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躯何求

2024-12-03 00:00东紫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11期

床生,是瘫痪在床的母亲床上苦熬十月后分娩出来的男孩。他于贫穷屈辱中成长,入赘二婚的傻女家,后来又被自己养大的继女赶回老家……微末之躯,所求何为?有一种叫土鳖的小虫,被人一指头就能按死,但它又叫土元,还叫观音虫。床生卑微如虫,却令我们看遍人间疾苦善恶,而生平等慈悲心。

您可千万别小瞧我们庄稼人肚子里墨水少,我们也很会咬文嚼字的,比如我们村姚宝海那诨名——大包袱,要包海,那包袱得够大吧;比如特别吝啬的秦立峰,我们叫他皮笊篱——不漏汤;再比如硬赖上秦志强的郭红柳,我们喊她柳三春,那是因为红柳和别的柳不同,它一年开三次花。三个例子,您就知道我们咬文嚼字的功夫了得,这可是需要知识文化和想象力的。今天,不谈他们,我只跟您拉拉我们村的吕长生。

吕长生,又曰床生,生于1962年初春。您可能觉得我们这次的诨名没起好——谁不是床上生啊。您听我细聊,首先,长和床,听起来音相近,这是表面的,内里却隐含丰富。从长生出生往前推一年,还在那场自然灾害里,我们村里正当青壮年的妇女也都饿枯瘪了,十有八九断了身上每月一次的来红。吕长生的娘饥荒开始不久就哐地栽倒后再也没离开过床,直到死。所以,床生是真真正正的床生。床上下种,床上生长,床上出生。当然,他还要在床上生活。

床生作为人的第一声啼哭,虽然弱得像小猫,却如天上的飞石落在我们浮村这片涟漪不兴的大水里,激起的那波那浪,之多之久,就别提了。毕竟饿瘪的不仅是我们的肚皮和血肉,还有我们的心和脑。我们都枯树似的昏昏然,虽然已有一年的汤水滋养,但我们曾摸过阎王鼻子的身心,复原的速度跟摞蜘蛛丝似的。原来那种一有风吹草动就欢欣鼓舞的劲儿,连个芽都没冒出来。别说人啊,就是柳树都还没开始发芽,人冻得鼻子不停地抽拉面条,没承想一个瘫在床上将近四年的女人,竟然轰轰烈烈地开花结果了,还结出了个带把的。

天哪,真的吗?哎呀,我的娘啊!真想不到!我们村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脱口而出的几乎都是这句话。这句话说完,就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昏睡里被摇醒,心底里都有个声音在喊:哎呀呀,日子真的又恢复正常了,又可以生孩子啦!瘫子都能生,别的女人更能生喽!我们浮村被床生这块天外飞石砸醒了,被床生这股春风给鼓荡了。据说这天夜晚,我们浮村很多的床都吱嘎了半宿。

我们浮村的男女老少都按捺不住去床生家遛一圈。虽没人抱新生儿出来给大家饱眼福,但去了就是见证,就是在场。我们特别喜欢这个,也特别在意这个。长生家一共三间小土屋,一间锅屋,另两间各安着一张铺,也叫床。真正的床在“大干快上”的号召下被村集体征用,锯掉床腿,铺在泥泞的路上做了轱辘车道,直到散架破裂,又被投进烈焰熊熊的炉膛。铺,是床的模仿,与床不同,它的四条腿和床身不连体,是直接在墙上挖洞,塞进木头棍,搭在外侧破砖头烂石头垒成的腿上。

我们村的男人们去床生家,只在院子里或站或蹲,抽袋丝瓜叶子芸豆叶子搓成的旱烟,鼻子嘴里都热气腾腾烟雾缭绕地打趣床生他爹。他们呵呵笑着说:嘿,没想到你不声不响办了大事,枯瘪成这样还能生儿呢。床生爹紫红着脸皮,蠕动着耳朵旁棱角分明的骨头,只嘿嘿不说话。小孩子们不懂这种快乐,只受着大人情绪感染。但他们知道床生他爹那块蠕动的骨头叫挂钩,就是嘴挂在脸上的地方。我们浮村曾有人掉过挂钩,歪了嘴,疼得嗷嗷的,说不了话。

女人们从床生娘身上看到了希望和未来,一切失去的都可能回来。的确,那曾失去的身上的红,已十有八九地回来了,虽然远不如失去前那般准时和丰沛,但毕竟是回来了。她们真心实意地以床生娘为骄傲,并慷慨地带着最珍贵的食物,两三把小米或一两个鸡蛋,去馈赠、贺喜,更为沾喜气。她们可以进屋,能看见里屋床上四五年没拆洗的湿土似的破被,看见被头处床生娘那如乱草的头发和喜极而泣的大眼珠子。她们甚至翘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勾被子,看比大个头的老鼠大不了多点的床生。妇女们没有感叹床生的小和弱,她们只感叹床生娘的辛苦和坚强。毕竟那床湿土一样的破被里,她羸弱的身子能喂养着虱子跳蚤的子子孙孙,已够不易,竟然还能生长出孩子,产出奶水。虽然她的奶水少得没有她的虚汗多。

忘了跟您说外屋。外屋有一张布满污渍但依然端庄结实的地八仙桌,高有两拃,四面都有抽屉,装着黄铜的叶形把手,刻着梅兰竹菊和小喜鹊小画眉小猫小狗,是当年从地主家分得的唯一浮财,上面散放着五个棕黑色的粗瓷碗,两个碗沿有了指甲大的缺口,一个被锔过,像趴了条蜈蚣。围绕着桌子的是四个粗制的杨木和梧桐木的板凳,它们的断腿上有的缠着麻绳布条,有的揳着钉子。唯有个窄板凳是枣木的,做工精细,沉甸甸地光滑着,上面缠了床生娘当年出嫁的红头巾,大家都明白那是床生俩姐姐的玩具。正对门安着个窄小的铺,上面也有一床湿土样的破被,白天盖着床生那喘气像跟拉风箱的奶奶,晚上奶奶的脚底躺着床生两个面黄肌瘦的姐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

床生全家六口,只他爹一人挣工分,放了工还要割草捡柴,顾不上让床生离开床。他的两个姐姐虽然幼小,却也做着别人家母亲的活,抬水,烧火,煮饭,洗洗涮涮,还要给奶奶和妈妈端屎倒尿,也顾不上让弟弟离开床。床生就这样在床上一直生活到他母亲死,确切地说是他母亲死后的大半天。人们抱他时,他已十个多月,因为从未被抱起,从未见过太阳,他白得像新雪,软得像面团,苗细的胳膊腿跟烟袋管似的,抱的人没想到这么大的孩子脖子还不撑摊,就疏忽了托脖子,那脑袋一下仰到脊梁骨上,要不是嘴里一直扯着母亲的奶头,真让人怀疑这一折让他随着娘走了。失了奶头的床生哇哇哭着被抱到奶奶怀里。次日,当他被人从奶奶的怀里再抱开后,才彻底脱离了床上的生活。

