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生前债台高筑,离世后妻子没有赖账,而是去城里打工攒钱,挨家还债;虽是远亲,但他依然仗义借钱,并在对方离世后想过免除这些借款。他们都是善良而有责任心的普通人,好人之间能有什么大的矛盾呢?可是有时候,恰恰是被好人质疑、误解,才更令人百口难辩,百般纠结。
1
在去往封龙山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出于谨慎,我并没有立即接通。前边开车的孙彦星立刻做出判断,说,诈骗电话,浩哥,我说得对不对?电话铃还响着,我有意和孙彦星开玩笑,我说,我猜是快递小哥的电话。要不,咱们打个赌?
就在我准备要接的时候,电话突然挂断了。孙彦星侧了侧身说,浩哥你甭怕,要是诈骗电话,你给我。我和他聊,要不把他聊哭了算他有本事!我告诉你,我对付这种人最有本事了,咱不是吹……正说着,那个陌生电话又打了进来。我接了,喊了一声,喂!对面没人应答。我又问了一声,是谁?
是不是浩叔?
我是李浩。你是?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曹云家的,我叫王娟。你还记得四年前出车祸的曹云吧?
记得,记得。哦……你找我有事?我的大脑飞快运转,猜测她为什么要找我,然后用同样飞快的速度想着该怎样回答。要知道,在这四年时间里,除了第一年的头两个月我还去过曹家庄要账,之后便和他们完全断了联系。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我?在等待回答的时间里,我竟然有些心跳加速。
……我记得,曹云借了你的钱。当时,我实在是拿不出钱来还……
我知道。你不用管啦,没事的。
不不不,浩叔,我找你,就是想还给你钱。我现在能还了……
我能清楚地听到那边的抽泣,尽管,她试图压抑。没事的,我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是难。算了,这钱就当我给你和曹云的孩子买礼物的吧。你好好带孩子就行啦。
说完,我挂掉了电话,而她也没有再打过来。
等我到达封龙书院的时候,潘学聪、潘海波和李彬都已等在那里了。潘学聪的那幅绿牡丹已经画了一半。真不错,我说,这么大的画儿,要让我来画,真不知道从何处下笔。你画你的小画就行了,精致,文气。你要是什么都能画,别人还怎么活啊。潘海波把我拉到另一张画案前说,彦星进了一批新纸,画画用的,让你试试好用不。学聪老师说这个纸太生,用不习惯,我觉得你画山水应该能行。你试试。
刚才浩哥接了一个骗子的电话。孙彦星对潘海波说,我说我替他接,他还不让。以后遇到这种事儿,都交给我,兄弟一定给你处理好,让他再不敢骚扰。
——不是骗子,是个亲戚。我边看着潘海波把纸给我铺好边说,就是多年没联系了。
2
回到家里,我和妻子谈及曹云的妻子王娟打来的电话,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我的号码的。妻子也颇为惊讶,她?她有什么事儿?
你猜。我有意卖个关子。
借钱?咱可不能再借她了,原来借的都没还!我们可以不要,但她心里得有个数——这次,说下大天来也不能再借!让她来找我!
不是借钱。我摇摇头,有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告诉她,是还钱。她打电话来,是要还我们的钱。
这……怎么可能。妻子对我说的半信半疑,脸上竟显得有些失落。她沉思了一下,然后转身去擦餐桌上的玻璃。这个消息同样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她怎么会突然想起还钱了呢?
我的回答是,我也感觉意外。毕竟,这么多年我们和她也没任何联系。
那,她还说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她想要还钱?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感到意外。再说,和一个多年未联系的侄媳妇通话,我也不好问这问那的。我只是说……我顿了一下,然后告诉妻子,我说不用还了,当我们给孩子买礼物了。
——怎么能不用还?八千块呢!那时候的八千块钱,还真算个钱……
八千二。这个数字我在回家之前已经想了很多遍,不会有错。那时候曹云想和一个开矿的老板一起做铁锹生意。那个老板……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也姓曹,可能与曹云家还是亲戚。我当时答应借给他八千块钱,后来把身上带的二百块钱也给了他。曹云是个挺精明踏实的小伙子,谁也没想到后来……
精明还欠那么多钱,还弄得自己……我还是觉得他遇到的车祸有点蹊跷。前面的没事儿后面的没事儿,偏偏撞上了他!你不也听他们说过?本来,他可以晚走一会儿的,只要晚两三分钟就能躲过去,可他那天偏偏火急火燎的……
哪来那么多蹊跷!我并不认可我妻子的说法。无论什么事儿,她总是习惯性地宣扬她的神秘论。她总感觉有一个叫“冥冥之中”的东西在作祟,认定这个世界上有千万种不为人知的力量在控制着人的命运——我当然不接受她的想法,哪场车祸的发生不是偶然?只是,他这一出车祸,可就坑了全家了。我亲眼所见的一个事实:他死后,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要债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家里就只剩下了四个墙角。除了土炕上的席子未被人揭走,任何家具——值钱的和不值钱的,都先后被人拉走,再没留下什么。他的母亲在一个月后也被查出了肺癌晚期,很快就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也就在那时,我和妻子商量,反正已经要不回来了,干脆,这个债,我们不要了。
哼,连我们也坑了呢!八千二百块钱,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买点什么不好?对了,她要是再打电话来说还钱,你可不能说不要。不要?为什么不要,我们欠她的?她有了钱就应当还我们,咱干吗不要?她要是再打电话来,你一定要说,要!你说不要,好像我们理亏似的。
要,要要要。
我不想再和她讨论这个话题,于是拿起了电视遥控器:一个被称为神医的胖女人用铿锵的声音在某家地方台声嘶力竭地卖药;沈腾被淋了满身的水,应当弹出雨伞的地方为他弹出的却是一段已经去皮的甘蔗……妻子也坐下来跟着我看了两眼,边看边发表意见,你不是总说电视节目无聊,看电视不用动脑子吗?你自己不也看得津津有味?说完这句讽刺的话,她站起身来开始敷面膜,顶着一张黑乎乎的脸说我,说一套做一套!
我没回话,而是将台调到了一档谈话栏目,一位拥有众多头衔的知名学者正在侃侃而谈:龙文化是中国人精神信仰的核心部分……我们作为龙的传人的自豪和自信表现在诗词、器物、绘画中不断出现龙的形象……龙的形象的种种演变……你说,妻子在椅子上转了一下头,用她那张黑脸正对着我。她是怎么挣到的钱?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来路,要不然她怎么就想起还钱来了呢。
人家要还你钱,你还想这想那,把人家想成这样不好吧!
