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粮食的精华,酒是穿肠的毒药。一桶散装的白酒,四个并不重要的乡下男人,一场并不重要的聚会,却喝出了人生百态、岁月沧桑。喝到酩酊,残羹冷炙,一地狼藉,有人吐了,有人尿裤子,还有人发微信群……谁又能辨别,酒醒之后的生活,不是另一场更加虚茫的大醉呢?
地点在王强的家中,人员有以下几位:王强、卫东超、李宝、赵兵。陈华宁作为固定的酒友,半个月前在城区找到一份送外卖的工作,缺席了这场并不重要的聚会。用他那正在和丈夫闹离婚的母亲从龅牙间说的话,整天和这些孬种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陈华宁清楚母亲在五十六岁的年纪想离婚,主因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脑出血刚恢复不久,丧失劳动能力的父亲。面对丈夫的哀求和挽留,以及儿子的愤慨,陈母提出了一个条件,给她在城区买一套房子,大小无所谓,地段也不做要求,似乎这破败的乡村和这间居住了三十多年的砖瓦房,搭配不上她这暮色已至的身躯了。陈华宁不理解里面的逻辑在哪里。她明知自己的家境,别说首付了,定金都交不起。她不工作,丈夫打点零工,依仗家里有拖拉机,秋后给四里八乡的村民脱玉米粒赚点外快。那点微薄的存款,也在老陈住院期间花得一干二净,欠下了些外债。陈母的这一要求,不仅父子俩觉得荒谬,也顺理成章遭到亲属和乡邻们的嘲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还有脸要房子。”“这是有外心了。”“大庆(老陈小名)这个孬种,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了。”“长成那样,住猪圈也便宜她了。”面对这些非议,身处家庭变故中的陈华宁瞬间成熟了。自初中肄业以来,他不断在四周的工厂留下自己轻佻、顽劣的身影。这次,陈华宁感受到生存的压力,等穿上外卖服,却隐约有些被欺骗的感觉,认定这是父母合谋做戏。但不论怎样,陈母的确回到了家中,尽管还是一贯不顾家,仍把离婚挂在嘴边。
此时,下午六点半,正是城区用餐高峰,也是一天中陈华宁最为忙碌接单、跑单的时候。他身穿橘黄色的工作服,摩托车后面的黑色保温箱里装着两份水饺、两盒炒面、酸辣粉、土豆丝、辣子肉等,如一条淤泥里的泥鳅,在下班的车流中寻找缝隙。半个月以来,陈华宁对大部分的小区了如指掌,今天有个地点他没去过,生怕走错路,紧盯着手机上系统生成的路线图。时间在慢慢流失,他变得焦躁不安,此刻飘来的饭菜香味,并没有让他吞咽口水。对他而言,保温箱里的并不是食物,而是总值十五块钱的收入。
与此同时,十几公里外,陈华宁的户籍所在地——辛留村,在村口的小集市上,卫东超还守着自己的锅饼摊。摩托三轮的车斗挡板放下,留着一张案板。王强在手机里问,还不收摊?就等你了。还剩小半块的锅饼,虽说也就值十几块钱,但卫东超打算再等一会儿,让人买走,便不耐烦地说,再等会。车把上挂着他从老钱那里割下来的二十块钱的猪头肉。几米远处的老钱用铁钩子在卤水里打捞了下,还剩两根猪尾巴、一根猪蹄。他捞出猪尾巴,用方便袋装好,提溜给卫东超说,拿回去,给乐乐吃了。卫东超猛地抬头,猪尾巴已经放在案板上,忙说,你这是干啥?老钱说,又不是给你吃的,有什么好让的。老钱回到自己摊位,用两根红绳捆绑住铝制的箱子。卫东超提溜着剩下的锅饼,扔在箱子上。老钱忙推让,我这牙吃不了这个。卫东超说,啃不动就早上烩着吃。
四月份,村内南北走向的几条路边栽种的玉兰花已经盛开了一段日子,花香四溢,却没多少人在意这些怒放的花朵了。它们很快就要败谢,被清洁工扫进垃圾桶。摩托车停到家门口,卫东超抬着案板放回东屋的作坊,用饭帚把上面的一些碎面渣收拢成一小堆,等到午夜起床和面时,混到里面。两条胡同外,王强正守着煤气灶,给铁锅里的炒鸡收汁。几分钟后,他索性关火,心想借着余热,焖一会也就可以了。卫东超进屋,乐乐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一个缺了两条胳膊衣服被扒光的芭比娃娃,盯着电视机里的《精灵梦叶罗丽》,屋间没开灯,脸面随电视变幻颜色。客厅杂乱无序,似乎这个家庭刚搬进来,尚未做整理——四季的衣物随处丢弃,地面砖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此间陋室,在这对勤劳的夫妻眼中,并不值得多做打扫,有力气不如多用在赚钱上。卫东超问,猪尾巴吃不吃?乐乐把芭比娃娃扔在地上,跑去接过猪尾巴啃了起来,问,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卫东超回了句,快了。去里屋换好衣服,他把猪头肉切下来一小块,叮嘱乐乐说,一会你妈回来,让她切了给你吃。刚出门,任霞回来了,停下电动车问,又去哪儿?卫东超说,上强子家喝酒。任霞斜着眼,狠狠地看着他从面前经过,额头上越发显著的纹路,在昏暗中如两把朝下的刀子,比她的眼神更为凶悍。她盯着卫东超手上的塑料袋问,这是啥?卫东超说,割了点猪头肉。话里多少有些怯懦,又补充了句,十五块钱,我切下来一块了。任霞抢过塑料袋,拆开,对着咬了一口,咀嚼着说,少喝酒,九点我锁门。
出门,走出胡同,卫东超见李宝拖着脚过来,喊住他问,干啥去?李宝脚没停下,强子家没蒜了,我回去拿几瓣蒜。卫东超说,麻利点,饿死了。进院,卫东超闻到肉味,快走两步进屋。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菜,炒鸡、白糖西红柿、油炸花生米、炸肉。卫东超说,肏,就这点够谁吃的。赵兵手里攥着一把花生米,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跷着二郎腿,晃着锃亮的皮鞋,邀功道,花生米和炸肉是我买的。卫东超把塑料袋扔给赵兵,去切了。赵兵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缠着胶布,显摆道,缝了五针,明天去拆线。卫东超说,让小胡砍的?赵兵说,你这人。卫东超又问,小胡回来了没?赵兵叹了口气,用缠着胶布的手擦了下皮鞋,不搭话。都大半年了,卫东超继续说,那男的咋还没睡够小胡?赵兵举着手说,我这是工伤,不用上班,工资照发。卫东超说,改天你再剁根指头,赔得更多。赵兵走到一边,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摁了几下,没反应,又用手拍了下,发现后面的电池是空的,又装作去找电池,便说,我不和你抬杠。卫东超没继续说下去,不是怕赵兵生气,是刚才脱口而出剁掉的手指,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老卫当年在建筑队当小工,锯木头的电锯把他左手的食指切掉了。如今,十几年过去,他对父亲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但那根后来缝上的歪斜的食指,倒一直印在脑海中。卫东超自觉无味,坐在沙发上,叹了口长气,充斥整个房间。十余年来,他对父亲的怀念,也是由不经意间的叹气组成。父亲已经和无能为力的叹气画上等号。
李宝闯进来,手里攥着一头蒜说,快点,饿死了,中午就没吃饭。王强把脚底下的大锅掀开,热气升腾,排骨的香味将卫东超的叹气冲散。眼见排骨舀到铝盆里,李宝站在锅边跺脚,真香啊。卫东超拽了下他外套上的黑色孝章,你爸死几天了,怎么还戴着?李宝笑着说,出殡的前一天死的。卫东超说,肏,你这话说的。赵兵补充道,宝子重感情,打算戴到过年。李宝说,明天我给你儿子戴上。说完,嘿嘿笑。卫东超也跟着起哄,我看行。赵兵说,×死你娘。李宝说,我娘在家里,你这过去吧,没几步远。赵兵站起来,抽出板凳,坐在桌前说,你可真孝顺。卫东超说,你整天装你娘的什么×,吃个饭,又是皮鞋又是西服的。赵兵略带委屈地说,我又没碍着谁的事。卫东超命令道,脱下来。不值钱,赵兵敞开怀,拽着衬衣说,腈纶的,大集上买的,一身加起来一百多。说着,他脱下西服上衣。卫东超抽了下鼻子,肏,还喷香水了,你捣鼓这些有什么用,老婆还不是让别人肏。赵兵把西服叠好,放在沙发上,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鞋,不再说话。