既丧了妻又失了母的床生爹傻呆呆地坐在院子墙角的地上,跟捆子烂木头似的。有经验的人说他的魂儿散了,得赶紧拴住。于是老妇女们撕了块被里,包着赤条的床生塞到他手里。他捧着儿子,像面对一条突然被铁锹翻出地的大白虫子,惶惶然不知所措。有人提醒他,孩子饿了,得喂糊糊。热心的人帮忙端来了糊糊,把碗塞给他,并嘬起嘴教他像鸟一样喂。他的魂儿的确被拴住了,眼珠开始转动,哆嗦着嘴唇含了糊糊嘟到床生的嘴里,眼泪则像夏天的大雨点砸在床生第一次见阳光的小瘦脸上。

喝了糊糊的床生,从此开始了他拉稀的人生。他爹被他的稀吓得把四邻的村都跑遍了,打听偏方,打听谁家有多余的奶水。枯瘪的女人们生了孩子的本就少,生了有多余奶水的更是稀罕。寻到的羊奶牛奶喂进去,也会引发床生蹿稀。在床生的生死关头,他爹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把大姑娘送给人家当童养媳,二姑娘送给未生养的老夫妻,贱卖了那张地八仙桌,把床生塞进胸前打满补丁的袄襟里,背着那床被,开始了为床生讨奶水的生活。所以,我们都知道床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个“百”,不是百家的“百”,是百家姓的“百”。“饭”既是粮食也是奶水,还是女人乳房的俗称。

床生和他爹归来,是他七虚岁那年夏天。他爹的本意是床生到了上学读书的年龄,不能再流浪才回到家,但对我们浮村人来说,他俩已陌生甚至多余。因为土地是有限的,粮食是有限的。当年被床生激发出的响床热情日渐隆盛,次年就有二十六个孩子出生,再次年竟然高达四十个。但此时的学屋里却空荡荡的,因为吃饱肚子的人们又有了投入运动的热情。

开始,我们村人并没有想起批斗他们,只觉得多了两张嘴,又好奇他们五六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就都到他们那荒草丛生的家里去看新鲜。有几个热心肠的男人甚至拿了自家的麦秸帮忙修补屋顶。床生他爹就是和热心肠的人边修补家边闲聊时,说到他为了给床生找奶水,只给人家干活不要任何报酬,连饭都没得吃,所以只能在白天没活时或夜里四处打野食。所谓打野食,就是挖野菜,撸榆树叶,甚或偷瓜摸枣。他说干过最机灵的事,是偷啃未成熟的玉米棒子,为了不被发现,他不敢把棒子掰下来,而是仔细地褪去玉米衣,凑上去啃,啃完了再把玉米衣一层层捋好,如果明显地瘪了,还会在里面塞上泥巴撑起来,这样就连最精明的执行看青任务的民兵连长也发现不了。

有人问,那么多妇女给床生喂奶,你得见过很多奶子吧?心里不得乱蹦?床生爹正色说,那都是床生的救命恩人,咱感恩还来不及,哪能有那心思。那人再问,那床生吃奶的时候,你能把眼捂上不看?床生爹说,那时候,俺就看人家的活去了,人家能给床生续命,咱也得拼命给人家干活。那人说,你不盯着点,人家糊弄你不给床生喂奶,你不就亏了?床生爹说,人心换人心,还没遇着过一点不给奶吃的,的确有不给喂饱的,咱也理解,毕竟人家也得给自己孩子留着。床生爹的这些话当晚就被汇报给了生产队长,进而被汇报给大队书记。床生爹在高台上哆嗦得像寒风里的玉米秸时,床生和我们一样不眨眼皮地坐地上仰头看。

经历了饥饿,我们浮村人也深刻地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那就是搞运动归搞运动,地该种还得种,庄稼该收还得收。他们为了农活和运动两不误,就把批斗会融合到农活里。当大家干活累了,村干部就提议批斗床生他爹给大家解乏。一段时间下来,那些不忍心床生和他爹受辱的人,就趁着深夜狗不吠鸡不叫的时候去床生家,或安慰或宽解,甚或劝他们重新讨饭去。床生爹每每都像当年既丧了妻又失了母似的,面无表情地呆愣着。他有时也会动感情,但也仅仅是眼泪倏地窜下,滴落到破衣襟上,最大的动静就是说一句:都一个样,能去哪儿啊,实在不想再被狗咬了。在家里,好歹晚上还有个屋顶。

那些悄悄进床生家的人,次日定被安排做最重的活。但他们的好心最终还是为床生和他爹做出了贡献。据说村干部开了会,做了两个重大决定:一是给床生爹每天记十分工,否则凭他那瘦弱的身板,最多和妇女同志一样记七八分,再就是为了让我们浮村的特色少年批斗队能得以长久保持,也给床生被批斗的当天记三分工。群众当然不答应,他们纷纷去跟村干部理论,大队书记说,不这样,他们就跑了,他们要是跑了,咱们村就得选坏分子批。你要是想被批,我就给你加工分,给你孩子五分,咋样?群众立即噤声了,毕竟谁也不想受那份耻辱和痛苦。再就是床生家世代贫农他们是知道的,至于偷啃人家玉米棒子之类的事,真要理论起来浮村的人几乎都干过。

床生爹是在1982年秋我们浮村搞完“大包干”后死的。当天,我们对他的死各种感慨。有遗憾他眼看要过上好日子却死了的,有认为他很会死的——如果在大包干前死,那他家分到的地就只能是床生一人份。但分到土地的兴奋和马上就铆足劲精心侍弄土地的冲动,很快就把我们对床生的嫉妒压进了心底。我们喜得见了谁都高腔打招呼,边干活边愉快地唱着歌。

待到次年麦收后交公粮,我们对床生暗藏的嫉妒才消失,原来公粮不是按照活着的人头交,而是按照分土地时的人头交,而床生可不是个好庄稼把式,虽然他日夜泡在地里,勤勤恳恳地侍弄,但他的技术和他拉出的肥料太有限,他买化肥的钱更是有限,他地里的庄稼就都随他苗细得很,结出的麦穗和玉米棒子也随他。我们都喜欢拿自家的收成去跟床生的比,本来对自家的不太满意,一比较就知了足。我们笑床生:你是不是跟庄稼说了悄悄话,让它们都随你,它们长这么苗细是怕累着自己么?哈哈。我们看着床生房檐下挂着的瘦缩到没有他手腕子粗的玉米棒子,会打趣他:哎哟哟,不比生产队时分得多吧?够吃到明年吗?床生会笑着说:多多多,够够够,我吃得少。