我没有想人家不好,就是想知道她是怎样挣到钱的。这也不让问?她把黑脸掀开了一半,用半张脸盯着我。看看你,总是把人家想歪了,我什么也没说,都是你自己联想的,却非要认为我也这么想!
好吧好吧,我只好缴械投降,是我想多了——不过,你说的特别来路是什么?
我哪知道?我又没和她联系!她又不是找的我!妻子终于抛掉了黑泥面膜,直起了身子。她愤愤地说,要是扫大街、送快递,挣那种辛苦钱,我就不相信她会想起来还你钱!打死我也不信!她把面膜丢进垃圾桶,下次她要再打电话,你就问问她怎么挣到的钱,看我想得对不对!
3
周三下午,我再次接到了曹云妻子的电话。当时,我依然坐着孙彦星的车,行驶在赶往龙山书院的路上。王娟,你好。我直接叫出她的名字,然后伸出手去拍拍前排的孙彦星,示意正在大谈庄子哲学的这位兄弟小点声。我存下了你的号码……你还有事吗?
电话那端再次出现了停顿,她似乎对我的问话没有准备。我又拍了一下孙彦星的肩膀,小声和孙彦星说,真是和龙山书院有缘。他问,什么有缘?我说,骗子。你先别说话。
我不是骗子,我只是想,还你的钱。那么小的声音,我原以为她是听不到的,可是她竟然听到了,这让我异常尴尬。我支吾着说,我,我不是说你……
没事儿,你不了解我,这样认为也没什么不妥。我知道你一定会防着我的,其实我心理上也是。浩叔,我给你打电话就一件事儿,当年,曹云借过你的钱,我们当时拿不出,也就一直没还……现在,我多少攒了点儿钱,就想一点点地还给大家。你是第三位,前面我已经还了两家了。
对了,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们……曹云的孩子还好吗?我想起妻子叮嘱我的,便硬生生地插进了这句。电话那端再次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告诉我,我们挺好的,都好。我在城里做护工,之前还做过月嫂。叔,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是骗子,怕上当受骗?之前,我还博叔钱的时候,他也小心着呢。对了,你可以给博叔打个电话核实一下,问他曹云向他借的六千四百元我还清了没有。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辩解,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挣不着钱,或是挣钱不容易,就先不用还我,可以先还别人。我暂时不缺钱……
我浩哥现在是富人啊,身家千万的老板都只能给他当司机。孙彦星一边笑着一边插话,浩哥可能缺别的,就是不缺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开你的车。然后,我也提高了些许音量,凑近手机说,真的,我知道曹云的债主不止十个八个,当时,他太想把生意做大了。
别,浩叔。我已经决定啦,你就听我的吧。你给我个卡号,我这两天就把钱打过去。咱们再核对一下,你还记得曹云问你借了多少钱吗?
……好吧,是八千。
八千!电话那端明显提高了音量,浩叔,你没记错吧?
她在电话里的语气让我感觉不快。我耐着性子说,确切地说,是八千二。他想借一万,但我当时只能拿出来八千。我感觉他的资金缺口可能比我想象得还大,向我借一万已经是他想得到的最小数字了。后来,临出门的时候,我又把我带在身上的二百块钱也给他了。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浩叔,不对。我怎么记得,曹云在你那里借到的是三千呢?我还记到本子上了。
你肯定记错了。我的语调里带着一丝丝的愤怒。我承认,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受辱。侄媳妇,你也知道我和曹云一家的关系,咱们是亲戚,他早死的父亲是我亲表哥……他的确是向我借了一万……我要是当时有一万绝对不会只给他八千。那时,我刚在县城买了房子,能拿出来的只有那么多钱——当时,曹云还给我打了欠条,按了手印。后来我又给了他二百,他非要一起写上,在添上的数字那里又按了一个手印……侄媳妇,我在曹云去世后去过你家四次。我告诉你,每次去的时候,那个欠条都在我身上带着呢,只是没拿出来给你看!我记得比你清楚!
浩叔,你别着急。曹云死后,前后来过那么多要债的,包括那些觉得我们家还不起债了,拿走我们的东西抵债的……我都记着呢,我都记在了一个小本本上……不然,你再想想?
我想什么,你让我想什么?你是说,曹云就向我借了三千块钱?我感觉自己脑袋里有一团东西突然烧了起来,甚至点燃了我的头发梢。王娟,你的意思是,我借机讹诈你,把三千说成了八千?开什么玩笑!
可是,浩叔,我的本上记着的,真的就是三千。曹云活着的时候也和我提过一嘴……
算啦!我不要啦!我不要了,你不能说我是在讹你吧!
我的脸在颤动,嘴唇在颤动——话还没说完,我就已经提前挂掉了电话。
不值当的,浩哥。我和你这么多年兄弟,你这么发火我还是第一次见。不就是几千块钱吗?犯不着生气!
——去你的!孙彦星的玩笑几乎是在火上浇油,让我头脑里的火焰一下子变得更加茁壮。他妈的,就不是钱的事儿!不去了,你给我掉头,我不去了!
别啊,浩哥。潘哥他们都还等着你呢,你不到算什么事儿啊。你先消消气,和一个骗子犯不着这样!她怎么气你了,和兄弟说说,兄弟给你出气!
孙彦星正说着,手机屏上显示“侄媳王娟”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我想挂掉这个电话,再将它标注为骚扰电话——但我的笨拙和让人眩晕的愤怒混在一起,让我没能完成这个操作。手一抖,我又接起了电话。
浩叔,你听我说,咱们都有记错的可能。事情过了那么久……这样,你再想想,再仔细想想……
算了,别说了。我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我有意把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然后再次挂掉了电话。
彦星,我拍拍孙彦星的肩膀,你把车靠一下边,先帮我设置一下手机,把这个王娟拉黑。你给我设置完,我就跟你去龙山书院。
行。孙彦星把车靠在路边,边摆弄我的手机边说,浩哥,真没想到,你还是个急脾气。以后遇事你可不能这么急,得让别人着急,自己不急。不是兄弟说你,你还得修炼。你看人家小放伯伯、闻章老师,遇到什么事儿都是嘻嘻哈哈的,从来就没看见人家急过……
那也得分是什么事儿!从车里下来,我承认自己的怒气也慢慢消了下去。这样,我和你说说,你看我该不该急。事儿不大,就是气人,就是让你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更不能着急了,着急就能说清楚了?慢慢说,也许才能说清楚。如果还是说不清楚,说明这事本来就是不清楚的……
滚!我肚子里的怒气已经消去大半,而脑袋里,也不再有什么火苗出现。你说,我怎么会遇到这么个事儿……
4
不行!妻子很不满意我的做法。不行,你把她手机号加回来。这钱我们凭什么不要?你不要,等于承认自己记错了,或者就是想讹诈她的钱。她凭什么!咱吃了亏,还让她这么看我们。不行,绝对不行!你把她手机号给我,我和她说!