因常年熬夜,卫东超两侧的头发已经花白,看起来有近五十岁,与其同龄的赵兵,心里不存事,还是娃娃脸,没有皱纹,只是身材发福。自小,赵兵就是玩伴们欺辱的对象,心宽与柔弱互为一体。到如今,他作为一个十五岁男孩的父亲,人生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挫败只有来自于妻子的不忠。几年下来,在众人闲言碎语的浸染之下,他也早就习以为常。卫东超扫了眼,问酒呢?王强把大锅盖上,对李宝说,在我屋里。李宝搓着手,大步流星进屋,在里面喊道,强子,你真不是个东西。李宝一只手提着塑料桶,一只手握住四十二度扳倒井蓝A6的空瓶子说,自己偷着喝好的,就让我们喝这个。王强说,这是过年喝的。卫东超说,娘了个×的,来找你喝个酒,喝散装的。王强说,纯粮的,你们别没数了。赶紧把好酒拿出来,卫东超说,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留着钱干啥?赵兵说,就是,炸肉和花生米,都给你买好了。李宝笑着说,先吃吧,好孬的,是酒就行。他坐下,手抓了把炸肉,往嘴里塞,边问,你这是从哪里买的,是不是镇上十字路口那家?赵兵没好气,吃你的吧,堵不住你的腚。李宝低着头,继续吃,身体窝在一起,怕肉被人抢了。卫东超坐在沙发上,赵兵见状,坐在对面,不和他挨着坐。王强站在那里,四处看了下,对李宝说,去拿暖瓶来,倒水喝。李宝噌地起来,这是除家人外,他被人喊名字的第一反应,也是自小便养成的习惯。他大步流星出屋门,生怕一回来肉就没了。敏捷到他拎着暖瓶回来时,王强的话音还没有落下。
王强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掏出饭店里常见的铝制小茶壶。这是他前年在镇上吃烧烤,趁着夜色顺回来的。塑料袋里的茶叶,是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的,五块钱一斤,当时买了两斤,已经喝了有两年,平时他不喝,只招待宾客时抓上那么一把。李宝往茶壶里倒上热水,浓郁的茶香溢出来。王强忍不住吸了口气,脸上露出魔术师在向观众提醒奇迹即将到来时的鬼魅表情,紧接着从茶几下面掏出四个透明的分酒器和四个立式的小酒盅。李宝端着茶壶,颇为熟练地把茶水逐一倒在分酒器里。王强又互相勾兑,进行烫洗。一系列动作下来,让卫东超有些不耐烦,喝这破酒,看你这讲究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喝的茅台呢。这并没有让王强的动作有丝毫加快。他又说,你下次能不能顺点酒回来,只顺这些破杯子有什么屌用?王强憨笑着把分酒器和酒杯放在他们的面前,这点东西,顺了,不值钱。卫东超骂道,你娘了个×的,怎么不顺个老婆回来?赵兵和李宝一阵哄笑,似乎自身的问题得到了缓解。赵兵心想,我老婆虽然现在和别人同居过日子,好歹还是我法律上的老婆,也给我生了个儿子,能传宗接代。李宝心想,我今年三十四岁,比你小一岁,我找不到老婆是我缺心眼,你脑子没啥问题,找不到老婆,你比我更丢人。王强来了句,没老婆,起码不用戴绿帽子。赵兵说,你们还有完没完了。三人哄笑。王强又说,宝子,这顿酒,是为了你爸,你爸死了,你还有脸笑。李宝说,我哭,我爸也活不过来。李宝把酒倒满,先自顾自干了一杯。卫东超急了,你慢点喝,别和上次一样,吐得到处都是,还要把你拖回家。李宝憋红了脸,浑身颤抖,灰暗的灯光下,雀斑在涨红的脸上更为显眼。其余三人,小口抿了一下,拿起筷子,先拣肉CWZdGD9IHC6kFeIicE9bjO5/+HGm5uVcjD0s83RAwsU=去夹。
吊灯的保护罩不知去向,露出坏掉的圆圈状的白炽灯管。卫东超问王强,这都坏了几年了,也不修。这间宽敞的北屋,东西两边的天花板上各有一盏吊灯,东边的那盏,白色花纹的保护罩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灯光。西边处在光亮的边缘,几个人的影子印在墙上。这座砖瓦房是王强的父母为给他结婚盖的,当初也费心装修了一番。几年过去,粉刷的白墙已经泛黄,天花板上也落满一层灰尘。家具当初没有置办,显得客厅很是空旷。他们坐的这组旧沙发,外套已经破洞,王母后来铺在上面的床单也布满污渍,海绵早就压扁,坐上去有些硌人。最新潮的是那台液晶电视,当初王强从镇上买的,花了七百块钱。客厅靠北墙的中间位置,摆放着老式的八仙桌,两侧放着太师椅。衣柜在东南墙角,一扇门已经坏了,一年四季的衣物混杂着流在地上。铺设的白色瓷砖,还留着上次雨天踩踏出的脚印,看不清瓷砖原本的纹路。西墙边堆放着几个花盆,叶子掉光,只剩下枝干,干涸的泥土上插着烟头,以及当初为了养花扣上的鸡蛋壳。卫东超说,这花盆前年就在这里放着了吧。王强说,说不定还能活过来。乱成这样,赵兵说,哪个女的跟你?说完,意识到自己对婚姻最没有发言权,忙找补道,好不容易凑一块喝点酒,老提女的干啥,女的都是贱货、骚货。卫东超急了,你娘了个×的,你不是你娘生的了。李宝不言语,只自顾自吃着排骨,铝盆里已经不剩几块了。王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说,这炒鸡,尝尝有什么不一样的。赵兵捞出一块切碎的鸡腿肉,啃了两口,吐出骨头。李宝不接话,拿筷子多夹了几块,先放在自己的碗里,又去捞排骨。卫东超闻了下,你放大烟了。王强莞尔一笑,要不是你们来,我都舍不得放。卫东超说,临走给我拿几个。(王母在老宅里种了两垄地的罂粟,去年春天被政府巡逻的无人机拍下来。派出所的人把那几十棵罂粟给拔了,罚了五百块钱,把王母抓进去拘留了五天。出来后,王母逢人便说,还是在里面好,不用给这爷俩做饭,也没人让我生气,早知道我多种些大烟。)
原本,酒局的主题是为了李宝,其实也不是为他,是为了李宝刚出头七的父亲。或者说,老李也只是他们的托词,这次聚会,就是为了喝酒。按照他们喝酒的频率,李元信不死,也到了他们聚众酗酒的时候了。而把老李搬出来,更有说服力,任霞也不好阻止卫东超。只是,李宝并没有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中。因罂粟,吃,意外成了这次酒局的主题之一。李元信成了笼罩在这次酒局中的鬼魂。而吃,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是更轻松的谈资。
十几年前的一个早上,卫东超的父亲目送七岁的孙子上了校车后,沿着小路走向镇上,自此消失在漫天大雪中,再也没有回来。当时,卫东超离开妻儿已有两年,正躺在邢台市桥西区的一间出租屋里,外面灰暗的天空落下几片如羽毛般晶亮的雪花,他赶忙摇醒同床共枕的彭莉。寒冬腊月,窗户上结出一层绮丽的冰花。才下了夜班的彭莉,没有及时醒来。卫东超只好把手伸进被窝,抚过彭莉的后背。水土不服,加上频繁夜班,彭莉原本光滑的皮肤,正冒出几颗痘。手摁在圆润的屁股上,冰凉如铁,彭莉从睡意中惊醒,骂了句,你有病啊,大早上的,不让人睡觉。说完,用被子蒙住脑袋。卫东超隔着被子,在彭莉耳边说,下雪了。彭莉钻出被窝,头贴靠在卫东超的胸口,困意的眼皮艰难睁开,呼出一股热气,赞叹道,哇,真下雪了。放在屁股上的手已经焐热,手指从股沟下探,伸进细缝,揉搓间,房间温度升高,冰花融化成水。十多年后,卫东超人过中年,夫妻生活疲乏,只能靠回忆来抵抗性事的寂寥。他陷在沙发上,把手机放在凸起的啤酒肚上,解放出的双手,可以去干点取悦自己的事,抖音里年轻貌美又失真的女性在摆胯翘臀,奋力挑逗。他明白了一点,这种屁股叫蜜桃臀。不同于那些精致的姑娘在城市整洁明亮的健身房里通过器械和私教的指导去塑形,彭莉的翘臀除去北方女性天生的膀大腰圆,更得益于自小的体力劳动,是挥洒汗水的无心之举。大数据准确把握了机主的喜好,总是推送此类视频,劳作的间歇,这成了卫东超缓解疲乏,脱离日常苦闷的取乐手段。有时,妻子不在旁边,有时,三岁的小女儿在旁边吵闹,都无碍他的专注。
刚过午夜,卫东超起床生火,打锅饼,等早上六点多,四里八乡来进货的摊主们把锅饼运走,再回到床上补觉。若是碰到附近有集市,他短暂眯一会,再备货出发。后半夜,不论暑热严寒,十几年间,卫东超在东屋改造的作坊里,守着压面机和锅饼炉,把自己熬出了白发。一天用掉五六袋面粉,打四五十个锅饼,全年几乎无休,十几年下来,十几万个锅饼摞在一起,成为一座巍峨的山峰。卫东超每天傍晚在村口摆摊,逢集市去赶集,几个摊主又从这里进货,吃过他锅饼的人,遍布附近的村落。这样的小作坊,并不值得冠名“东超锅饼”。谈不上有多好吃,只能算可以充饥。从来没有食品安全卫生部门来这里走访,环境卫生确实堪忧,导致进过他的家门目睹制作环境的村民,不会去购买。他的婶子——付英华就是其中一个。卫东超以此为业,养活一家老小。总要有点念想去打发漫漫长夜,远在河北邢台的那间七八平方米的出租屋,就成了卫东超内心的寄托。他不知道的是,桥西区在2020年6月,已由国务院批复同意更名为信都区了。当初沿河的那片棚户区,也当违建被拆除,经过四五年的施工和兴建,如今成了风光秀丽的七里河风景区。当地摄影家协会的会员们拍摄的风景照挂在网上,用来招揽外地游客,令当地人以及曾旅居在此的外乡人惊呼,这还是我们认识的邢台吗?
