都得不出统一的结论,只有马育红那个能看事儿的二哥说,别管她上哪,早晚都得回来。这话大家都信,唯独刘拴不信,他认为他还没跟马育红说那句重要的话,她肯定不会回来,当然,也不排除她会为了那句话再回来一次。

人们日复一日等着马育红回来,特别是马育红的孩子,从小学等到了初中,又从初中等到了高中,再到大学,结婚生孩子,她娘都没回来。

刘美丽有一天做梦,哭着跟她妈说,你都不想见见你外孙啊,这么多年不回来,就算不想见见你外孙,那你都不想见见我啊,俺妹妹孩子也都这么大了,你就是不回来,你说你在哪儿,俺仨找你去。梦里,马育红也没说一句话,她看起来挺歉疚的样子,刘美丽就逼着她,让她回来,马育红就说,那也中,等两三天吧。

刘美丽哭着醒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她老公,她老公又跟他妹妹说了,他妹妹说,她天天做这梦,啥时候成真过。

刘美丽其实这样认为,就没把这件事当真。

可谁知道,过了两三天,马育红居然真的回来了。

村里人都好奇去看马育红,大家都说,马育红也不显老,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刘美丽她仨也吃惊,她们先是一惊,后是抱着她们妈哭。娘四个哭了半晌,才想起来她妈吃没吃饭的事儿,马育红告诉她们自己不饿,也不想吃,就坐坐挺好的。

她们坐下时,刘拴也刚好回家,其实不是刚好回家,是他不好意思见马育红,再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也没啥感情,不知道说啥好了。刘拴扭扭捏捏地走到马育红跟前问,你想吃啥?我叫孩子给你买。

马育红说,不用这么客气,坐坐说说话就不孬。

刘拴听马育红说这,就不知道说啥好了,马育红倒是挺无所谓的架势,她问刘拴,你又找了个不?

刘拴说,找啥吔,带着仨孩子谁嫁给我?

马育红心里觉得有点愧疚了,她说,那你该找个。

刘拴说,你这不来了。

马育红知道他说的话啥意思,她不知道咋接,就沉默着。

刘元看氛围这么尴尬,就说,俺妈来了肯定不走了。

马育红听她这么说只是附和着微笑。

村里的人见马育红她们一家也到了吃饭时间,都散了去。

家里就留下了她们一家子,马育红在那样的氛围里感觉不自在,特别是刘美丽的小孩看她时,她都不知道该不该逗逗他,刘美丽让小孩喊姥姥,马育红被这个从来没被喊过的称呼搞得手足无措,她说,别叫,别叫。她这么说时,刘美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连忙补充说,都把人叫老了。

在饭桌上吃饭时,马育红也是不自在,因为仨孩子老是给她夹菜,她又不好意思不吃,吃了又难受。光这也就算了,最让她难受的是,她得天天跟刘拴在一起,在一起也就算了,关键是他们还没话说。俩人天天待在一起还没话说,光没话说也就算了,最关键的是没想说的话,他俩要不认识不说话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还认识,还做过夫妻。

马育红思来想去想跟刘拴说,又怕刘拴不同意,就没敢说,只好把话憋在肚子里。别人把话憋在肚子里没事,到马育红身上就有事儿了。

马育红一有话就想跑,终于有一天,她半夜里跑了。刘拴起来上厕所刚好看见她,又追了回来。

追回来一次以后,刘拴担心她像以前那样跑了,就把马育红牢牢地拴在自己身上。可那根本不管用,马育红还是跑了。

她跑得越来越远,一直跑出所有人的记忆。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