后来,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因为改革开放了,家里人口多就能分工做事,只要不是抢收抢种的季节,每家都可以匀出人来干点别的,或置办个小买卖或去建筑工地当大工小工,或去县城当保姆,进服装厂踩缝纫机、剪线头,等等。甚至有户人家的姑娘跑去了深圳。当她描着黑眼圈,涂着亮闪闪的蓝眼皮,烫着钢丝爆炸头回村时,我们的心和眼珠子也被烫疼了,尤其是当我们看了她家彩色的电视,再回到自己家看黑白的,那种疼痛就格外强烈。这种疼很奇妙,竟不招我们嫉恨,是那种擦澡搓泥去老灰的疼,是揉掉眼角的糊饹馇时的疼,是从暗屋子里一步迈进太阳底下时眼珠的疼。我们从此知道了遥远的深圳其实是个聚宝盆。等她打算回去时,好多人家请她吃饭,央求她带自家孩子去捡元宝拾金条。

床生是我们村里除了五保户之外唯一单根独影的人,没人可匀,又无分身术,只能干守着一亩三分地,虽然农闲时他也曾跟人到建筑工地想赚点外快,但基本上被人家一句话给怼回家:你这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子骨,还想着搬石头扛水泥?你就是愿意干可谁愿意和你搭伙呀?即使人家收下他,他也干不了几天就累得拉稀感冒,所以在我们大踏步奔小康时,床生一直是小碎步往前挪行,讨不上老婆。毕竟,女人找男人是为了成立过日子的互助组,这个组里得有父母帮衬,有好身板创家业,有厚实家底交彩礼。床生一样不占。

说到讨老婆,这可是我们浮村男人的头等大事。当揪斗过床生的人都洞房花烛时,床生只默默地在酒席上帮忙拉风箱烧火或洗盘子洗碗。谁都能看得见他大眼珠子上的羡慕和渴望,太满了,几乎要跟眼泪似的掉出来,让爱嬉闹的人都不忍去调侃他。村里软心肠的妇女也曾给他介绍过几个外村寡妇,可寡妇也不待见他。苗细的床生让我们深知了一个道理:胎里不足,终生难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此话真实不虚。

忘了说床生的爱好,床生擅唱歌,尤擅唱《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小草也有春天。床生终于熬来了他的春天,熬来了属于他的洞房花烛时。从我们浮村向东五十里,离县城十里的五道口,有寡妇招婿上门。寡妇有两个读小学的闺女,需要帮手。我们把这种男人叫土鳖。但我们一般情况下不轻易使用,它属于骂人最狠的词,比骂人家老母还严重,因为后者可以马上还嘴骂回去,毕竟母亲谁都有。我们不回骂的时候,会比较有涵养地和对方咬文嚼字:骂娘?你不是娘养的?哦,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在人数。

不在人数,是不在人的范畴里的意思,这才是最狠的,对方最起码就比我们低了一等,属于畜生级别。而土鳖,那距离人饲养的畜生低了多少等,可不是一时能说清的。或许您不知,土鳖通身也就只有人的拇指甲盖大小,腿细得没有头发丝粗,平时就生活在土墙的墙根角或有缝隙的石头底下,只需一小把土就能安家过日子,最重要的是,土鳖只有雄虫长翅膀,且是它飞到雌虫那里去交配。

床生是我们当年那帮揪斗他的伙伴用一辆手扶拖拉机拉去五道口的。我们也想还他个人情,毕竟他给我们每个人的婚礼酒席都拉过风箱洗过盘碗。我们问床生有没有查黄道吉日,对方有没有下聘,他本家叔叔大爷和堂哥堂弟堂姐妹们都是谁去送亲。床生一一摇头,哆嗦了半天嘴才说了一句话:他们嫌我丢祖宗脸,不同意我去。我们安慰床生,替他生气,说: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们不去,我们去!五道口仗着在城根儿,狗都傲得尾巴尖朝天翘,可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单根独影好欺负!床生的脸上有了喜色,说:那就早晨出太阳的时候去,迎着太阳走,日子也会红火吧。床生嘴里的吧字轻得像团指甲盖大的柳絮,我们斩钉截铁地安慰他:当然!必须!

农历十月的第一个周日早晨,当朝霞洒进床生家的小院时,床生锁上了门,提着两个蛇皮袋子,再次离开了我们浮村。朝霞金红色的丝线落满了我们全身,床生那张惨白了三十七年的脸第一次红光满面,像个被捏长的小太阳,他新理的短发被初冬的风吹得抖抖擞擞。我们除了刚开始上路时,和床生开了几句玩笑,后面就都闭了嘴。一是天虽还不太冷,但风灌进肚子里已够凉,再就是我们禁不住暗自琢磨,五道口会怎样迎接床生。我们娶女人,那可是隆重万分,即使是倒插门的女婿也是同样的套路,只是场所换在了女方家里。我们唯独没见过土鳖的婚礼。

我们见惯的,想象的,都没有。没有鞭炮,没有迎亲队伍,没有仪式,没有酒席,甚至连红喜字都没有。五道口静悄悄的,好像这天不是任何人的好日子。只有那女人眼里放射出的无遮无拦的欢喜是唯一的欢迎。说实话,女人脸面和身段都耐看,虽然也和床生似的忒苗细了些。我们故意高腔说话,按照村里的行辈大声喊她嫂子、弟妹,或侄媳妇、婶子等,她每被叫一次就捂嘴咯咯地笑,笑声从她的指缝里窜出,鸟一样满院子飞。我们替床生惋惜的心在她的欢笑里开始平展——虽然当土鳖,虽然连个仪式也没有,但和这样爱笑的女人一起最起码会开心。不知是女人的笑还是我们的高腔抑或我们的拖拉机,招来了几个中老年妇女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女人拉着床生走过去大声说:你们快看,这是我家孩子的新爸爸!床生的脸红了,门外的人上下打量他,像看怪物似的,床生给他们一一鞠躬,嘴里反复说: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

我们坐在院子里,看着床生和他老婆的背影,有人笑说:嘿,请多关照,床生一来到城边上说话就变洋气了呢。有人说:床生的洋气那可不是现在才有的。这么一说提醒了我们:是呀,床生好像一直洋气呢,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家里的东西都规整得跟电视里那城里人家似的。我们正小声聊着,就见床生老婆几乎是蹦跳着朝堂屋里招手,笑喊道:欢欢,笑笑,快来,咱们下挂面去啦,客人该吃饭了。我们朝堂屋看,才发现虽关着门,脏玻璃后面却有两张警惕而怯生的小脸。床生连声说:我来我来。女人把他按在马扎上说:今天你不能干活,今天你是新人呢。一语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觉得床生找了个特别有趣的女人。

女人进了厨房,我们和床生继续干聊。干聊,就是没有茶,连白开水都没一碗,更没有瓜子花生搭配的聊。不一会儿就见欢欢、笑笑,穿着崭新的带印折的衣服的小姑娘遛着墙根,绕过我们,拐了个大弯进了厨房。我们看着俩小姑娘的背影,安慰床生说:三个人给你做饭呢,你的日子定是甘蔗后半截甜。话音刚落,就听厨房里吵嚷起来:

你又不等水开就下挂面!