算啦,我觉得她也没想还我钱,要是想还钱也不该是这个态度……再说,咱也早就放下了,非要惹那个麻烦干什么。
是我要惹的?是她给我找的!她要不给你打电话,这件事儿我们早都忘了。噢,她还钱还不到一半儿,还给我们扣一个讹人的屎盆子,我不接受!
我们也拿不出证据了不是?
是!借条是你要撕的!你要是不撕掉,咱不就有证据了?你偏要在你表嫂面前做好人。咱没跟着别人一起去她家拿东西,就已经不错啦!你看看你表嫂的亲弟弟,曹云的亲舅啊,连帐子布都不放过,我看他拿得最多!
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我制止住自己的妻子,人家怎么做是人家的事儿,咱不管。
我没管,我也不想管。但我跟你说的是不是事实?我说了假话没有?再说,当时我就说让你不要借给曹云钱,他不是踏实做事的人,你不听!钱拿不回来我没抱怨过吧?可现在他媳妇这么说,这么想咱们,我不答应!你让我和她说,我就不信,明明咱占理,为啥偏要像做错了一样!你就不觉得憋屈?
——要不,咱们和她打官司去?
打就打!妻子把抹布丢在桌子上,要是打官司咱输了,我也就认了!但这样不了了之,我不认。咽不了这口气!这样,你仔细想想,借钱的时候还有谁在场,谁能给我们做证?我就不信……
还真没有别人在场。当时,我是在自己的办公室把钱给曹云的,在场的只有我和他。
你再想想……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没错,就只有我们两个。我当时也没多想,也没想找什么人见证。当时,我都犹豫要不要让他打借条,还是曹云主动说,叔,我给你打个借条。
那你为什么把借条撕了?
……
现在好啦,人家抓住你没证据,说你无赖,说你想讹人家的钱!咱不光赔了八千二百块钱,还落个欺负孤儿寡母,想讹诈人家的名声!你说,你充什么好人,非要把借条撕掉!
——够了!有完没完?都过去多少年了。当时是咱们商量好的,看他们家可怜,不再去要钱了。这钱,就当是自己买股票赔了,或被人偷了,或买个东西摔坏了——咱们是不是商量好的?
是商量好的。我们可以不再讨要这笔钱,可我没让你把借条撕了!要是借条留下来了,咱怎么能受她这个气。再说,是我要她还钱的?要不是她打电话找你,谁还总记着这个事?
借条不是没留下来嘛,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这借条就是要撕,你也拿回家来撕啊,非要在她家撕!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她看到你撕了借条,知道你没有证据了……
别瞎说!我撕借条的时候她不在场,就我表嫂一个人。是我看表嫂太可怜了。
你表嫂可怜,我们不可怜?明明是白的,被人家说成是黑的,还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不行,你把这个王娟的电话号码给我。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得把这口气出出来!
——有完没完?我被妻子说得更加恼怒。行,我把她电话给你,你和她去吵!你们吵的时候离我远点儿,我不想听!
你以为我想吵?不都是你跟我说的吗?要是你不说,我也不知道这档子事儿!妻子也是一肚子的怒火。
——我现在就把她电话给你,你去说!你也别光在我面前吵,有本事,你让她把欠咱的八千块钱——八千二百块钱,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我把声音提高了八个分贝。当时,我的脑袋被不断涌起的血液鼓胀得有些眩晕,心里产生了一股想把房子炸掉的冲动。
5
令人懊恼的激烈争吵结束之后,便是漫长的冷战。而这冷战也并非只是“冷”,它里面还包含着太多让人不舒服,让人窒息,让人心灰意冷的成分……说不清楚,反正,那些日子就是一种煎熬,前边煎过熬过,后面再来一遍的那种。妻子有意不发一言,但在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会故意唉上一声,或叹一口气。我自然也不会把心里晃动着的不快消化掉。我的做法是,用力,比平时多用一些力气。譬如关门的时候,放下杯子或者碗筷的时候,以及走过她面前的时候。
浩哥,去山上摘柿子吧,叫上嫂子。
不去。我斩钉截铁。
别啊,我都在你楼下了。没别人,就我和张骞。张骞也是你兄弟,你不去?
在车上,孙彦星对我说,浩哥,我给你讲一件事儿,你把它写到小说里,这事儿挺有意思的。不写,我说。你听我说说,还没听就说不写——不写也行,我又不强迫你。我只是觉得,你听了,一定会把它写进小说里的。不写,我继续坚持。孙彦星说,爱写不写,但我就是要说,你爱听不听。
他说,去年,和现在差不多季节,也是柿子正红的时候,他带着潘学聪老师,宣传部的一位干事,以及画家张骞,一行四人到封龙山小聚。喝了一会儿茶,张骞提议大家一起去后山转转,刚上山的时候他看到山上有一排柿子树,柿子红得十分可爱——好!所有人都兴致勃勃。于是孙彦星开车,四个人来到了后山。
美不胜收的风景让大家赞不绝口,尤其是红艳艳的柿子挂在枝头,显得极为诱人——张骞先走进了柿子林,他捡到了三个落在地上却没有半点儿破损的红柿子。真甜!这里的柿子真好吃!张骞把两个柿子分别递给潘学聪老师和那位干事,然后又去捡。吃完了柿子的潘学聪老师也跟着跑进了柿子林,他甚至找到了一根放在草丛里的长杆,得意扬扬地举起来,说,用它打枝头上的柿子!不要光捡地上的!
很快,艳红的柿子落了满地……张骞脱掉了上衣,潘学聪老师摘下了帽子,而那位宣传部干事,也把不离手的公文包贡献了出来——他还在裤兜里装满了柿子,满满的柿子甚至“限制”了他的移动。就在这时,孙彦星远远看见,一辆农用车上载着三个人,正朝着这边的小路驶过来。不行,我得去挪一下车,挡着道了。孙彦星回头说了一声,就朝自己的车跑去。也许是他说得太急,也许是他说话声音太小,事后,所有人都说没有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山路有些窄,只能过一辆车,如果两辆车一起过很容易发生剐蹭,孙彦星只得一路开着车寻找合适的停车点,一直开到山后的封龙寺门前才找到地方。他停下车,然后慢慢朝柿子树林那边走……你还敢回来,你还有脸回来!刚一见面,张骞就怒气冲冲地指着孙彦星的鼻子骂道,遇到事儿你就躲,把我们扔在这里,等事儿了了,你就回来了——我算是看错人啦!
怎么啦?孙彦星有些莫名其妙,他想不出刚才发生过什么——你们看见三轮车上的人了?
