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于他正如廊下新燕,他对这样的迁徙并不感到陌生。生命的高墙上哀顺地贴着成群衰朽的枯骨,如同连年攀缘墙缝的草木,风一过便吹起一片。
墙就在此处,这栋拜占庭式的民居,被雪白的腻子粉饰了一遍又一遍,忠实地反射着热烈的日光。现代的水泥墙超越了传统的审美界限,使人们获得了不同以往的高度自负。
这里白昼漫长,夜晚相较则显促狭,人群在失眠中挣扎。隔壁的房客以喘息度日,一开门便腐气四溢,楼道里的人来来往往,成为它们寄生的对象。我习惯在这些吵嚷中睡眠,偶尔开门纳凉时,好的和坏的气息便一起涌向我,总是将我呛得泪水直流。
在泪眼模糊的黄昏中,我见到了他,拎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刚好出现在我房门与廊檐的夹角中。渐渐地,我开始在流泪的时间里等待他的身影。
夜晚使我兴奋,漫长的白昼则令我难以保持清醒。夏夜的晚风拂动发丝,从音箱里跑出来的音乐,醉醺醺地晕倒在四面墙上。嫩黄和天蓝交错的窗帘并未完全掩去天光,使我非常受用。燥热的空气从摇篮中爬起,安静地伏在窗帘上呼吸。
这儿崇拜名为快乐的神,主宰日夜,他被绑在木架上,白天直立,夜晚倒置,且绝不可反。在过去的两千五百多年中,关于正和反的定义有过几次著名的征战,随这片土地的统治者更迭。直到东方的铁骑与枪炮传来,带来了全新的太阳、光明以及所谓正与反的准则。
神是按照自身的意志来生活的,它没有遭受什么苦难,因此也没有要求我们体验苦难。只是神也未料到这里的夜会越来越短,日光会越发亮堂,很多人伏拜神,祈求神将白日收回去一些。虽然日光让农作物越长越高,麦子从农家人的二层窗户里伸进去,但是鱼群也越游越深,以捕鱼为生的人们不得不谋划其他营生。
我们房子外的不远处有口池塘,立着很多荷花,荷花的脖颈越伸越长。荷叶下的蛙虫总是满带天真,只会聒噪地庆祝每一个日落。月亮也比从前亮了,在深蓝色的夜幕里轮廓分明,我决心邀请他来我的阳台上坐坐。
那是我第一次同他如此亲近。他的手指短而饱满,指甲很长,却干净圆润,木质的神像牌挂在胸前,随着他的动作而前后摇晃,我借着月光也不能看得很分明。神的双手端正地交插在腹前,如同安详地等待最后的夜晚。那神的双眼微睁,我无法与之四目对视。
后半夜潮气一下子漫上来,湿润了我和他的额角,同他道别后,我只是坐着目送他轻轻掩上阳台的木门。我望向庭院里浓重的橘树,晨曦很快就要起来了,也会很快消散在日光的压迫下,我暗自品尝最后一点夜。
白色的房子总被照得刺眼,人们都说他不住这儿,这里只是他抵抗失眠症的临时穴居。我不断描摹着连廊弯折的路线,只能等待他踩着栏槛影子的脚步声使我的视线雀跃。
窗框之内的月亮格外冷峻,我要他再来坐坐,在递给他的饮料中加了适量酒精,他醉得面色绯红。那个晚上风有些大,我的发丝飞扬,不断抚着双唇,所以我说话的声音有些破碎,有些断断续续,可是我很快乐。我迫切想知道他手提箱里的秘密,他安静的瞳孔中映出我兴致高涨的模样。
神像安静地倒立在他的胸前,双腿没有被动地蜷曲。月光接受了神的视线,我看得心里发热,而他沉稳的嗓音响起——是一个女人的遗物。
这话出乎了我的意料。那是他工作不久后遇到的第一次死亡,神从来宽容人们的死亡,且祝福人们快乐地死去。女人的头颅、肋骨被敲击,使她不得不痛苦地贴在地上,像着火的蜘蛛一样扭曲痉挛。当她躺在手术台上时,脸色苍白得如同一片雪白的床单。而窗外厚密的梧桐叶没有把凄冷的月光放进来,他见证她最后的生命消逝在病床的铁围栏之间。她生前总爱戴一副狂欢节面具,这副面具就在他的手提箱里。
晚风来往穿梭,使悠闲飘荡的肥皂泡聚集在窗口,突然爆炸,那水雾洒在我和他的衣裳间。我迷上了这个故事,因为待在他身旁时有种缺氧的心跳,就像是火中的蜘蛛。那只蜘蛛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心脏,一直持续到隔壁房客的咳嗽声清晰透彻,天亮了,耳边还是回荡着他给我念的童谣。
“在一本曾经失传的古书上记载了一首危险的歌”,他念道:
孩子们欢笑,孩子们玩闹
孩子们不让橘子树结果
孩子们涌动成金黄的蜜蜂
花蜜都促成幸福的时刻
他念得很有节奏:“这首歌叫《如果我们不遵守规定就要永远待在春天里》,但现在也许该改成夏天了。”
他说的没错,这儿的夏那么长,越来越长,我们要担心是否还能顺利地进入秋天。