凉水下面会成糨糊的,你怎么老是记不住!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们和床生一起去看究竟,发现被指责的竟然是女人,两个女孩又当着我们的面把指责的话重复了一遍,大的就扯起小的手跑出家门去。女人惶恐地把目光聚拢在床生手上,抱着自己的头,缩在墙角喊:别打我,别打我,我不是故意的!此时,我们突然明白了女人特别有趣的根由。我们把床生拽出院子,到拖拉机那里跟他嘀咕:你知不知道她这里有问题啊?我们使劲戳着自己的脑壳问。媒人没告诉你吗?你和她见过一面还是两面?难道你从没发现?怪不得她说话做事都跟个孩子似的啊。

床生在我们的七嘴八舌里,脸上登时丢了颜色,嘴唇苍白。床生苍白的嘴唇让我们确信他是受了媒人的蒙骗,我们的同情心如大风刮起:帮傻瓜养孩子,这傻事咱可不能干,走,我们拉你回去!欺负老实人也没有这么欺负的!怪不得这村里人都用那种眼神看你!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比跟个连挂面都不会煮的傻瓜过日子强!

我们不由分说地把床生往拖拉机上推,床生木偶似的睁着大眼,一下就让我们想起他的小时候。我们手上的劲不由得加大,拽胳膊抓腿,就把他扯上了拖拉机。司机拿着手柄刚要打火,就见女人从门里冲出来,一把揪住床生的后襟,哭喊道:长生,你这是要哪里去啊?你不和我过日子了吗?我保证等水开了再下挂面还不行吗?我保证等水开了再下挂面啊!

我们感觉床生的身子在起伏,知道他被女人哭软了心,我们按紧他的同时,去扒女人的手指头,有人吆喝:打火!快打火!拖拉机突突突地响起来,司机跳上驾驶座,踩离合,挂挡,跑动。被云彩遮住的太阳突然亮堂起来,让我们不由得朝天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床生,想知道他是否注意到老天爷对他的暗示和眷顾,能在悬崖边被我们救回来!有人拍床生的肩说:多亏我们来了!就在这时,又传来女人的哭喊:长生,我真的好爱你!床生刚刚被风吹起的头发随着他的转脸倒伏下去,他从拖拉机车斗的边沿上站起身喊:停停停!我们扭头去看女人,只见女人趴在地上。是追着拖拉机跑摔倒的吗?我们笑了:真会演闹,这肯定是电视里看来的,床生你别上当!我们扯住床生的胳膊腿。

相亲那天,我的确答应帮她养孩子来着。床生胳膊腿上的力量起了坚决。我们也很坚决:床生!你没和女人过过日子,你不知道养一大家子和一个人吃饱不饿是两码事!你听我们的,我们都有经验!不会害你!

她怪可怜的啊。床生的话里有了犹豫。

你可怜她,谁可怜你?!你别傻了!

走!快!有人在给司机下命令。

远处的女人已从地上爬起来,朝我们伸着胳膊跑来:长生,我真的好爱你,我下错了挂面你都不打我,我真的好爱你……

停停停!床生不待拖拉机停稳,就跳下车去。我们恨铁不成钢:你这是被一口醋酸倒了啊!明摆着就是句电视上学来的话嘛!正经人哪有这么喊的!这种傻瓜就是能帮你生孩子也保不准不随她啊!你图什么?!你想想!再想想!长生说:你们回吧,原谅我不管饭了,等以后找机会我再补上。他说着朝女人走去。有人当起导演来:好,小跑,男女拥抱,亲嘴……我们在拖拉机的突突突里静静地等待男女主角的下一幕戏。女人的腿脚却停了,抹了把脸,好像不敢相信故事的转折,待床生走近,她蹲坐地上,抱着头,发出了狼一样的哀嚎。导演发现自己导错了,嘿嘿一笑说:下面男的弯腰抱起女的,在《婚礼进行曲》里走进家门,故事结束,从此俩傻瓜开始了与众不同的生活!我们发现床生也没有按照导演的套路来,他只是不停地搓手,围着女人小碎步挪动。我们只得下车去帮他。床生说:人家都在看呢,别哭了,起来回家吧。我们帮他拉起女人说:长生不走了,不走了,快回家去吧,洗洗脸,快快乐乐地当新娘子吧。女人咯咯地笑起来,鼻涕和满脸的泪都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扩展她的欢喜。

三年后,床生才第一次回我们浮村。但三年里,床生一直活在我们嘴里、心里。全村的人都知道他被五道口的傻瓜娘们儿一句电视上学来的台词酸倒了,也都知道那个傻瓜娘们儿的诨名叫好爱你。我们看见床生被他堂弟私种的土地,他紧锁的院门,像他一样苗细的人,以及他的本家人,等等,都会勾起我们想他,谈他。偶尔有在城里集市上见到床生骑摩托车背影的,回到村里语调里都能带了兴奋,如果真见到床生本人并聊了几句的,不亚于战地归来的新闻记者,即使我们在他说第一遍时不在场,也会在遇见时再打听甚或专门跑去家里听。总而言之,我们感觉床生把上门的后爹后夫当得不错。这天,在我们又谈论床生时,嘴尖牙利的秦宝收小咳了一阵,吐了口痰,得出结论:那他离成功的土鳖也还远,什么时候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当家做了主人,才算。没想到次日床生就带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回了村,我们从他脸上的表情和手里的红鸡蛋,知道他成功了!

我们跟床生热烈地寒暄,听他说好爱你高龄怀孩子多不容易,脚背肿得穿不进鞋,儿子个头不小,生下来就有半米。我们嘱咐床生:可不能让孩子吃妈妈的奶,你要舍得喂奶粉。床生也知道孩子吃傻娘的奶会傻,他搓着手跟我们解释,好爱你不是天生傻,她是七岁时得了大脑炎,落下那说话直来直去的性子。我们说:那还好,那还好。床生给我们全村二百零一户人家全送了红蛋,连五保户家都没落下。我们觉得他大可不必如此破费,因为我们浮村的规矩就是送近枝,但我们转念想到他的特殊情况,就原谅了他的大方。床生当天傍晚就返回了。等他走了我们才听说,床生不仅给每家送了红蛋,还给我们村林地里的每座坟都送了喜钱。

喜钱,就是在坟头压上红纸,在坟前烧纸钱。我们万分惊讶。要知道我们村的坟地虽然在“向祖宗要地要粮”时被平过,但近四十年来也积攒了百座坟!给百座坟压红,烧纸钱,这得多费工夫啊!秦宝收说:有必要吗?!炫耀生儿跟活人眼前显摆显摆就可以了,还跑死人那里显摆,好像只有他会生儿似的,再成功不也只是个土鳖嘛!我们都知道秦宝收对床生的仇怨,那可是三十二年前的事。

三十二年前,也就是床生八岁那年,有人偷生产队的麦种,却把麦粒一路撒到床生家门口。床生那夜拉肚子,蹲在茅栏子里,借着微弱的天光,透过树枝子扎成的院墙,就看见走路架势很熟悉的人,朝着他家走来,过一会儿掏一回裤子口袋,一直走到他家门口才返回去,返回的路上却再也没摸过裤子口袋。床生很是不解,回屋就把他爹摇晃醒,他爹也没想明白,猜测是床生看花了眼。次日早晨当床生和他爹正喝粥时,村干部们手持棍棒铁锹循着一路的麦粒找来,进门就把床生爹按住,吆喝着要带他去见公安。床生和他爹都吓傻了,嘴里的粥流了一胸襟。床生爹怯怯地问:批斗会改家里了?大队书记把原委一说,就押着他到门口看地上的麦粒。床生爹想起夜里儿子的话,方知有人在往死里陷害他,第一次在别人的揪斗中愤怒挣扎,大吼冤枉:这是谁丧尽天良把我爷俩往死里整啊?!我有嘴说不清,但你们可以搜啊,别说一麻袋,就是一捧,都算我偷的!我家一粒麦子也没有啊!