要不是看见他们,我们也不至于……张骞还在表演怒气冲冲,但随即,忍不住的大笑出卖了他。他们告诉孙彦星,他们是遇上了三轮车上的人,不止遇上,那些人还停下了车,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柿子树下的三个人立刻窘迫得不行,他们悄悄丢下了杆子,丢+d682RHdXPTE6IaN7rz7Sg1jsvIXUj7hTIPLyAGPLO8=下了柿子。尤其是那个宣传部干事,掏出兜里的柿子却不敢丢出去,而在手里拿着呢,又怕人家一眼看见……你们,摘柿子呢?有个人问。
我们,我们……三个人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们就是来看看。过了很久,已经退休的潘学聪老师终于挤出了一句。
对,对,看看。柿子树真好看。
柿子甜不甜?另一个人问。
这一下,三个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我们的柿子可甜咧。不信,你们尝尝。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停了下来,他左右看看,说,我还留了杆子在地里,你们可以打点尝尝。
——行。那位宣传部的干事脸红得像喝醉酒似的说,我们,我们给钱。
不要钱,你们随便摘。跟在后面的那个人也停了下来,说,留一点儿喂鸟的就行。山上的鸟可多咧,它们也爱吃柿子。后面的那个人笑了笑说,我们就是想和你们说一声,没事儿,树上的柿子你们随便摘。
孙彦星说,等那些人走了,这三个偷柿子的人才敢长出一口气。潘学聪老师一边呼气,一边咬着牙,拖长语调说了一句,刺激!脸上红里透白、白里透红的那位干事也缓过了神,气定神闲地调侃,现在你觉得刺激,刚才呢?要是前面那个人再往前走两步,我看你都要晕厥过去了。
孙彦星说,当时他还在停车,还没有回来,三个人就商量,不行,不能太便宜了小孙,也得吓他一下……浩哥,你说,这事能不能写到小说里?我是不是又给你提供了一个素材?
能写,我说。不过也只是有趣而已,没什么意思。
浩哥,你就是要求太高。有趣就行啊,有趣才有人看啊,都曲高和寡、苦大仇深的,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得有高的有低的,有胖的有瘦的才行。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对,你说得没错。
现在你心情好了吧。出来玩,就得高高兴兴的,是不是?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干吗非让自己不高兴,还硬要和嫂子生气呢?
没有,没有。我说,谈不上生气,也不能说不生气。
那就别生气!我以为是嫂子不希望你出来玩呢。你没说我也叫她了?嘿,你把自己摘的红柿子拿回去,她就高兴啦!下次,她就能跟着你一起上山摘啦。
应当说,那是一次相当愉快的聚会,虽然在山上摘柿子的人少了些,虽然我们没能找到去年留下的长杆,无法够到悬在树梢上的柿子,虽然,我们的“收获”远不如孙彦星宣称得那么多——他准备的塑料袋不过只装了小半袋……但一路上的说说笑笑,还有张骞对于去年故事的补充就足够了。在我们准备返回龙山书院的时候,孙彦星告诉我们,潘海波和杜川正在赶来的路上,大约半小时后就到。
这时我的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
6
那时候,我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和王娟对话了。我问她,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你坚持要还钱呢?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这钱,我也没有准备向你要。
她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债就是债,有债不还让她不安心。
我不认可这个理由。我告诉她,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我不信。我更不信你会这样锲而不舍。我拉黑了你的那个电话号码,你竟然想到用另一部电话打给我——你最好实话实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浩叔,我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想还你钱。
好吧。向我借钱的是曹云,我也只接受曹云还钱,你的钱我不要。安不安心,是你自己的事儿。曹家欠我的钱,就一直欠着吧,这事儿与你没有关系。
浩叔,我是曹云的媳妇,他欠的也就等于是我欠的……我得还,我想还。
你要还的话,得还八千二。那二百块钱我原说是送曹云的,但他坚持写到欠条上——现在,我可以不要那二百块钱。你就还八千,然后咱们两清。
不不不,浩叔,你记错了,你绝对记错了,我在本上记的是三千。我也可以加点儿利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如果你还,就还我八千,要么就不要再和我提什么还钱的事儿。侄媳妇,我觉得你没有还钱的诚意,这也是我问你为什么非要还我们钱的原因。你也没有回答我问题的诚意。
我当然有诚意。如果我没有诚意,怎么会非要找到你,非要还你的钱呢?浩叔,你这么说,我觉得不合适。
——那也行,你先说服我,让我相信你是真心还钱的,然后我们再说具体的金额和还款方式,好不好?
……大约过了有三四十秒,电话那边始终沉默。我说,我这边还有事儿,你想清楚了再说吧。
你别挂!电话那端,她的声音突然变了。
我说了,我有事儿。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一秒,两秒。我暗暗数到第三秒,果断挂掉了电话。想了想,我按照上次孙彦星告知我的方法,再次拉黑了这个新号码。
席间,我和朋友们谈及我的这个遭遇。你们说,这算什么事儿?人家要还钱的三番五次打电话,我这个债主倒像是躲债的。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打死我也不相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潘海波笑着插话,这不正给你的小说提供素材了吗?你要把它写成小说,说不定能大卖!只见过欠债的躲债主的,到你这里,成了债主躲欠债的,让人意想不到。再加上欠债的说一个钱数,债主说一个钱数,欠债的委屈,债主也委屈——你写个小说吧,我想看看,这小说到底能写成什么样子。
浩哥,把我也写进去,只要有我的名字就行。身份嘛,可以是个好人,也可以是个坏蛋。也不用是主要人物,特别特别次要的人物也行……已经半酣的孙彦星举着酒杯,浩哥,咱可以付费。你也别总想着三千八千了,这样,你只要在下篇小说里写到我的名字,让咱也出一下名,我替她还你……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孙彦星的话立刻引发了另一轮的欢笑。半小时后,我和他在潘海波以及刚刚带着啤酒赶到山上的李聪莹的见证下,签订了一个新合同,并请潘海波和张骞为我们拍照做证。咱倒是要看看,一个人能不能连续上两次当。杜川插话,兄弟,我看看这次你会不会又开始躲彦星。到时候彦星追着你给钱,把你吓得连家都不敢回。
正说着,我的电话又响了。又是一个陌生号码。
浩哥,我来给你接!孙彦星笑嘻嘻地伸过手来。我还真不信了,对付这种人,我最有法儿啦!
好,给你。我将电话递到了孙彦星手上。
7
今天,你侄媳妇又给你打电话了?