蜜桃臀只存在想象中,十几年间,他的这双手揉搓面粉,在弹性中迷失,早已经无法体会当初触摸彭莉时的感觉。酒局的话题,落实到吃,和性更为契合。卫东超虽已释怀和彭莉隐秘的情感,也深知并不适合在酒局上公开分享,面前这几个粗鄙的人,怎么能理解爱情呢,自己必定会遭受耻笑和嘲弄。他闭口不谈在邢台漫长的冬天,睡觉盖两床被子,双手结满冻疮,在电磁炉上涮火锅,热气沸腾中把肉片蘸上麻汁送进嘴巴里,香味四溢,更别提还有入口即化的白菜。饱食一顿后,卫东超和彭莉在岌岌可危的单人床上相拥,舌头纠缠,脱光衣服,趁电热毯还有余温,迫不及待进入对方的体内,以赴死般的心态把对生活的憎恨发泄在对方身上。想念至此,卫东超点了根白将,说道,冬天还是火锅好吃。吞吐的烟雾中,似乎又回到那间出租屋。只是现在,茶几上的这些菜已经有些凉了。灰暗的房间里,其余三个人并没有耐心听他说这些。火锅能有什么好吃的。
离家四年,卫东超回来。走失两年的老卫,成为家里的禁忌话题。他心生许多疑问。一、在雪地里走失的父亲,最后一顿饭吃的是什么?他没从妻子的嘴巴里问出来。(一般冬天的早上,下清水面条,再吃点咸菜。任霞吃饱了,抹嘴就走。上班赚钱,她积极,家务活不愿意干。老卫伺候孙子吃饭,送去村口的校车集合点。)二、那场大雪,有多厚?(反正这些年是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一个月后,到年关,背阴处还有积雪。有这场大雪垫底,来年春天,一过惊蛰,麦子就泛青了,村民也不着急浇地,瑞雪兆丰年,那一季的麦子产量比往年高。)三、他会去哪里?(任霞说,当天下班,儿子没人接放学,先让邻居领回家。过了一宿,老卫还没回来。任霞带着亲友,从村到镇上的各条小路找,寻人启事贴满全镇各村的电线杆。不到一个星期,任霞扛不住了,再请假要扣钱,儿子还要管,就把寻人这事撂下了。)卫东超希望,有一天,父亲也像自己当初那样突然回来,一家人再这样过下去。如今老卫活着,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家族里同辈的男人,这十余年陆续死了。或许在家一直待着,老卫更可能早死了。邻居和亲友告诉卫东超他不在的这几年,任霞如何虐待老卫:家务活交给他,冬天让他手洗衣服,不兑热水。做饭蒸馒头不允许用煤气,要生灶。让他住在偏房,平时不准进屋。老卫只有两个爱好,喝点酒,抽点烟,都躲着任霞。大冬天,任霞一盆凉水泼在老卫的身上,让他在院子里罚站,身上结了冰碴。不让他吃肉,说是高血压。老卫手里没钱花,上小卖部赊账。任霞知道后,拿着棍子打。人们期待的卫东超听后回家打任霞的画面没出现。村里人说,这父子俩让任霞治住了。当初,卫东超离家那会,村民也在后面指点,见过老婆跑的,没见过男人跑的。卫东超摸着儿子的头,问他想爷爷不。儿子说,想。又说,爷爷走的那天,塞给我十块钱。卫东超又问,爷爷和你说,去哪里了没?儿子说,爷爷要把你找回来。
卫东超回来,第一次床事过后,任霞哭着骂,×你个活妈,你知道这些年我们怎么过来的吧。说着,光着身子,跳出被窝,低下头,扒拉头发,露出头皮的几道疤痕。伤口愈合多年,无助的情绪郁结在心,直到丈夫回来,缠绵过后,得以宣泄。又说,你娘了个×,看我没了,你儿子谁管。眼泪滴在卫东超性事过后正泛红的胸膛上,他忙伸手给任霞擦泪,趁机将其拥入怀中。不论任霞如何追问,他闭口不说这些年自己在外面干什么。任霞问累了,自顾自说起当初怎么去找他:算命。贴寻人启事。去泰安。有人看到流浪汉像你。又去东营,还有滨州。开始那一两年,一有消息,就出去找。后来就疲乏了。是死是活,你自己的命。日子还要照常过。有了这次任霞的痛哭,卫东超知道她对父亲不好,也忍了,心想,她是把对自己的怨恨,发泄在父亲的身上了。几年后,任霞又生了个女儿。生活中总有忙不完的事。对孙女而言,爷爷只是一个称谓。卫东超偶尔还会想起父亲,比如上坟时,只有母亲的坟。父亲不知所踪,不立碑,也是抱着一线希望,人还活着,似乎立了碑,就默认了他的死亡。至于父亲是否去寻自己而不得,还是单纯逃离这个令他难以忍受的儿媳,这不得而知,也越来越不重要。
几杯酒下肚,卫东超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还算满意,哀而不伤的程度,过去的懊悔和不甘,想来也不是多么难以接受,可以认定的是,未来还有更多的不堪在等待自己。怕再喝下去,行为出格,他用手盖住杯口,求饶道,还要早起,不喝了。其余三人不饶,分酒器里的那点酒还没喝完,这才到哪里,让卫东超再讲几个吃的事。小时候,在村边池塘里,他捡过一条泥鳅吃。又说,十七岁那年,在镇上的旺达塑编下车间,有个福建的技术员买了一个榴莲,把皮给他吃。卫东超吃了皮,咬不动,把榴莲砸他头上了。
在邢台的第一个春节,他们都没回家。彭莉和家里人说加班,工资翻倍。父母重男轻女,她也不愿意回去。父母让彭莉寄钱回来,弟弟要念书,买电脑。卫东超没回去,是不能回去。离家半年,他们都没赚到什么钱。卫东超只带着一个月工资和借工友的钱(后来由老婆还了),不到一万块。这几个月来,吃用和租房子,所剩无几。卫东超在附近的一家板材厂当油漆工,没几天,身上起了一层的红斑,忍着瘙痒,干了一个月,说好的试用期四千块,一套防毒口罩、手套、紧身工作服,先扣了四百,到手两千五。他哮喘不止,去医院打针,彭莉坐在旁边,听他讲述肺病死去的母亲。那时,卫东超不足两岁,家里也没有母亲的照片,他只能从小姨那里寻得母亲的影子。彭莉边听,边把梨切成薄片,送进卫东超的嘴里。夜里,彭莉趴在床上睡着了,卫东超怕吵醒她,忍住咳嗽,脸憋红了。卫东超没什么技术,当初在老家的厂子,会操作塑编,这边没工作机会。他去轴承厂,羡慕车工和打磨工,有个手艺,自己只能干装卸,卖力气。一天下来,全身虚脱,红斑褪去。装卸工干了一个月,在澡堂单间,卫东超和彭莉互相搓洗,身上的污垢如墙皮被一层一层刮起。水雾中,彭莉蹲下,含住他的下体,水洒在她光滑的后背上,激起水花朵朵。卫东超闭上眼,如置身野郊的小河,身心自在,从眩晕到战栗。私奔时互相许下的承诺,在捉襟见肘的苟且中日渐消散。
除夕这天夜里,卫东超和彭莉买的速冻水饺,两包,一份猪肉大葱,一份素三鲜。电视机坏了,只有声,不出画。俩人喝着绿色小瓶的二锅头,听完赵本山的小品《功夫》。整个春节,卫东超都耿耿于怀,这次老赵怎么没骗成功。街上店铺的卷帘门上贴着倒立的“福”。两人来到七里河,沿河岸走,没有路灯,月亮挂在半空中,河水在冰面下汩汩流淌,如一群鱼在河下面流动,又像一只巨猫卧在水下打鼾。河面蜿蜒,在月光下,如一条丝带。零星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不时提醒这两位异乡人当下的孤苦和凄凉。走出几公里,前方愈加黑暗,经过一座拱桥,进入乡村,火光出现。一帮人守夜,在坟地前点起篝火,火焰蹿起数米高,还有人在不断捡来木柴。卫东超和彭莉停下脚步,火光染红他们的脸。卫东超从后面抱住彭莉,直到两个人的身上冻透,又沿原路返回。回到出租屋,已是凌晨,伴随村落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卫东超和彭莉如两条冬眠的蛇,缠绵一阵后有了温度。许久没有清洗的身体,散发着原始的腥臊味,又让人格外的迷离和坦然,不论是对生活的憎恨,还是渴望,或许是预见到必将到来的分离,他们肆无忌惮,说着露骨的脏话。初一的早上,彭莉在下体的疼痛中醒来。外阴肿胀,似有血迹,卫东超见状,意识到自己并不爱惜眼前的这个女人。这种自责,在他后来漫长的岁月中,如肉刺一般,不显眼却极为不适。