一伙人押着床生爹回家搜赃。秦宝收的爹紧走几步,戳着他的头皮说:我和你家无仇无怨,你竟然专拣着我打更值班的日子偷,你这不是存心害我吗?!坐在板凳上吓尿了裤子的床生看见了秦宝收他爹的那几步,脑袋里突然电闪雷鸣,在人们扒拉他家的粮缸,搅他家的粪坑,并掀了他家的床铺时,他伸出细细的手指,用尖尖的声音说:是他撒的,他从裤袋里掏着撒的。秦宝收爹大惊失色,蹿上去扇床生耳光,喷着唾沫星吼:这孩子血口喷人!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这坏分子的狗崽子,竟然敢污蔑我这根正苗红的贫农!大队书记扯住他的胳膊说:别上火别上火,咱们核实一下不就清楚了吗!秦宝收爹下意识地捂口袋,但书记还是把他的口袋揪了个底朝天。

三粒瘦长的麦子掉落。

我们的心和眼都被惊讶撑得快炸了,不由得捂了嘴。秦宝收爹那可是我们的大队会计啊!只听他辩解说:这,这是前几天在路沟里捡到半个麦穗,我搓了几粒麦子揣兜里的!你们怎么能信这孩子的瞎扯淡呢!他这是在挑拨人民内部矛盾啊!大队书记说:我们也不愿意相信,可这孩子说得有鼻有眼,我们去你家搜搜,也给你证个清白。秦宝收爹说:搜就搜,要是搜不出来,我就把这个污我清白的死孩子劈了下锅!

秦宝收爹一进家门就主动开箱柜,掀粮缸盖子,并拖出床底的破烂,吆喝着让人趴下检查。人们把他家的灶肚、炕洞、猪圈,都找了一遍,也未果。秦宝收爹为了表现被冤枉该有的愤怒,圆睁了眼伸手去抓打床生,床生爹自然挣脱别人的押解护犊子。俗话说,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秦宝收的叔叔大爷见自己的亲兄弟已排除了嫌疑,就挽了袖子一起围打床生爷俩。众人有真心拉架的,有凑热闹添乱的,转眼间人们就像被面筋粘在一起的知了,乱嚷乱叫乱踢打,原本谁都没注意的柴草垛被挤倒,那袋麦种赫然出现,稳坐乱草中,似折扇的扎口微微颤动。我们相信它不是被风吹的,的确没风,定是被我们目光刺的,每个人眼里两把剑呢。秦宝收爹脸色煞白,一个屁蹲坐地上,把头插进了裤裆。众人以为床生和他爹得冲上去踹他、啐他,可他们只是晃晃悠悠地走了,像两棵移动的干玉米秸,一大一小,一高一矮。

当天,我们村就来了一场热血沸腾、仇恨满怀、货真价实的批斗会。我们无不愤恨秦宝收爹心肠太黑:偷麦种啊!就是偷全村人的命啊!他的心肠怎么会如此黑!批斗会结束,我们又把麦种挂在他脖子上,敲打着锣鼓游街,我们暴鼓着脖子高喊打倒坏分子,直到嗓子干痒得咳嗽不止。我们特意到床生家门口走了两遍,使劲敲锣打鼓,但他俩就是不开门。我们全村不管是心向着床生家的,还是真拿他们当阶级敌人的,在这一刻统一了看法:忒不识时务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识时务者才能活滋润啊。那锣鼓,尤其是大队书记亲自指挥的锣鼓,就是信号啊,就是邀请啊,怎么能关门不理呢。何况,批斗这种事,参与就是表立场啊。大队书记恨铁不成钢地说:觉悟忒低了,扒着他们眼皮让睁眼都不睁,看来还需要继续接受人民群众的再教育。从此后,我们浮村在田野里开批斗会时,就有了两个批斗对象。这事给我们增长了人生道理,深刻得让我们代代相传。

我们再见床生是2007年麦收后,床生蹬着一辆大三轮,拉着一车杂物和好爱你以及他们五岁的儿子念祖回来了。这可比《新闻联播》更有看头儿,我们全村只要能下床走路的都聚到了村委,用目光把他们三口刷了一遍又一遍,反复问他回归的原因。床生笑说:香港、澳门都回归了,我当然得回来啊。有人说:废话,你去五道口的那年这俩城市就都回归了。床生又笑道:那我不就更应该回归了嘛。我们知道他在耍滑头,不说实话,但也不好硬刨根问底。我们悄悄地去问好爱你。好爱你已没了当初的欢笑,她木木地说:长生不让说。这更激发了我们的探究精神,我们纳闷得都影响了胃口和睡眠。我们吃饭的时候,咂巴的不再是饭菜的味道,睡觉时也禁不住和老婆一块猜。但我们并没有到废寝忘食的程度,只能和寝食难安挨点边。因为我们并不会特别焦虑,我们知道是锅盖总有揭开的一天,我们只是被好奇拱得心痒痒,脑子走神。

床生还是那么苗细,他老婆和儿子也是苗细的。我们开玩笑说,他们一家子捆一块都没有我们现任村支书秦宝峰粗。床生接受了村支书的好意,借住在他水泥预制场的一间闲屋内。安置好临时的家,床生就领着好爱你,抱着念祖去他老宅。屋子和院墙早都塌了,只有院门还立着,院子里早已荒草没人。锁锈得厉害,床生鼓捣得满头大汗。我们笑他:开啥门啊,你家除了这门不是门,哪里都是门。

床生的汗滴进锁眼,滴进锁鼻,我们在边上出主意:抹点油。油不如铅好使。热心人去附近邻居家帮忙找油找铅。待床生终于把锁鼓捣开,我们开始挪动脚步打算跟他进门时,他竟然又捏上锁,让好爱你来开。我们笑得肚子疼,暗自忖度傻是会传染的。好爱你又是扭又是转,好一阵捅咕才把锁打开。好爱你打开锁的同时,嘴里窜出了八年前我们听过的欢笑,咯咯的跟小动物似的乱蹦跶。我们下意识地替床生舒了口气——还好还好,还会笑。床生也笑了,他笑着又把锁捏上。