回到家,屋子里竟然一片黑暗。就在我准备将灯打开的时候,一个角落里突然传来我妻子的声音。干吗不开灯呢?我问。
不想开。
我将房间里的灯一一打开,然后在电脑前坐下来。打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她都打到我这里来了!本事真大,我觉得她都可以去当侦探了!
她说了什么?
她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坚持说,只欠我们三千元,说是我们记错了。
哼,没想到她那么固执,还说按照银行借贷的利息最多只能还我们三千四百块钱——想得美,还我们不到一半儿的钱,还挺理直气壮的,想什么呢!
你怎么对她说的?
还能怎么说?一分也不能少!八千二!妻子站起身,关掉了厨房和卫生间的灯。凭什么由着她?太气人啦!
是有些气人,所以,我又把她的新号码拉黑了。
可她找到我了。我真佩服她这股锲而不舍的劲儿,她要把这股劲儿用在别的事儿上,早就成功了。
人家就是成功了啊,不然,哪来的钱还你?
她还个屁钱!她是真想还你吗?她是想赖账,还让自己落个好名声!她肯定以为我们记不住曹云借了多少钱,就只能听她胡咧咧——她早想好了,如意算盘打得可响啦!她以为我们掂量一下,就会选接受这三千块钱,她也落得一个把债还清了的好名声——想得太美啦!妻子站起来,在沙发的边上走来走去,这个王娟,还真不简单!
是啊,就这两种选择。都不选,就会卡在这里。我抬着头说,一边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我们就是选不要她还了,怕也不会安生,她会一直打电话来的。
——我偏不,我偏要她一分不少地还给我们!凭什么啊,又不是我们欠她的钱,我们又没有理亏!要是我们接受了她只还三千,她会不会到处说,当时咱们就是借给曹云三千,欺负她们孤儿寡母,非要说是八千——我们只要接受她的条件就等于是理亏了!妻子关掉了电视,湖人队的詹姆斯刚刚做出投篮动作便化作了黑暗。我和你说,咱们绝对不能接受!
不接受就不接受吧。我再次打开电视,湖人的成绩与被关闭之前的成绩没有区别——也就是说,重压之下的詹姆斯没有把球投进。以后,就你和她联系吧,我也懒得和她吵。
你不愿意,我就愿意?妻子冷冷的语调缓慢下来,盯着我说,别看电视,说正事呢!你说,咱们坚持,她也坚持,谁也不肯让步,谁都觉得自己才是对的——后面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耗下去吧。
我建议她先还别人的债。
——先还别人,我们的事儿也没解决!你不能一遇到了事儿就躲着走,你以为,躲得过去?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
我是没用。你有用,你想办法解决。
——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我们已经商量出结果了。结果就是,你解决,怎么解决都行,我听你的。无用的男人听有用的女人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这是商量?你借出去的钱,你做的事儿自己不负责,让我来擦屁股。不行!你自己擦去!我也不管了,以后她的电话我也不接,我也要把她拉黑!
……这也是个解决的办法,看她能有多少电话卡。
亏你想得出!就没见过你这么 的人。咱又不理亏,干吗像见不得人似的?
——咱们不提她了好不好?等她打来电话再说!
等她?我们要主动些,不应当被她牵着鼻子走!我明天就给她打电话,告诉她马上还钱!并且八千二一分也不能少!
好好好,我支持,绝对支持!
你支持个屁!怒气冲冲的妻子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遥控器,啪的一声,再次关掉了电视。明天,你也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工作。她要是有单位我就找到她单位去。她要是继续当护工,我也要找到雇她的人家去——我看是她先受不了,还是我先受不了。我们又不是不占理!
8
这么说吧,之后半年的时间里,侄媳妇王娟的电话成为我生活中的一种……该怎么形容呢,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从鞋底扎入脚的钉子?或是一种让人持续不适的病菌,它不定时地发作,却无法根除……我承认,她的电话已经开始影响我的生活质量,影响我的心情,以及我和妻子之间的夫妻关系。我和妻子不断地为如何处理王娟电话的事儿发生争吵,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选择的办法。
而她,一直锲而不舍地打着电话。手机,竟然成为我和妻子共同恐惧的可怕之物。我们一致把电话调成了静音,等心情还好的时候回看一下——因此,我和我妻子都错过了几次重要的电话,这也成为我们之间互相埋怨的理由以及新的战争起点。
不要王娟还款,王娟不答应。她说她不能接受自己是一个赖账不还的人,这会让她心里不安。再说,她也需要给曹云一个交代,给孩子一个交代;接受让王娟还款三千,我妻子不答应,她觉得那属于人格上的侮辱,等于是向王娟和我们的亲戚们承认,我们欺骗了孤儿寡母,竟然想毫无凭据地在晚辈身上讹一笔钱;让王娟还八千二,王娟也不肯答应,她坚持我当时没有借给曹云这么多钱,除非我能拿出证据来。
证据?好办,我来想办法。看兄弟的。不出两日,孙彦星便把一张借条递到了我的手上。你在这里按个手印,我把印泥也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这铁盒上的锈!正儿八经老印泥。为了找这盒印泥可费了我老鼻子劲了!你看看这纸、墨水,都是老的——你按了手印,我再去找人做做旧,保证这借条跟真的一样,谁也看不出来!
这……我有些犹豫。孙彦星说,放心吧,哥。再说,你又不是造假讹人,就是拿回你借出去的钱——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妻子也在一边催促说,就是,辛苦兄弟了。她还钱,咱可以不要,再给她和曹云的孩子——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说,借钱还借出事来了,还借出理亏来了!
哥,我不知道你跟她说没说过你撕借条的事儿——就是说了也没关系,咱可以说,你当时撕掉的是复印件,就是想哄你表嫂。原件可没撕,一直留着呢。之所以不愿意把借条的原件拿出来,是不想和她撕破脸,让她没面子。
——好吧。我按下了手印,就在孙彦星准备把这张借条拿走的时候,我急忙叫住他。不,不对,写欠条的是曹云,而且除了我俩,当时也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这个欠条不是曹云的笔迹,我觉得王娟是能看出来的。这不好,太假了。
笔迹是我的,我当时在场——你忘了?我去找你吃饭,你后来带着你的表侄一起去的……我是你们的见证人。
……这样,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你听我的,绝对没事儿。要是打官司输了,我把钱赔给你,再赔你五万块名誉损失费!