夏天到来前,彭莉的母亲病重,她回了老家沧州。其间,他们通过几次电话,彭母病情不理想,考虑做手术,小地方医疗条件有限,去大医院又治不起。幸好母亲文盲,住在肿瘤病房,不清楚自己的病情,念叨地里的庄稼。卫东超答应发了工资,把钱打给她。轴承厂的工资太低,卫东超跑去劳务市场,跟着装修队抹腻子,每日攀爬十几层楼梯,眼见一片住宅楼拔地而起。几个月干下来,说好的,一天三百块钱,迟迟不发。几次讨要无果,卫东超砸了工头的越野车,顺走钱包等物件。当天晚上,卫东超被抓,警察联系到家乡的派出所,任霞和村主任刘猛前来疏通关系,把他带走。这是后话。一天,彭莉接到卫东超的电话,言语客套,互道保重。这时,彭莉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结束关系,让她松了一口气。出租屋里,彭莉和卫东超留下的那些生活用品,都不值得任何一方去收拾。房东拿不到剩余的房租,变卖了电热毯、电视、风扇等。有些卖不掉的扔到垃圾池里,除去衣物等,有彭莉没怎么用过的口红,卫东超住院时的清单,小半袋生虫的大米……酱油醋瓶被打烂,流出的酱汁浸泡了两人姿态亲昵拍摄的那组大头贴。同居吵架生闷气时,彭莉用牙签在墙上刻出的一朵花保存下来,迎来下一个租客。
离开邢台后的第二年,卫东超买了辆五菱宏光,杂七杂八办下来,七万元出头。从4S店提车,半路下起暴雨,铁路桥下积水。他在路边熄火,雨水冲洗车窗,想到有年夏天,他骑摩托车接彭莉下班,半路大雨倾盆,淋成两条活鱼。看着来往的汽车,卫东超想起从未对彭莉说出的话,以后买了车,载着她去更远的地方。(每逢假期,卫东超载着妻儿去莒县走丈人,三百多公里的路,穿山洞,上高速,四五个小时。他热衷向外人谈起,是回程经过博山的盘山路,并不是因为下坡路,耗油少,更因为周遭是断崖,而此时妻儿也因路途漫长,早已在车厢里昏睡。没有吵闹声,除了不能在车厢里抽上一根烟,他终于能不被打扰。山丘层叠,峭壁悬崖,红色瓦房点缀。这样的景色,比那些旅游胜地也没什么逊色的。)
王强有些羡慕卫东超。他三十六岁,已经过了最佳婚龄,就算在城里,也是大龄。过去还热心为王强张罗亲事的妇女们,这两年也都疲沓了,在村里见到他,只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转头就对身边的妇女们说三道四。从前她们嘴里挺好一个大小伙子,成了心里没点数,怎么还有心思吃得下去饭,一点也看不出着急,难不成他有什么病,或是压根就不喜欢女的。总之,她们在唾沫飞溅中达成共识,那就是王强又占用了一个光棍的名额。外人越是戏谑王强的终身大事,老范就越是着急,自己儿子的不争气,也有损她作为村里唯一的神婆的形象了。老范要是真有能耐,能连自己儿子的婚事都解决不了吗?前些年,老范的大儿子,也就是比王强虚长四岁的哥哥,一直饱受婚后不育的困扰。经过几年问医求药,大儿媳终于生下一个孙子。老范把这归功于自己多年来坚持的烧香祈求,在乡邻们面前挺起了腰杆,不无得意夸下海口,我在上仙们面前多少还是有点面子的。村民们也会递话,那看来,强子的婚事也快了吧。老范年过六十岁的后背越发驼了,着急迈开步子,努力把自己抽出舆论的漩涡,哑着嗓子说,我都问了,就这两年的事了。两年过去,又是两年。上仙们事务太多,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夜晚,老范嘴里念念有词,引来老王的呵斥,这么晚不睡觉,招魂呢。
老范善做法事和通灵,村里长大的青年们,几乎都从她的手里,把丢失的魂魄捉回来。更不消说,逢神仙的日子,她带领村民们去上香,所求事项包括但不限于亲人重病、流年不利、孩子考学等。她们提着装好元宝、帖子、供香的袋子,一路愁眉苦脸坐公交车、倒车,饿了喝点热水吃口干粮充饥,抵达深山中的寺庙、道观,并在老范的指导下虔诚上香、跪拜,并听她的安排去念咒。回程的路上,众人心情舒展,不论是因自己的虔诚得到内心的宽慰,还是真以为所困扰的事会得到解决,或许更多的是把责任抛给上仙们后的轻松,脸上洋溢着在农忙时节把丰收的粮食拉回家才有的表情。老范作为在省台《我是大明星》露过脸,并折戟海选的民间歌手,兴起之时,也会高歌一曲《好日子》。
当然了,这都是前些年的盛况。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登门请老范作法驱邪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城里置房安家,所生养的孩童,按照父母的文化水平,更信赖现代医学。至于村妇们没有继续跟着老范去烧香,除了有些人病故,并不是她们突然脑子开窍看穿了这种迷信的把戏,她们只是不再信任老范,转而求助于隐藏在他乡的大仙和神婆了。老范照样在各类神仙的诞辰日——鉴于每个月都有十几个叫得上名字的神仙过生日以及降临人间,她平时种着几亩地还有一些家务活要做,只挑选了一些重要的,包括但不限于——元始天尊、玉皇大帝、上元天官大帝、济公菩萨、太上老君、北极玄天上帝、中岳大帝、后土娘娘、文殊菩萨、碧霞元君、神农大帝、天竺观音、张天师、火神、救难真君、八字娘娘等,有的她请回家,有挂满了客厅三面白墙的画像为证。而正堂上,常年燃烧着香+1yXSIB//C/9a2FAgf1GGkOCpdRNnobEp7ikrEr+4ok=火——后来与时俱进,以仿照火焰的蜡烛灯代替。蒲团放在面前,一日三拜,也是免不了的。这种上仙展览的家居氛围,自然引起了村委会和镇政府的注意,并三番五次派人下来劝导,留下几本反邪教破迷信的小书,却也没悍然把画像撕下来。大概他们也冥冥之中怕厄运临头。总之,近几年,老范孤身一人搭乘公交车去上香,这些庙宇和道观总在偏僻的地方,去一趟着实舟车劳顿,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并不轻松。每次上香,家人平安后的第二句话,就是希望强子早点找到对象。至于保佑发财,她在心里默念时,已经谈不上有多么心诚。半截身子都埋在地下,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勤勉也不一定致富。但凡老范能跪拜的上仙们,都对他儿子王强的为人耳熟能详。他自小内向,善于偷懒,中专学的工程预算,毕业后短暂在城里打工,如今在邻村的企业负责会计和预算,不事劳作,身体过早发福,不修边幅。毛病不少,都不打紧,显眼的瑕疵是略有结巴。话说回来,哑巴都能找到老婆,何况是他呢。
王强很少向外人讲述自己失败的相亲经历,身边的亲友也就没办法帮他梳理并总结经验。媒人们只好从女方那边打探到些只语片言,一窥王强和女性相处时的细节。(备:请自动脑补王强回话口吃的情形。)女1说,坐了半天也不开口说话。我问他,喝水不?他说,别倒了,看着杯子也怪脏的。我说,是,我家里没那么讲究。他说,你脸挺干净的,还擦粉了,脸和脖子都不是一个色的。女1向媒人抱怨道,姨,结巴也不是大毛病。第一次见面,就挑三拣四的,不会说话。女2说,这个王强自己没点数,彩礼十五万,城里有套房,这都是最基本的,相亲就是谈条件,难不成还谈感情了,我和他有啥感情好谈的?我还没说完,他问我一个月多少钱。我在加油站,两千不到,是不多。他听完站起来就走,顺手还从茶几上抓了把瓜子揣裤袋里了。姨,就他,这辈子都讨不到老婆。女3对王强就一条评价,流氓。第一次见面手就不老实。我俩在里间,话没说一句,他抓住我的手,就说,咱俩结婚。眼里还含着泪,我也不能叫,不为别的,对我的名声不好。你说他胆小,找不到对象,我看他胆子一点都不小。我说,你松手。王强跟踩电门一样,全身抽搐,把我吓了一跳,寻思他可别有什么病,死在这里了。王强最后一次相亲,是去年,女4已经找到对象,正在筹办婚礼,对王强早已没有印象了。媒婆说,就是说话有点口吃的。女4拍了下大腿,一脸鄙夷,他妈了个臭×,我本来对他还有点好感,结果加了微信,老是半夜给我发他的大头自拍照,长得跟猪头成精一样,咋还好意思发照片的,不要脸的东西,还让我给他发照片。神经病一个。