尽管日子一直没凉快下来,但时间还是一刻不停地向前走。房子里的拱形大窗,热衷于大咧咧地敞开,任由光线驰骋。阳光反复鞭打着尘埃,有时候苍蝇的黄绿色复眼在空气中迅速划拉出一道镭射光线,甚是令人作呕。
周围吵嚷的声音小了下去,显得四周空无起来。氤氲昏黄的光线让我的眼疾不断加重,但我还是习惯向楼梯张望,直至我的内心无法再被凝视填满。渴望引导着我走到楼梯尽头,穿过被门窗切割的月光,走进他的世界,依偎在他的床沿释放满身的眷恋。他没有拒绝。我问他,我会变成盲人吗?他说,你不会,你是我见过最想活下去的人。
屋内暗蓝色的天花板画着不会散去的夜,面具就在手提箱内。趁他整理衣物的空隙,我坐在他的桌前随意看起一些文件,大多是古籍和律法辞典,以及那首熟悉的歌谣:
孩子们捣乱,孩子们疯狂
孩子们让橘子树再也结不了果
我看见孩子们变成蜜蜂,以花蜜为食
而想象力都凝滞在幸福的时刻
歌谣经一代一代淘沥,原来的意思已不可解,但那时他为我朗诵的声音徘徊在我的耳侧。人的听觉、嗅觉会比视觉更忠实,在人的记忆里留下更深刻的烙印。就像隔壁粗粝的哮音逐渐消匿,我也总是会感受到那种声音穿透空心木板传来的特殊质地。
等到天终于有了降温迹象的时候,房子里的租客已走了大半,房东来来回回、一刻不停地打扫他们尚未清理行囊的屋子。直到后来连房东也要离开,把钥匙串递到我手中,我呆呆握住,思索他要去哪儿。去哪儿呢?极乐镇、游仙谷,去东方吗?哪儿都能去,说不定在那里生意更好,反正秋天就要来了,日子不会永远长下去——神告诫我们要慎用永远——一切都会如意的。
日子一短荷花便颓败下去,蛙虫只知随之悲恸,却无法洞悉这悲剧的意义。它是选择自我了结的,曾在很多个夜晚对我倾诉过,我明白它的想法,它的生命如此完整,并颠覆自身。四周愈发空旷,我的心腔被异样的情愫堵塞,急切到发痒,因为我的心只想与他深藏的心通联。此时他门前的路变得无比漫长,等我终于走到他门前轻叩,却没有人回应。
我推门进去,见到他倒立在天花板上,头发依然哀婉地贴着面庞,月光全部照耀在他身上。他看了看我,不一会儿就在天花板上走动起来,我感觉到很多情绪都在他的脚步之间,漫过墙沿、贴着地板向我涌来,但没有一样是我要找的答案。
他走在城市中,也漫步天地间,他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我闭上双眼以缓解疼痛。他的皮鞋叩击台阶的声响,他在保养神像后手指散发的松香味,充斥着我的感官,他旁坐时的温热、他走在楼梯上的安定气息萦绕在我的身侧。他的离开顺带着将我的心抽成了丝线。可是没错,我确实比谁都想要活下去。
不久后就彻底进入了深秋,秋的凉意吊慰了不少困于失眠症的人们,但不包括已经失去睡眠的他。后来我成为了这座房子的房东,很多房门都需要一个新锁,可是那间房子再不会有新的房客。
再后来,连四季都走了一个轮回,我还在拜占庭的白房子里,时常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已经有些年头,漆圆润而斑驳,融汇着日光的气息。高大的梧桐树上缀满落叶,黄绿交杂,我望着大门,想起一些事情。
他没有一走了之,某天突然知会我要来取他的行李,行李很简单,我将箱子放在椅子旁,一直等他回来。
天快沉下来的时候,我的恶眼又犯病,那时我正打着毛衣,他刚好走进来,戴着墨镜朝我点了一下头,我也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直到他提上行李准备走了,我望着朝大门走去的他,长长的脖颈上立满了细小的绒毛。空旷的日光突然从很多角度折射进来,把绒毛照射成透明的,照成一片柔声细语。我叫住了他,快步走到他身后。
我很想用双唇接触那些轻轻的话语,于是我轻柔地用唇瓣碰了一下那些绒毛。它们非常快乐,都悠悠地弯折了一下身子,继而不可抗拒地染上绯色。
我想,那时他也是非常快乐的。
从前有个神,生于橘树下,死于三十六。
从前有个神,创造了日月,又熄灭了夜灯。
从前有座白房子,又空又大,楼下有梧桐树和风声沙沙。
从前有座白房子,黄与蓝的窗帘盖不住天光,纱幔飘出阵阵水雾。
从前有个信徒,写一手好字,将古老的歌谣全部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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