我想了想,感觉还是不行。这事让我不安。这张借条我要拿着,但未必会去用,除非万不得已。我看了一眼妻子,然后对孙彦星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走法律程序,起诉她赖账,还有骚扰?话说到一半我就感觉不妥,于是说完之后我马上纠正,我们先不起诉她赖账,就告她骚扰吧。
赖账、骚扰都要起诉。正准备离开的孙彦星转回了身。我说了,咱的借条没问题。你还不相信我吗?给你办事儿,咱什么时候办得不是干干净净的?出了事儿算我的!当然,大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
我们先不起诉。妻子插进来说,起诉吧,就真的撕破脸了,我们以后到曹家走亲戚也不好交代。但她这样,也真让人生气。彦星你不知道,有几天我真是让她气得肝疼!不光是肝疼,胃也疼!我也不敢跟你哥说,偷偷吃了几天的药。不能任她这么为所欲为,要不你替我们找一个律师,我们吓唬她一下!本来是她欠我们的钱,现在搞的,倒像我们欠她的钱似的。
行,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来想办法。孙彦星拍了拍他收回的那张借条说,我把借条的事儿也办妥,过几天给你们拿回来。用不用在你们,不过,这次你可千万别再把它撕了,不用就留着,我还真不希望用上这个。对了,哥,潘主席说,让咱龙山书院多搞些活动,办得红红火火的。咱们的第一课你来讲怎么样?你先定个题目。时间也由你来定,不急。
行,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把题目报给你……
不用不用,你再好好想想。我们还想在那里办一个三人书画联展,人选有潘主席,张骞,还有刘福龄。不知道浩哥认不认识刘福龄,他是山西人,画花鸟,潘主席非常欣赏他……到时候,浩哥你给写个跋。潘主席和张骞都说想请你写。
没问题。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刘福龄,回头你把他的画发我看看。
我手机上存的就有,现在就可以看。孙彦星的屁股又坐回到沙发上,他靠近我说,你看,这是他的画,这张也是!他比咱们的……我不提名字了,他比他们画得都好,你说是不是?
9
我又一次接到了王娟打来的电话。还是那件事,还是那个说法。
我只接受你还八千二。这是我借出去的数,我也只要这个数。你可以只还我三千,剩下的我也不用你再还,但,你不能说,曹云只向我借过三千。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浩叔,我也想请你相信我。我也是有底线的人,我绝不可能把八千说成三千。当时记账,我用的是汉字,不是阿拉伯数字,绝不会搞错的!
那我再问一下,你写这个数的时候,是我借曹云钱的当天吗?
……不是,是他死后。叔,我不能骗你,骗你也是骗我自己。他在从你那借来钱的时候,说过这个数,但我没记。我觉得他自己记着就行了。后来你来家里讨债的时候,我记下的也是这个数。要不然,我也觉得可能是自己记错了。
王娟,侄媳妇,请注意你的措辞,我没有到你家里讨过债。欠我钱的事儿,是你婆婆提起来的。我没有去讨——当然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希望能要回来,可我没有乘人之危,更不会落井下石!再说……
浩叔……我知道。我也感激你。昨天我还和孩子说呢,浩叔成就大,名气大,为人也好,咱们得学浩叔的样子……
我们不说这个。我也没你说得那么好,我和别人一样,别人有的心思我也有。咱们还是就事论事。我再和你说一遍,你按你的意愿还我三千,然后咱们两清,再不用联系——过年过节,亲戚走动,也许还有,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但有一条,是我和你婶婶必须坚持的:你不能认定曹云只向我借了三千,你更不能向家里人说,我借给曹云三千却想要你还八千——这是我万万不可接受的。
叔,我不会说的。我绝对不会向任何人说那样的话。
好,那就好,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件事儿终于可以解决了。虽然还是有点……但又有什么办法?现在,对我来说,了断就是最好的解决。
一会儿,我让你婶婶发你卡号。
——浩叔,你先别挂,你听我说完。这事我不会说,不会和任何人说,但我也有我的想法……叔,如果你认为你借给曹云八千,我只还你三千,只要你心里这么想,我就觉得委屈,也不能原谅我自己——我不会心安的。所以,叔,请你再仔细想想具体的钱数……
八千二!我记得太清楚啦,从来都没这么清楚过!它在我的脑子里早已是一条深沟了。我也相信,曹云不会和你说,他只从我这里借到了三千的,他不会那么没良心,非把八千说成三千的!
……这个结果是我早就能想到的,我也早已接受,但当它真的按预想的出现,我依然很是生气,依然没能让自己心平气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总不能说,我才是理亏的那个吧?我不理亏,可为什么一接她电话就立刻觉得憋屈,委屈,有话说不出,似乎自己是理亏的那个?是总想躲起来“避而不谈”,是想快点挂掉电话的那个?而且,她的电话真的已经影响到我的家庭生活了,围绕着她的电话所引发的争吵接连不断,我和妻子之间的吵架和冷战从未像现在这样频繁、绵长。我不知所措……凭什么?凭什么?
越想越让人生气。我给孙彦星打去电话,兄弟,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怎么没下文了?
别急,浩哥,已经办妥了。张骞找了个文物专家给借条做了旧,绝对天衣无缝,再精密的仪器也辨别不出来!这借条就是真的,就是原始资料!
我问的不是这个,是找律师的事儿。是咱们通过什么方法……让她不要总打电话的事儿。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记着呢,哥。这个事儿我替哥想着呢。你再给我两三天的时间,我一定给哥办妥,行不行?不过,你一旦决定这么做,钱可能就要不回来了。
不是钱的事儿!这个钱,我可以不要。要不,我当时非把借条撕了干吗!
下次,哥,你也记着点儿,借条要写两份。你自己一份,借钱的人一份。你的撕了他的还在,他的撕了你的还在,这样保险。
行,我再等你两天!
三天之后,我给孙彦星打电话,他没接。再打,他挂断了。随后发来微信,哥,我在外面办事呢。现在不方便,随后回你。事儿,我记着呢。
一周之后。我编好一个信息想发给孙彦星,想了想,又删除了。不催他了,或许他有自己的难处,或许……不管怎样,还是等他的消息吧。而且,我也暗暗下定决心,找律师的事儿,如果孙彦星不主动提及,我也不再提及,就当没这回事儿算了。
两周之后。中间,我又接到了一次王娟的电话,还是同样的内容,她坚持她的,我坚持我的——不过,这一次,我竟然没有生气,甚至和她聊了一会儿她和曹云的孩子,以及她现在的生活。我和她说,你还这么年轻,我觉得你应当多为自己打算。她说,不年轻啦,三十六了。我也没想以后的事儿,先把孩子带大再说。他现在……随他父亲,脾气大,越来越不听话,还总是怨这怨那的,愁人。我安慰她,也不用太发愁,孩子总有个叛逆期,过去了就好了。你还是要为自己打算……我有点儿事,不和你聊了。再见。我竟然是以“再见”来结束这次的通话,这让我自己都感觉很意外。再什么见啊?不见最好。
放下电话,我重新回到书桌前,继续写一个未写完的评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进步”,因为在此之前,我在接完王娟的电话之后是干不成事儿的。我会继续被心底的愤怒和其他的复杂情绪裹挟,沉浸在那种让人无助、无力又无从发泄的情绪里……这种心态至少会持续几个小时。而几小时之后,我还会不断地想起那个电话和它的内容:这,当然也是它对我的干扰。而现在,我竟然能够开始忽略这种干扰了——这让我感觉有点儿小兴奋。也正因如此,这股并不那么明显的小兴奋让我对突然的敲门声感觉非常非常不满,我有意识地在敲门声响过三次之后才回应,谁?