相过亲的女性在王强枯槁般的生命中一闪而过,以他作为反例,倒是衬托出其余普通男的有些不错,降低了择偶标准后,她们纷纷嫁作人妇。反观王强,不知是工程预算伤脑,还是独自居住,寂寞的日子令人神伤,他白发冒顶,如雪盖头,脸上几道沟壑,细纹丛生。这张愁苦的老脸,只有喝酒时才难得有些笑容。他从没有机会像卫东超这样,和一个女人厮混在一起。众人不耐烦,问他到底还说不说吃过什么东西。王强极不情愿地说出了几个词,锅灰、新婚的囍字烧成的灰、香灰,这些都在老范的要求下,为自己的姻缘,兑好凉水喝进去。这算什么呢,在场的无不在小时候让老范叫魂时喝过灰。王强罚了一杯白酒,脸涨红,擦了下一头白发,头埋在胯处片刻,抬头说,我之前相亲,有个女的(女3)吃完苹果,擦嘴的卫生纸,我带回来,留了很久,没事拿出来闻一闻。哄笑声即刻回落,陷入一片死寂。这个细节,瞬间把他们从酒精中捞出来,丢到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丑陋和失败。李宝拿起自己擦嘴的卫生纸,要堵到王强的嘴上。卫东超一脚把李宝踹到地上。李宝索性四仰八叉在地上躺着,闭上眼,一脸满足,对卫东超的辱骂充耳不闻。王强出屋,来到阳沟,扶着墙吐了一大摊,等回到屋,见李宝用一团卫生纸捂着头,蹲在地下,血还在滴答。王强问,咋弄的?卫东超说,别管他,娘了个×的,就是欠拾掇了,今晚让他去见他爸。李宝用手指蘸着地上的血画圈。王强坐回自己的位子,问了个在他们看来,今晚上最好的一个问题:(当然,读到这里的男性读者,也不妨跟着他们的思路,追忆一下。)你第一次亲眼看到女的裸体,是什么时候?
2008年冬天,金池洗浴中心开业,传单挨家挨户塞到门缝里。起初,旁人都没在意。那时,已经有不少的家庭装上了太阳能。没装的,在烧炉子的屋里,接上一盆热水,用毛巾简单擦洗,更是他们熟悉且节俭的生活方式。只有在年底腊月,为迎接新年,村民才在不远处的铁矿厂的职工浴池里浸泡劳累一整年的身躯,污垢和毛发在池面上漂浮起厚厚一层,这也不妨碍人们继续跳下去,并有不谙世事的孩童学着电视里那些城里人在池里扑腾嬉闹,难免喝上几口秽水。泡完澡,掉十斤秤,虽为夸张的笑谈,多少也印证了,泡热水澡对他们这些在泥土里打滚的人来说是件奢侈的事。21世纪之后的头几年,村里也零星出现过一两家自盖的澡堂。一间大瓦房,分好男女,再隔出几个单间,为省水考虑,装一个脚踏式喷头,人离开喷头,水自然停止。只是没有池子泡澡,垒砌池子是个工程,也不合算。一年中,村民也只在秋冬两季去洗澡。客源少,费用还赶不上煤炭涨价,也就关门歇业了。再后来,单纯泡澡和洗浴对年轻人没什么吸引力,远在城区的洗浴中心,虽有桑拿按摩以及色情服务,但动辄上百元的消费,也让他们望而却步。其实,也不单纯怕花钱,那种外观金碧辉煌,服务员西装革履,张口喊哥的殷勤服务,让他们这些平日里不被待见的人,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反衬出自己的卑微。他们也并不认为自己重要到如此被郑重对待,这里包含着由祖辈一代代卑贱的人生经历所累积下对世界的认识,而内心所体现出的善意,更多的是怯懦和自我轻贱,担心被欺骗,在社会中立足艰难,对不熟悉的场所天然畏惧。同时又不得不承认,面对精彩万象的世界,不论是哀叹命运的不公,还是悔恨自己不够努力,结果都反噬到自己身上。宝贵的一点,我们这场酒局的主人公们,都是些称职的废物,在命运面前,完全是听之任之的态度,并没有铤而走险。报复社会的念头总是有的,心里一想伤及无辜,只为成全一己私欲,他们也就作罢了。
金池洗浴中心的出现,填补了村建澡堂与城区洗浴中心之间的空白。塞在门缝上的宣传页,已经不知去向。王强看到工友拍摄的全裸歌舞表演的模糊照片,嘴巴如同打开的自来水龙头,口水不停吞咽。又过了一个星期——这对王强来说,漫长且难耐,有在被褥上遗留下的精斑为证。金池洗浴中心开业的热度消散,王强、李宝和陈华宁一行三人,骑着两辆摩托车,向镇上开拔。卫东超没去,他当时还远在邢台。王强等人回忆起金池洗浴时,他没有任何的参与感。等他回来时,金池洗浴已经关门。(提到2008年,卫东超想到的不是年初南方的大暴雪,不是汶川地震的举国悲痛,不是北京奥运的全球盛况,不是后来次贷危机导致的全球金融危机,更不是神舟七号上天,这些所谓的大事,和自己的生活没有半点的关系,只能作为背景音。在生活的舞台上,他与彭莉作为亲密的舞伴,共舞了一番。回忆不知何时被镀上了一层暖色,但只要略微擦拭一下,卫东超所见到的,是在异乡处处碰壁,自己逆来顺受,如一棵杂草。他总是把回忆浅尝,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难掩的羞愧。那一年,家里的境况更加不好,任霞在村口出车祸,做完开颅手术后,语言迟缓,行动受限,有了伴随终生的偏头痛,头发剃光,戴帽子保暖,用一整年长成短发。)
夜里十点,他们经乡道,驶进东西向的镇中心大街。金池洗浴中心的门口,已经停了不少摩托车。周遭没有架设路灯,只有金池洗浴几个大字闪烁着霓虹灯,其余的平房退隐在黑暗中。三四成群的顽劣青年,聚在一起抽着烟,不知是刚从里面出来,还是在犹豫是否进去一探究竟。黑夜中局促的灯光,对于自小在这里长大的本地人来说,并不影响他们心里勾勒出金池洗浴的面目。这幢长方半圆拱形建筑,如抽屉一般塞进了居民区,正对街道的上方,用水泥铸造了个凸出的五角星。很长的时间内,全镇没有一处两层楼,它作为公社的礼堂,是镇上最为宏伟的建筑。在政治主导的年代,这里总是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公社社员大会的革命口号响彻云霄。忠字舞的汇报演出,在这里举行;反革命的公审大会,在这里召开。群众释放激情,又宣泄着愤怒。宽敞的院落,不用铺设水泥和石子,脚踏的比用轱辘碾的晒麦场还要结实平整。后来,取消公社。显眼的红色五星逐渐褪色。半空中用于悬挂旗帜的铁架,先是生锈,后又在1995年春天的一场八级大风中彻底塌架。如此废弃几年,到了90年代,这里短暂被私人承包,改造成电影院,放映从港台引进来的黑帮片。叶子楣硕大的乳房在银幕上出现,至今还让那些年过半百的爷们回味悠长。很快,VCD走进寻常百姓家,影碟租赁兴起。拉上窗帘,锁上铁门,在家独自观看三级片更为尽兴。镇上的初中借用礼堂,请雷锋班的战友汇报,师生们坐在木板折叠座椅上听得泪流满面。新世纪到来,礼堂倾斜的内场塞满倒塌的桌椅板凳。铁门生锈,窗户玻璃被顽童们打碎。院落里的平房,租给了开网吧的,共有七八台机子,最多时也没有超过十台。服务器很慢,网络太差,也没有抵消初中生们在聊天室里和缥缈的网友聊上几句,以为这就是拉近了与世界的距离。先是家用电脑普及,后来手机也能上网。厂院彻底成了海鲜仓库。金池洗浴中心也只短暂出现在海鲜仓库前,坚持不到一年的时间。金老板因经营色情场所被抓,投入了七八万元的装修不知道有没有回本。老金敢想敢拼,从外地聘请的一批姑娘,的确为镇上的年轻人补上了教科书撕去的生理卫生那几页的内容。成年人更受惠于此,其中当然包括这天晚上站在门口的王强等人。
