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要把芦花老母鸡杀了,我奶奶拿着刀在缸沿上嚓嚓嚓地磨来磨去,陶粒粗糙,把锈了的刀刃的脏“拿”干净、磨锋利了。
没心没肝的芦花鸡咯咯咯地唱着,它从门外回来,眼睛“溜溜”地望着我奶奶。芦花鸡红冠滴滴的,猛一看像只趾高气昂的公鸡。鸡们好玩,和人不同,公鸡比母鸡漂亮。芦花鸡一水的好毛色,身体匀称,怎看都是个美鸡胚子。
好看有啥用?养母鸡下蛋,老母鸡是家的盐罐子油坛子,可没见过芦花鸡的蛋,留着光吃食不产出,好看不管用,不喂嘴巴,不暖身子。
芦花鸡是我奶奶一手养大的,开春孵出的鸡雏,我奶奶一眼就瞅上了它,毛茸茸的,昂着头,和别的鸡不一样,我奶奶伸手提起它的爪子,很好,它的腿弯曲着头向上昂,我奶奶认定它是只母鸡。母鸡能养长久,公鸡一窝留下一两只,其余的没开叫(啼鸣)会被杀了。
开始长羽时,芦花鸡的真面目出现了,身子正毛儿旺,标准的芦花鸡,比黄鸡、麻鸡多了看头。我奶奶爱给芦花鸡偏食吃,偷偷地给把米,悄悄地给棵青草,下地干活也不忘捉上几只蚂蚱,扔在一个角落,把芦花鸡唤过去了吃。
芦花鸡和我奶奶亲,我奶奶咂咂嘴,芦花鸡就跟着来,有时还跳到我奶奶的腿上,陪着我奶奶纺纱,我奶奶摇纺车它咯咯唱,合韵合辙的。奶奶高兴,纺车就摇转得快多了。
我家西头住着瞎眼三奶,我奶奶有空就去她家,我奶奶帮瞎眼三奶干些活,提个水、洗个衣之类,主要是陪三奶说说话。三奶可怜人,双眼无路,一个人当“五保”,一天天挨日子。
我奶奶去瞎眼三奶家,芦花鸡跟着去,咯咯咯地打招呼,三奶和我奶奶打招呼,也对着芦花鸡说:哦,芦花鸡来了。
芦花鸡围着三奶转,在三奶身上啄啄叨叨,三奶身上爬有虫子,芦花鸡捉了,吃进了肚子里。我奶奶在三奶家忙活,芦花鸡就在三奶不大的家里转来转去,三奶家的虫子太多了。
我奶奶从三奶家回,有时叽咕,说:可怜人哟,天不睁眼。芦花鸡喔喔喔地应,让我奶奶吃惊,说:成精了,成精了。
即便如此,我奶奶还是要杀了芦花鸡。乡间两样东西是不留的,开谎花不结果的桃呀李的,不下蛋又咯咯咯叫的老母鸡。芦花鸡不下蛋,还不该杀?
我奶奶手拎磨好的刀,眼向芦花鸡望。芦花鸡没心没肝地跟着我奶奶,期盼着我奶奶的偏食快快撒下。
我奶奶把刀放在一边,伸手向芦花鸡抓去,芦花鸡一点没让,芦花鸡和我奶奶亲热惯了的。没想到的是留种的大公鸡冲了上来,跳起向我奶奶扑,粗了嗓子叫。
大公鸡宠着芦花鸡,保卫着芦花鸡,为芦花鸡大公鸡敢拼命。我奶奶怔住了,转眼狠狠地踢向大公鸡,说:早迟宰了你。芦花鸡又是咯咯咯叫,向着我奶奶扑扇翅膀,似乎在求饶。我奶奶心软软的了。
就在这时,我奶奶听到了瞎眼三奶的喊声。瞎眼三奶摸到了我家,手中还端着一个葫芦瓢,葫芦瓢里装着堆起的鸡蛋。
我奶奶迎上去,芦花鸡跟着上去,在三奶的裤脚上啄了又啄。
三奶絮絮叨叨,说:在床头的草堆里,一窝鸡蛋,整整二十个,怕是芦花鸡下的呢?
我奶奶一惊不小,但是反应极快,说:三奶呀,芦花鸡孝敬你呢,下给你的,打了、煮了好补补身子。
说话间,我奶奶拿起刀,慌着向旮旯里藏,我奶奶怕三奶看见磨得明晃晃的菜刀。我奶奶一时忘了三奶是看不见世界的人。
芦花鸡没闲着,啄了三奶裤管上的虫子,就“咯——”“咯——咯——”“咯咯咯”地唱将起来。我奶奶眼角湿了,撒了把米给芦花鸡,说:多下,使劲下。
三奶和我奶奶拉扯,非要把鸡蛋留下,可拉扯不过我奶奶,还是把一葫芦瓢鸡蛋捧了回去。
仍是不见芦花鸡的蛋,我奶奶再不提杀芦花鸡的事了,仍是对芦花鸡另眼相看,芦花鸡仍是跟屁虫似的跟着我奶奶,眼巴巴地望着我奶奶撒些吃的。
到了秋天,三奶生了场重病,我奶奶守着哭了几场。我奶奶在一个早晨闭着眼睛守在鸡笼前,抓了只鸡,竟是芦花鸡,我奶奶狠狠心杀了芦花鸡。缺八不缺腊,是八月份,鸡不下蛋的日子。
芦花鸡杀了,炖了汤让三奶补身子,我奶奶不敢对三奶说是芦花鸡的汤。
又是一个春天,我奶奶又孵了窝鸡,其中有好些个蛋是从瞎眼三奶的床头摸来的,我奶奶敢肯定,这一窝鸡有很多是芦花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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