是我,浩哥。
坐到沙发上,孙彦星向里屋探了一下头,嫂子不在家?没等我回答,他就将头转向我,浩哥,那就麻烦,给我沏一杯茶,我渴坏了。喝过两泡茶之后,他把那张借条掏了出来,你先留好了,说不定能用上。还是那句话,用不用在你,这是咱最后的大招。你得记住,当时我在场,是我帮你们写的借条。
我没有接。孙彦星看了看我,然后把借条放在了茶几上。浩哥,你的事儿我记着呢,就是前段时间我也遇到了一点难事儿,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具体是什么事儿我也不和哥说了,现在也基本处理完了。你这事儿,我想,先不能找法院,到不了那一步。我先找了一个律师和一个当警察的哥们儿——那哥们儿也认识你,他说跟你一起吃过饭。我告诉他是浩哥的事儿,他当时一口答应,说没问题,他来替浩哥分忧!说着,孙彦星深深地饮了一口新倒的茶,这茶是班章吧?我最爱喝的就是老班章,还是浩哥用心。
接着,他告诉我,他咨询了一个律师,律师说这事儿不好办。告人家骚扰,得列出她说得特别过分的话,或者是半夜打电话的通话记录。就算有这些证据,法院最多也就给她一个警告,未必能上升到诉讼层面,因为她没有实质性的举动——再说,人家就是协商还你钱的事儿,说人家骚扰也不太合适。民事纠纷的官司可以打,但法律一定是讲证据的。这欠款,你说八千,她说三千,都得是用证据说话。如果没有完整的证据链,那就得根据现有的证据来确定,判多少就是多少——可能两边都不满意,但也没办法,法律只认事实,或尽可能地接近这个事实。我找的那个律师说可以帮咱们走法律程序,但不保证咱能满意。
而那个自称与我认识的警察,当着孙彦星的面拍着胸脯说一定要替我办好这件事,然而当孙彦星把这个事件的前因后果一一讲述清楚的时候,他竟然也开始退缩。不好办……他说,公安当然可以去找王娟协商,劝她一下。如果她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这招可能还管用,可如果她是一根筋的人,这么做反而会加剧她的坚持。如果她坚持自己做得没错,警察对她也没有半点儿办法:毕竟,她的行为不构成犯罪。他认为这个欠债的王娟就是那种一根筋,认死理的人,要是公安介入,很可能适得其反,导致她非要加倍地证明自己没错,那就更麻烦了。不过,他倒是提供了一个思路:想办法了解她为什么这么坚持还钱,她的动机是什么,是怎么形成的,从系铃的点上找解铃的办法。
浩哥,咱得找到原因。她为什么非要还你钱?本来你不想让她还了,把借条都撕了,还过了好几年,她是怎么想起来要还你钱,还非还不可的?你想过没有?
我说,我当然想过。只是,我没想明白。之前我几乎没与她打过交道,她嫁到曹家之后我们见过几次,也就是认识,见过面,说过话而已。一个叔公公、一个侄媳妇,也不好没话找话说,所以她的性格脾气我也不了解。她是原来就这个性格,还是后来变成了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浩哥,兄弟都给你打听到了。别以为这些天我只顾自己的事儿,没替浩哥想,不是的,我都记着呢!要不是这些事儿我都打听明白了,我也不好意思来见你!
孙彦星说,你这个侄媳妇王娟在曹云死后不久,便带着孩子离开了曹庄,在县城东边的一栋旧民房里租房住,并接受培训,成为一家民营养老院的护工。后来,养老院的院长因腐败问题被抓了进去,她就从养老院里出来,自己做护工了。这几年,她省吃俭用,真的存了一点钱。前几年,她经人介绍到一个高档小区去给一个老人做护工,接受护理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年轻时是一家大型企业的领导,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成功的商人,一个是大学生物学教授,收入都颇高。老太太耳聪目明,特别喜欢和人说话,根本不需要人照顾,所谓护工,更多的是陪老太太说话看电视,是一件极为轻松的活儿。她在这家待了接近两年,老太太信佛,这两年的时间,她耳濡目染,慢慢也受了些影响。后来,老太太被小儿子接去海南,临走的时候除了留给王娟一些钱和物,还有几本书,可能是一些佛家箴言之类。老人一走,她难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经人介绍进入了另一个家庭当护工——据说干了不到二十天又换了一家,换的这家干了不到二十天又不干了……几次辗转之后,她染上了偏头疼的毛病,一疼起来就撕心裂肺,而且一到晚上总做噩梦。她思来想去,把老太太留给她的书翻了又翻,终于想明白了,她的病根在心。之所以得了心病,是因为她有债没有还。还完了债,头自然就不疼了。她想,当时曹云欠了人家不少钱,没还,这是上天怪罪自己了,让自己替他还债呢!
这不,她就还债来了。
我说我不信。就因为这,她就来还钱来了?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这些老百姓,急了,什么都信!谁管用就信谁,哪天想起来就多信一会儿,哪天忘了就少信一会儿……信佛啊信道啊,无非求个心安嘛!事儿就这么个事儿,我给你打听过了,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么个原因。对了,你不用谢我,写我的小说你可得抓紧时间了,我等着付你钱呢。只要有我的名字就行,咱要求不多,不求是主角,一个边缘的配角就可以。也别把我写得太坏……你看着办吧,把我写成坏蛋也行,咱博哥不也在你小说里没落好。我顶多和博哥一样,有啥大不了的。
10
那次通话之后,王娟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打电话来,我也因此获得了一段时间的消停。消停这个词,是我们老家的方言,我觉得这个词实在太妙了,它恰好能说出我在那段时间里最真切的感受。王娟不来电话,我甚至偶尔会有些小小失落,有种……不安全感。好在这种不安全感是轻的、弱的,很快就会消失,会停下来不再随着时间继续前行,不会继续追赶我。我感觉,我和妻子正在恢复正常的平静生活,我甚至想在这里表达一下对“正常”这个词的感激,它第一次显得那么重要。我们商量,要买一辆新车——当然这是一个长期计划,但这个长期计划中的有商有量让我们恢复了正常和亲密。我们不用再商量如何应付那笔债务以及如何应对王娟,也不必因为意见不合而发生冷战热战了。虽然那笔钱的损失让我们多少有些不甘,但相对于此时的正常平静来说,钱就不算什么了——我们谁也不愿意沉溺于那种纠结之中。我和妻子也猜测,王娟为此可能和我们一样痛苦,甚至更痛苦——因为,她还有偏头疼的毛病。
我和妻子说,我们要试着忘记那笔债,不能让它影响我们的生活质量。
——我也想忘。我早就忘了,是你和王娟又把它提起来的,责任还能在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啊,你不是这个意思,你盼着我忘了,你盼着我不追究。三千就三千,或者一分钱没有都行。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最好。
哎,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中国话啊。若不是王娟这几天打电话来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她,她又说什么啦?