王强站在金池洗浴中心门口,想起初中时曾来这里听一名白发的特级语文教师讲作文写作的那个午后,一阵燥热,似乎横跨十余年,那个炎热午后的阳光才终于落在身上。过去的作家梦荡然无存,他有些泄气,路上飞驰电掣的豪迈之情一扫而光,用手松了下紧致且湿漉的裤裆——贴身的保暖裤确实有点货真价实。浴池的正门在院落里,还是过去礼堂的入口。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迪厅的动感音乐灌入耳朵,令人一阵眩晕,似乎一脚踩空,到了地球的另一端——美国。曾经倾斜的地面已经被垫平,主席台还保留着,被隔成几段,布置成前台和候客区。王强迅速把双手揣进裤兜,掩饰自己的无措,抢先坐在沙发上。李宝堆着笑侧身而立,指点王强去看墙上的宣传海报:艳舞双绝——知名模特小丽、小宛(穿着三点式的泳衣)——倾情献身。陈华宁故意去角落里抚摸矗立的大瓷瓶的纹路,装作一副认真鉴赏的架势,掩盖自己的好色。墙上贴着价格表,洗浴十九元,夜场表演十元。交了钱,服务生给了他们三把手环钥匙、三件浴衣,指向更衣室。三人走下台阶,打开门帘,更衣区里几排崭新的铝合金储物柜。有人光着腚,坐在台子上擦拭身体。还有几个换好浴衣,迫不及待地进夜场。他们找到自己的储物柜,站着脱掉衣服,地上摆放着横竖的几个尺码和颜色混杂的拖鞋。换上一次性的浴衣,李宝问,这个能带走不?王强上去一把在他胸口扯出一个破洞,露出乳头。陈华宁见状,又扯另一个。李宝露出两点,握住胸口。
来往进出的客人,低下头,生怕遇到熟人。浓雾般的水汽,看不清彼此的脸,他们在崭新的喷头下清洗,又跳进浴池。只简单过水,便迫不及待出来,跟着进入夜场区。厚重的门脸打开,炫耀的霓虹灯球下,隔出十几个茶间,圆桌沙发空了大半。另一半是足疗、按摩区——人不多,零散躺着几个人,坦然接受足疗小妹的服务。他们走向茶间,刚入座,一个服务生走过来。他们点了三瓶啤酒、一盘花生米,共花了一百块。暖气开得不小,空气中弥漫着烟味、脚臭和劣质的香味。演出还没开始,他们神情紧张,揉搓着身上的污垢。服务生端来啤酒和瓜子、花生。陈华宁问,演出啥时候开始?服务生笑着说,一会儿就有,别着急。时间过于漫长,他们回头,望着足疗区那几个来回走动的女技师,企图从她们的身上找到一丝幻影。
吧台后面站着的男的拿起话筒说,下面请欣赏著名模特小丽带来的热舞。灯光短暂暗下去,小丽从侧间出来,一束光打在她的身上。随着舞蹈的节点,她边扭动身体,边脱掉薄衫和裙子,引来下面一阵呼喊和掌声。小丽走到舞台的中央时,脱下黑色的内裤,手指旋转,扔向半空,赤身裸体。略有近视的王强眯起眼,向前探头。小丽小腹凸起,有赘肉加持,体态虽不雅观,但已是他们肉眼真实所见最为美艳的裸体。小丽面带微笑,在台下男性的瞩目下,毫不羞怯,多了一份放浪和自在。她根本不会跳舞,只是在扭动而已。五六米的距离,王强目不转睛。小丽如男的小便时比试尿得多高,掰开自己的下体,黑暗中一点灼眼的红润——李宝在此时滑精。小丽又背向,弯腰,对准他们,双手掰开屁股,模仿后进式。节奏的间隙,她的呻吟声传到陈华宁的耳朵里。他身体一阵战栗,双腿磕到桌子,啤酒洒出一些。王强把手塞进裤裆,表情欲仙欲醉。台下有人递烟,小丽接烟的瞬间,屁股被男的摸了一把。王强怒火中烧,仿佛是自己的女人当众被人猥亵,又一想,那么多人,凭什么就你能上去摸。有人能去摸,自己不能摸,仿佛吃了天大的亏。小丽点上烟,回到台上,吹出一口,对着台下摇晃着身子,下垂的乳房颤抖着,迈着步伐,看向王强这一桌,把多余的一根烟塞进下体,摩擦几下,朝他们扔过来。李宝从座位上弹起来,接住那根烟,放在鼻子上嗅了几下。味道久久不散,持续了许多年。音乐停止,小丽捡起衣服,走下台,拐进门帘后面。众人屏住呼吸,寂静无声,座椅如一个个独立的行星,又被充斥的性欲牵引,汇聚成宇宙。公社礼堂的屋顶,高至五米,乳白色的水泥抹面现已纯黑,如时代巨幕压顶。模范社员守山护林,为保住集体财产冻掉脚趾。前线回来的战斗英雄,拄着拐杖痛哭流涕回忆自己的战友被地雷炸成肉末。社员们恸哭的声响汇集到屋顶。如今,男人们掌声热烈,翘首期盼下面的节目。不论是来自个人欲望,还是崇高的理想,黏性是一致的。
《万水千山总是情》的前奏响起,小宛手持话筒款款上台。她身体消瘦,几无女性特征,在闪光透明的衣物衬托下,身体白皙甚是夺目,缀着流苏的内裤遮挡住隐私部位。她双手娇羞,挡在胸前,贴合得严丝合缝,转身对准台下,施舍般地让这些饥渴的男人观赏自己的臀部。或许是前面小丽过于劲爆和露骨,小宛出现在他们欲望发泄后,显得寡淡无味,引来了众人的一阵不满。李宝手里还攥着先前的那根香烟,担心气味消散,不时放在鼻下浅嗅。王强还在犹豫是否可以冲上台,小宛腰间的一处文身让他有些畏惧。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不论是小丽还是小宛,都轮番出现在他黑夜的梦境中,有时看不清样子,或胖或瘦的身体贴着他;有时场面淫乱,与毛片里的场景吻合,或是野外,或是城堡,酒池肉林,极尽奢靡。他有时跪倒在地,殷勤侍奉女人;有时杀伐果断,对女人极尽羞辱。不论何种情形,王强醒来时,被子总是湿了一块。
十来年间,小丽和小宛不清楚,还有几个男的偶尔会想起她们。不知她们如今身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种妄念并不稀奇,如同他们在观看碟片时,也会对身处异国的女人们产生务必的畅想,唉,她们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职业,是被黑社会逼迫的吧?她们年老色衰后,靠什么去生活呢?各种猜测都包含着发自善意的可怜,落脚点必定是她们肯定生活不堪,不如自己,有酒喝有肉吃,还有几亩薄田,不忘感叹一句,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好。对赵兵而言,王强断续且困难的讲述,以及李宝念念不忘的那根香烟,这中间留下的开放空间,能容下无数个金池洗浴中心,却放不下他的欲望。赵兵去镇上赶集,路过公社旧址,前面的沿街房,如今是一家超市。公社褪色的水泥红星在店铺招牌上得到弥补,从左至右,先是鲜艳的红色五星——红星二锅头的宣传广告,后面是“月玲便利超市”招牌。赵兵走进超市,环顾一圈,和平时所见的便利店并无多大不同,没寻到金池浴池的半点踪迹,从货架上选了一瓶醋和一袋十三香。他结账出来,置身在阳光下,内心填补不了的空虚,就只能咬牙隐忍。对赵兵,对胡珊,都是如此。
赵兵的儿子一米七,和他一般高,明年中考。当初,胡珊执意要离婚时,儿子心思都还放在玩具手枪上,下班回到家,吵着赵兵和他一起下军旗。如今,儿子痴迷电脑游戏,脱口而出的脏话,在这几年父母吵架的氛围中也不算突兀。胡珊作为济宁人,骂人用“日”,而不是“肏”,儿子的口头禅日你姐,就是从这里学的。当初在工厂,赵兵和胡珊刚认识那会,胡珊就说,你们这边的人太没礼貌了,骂人哪里有骂对方父母的,不讲究。作为孔孟之乡的胡珊,显然就更有分寸一些,不问候父母,问候姐、妹。入乡随俗,更难听的话,肏你娘的臭×,在这些年里倒也没少问候赵兵。谈婚论嫁时,赵兵早已领教胡珊的脾气。赵母极力撮合,概因儿子从小懦弱,脑子笨,找个口齿伶俐,脑子活泛,这日子才能过下去。赵母倒没想到自己和儿子一直被她骑在头上。