哎呀,床生傻得比好爱你级别更高了。有人催促床生:大日头底下,晒得头晕,赶紧点吧,我们也好跟你打打谱。打打谱,就是谋划谋划的意思。床生却抓着念祖的小手,教他开锁。我们额头的汗都流进了眼,床生爷俩终于把那扇用几块烂木板钉成的门打开。吱吱嘎嘎的门撕扯着遮天蔽日的剌剌秧,没有路。床生将念祖递到好爱你怀里,对剌剌秧一通撕扯踩踏,方开出条小道,我们尾随着进入,到堂屋门口站定。堂屋已经没有门,也没有屋,坍塌的衰败和悲凉都被野草吞噬了。爬藤的缝隙里,只有石头块和砖头砟子垒成的床腿隐约可见,床生指给好爱你和念祖看:那里,就是我睡觉的地方。话音刚落,念祖就哇地大哭起来。

好爱你问念祖:咋哭呢?念祖哭着说:不让爸爸睡那里。床生的眼圈登时红了,转身接过念祖,紧紧地抱着,拍着。孩子的哭声渐小,他的嘴唇却哆嗦不止。好爱你咯咯笑了:傻瓜,爸爸肯定睡床啊,等盖了新房子,买大大的床,咱们和爸爸使劲睡。我们被“使劲睡”给逗乐了。床生的二大爷安慰他:三岁看大,五岁看老,你儿子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将来肯定是孝顺的。床生擦着眼角说:不图他孝顺,他能好好地照顾自己我就知足了。二大爷用教训的口气说:他现在小,你说这话不打紧,以后可不能说了。现在的年轻人,你就告诉他做儿子的必须孝顺老子,他都不见得听,若说不图他孝顺,他不正好拿了鸡毛当令箭,更不把老子放在眼里。养儿就是防老,不孝顺养他作甚?还不如养狗,狗还看家护院朝人摇尾巴。二大爷说到此,想起床生爹死得早,他没有孝顺老人的经验,就拖了长腔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孩子孝顺的重要了。

床生爹弟兄五个、姊妹四个,在和平年间算人丁兴旺的一大家族,也有多子多福的效果,但在饥饿年间谁也顾不上谁,甚至因为谁多照顾了年迈的父母半天起纷争,打得跟仇人似的。毕竟多半天就意味着多一餐饭。床生的爷爷有福,在还能果腹的日子里就死了,床生奶奶不幸活到了吃糠咽菜的时候,轮养的日子就充满了被厌弃的屈辱。她经常偷拭着眼泪祈求老天赶紧绝了她那口喘起来格外费劲的气,别再给儿女添罪。当她在床生家的日子满了,趴在床生爹背上被送往大儿家时,门敲出坑来都没人开。一趟又一趟。床生爹改去二哥、三哥、四哥家,家家锁门闭户。床生爹只得把老娘背回家。床生奶奶放声大哭,骂老天不开眼,不让她赶紧咽气。床生奶奶只能在床生家长住下来,看着瘫痪的儿媳和骨瘦如柴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喘的每口气都是罪过。她经常哭着安慰自己:就当这辈子只生了一个孩子吧。从此后,她对床生爹说的每句话都充满了赞美和感恩。她称呼他:我的好儿。我的好儿你快坐下歇歇。我的好儿你把我这碗汤端给孩子他娘喝吧……

家族原本丰沛的枝丫因饥饿崩折。后来床生爹被定性为坏分子,兄弟姐妹就更比旁门别姓还刻意远离,生怕因为血缘被牵连。再后来,到了不再批斗的岁月,他们早已习惯了对床生家的疏远和漠视,直待床生去五道口当土鳖,才如一大泡热屎砸脸上,让他们憋火窝囊:一个门里的,出个土鳖,被人嚼说几辈子也没个了结,死了也没脸见列祖列宗。现在,床生带着老婆儿子回归,住在附近的二大爷仿佛被井水洗了脸,心里涌出了些许的欢喜和清爽,他拖拉着中风后的腿,凑过来。

床生没接二大爷的训导,他喃喃地说:我养谁都不图。二大爷的嘴角痉挛一下,斜眨巴了下眼,就转身而去。我们告诉床生,他二大爷是现世报,当年不养他奶奶,现在报应到他自己身上,儿子们没一个孝顺的,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在你这里借题发挥。我们嘴上话接话,七嘴八舌,心里却琢磨床生那句“养谁都不图”,这是在给我们传递他离开五道口的线索吗?

床生的新房进度很慢。我们常背后笑话他:把建房子当成领老婆孩子玩过家家了。的确,他家工地上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们三个人。床生不出面求人,村里人就都装看不见,当我们心里略有不安时,就宽解自己——他家近枝都不去帮忙,俩姐都和他没任何来往,何况我们,再说我们也不欠他的。毕竟有手艺的都忙着进城打工,一天大工能挣二百,小工也能挣一百露头,没人舍得把时间浪费在床生家里。念祖被拴在树荫下,床生和好爱你用三轮车备料,一个推一个拉。石头,砖,水泥,土垃,沙子,木头,瓦。秦宝收曾去转悠过几趟,跟我们说:床生和他老婆,跟俩屎壳郎滚粪球似的,费老劲了。他忒抠门儿,把在五道口挣的钱拿出一小部分来,请个建筑队半月十天的就能盖起来。

的确,我们浮村都在传,床生在五道口赚了大钱,因为县城西扩,五道口成为县城的一部分,大量的房屋被拆迁,拆迁款数额之大让人听了能把眼珠子鼓半截出来。我们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怎么数他都是我们村的暴发户。没钱不花是正经,也是无奈。有钱还多多的,竟然不花,就是装穷,就是吝啬,就是皮笊篱。难不成是装可怜让大家白帮忙?总有他张嘴求人的一天,等上梁的时候再说吧。我们嘀咕着,等待着。却在中秋节那天,我们惊讶地发现床生家的房子建成了。哎呀呀,难道上梁这么大的事他和好爱你也能办了?我们心里带着未被求助的失落和好奇去看他的新房。我们仰着头,四处瞅,看见正往外沁水的白石灰墙皮,偶尔还在掉泥的屋顶上大小不等粗细不匀的棍棒,微微倾斜的门框和窗框。太多的瑕疵,但我们谁都张不开嘴批评。当我们走到院子里,隔远了端详,我们笑了:不得不承认它也算房子,新的。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了重大的问题,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新房子怎么比邻居家老房还低!他家房子必定要翻盖的!到时候最少会比你家房子高出两大拃!床生笑笑说:不想欺着别人,高点矮点都一样住。