她说,她当时记得很清楚,曹云和她说,从你那里借了三千块钱。当时她还想,平时走动得那么近,怎么借钱的时候只借给这么点儿——她没跟你说这话?后来,曹云死后,她守着曹云得癌症的娘,你去她家探望老人的时候也提过这个数。所以,她就记在本上了。当时,她就想,早早晚晚的,她要把曹云欠下的债都一一还完。怎么别人的都没错,就单单错在你这里呢?
你是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啊!钱是你借出去的,人是你见的,我又不在场,我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到底给了人家多少,是不是把取出的钱都给了他,我哪能知道。
你,你……当时取钱你知道,借条也给你看了,我把身上带着的二百块钱给了曹云,你也是知道的——现在,你也跟着她这么说了,你亏心不亏心!
哼,王娟提醒我了。我仔细想过,我就没有认真看过借条!没在意上面的字,更没在意到底是多少钱!要不是她反复提醒,我真的以为我是看过借条的——我只是听你说的,自己根本就没看。
你看过的!你……你真是!我给你看过,你还说曹云的字真赖,像小学生写的!
我没说过那话。我不记得!还是你说说吧,那五千块钱到底去了哪儿啦?
八千二,我都给了曹云!你怎么能跟着王娟这种人……
王娟怎么啦,哪种人啊?人家不偷不抢,凭力气和耐心吃饭,人家怎么啦?人家一心想把欠你的钱还上,你说,人家怎么啦?
——好好好,那你说,我那钱去了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你要是肯告诉我,就不会借给人家三千非要报八千了!谁知道你是吃了喝了玩了,还是养小三了……
——你!从我把钱借出去到现在,有好几年时间了吧?这么长时间,用五千块钱就能养个小三?你的脑子让驴踢了!
谁知道后面你拿没拿钱?我说呢,你拿回来的钱和花出去的钱一直对不上,总是差不少,谁知道你拿钱去做什么了……王娟和我说,这些年,她到处去做护工,见得多了,有些人就是……
11
我给王娟打去了电话。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主动,我想和她谈谈,最好是见面谈谈。
她答应了我的要求。是啊,浩叔,我们应当见个面,当面说清楚。我现在不方便,过两天吧,我休一天的假。咱们就在我休假的时候见,最好,你找个见证人,我也找一个。
好,好的。时间、地点都由你来定。
浩叔,时间是我定的,地点还是由你来定吧。
好。我说了一个地点,她没有半点儿的犹豫便答应了下来。要不,让婶婶也来?
不,不用,我自己去就行。我也会找一个我的朋友当见证人。咱们后天见。
是大后天,叔,不是后天。我看一下……是周五。我本来想周五去看看孩子的,他太让人操心了。
好,周五见。
挂掉电话之后,我一边回味着刚才电话里的交谈,一边编辑着短信,准备找一个亲密的朋友发出。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潘海波——是的,他是合适的。我将短信发给他,坐在电脑前等他的回复。我想到了那张借条。
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那张借条。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一直看到最后一行,看到手印和旁边有意洒在上面的茶渍——孙彦星和我细细地谈过,这茶渍是如何做上去的,他们费了九头牛和两只虎的力量……
呸。我朝着上面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将它丢进了纸篓。
原载《清明》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许含章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善良人之间的故事
李 浩
这篇小说,真诚地感谢两个人。一位是作家刘荣书,其中主体的故事即是他所提供的,他问我,这样的故事能不能写成小说?你会怎样写?他挑起了我的挑战心。而另一个应当感谢的是朋友孙彦星,之所以感谢他,一是他强力要求我把他写进小说里面,“写成坏人也行”,这当然属于鞭策;二是中间的插叙故事也是他的提供,这让我的小说强化了某些“真实性”。
在我几乎可称为“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取材于日常和生活的故事并不多,我不善于如此,当然对于生活故事也始终抱有部分地轻视。我醉心于小说所提供的隐喻和飞翔,而这是日常性小说所匮乏的;我迷恋小说中煞有介事的虚构感,愿意为这个世界提供从未发生的可能,而这也是日常性小说所匮乏的。不止一次,我重复着艾柯漂亮的短语:“越是试图毫无转化地把生活整体变成艺术整体,他就越是无能之辈。”——然而反观自己几乎“漫长”的写作生涯,让我略可有自傲的两篇小说《失败之书》和《爷爷的“债务”》却均是生活的给予,前一个是朋友的提供,后面的故事则直接发生在我爷爷身上,是生活和日常给予我的激发。这构成着悖论,我也时常因此反思我的文学观点中的固执部分:它是否合适?是否具有片面性?我还要,继续坚持它吗?
生活中的发生提供触动、启发和可能,它是一个原点,而更变为小说则必然经历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变动,《失败之书》如此,《爷爷的“债务”》如此,而这篇《百般纠结》也是如此。在刘荣书提供的故事中,试图还债的人有着她的坚持,而这份坚持需要写作者为她安置强大的合理性;同样,在刘荣书所提供的故事中,那种纠结感也是要“无中生有”的,而且也需要步步加深,不断地变化……生活中的发生提供原点,而写作,则是让“着色、萃取、结晶”等等化学反应按照小说的需求发生,并形成张力。当然,我在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还想着为故事中的“百般纠结”添加点“寓意”,它甚至是先于动笔之前的确定,有了它,这个故事才有了写出来的可能;我在写作它的时候,还想着把它变成“善良人之间”的顺向的故事,顺向往往是非矛盾的,它不容易建立冲突,而这个难度更让我兴致勃勃。我还想着,要把朋友孙彦星写到故事里去,并完成“人物塑造”,让他能够在纸上立起来……我坦露自己的想法,至于完成了多少,则要交给阅读者判断了。我承认,自己一直想法很多,但赖以表达的手段还太少,这个痼疾总是得不到良好地修正。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作品,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出版著作《谁生来是刺客》《将军的部队》等20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