结婚没多久,胡珊执意分家,把婆婆赶走。赵兵工资先上缴,再给他一点生活费。有几年,胡珊和老高同居。赵兵不知道老高叫什么,跟着胡珊也这么叫。有次,赵兵守在厂门口,跟踪胡珊下班,找到老高的住处。十化建三四十年的老居民楼,过去工人住的,如今只剩下一些老人。隔音不好。赵兵在门外,等两个人办完事,才敲门。老高把赵兵让进门,三个人坐在一起。那顿饭,赵兵到现在还记得吃了什么。胡珊炒了两个菜炖了一条鱼,又下楼去市场买了份炸肉。喝的是五十二度的扳倒井。胡珊在厨房里炒菜,赵兵和老高在客厅里看电视。老高问,小胡在家里炒菜不?赵兵说,她一般不炒。老高说,我不会炒菜,都是她炒。赵兵说,她炒菜还行。老高说,小胡除了脾气急点,别的都挺好。赵兵说,她爱动手打人。老高说,那是你不会管教,她就不敢打我。赵兵问,你有啥办法?老高说,和你说也没用,我要是你,小胡干不出这种事,我把她打死算完。赵兵说,儿子老想妈。老高说,我也让她回去,她不听,三天两头往这里跑。赵兵说,那她再来,你别给她开门。老高说,钥匙她有,我换锁了,她还给撬开。赵兵问,这咋办?老高说,她×里的锁,钥匙在我这里,你明白不?赵兵说,她不让我碰。老高说,这事着急没用,你放心,我不和她结婚,早晚还是你的。赵兵问,早晚是多久?老高说,她还没玩够。赵兵说,我的老婆整天在你这里,不是这么回事。老高说,你要心里过得去,你没事也可以来,反正我不在乎。小胡端上来一盘青椒炒肉,对赵兵说,吃完赶紧走。赵兵说,我今天没事。看你这些臭毛病,老高伸手打了她屁股一下,骂道,男的说话,还有你们娘们插嘴的地方了,赶紧把菜炒完。老高让赵兵动筷子。小胡又端上来一盘辣炒肥肠,对赵兵说,空手来这里,你也好意思。老高又说,就你事多,咱兄弟来一趟,这是稀客。又说,上次你买的鱼还在冰箱里,去炖了。小胡说,两个菜还少啊。赵兵说,我会炖。你坐下,老高说,就让她去炖。小胡扭捏着走进厨房。赵兵看着自己老婆的背影,低头吃了口肥肠。老高说,欠×的玩意儿。倒上酒,老高和赵兵交了底,放心,老婆还是你的,也是孩子的妈,都是男的,我还能真娶回家不成。赵兵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老高说,兄弟,把心放肚子里。酒喝到半截,赵兵哭了,不为别的,小胡吃着饭,给老高倒酒,不给他倒。小胡和老高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坐在板凳上。老高见赵兵哭得伤心,推着小胡,去坐在赵兵边上。小胡坐在边上,又骂道,你哭你娘了个×,就你这样的能找到老婆就不错了,还有脸哭。老高双手拽住赵兵的手,赔罪道,我对不起你,但我和小胡确实合得来,你也看到了,人总是要讲感情的,哥给赔罪了,你给哥个面子。小胡拍了下赵兵的头,快点的。赵兵闷了下酒,要走。老高说,胡,去送送。小胡提着垃圾袋,把赵兵送到楼下。小胡问,儿子最近学习怎么样?赵兵说,你抽空也回去看下。小胡说,你没事别来了。赵兵说,那你还让我下次来带东西。小胡说,你这人,别人啥话都往心里去,听不出好赖。赵兵说,这么多年,我啥都听你的。小胡说,听我的,就赶紧回去。(一年半后的夏天,连续下了一周的暴雨,老高跑去太公湖捞鱼,上游水库放水,一同被冲走的有三人,其中两人水性好,自己游上岸。两天后,救援队在下游两公里外的芦苇丛中发现老高,他全身淤泥干涸,状如做工潦草的兵马俑。妻儿从外地赶来处理后事,小胡以生前好友的身份,鞍前马后,颇为用心。有好一阵子,小胡秉性变了,不爱说话,经常自己掉泪。赵兵也不问,日子照常过。赵兵按时上下班,工资还是都交给小胡。赵母说,讨个老婆不容易,回来安稳过日子就行。不出半年,胡珊认识了艾庄的老马,跟着他跑运输,当押运,以车为家,走遍大江南北。其间,胡珊怀孕,在宣城做了人流。术后,老马熬过一次鸡汤,腥味太重,毛也没剔干净。小胡心灰意冷,觉得还是赵兵对自己上心。此后,小胡继续给老马押车,谈笑照常,但不再为他省钱。小胡不再向赵兵提离婚,也做不到回归家庭相夫教子。)
快九点了,菜空去大半,四个人脸色涨红,没有再去说些什么的兴致。地板砖上,李宝用血列出的算式已经干涸,答案是错的。卫东超半夜还要起来打饼。赵兵倒是不着急回去,小胡又好几天没回家了,手机打不通。昨天她发了条抖音,在外地的景区里扶着绳子过荡桥,从太阳眼镜里能看到老马模糊的身影。胡珊花容失色,尖叫着挪步。配字:爱情的独木桥,我愿意陪着你走到底。李宝不愿意走,用手搓着脸上的血迹,问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卫东超端起酒,倒在他头上,消消毒就行了。李宝疼得叫出了声。王强一脸沉默,作为席中酒量最大的,八两酒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好一阵,他说,啥时候去城里的洗浴中心?卫东超穿上外套,把吃饭时松下的腰带系上,提着裤子说,消停会吧,都多大了。赵兵说,我没钱。李宝说,老爷们儿,整天想女人,有酒还不够。
残羹冷炙,一地狼藉。王强摇晃着把他们送走,锁上大门,钥匙扔在旁边的洗衣机上。回到屋,他从抽屉里找出磨损严重的光盘,放进影碟机,前戏快进,坐回沙发,把腿搭在茶几上。凝结的肉冻,沾染在裤脚上。他拉开裤链,掏出阳具,伴随着撩人的呻吟声,下体却毫无反应。他怀念金池洗浴中心,倒不是别的,更多的是当时自己雄壮的欲望,感觉能把地球捣穿。或许,有朝一日,一个真实的女人躺在自己的身边,就不会如此。又担心,万一还是无法勃起怎么办?在这种内心纠结中,他又独酌半斤,放任自己在沙发上昏睡。半夜,王强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尿里,头疼欲裂,恍惚间看到电视机里裸体的女人,误以为家里来了个女人,心里一急,瞬间酒醒。待看清楚后,一股巨大的虚空罩住他。他脱下湿漉漉的裤子,懊恼地回到床上,难以入睡。又一想,刚才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卫东超小心翼翼推开屋门,卧室里传来母女平稳的喘息声。卫东超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根烟,拿出手机,调到静音,又刷了会抖音。大数据推荐层出不穷的天南海北跳舞的姑娘,像是在跳给自己看的,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其间,北焦宋的老葛发来语音,他点开文字转换:赶明儿,多弄十斤烧饼,村里死了个人,吃大锅饭。卫东超发过去OK的手势。桌子上的饭菜没收拾,盆子里还有几块猪头肉,他放进嘴里一块,一股碱的味道,心想,老钱这家伙做东西也不行。一根烟抽完,卫东超蹑手蹑脚走进卧室,脱下鞋,爬到床上,借着窗外散淡的月光,看到熟睡的女儿脸上还贴着一张小猪佩奇的贴纸,忍不住笑起来。任霞侧身靠里,轻微的酣睡,听到床在动,她醒了,问几点了,还不睡觉?卫东超不知为何,心情大好,手伸进被子,捏了下她的屁股。任霞没什么反应。卫东超心满意足躺下,盖上被子。任霞说,浑身酒味,你娘了个×,不喝能死啊。说完,转过头,又睡了。卫东超还能睡三四个钟头。他梦到了彭莉。恰逢镇上的大集,行人如织,卫东超在摊位上拿着壁纸刀切开锅饼,称重,收钱。有人问,锅饼怎么卖的?卫东超眼都不抬,三块五一斤。声音耳熟,他抬头,彭莉早已站在那里,双目对视,笑容凝固,如在四季来回穿梭。卫东超切开一块锅饼,两人分着吃。卫东超说,这几年,我就干这个。彭莉吃着锅饼,不说话。第二天,北焦宋发完丧,村民们吃着老葛带回来的锅饼,点评道,有点发酸,吃起来也没那么筋条,怀疑不是当天打下来的。老葛急眼了,早晨五点,我去拿的锅饼,还热乎着的,咋会是陈的。