您可能不知道,我们浮村对房子高矮的态度有多严肃多在意,因此发生的争吵有多惨烈。如果说因瓜果蔬菜鸡狗鹅鸭被偷引发的争吵只在嘴上,房子高矮惹出来的就会动用铁锹和菜刀,最温和的也是拳脚。我们坚信房子和人一样,会欺负比自己矮的,进而也就影响住在里面的人。住高房子,不管是发财,收庄稼,还是孩子的前程,一家人的身体健康等,都会比矮房子里的好。不会移动也无法逃跑的房子,像两个没有结束哨音的拳击手,弱的永远在被击打之中。所以,我们浮村的房子很少有齐平的,新建房从没有矮的。哪怕高一厘米,也是高。没救了,没救了,床生看来是打算窝囊一辈子了,属缩头乌龟的——脚踩背上不知道鼓鼓盖,掉个树叶怕砸破头。我们背后里一遍遍嘀咕。

安了家的床生和好爱你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见了人比以往更喜欢搭讪。我们借着机会就夸他俩能耐,房子建得好。等好爱你欢喜得像得了糖果的孩子时,我们冷不丁地抛出问题:你们到底是为啥不在五道口过了,跑来这山沟沟里?好爱你说:长生不让说。我们追问:你说嘛,床生又听不见,我们也不会告诉他。好爱你说:长生说,说了对我闺女不好,不能说。我们惊讶:那是你闺女把你们赶回来的啦?忒没良心了吧,床生辛苦把她们养大,你们五道口发财了,把床生赶出门来?!好爱你说:不许说我闺女坏,是她奶奶和大伯出的主意,公家赔钱就不给楼房,给楼房就不赔钱,给我们家两套楼房,长生要不走,俺闺女就不能一人一套啦。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你们五道口忒欺负床生了,他当牛做马将近十年,怎么能一嘴抹得精光呢?

好爱你说:我不欺负他,我跟他走,我也不骂他土鳖。说到这,她捂嘴咯咯笑了两声,像孩子初学人说脏话,新奇难耐又难为情。我们说:啊?!你们五道口还骂他土鳖!没有他当土鳖,你闺女能把学一直上下来吗?你家喝面条估计都得喝成面糊。好爱你认真地点着头,附和我们:嗯嗯,是,对。我们说:床生忒好性了,骂骂就走啊,骂又不掉肉,让他们骂去,自己该得的就得撕破脸争。好爱你说:骂,掉肉,长生瘦得一条胳膊就能搂过来了呢。我们笑:这么说,你天天一条胳膊搂床生了?好爱你又捂嘴欢笑。

抠出情报的我们迅速传递,很快,全村就都知道了,床生和好爱你滚粪球似的独自盖房,是因为没钱。没钱也可以请人帮忙啊,人情以后找机会还嘛,你看看他愚得连这都不懂。我们再次恨铁不成钢。

建完房子后的床生领着好爱你和念祖去耕种他家的土地。他的土地被和他相邻的堂弟吕卫国耕种了多年,心理和情感上都已是自己的,突然要交出去,像割大腿上的肉一样心疼。吕卫国和他老婆抢先下手,趁着月亮照明,偷挪了界石,下种了麦子。在我们庄户人眼里,地就等于票子。我们看地的宽窄比数票子更在行,毕竟天天看,月月看,年年看,眼早已练成了精密的尺。我们为了不落挑唆的口实,都只在路过床生地头时,悄声提醒他:你这地可被吞了不老少。床生满眼无奈地说:那有什么办法啊,他已经种了,等下一季再说吧。

我们都知吕卫国如此霸道,既有他性格原因,也跟他憎恨床生家有关。当年招兵,吕卫国体检过关,崭新的军服都穿上了,就差戴帽徽肩章了,又被人举报下来,理由就是他堂叔是坏分子。吕卫国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里常常幻想,当了将军的自己如何得意如何威风如何幸福。大家在地头歇息,哀叹做农民的苦时,他就会说:要不是床生那鳖犊子小时候蹿稀,我早就四个口袋了,肩膀上肯定有星有豆!

种完麦子的床生迅速地回到了他去五道口之前的做派,谁家的忙他都帮,尤其是红白大事时。他默默地帮着搬煤气罐,择菜洗菜,洗盘子洗碗。每到该帮工的坐下来吃饭时他就悄悄离去,即使有人发现少了他,去喊他时,他也说已经在家吃过了。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他不吃任何人家的饭,甚至水都不喝一口,也就懒得再去和他进行表面的客套,任他自由来去。与去五道口前不同的是,床生在喜事的酒席上帮忙时,眼睛里没了原来那种令人不忍直视的羡慕。他笑眯眯地仔仔细细地做着手里的事,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完全没有其他人那种为惹主家注意而夸张的声调和动作。

我们琢磨床生不在别人家吃喝的原因,有人说定是小时候吃伤了,一在别人家吃东西就想起要饭的历史来,也有人说他忒扭捏,瞎讲究。好在有好爱你,我们空闲加上心情好,再配上遇到好爱你时,又恰巧想起问题,就能有最正确的答案。好爱你一般情况下都会不假思索地回答,遇到她不愿意的,绕几个圈圈,答案就像水里的鸭子,呱呱地浮游而来。但我们以为这问题的答案是准确的,就放弃了求真精神,直到十四年后才知它是错的。

十四年,念祖从五岁长到十九岁,虽然偏苗细些,但不得不承认他长成了个帅小伙,尤其那有点像外国人的鼻子眼,怎么看都像电视里那些做广告的电影明星。十四年,床生和好爱你虽然依旧苗细,却也都长了十来斤的肉,肉把岁月磨折出的皱纹撑了起来,倒让他们看着比同龄人年轻些。十四年,床生家的日子虽然依旧是小碎步前进,但大体上是平稳安静的,除了和吕卫国讨要他的地之外。

吕卫国在我们浮村诨名鸡贼,因为他偷别人家的萝卜、豆角、棒子之类,手法快得比鸡啄口米还迅速。他也像公鸡一样能一嗓子把大家的迷糊喊醒,凡是和他家挨着的,不管是菜园还是庄稼地,人们都格外警惕。床生回归的次年麦收后,不等床生开口,他半夜里用手电筒照着把玉米种下了地。气得床生直哆嗦,嘴唇发白。我们悄悄给他出主意:找村委干部重新测量,反正账本上记着谁家几分几厘。在我们的鼓动下,床生被好爱你拉着去了村委。我们都去围观,用自己的眼给床生帮忙。当村干部在吕卫国的地里标出五分地归床生家时,有好几个人拍了巴掌。吕卫国紫青着脸,跟被人戳了心肝似的凉了半截,他老婆则嘴角堆着黏稠的白沫张着大嘴粪水滚滚:日恁八辈祖宗。没有主语,宾语指向也不明,谁也不接话,任凭她撒泼发疯。从此后,这句有关八辈祖宗的话,就成了吕卫国老婆嘴里的瓜子皮,见了当初拍巴掌的几个人和测量地的村干部,以及床生一家,呸的一下就吐出来,然后扬长而去。吕卫国在后面十三年二十六季的耕种里,每次都抢收抢种,把两家相邻的土脊往床生地里翻。一个土脊,两家地的分界,平时施肥浇水踩的小道,宽约一拃半,三十厘米左右,一季侵吞一土脊,到念祖十九岁这年,床生家的地已少了不止五分。