李宝撞开屋门,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而背后操控的那只手是一个帕金森症患者的。进门到躺倒在沙发上的这短暂几秒,老娟子坐在马扎上,双臂窝在小腹上,昂头看着电视,剧情正演到激烈的战斗,爆炸和惨叫声不绝于耳。她身体绷紧,不停骂道,杀了那么多人,这些日本鬼子真该死。李宝喘着粗气,同仇敌忾说了句,杀了这些日本鬼子。炮声滚滚。如今相依为命的这对母子,在家仇国恨面前,难得达成一致。葬礼当天放在供桌上的香炉,如今在电视柜上,香已经燃尽。李宝想到这个曾经的六口之家已经没有人管得了他(两个姐姐早已远嫁),便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这天晚上,老娟子没注意自己的儿子头破了。第二天也没发现,似乎,李宝就应该这么伤痕累累过完下半生。
回家的路上,赵兵经过老年公寓,拐进去,母亲所住的房子还亮着灯。大门敞开,赵母正在天井里洗衣服。赵兵问,咋现在还洗衣服?母亲全身一哆嗦,抬头发现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松了口气,紧着骂道,你娘了个×,走路没声音,吓我一跳。赵兵脱下身上的外套,扔到一边,嘱咐道,过遍水就行,别猛搓,给搓坏了。赵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质问道,手还没好,就喝酒,这又和谁喝的?赵兵坐在母亲的旁边,温顺地把头放在母亲的肩膀上,像小时候一样学舌,一五一十,把刚才在王强家里喝酒的事情说了。赵母边说边点评:一、你的手就是松,还买炸肉、花生米,就你有钱是吧。二、李元信才死了几天,李宝就出来喝酒,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又说,也没人笑话,谁还笑话一个傻子。三、我早看明白了,这个王强找不到个媳妇,你们就往死里喝吧。你也别笑,你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了,还不如没有。她生了小然,就应该难产死了,咱家里省多少心,我把小然养大。叹气道,一想小胡干的这事,我这嘴里和吃了屎一样。四、天天喝这些酒,有什么好处呢,我就心浑,有那么好喝吗?你看看你现在胖的,还天天觉得自己很能,你要是有出息,赶紧离婚,再去找个老婆,你也没这个本事,喝酒能算本事了。赵兵偎在母亲的肩膀上,听着她絮叨,心里全无怨言,也并不往心里去。赵母说,起开,别靠着我,你还是小孩?赵兵的头离开母亲,又马上贴过去。赵母无奈笑道,你都四十多岁了,啥时候能长大?又说,你长多大,也是我孩子。赵母把涮洗的衣服递给儿子,儿子拧干,晾晒在院子的铁丝上。晾完后,赵兵把湿漉漉的手往裤子上摸了两把,妈,你手头还有钱不?赵母说,你娘了个×的,和我晒个衣服,也要工钱。赵兵笑起来,从后面搂住母亲,脸庞贴在母亲的后背上,语气娇柔,等我有钱了还你。赵母说,我从小把你拉扯大,你欠我的还能还清了。
这天夜里十点多,陈华宁跑完最后一单外卖。路上,他去街边的小超市买了一瓶脉动,出来后坐在台阶上,点上烟,喝了口,拍了张自拍,怒目圆睁,发在“辛留村酒神群”里,后又发了条语音,兄弟们,今天跑了六十单,我×,累死我了,勤劳致富啊,兄弟们,把你宁哥当个榜样。翻聊天记录,看到先前四个人聚餐时发的一些现场照片,诸如,李宝在地上头破血流算术的字样,以及桌子上的菜肴等。他又连续发了几条语音:一、我×,宝哥身残志坚,这是要当数学家啊。二、我×,你们可真能吃,我晚上就吃了个肉夹馍,你们比王本道都腐败,亏你们还不是党员。三、我×,黑社会啊。过了一会,见群里没动静,陈华宁缓慢站起来,许是骑车时间太久,大腿根内侧一阵灼热的疼痛。他戴上头盔,在后视镜里看了下自己,又摆正。回家,二十分钟的车程。一路上,他都在计算,什么时候能靠送外卖在城区买上房子,买上车。他脑子有点乱,什么都算不出来。摩托车灯照亮前方一小块的明亮,如自己狭隘的人生只能被照到这么一点,希望渺茫。他被黑暗笼罩,无法逃脱。不时有货车呼啸而过,强风使他有些晃动,只好紧紧握住车把。
原载《作品》2024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周希言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酒,还是有点意思
魏思孝
我几乎不喝酒,喝白酒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很不山东。我觉得酒的确也没什么好喝的,不过身边的人,主要是在农村的,不论是表哥堂哥们还是发小朋友们,都喝酒。写到这里,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用爱喝酒来形容。他们一般喝劣质的白酒,打的散酒,或是桶装的,那味道怎么样,我也没尝过,没办法说出一二,不过隔着老远,味道闻起来就是酒精,刺鼻。酒确实是他们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除了手指间的香烟,亲近的也就是这顿酒了。没喝酒的时候,他们普遍木讷、寡言,一般都是你问什么,他们才说什么,没有和人交流的欲望,可能是没有和我说什么的必要吧。喝了酒,他们的话多了起来,整个人的状态也放松了不少,不过说出来的话,都含混不清,说了什么,也让在场的人记不住。用我们方言来说,就是不拉正题。不过,生活中哪有那么多严肃的话题呢?他们虽然性格不一,酒让他们变得一样。酒后,爱说大话,“咱兄弟们,缺啥了,谁敢对咱咋样。”“我改天就把他的手给剁了去。”“有本事,他找我试试。”“只要不杀人,咱什么摆不平。”“有钱咋了,他的命也只有一条。”这些话,出自不同人的口,听起来像是一个人说的。自然,这些话的背后,意味着他们平时活得有多么憋屈和不痛快。当然,酒后,还有一个必要的步骤,先谈村里的大小事务,村书记又咋样了,又骂镇上的领导又贪污之类的。再说经济形势,以亿为单位,这年头企业不好过。聊到国际局势,说明这顿酒快要接近尾声了。家仇国恨,海峡两岸,俄乌战争,中东局势,美利坚合众国不让人省心。他们也聊女人,这取决于是否有家属在场。有,那就憋着。没有,就放开了说。反正这样的机会不多,过个嘴瘾也算是好的。不让喝了,不行,不愿意,不高兴,不地道,不像话。既然是来喝酒,他们就是抱着喝醉的目的,这才到哪里,是不是不相信你哥的酒量。下一步,就有人尿裤子,有人去吐了。这能有啥,喝酒,不就是追求这个,不然可不真成了喝马尿。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十月》《当代》《作家》等刊物累计发表三百余万字,著有《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王能好》《土广寸木》等。作品多关注当下的乡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