我们早都断言念祖吃了好爱你的奶,脑子会受影响,果真,高中毕业的他偏科偏得连专科也没考上,回家务农。当念祖看见他爹眼里的无奈,听见我们低声的提醒,苗细小伙儿发威了,不等我们出主意,他就在村微信群里@村干部去给他家测量土地。微信群可是个新时代的好东西,只要在里面说话,全村各家各户凡是有手机的人,瞬间都能知道。村干部被当众@,也没法装聋作哑。当新的分界线被画出,吕卫国尬红着脸说:量错了吧,地会自己跑?我们可从来没动过界石。床生看了看远处张三家的屋角,把界石往自己地里挪了小半米说:就这里吧,和那个屋角对齐。我们不禁感叹床生的聪明和大度,虽吃了半米的亏,但有屋角做界石,吕卫国那老一套就行不通了。吕卫国老婆嘴里的瓜子皮又连连喷吐。念祖说:婶子,你别骂了,你骂的不只是我的八辈祖宗,也是耀祖的。

耀祖是吕卫国的儿,比念祖小一岁,哥俩同班同学,也没考上大学。吕卫国老婆停了嘴,瞅着念祖,哧地笑出声来,说:哎呀,啥时候轮到土鳖耍威风了?!念祖红着脸说:婶儿,咱都是农村的,都土,天天干农活也没法洋气,别说这么难听。吕卫国老婆舔了下嘴角的白沫,发出夜猫子似的一阵哈哈,说:你可与众不同呢,你是真土鳖主动飞到五道口爬傻瓜寡妇娘们儿才爬出你这么个诬赖自己叔叔的瞎包玩意儿来,你是全浮村独一份的货真价实的土鳖种,土鳖得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你还有脸乱浪!

哎呀,吕卫国老婆这张破棉裤腰一样的嘴啊。我们的感叹刚在脑子里冒了第一个泡,就见念祖瘦长的巴掌呼在了吕卫国老婆的胖腮上,她那冒着油汗的肥肉在阳光下先左后右地颤动。我们在心里为念祖鼓掌,欢呼:小子有种,不随爹!但谁也不敢发出声来,十四年前曾为床生鼓过掌的人,每家的蔬菜大棚都在寒冬里被割过薄膜。我们内心里的掌声和欢呼刚成形,就见吕卫国的巴掌贴在了念祖的脸上,念祖的鼻子眼都在阳光下挪了位置!吕卫国骂:你竟然敢打长辈,我来帮土鳖教育一下你,让你知道有老有少!床生和好爱你一起去护念祖,顿时,厮闹成一团。我们围上去拉架,扯住吕卫国和他老婆。我们希望床生一家借机多踢他俩几脚。却见床生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脸呜呜出声。众人知道他的痛点,禁不住对吕卫国两口子说:你俩嘴忒损了!

浪,在我们浮村是专门骂女人行为不检点的,吕卫国老婆竟然用来骂念祖,让我们不解。直到念祖死后我们才知缘由。念祖是在打架的次日离家出走的,给床生留言说他外出打工挣钱,一定努力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让全浮村的人都羡慕他们。两个月后,床生和好爱你就开始收各种快递包裹。床生收到的第一个快递是念祖买给他的手机。我们村的快递包裹都由村头的超市代收,所以村人就催促床生打开看看是啥东西。待看明白是手机后,床生嘴里说着这孩子乱花钱,表情却跟得了奥运会冠军似的。我们在床生一次次拿取快递的时候,看着从感冒药到衣服甚至家电,大大小小的体贴,我们不由得真心夸赞念祖的孝顺和努力肯干,床生脸上的表情甜得不是甘蔗而是蜜。床生和好爱你也如得了阳光雨露的禾苗,开始长了一种我们肉眼都能看分明的精气神。

念祖是因建筑工地的钢筋架子散扣坠落身亡的。接了念祖出事的电话,床生就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僵死了似的,只有满脸的泪是动的。我们听了都被震得心脏乱颤,纷纷赶去他家。我们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无法安慰,只留下几个人照看着他们,其他人在村东头的空地上帮忙搭灵棚接念祖。我们浮村的规矩是死在外面的人绝对不能进家,否则对家人不吉。当念祖被放置在冷风中的低矮灵床上,我们把软成面条的床生和好爱你架到村外,在床生耳边反复叮嘱他:一会儿见了建筑公司的领导,别光顾着哭,一定使劲要价钱。

很明显,悲痛把床生砍傻了,他不记得我们的叮嘱,见了建筑公司的领导只会号哭着问一句:俺儿受罪了吗?俺儿受罪了吗?人家说:没有,是猛一下子掉下去的,和他一起干活的工友说,当时他接了个女孩子的电话,挂了电话他一边干活一边高兴地哼歌,往旁边架子上走,刚踩上去就塌了。我们一定会按照国家规定赔偿的,你们有条件尽管提,我们回去研究了再答复。床生却没了条件,他跪抱着念祖,反复絮叨:我的好儿,你醒醒,你醒醒,爸带你回家。床生试图抱起念祖,我们慌忙阻止:怎么能回家呢,不吉利!床生你听话!

你们别管我,我得带俺儿回家!这里荒山野坡的太冷了!床生拨打着我们的手,坚决而气恼。疯了,疯了!快劝劝他!人们七嘴八舌。床生真疯了,疯子的劲真大!疯子的眼血红,竟发出了狮子一样的嘶吼:这是我的儿!回的是我的家!不用你们管!念祖直挺挺地躺在床生怀里,好爱你一手扯着床生的胳膊,一手托着念祖的头,号哭不止,三个人向家走去。我们远远地跟着,叹息,流泪。看见他们进了家门,看见好爱你关上了院门。我们面面相觑,龇牙咧嘴,摇头晃脑,扼腕长叹。任凭谁敲,门都不开。我们只得踩了凳子或石头趴墙头上大声喊:床生,你知道的,入土为安,你得让孩子入土,你得保重自己啊……大半天过去,就在我们担心床生和好爱你会不会自寻了短见,要不要翻墙进去时,屋门打开了。好爱你去锅屋烧水,然后热气腾腾地端进堂屋并关了门。过了好一会儿,好爱你又开门出来仰头对我们说:床生说请你们后天再来帮忙。

虽然我们知道人死留三日的规矩,但我们忐忑不安度日如年,生怕后天去的时候床生和好爱你也随念祖走了。我们轮流趴在墙上观察。次日上午十点,来了两个陌生的姑娘,其中一个眼睛红肿,被另一个搀着胳膊。就在她们敲门时,吕耀祖跑了过去,扯住红肿着眼的女孩胳膊,口吻气恼地问:你怎么来了?!女孩咬牙切齿地说:拿开你的脏手!耀祖紫着脸悻悻地离去。我们瞅着他头缩在羽绒服里的背影,知道有我们还不清楚的故事。好爱你开了大门,只放那俩姑娘进去,对我们说:你们明天来,床生说我们自己好好陪陪孩子。有人嘀咕:难道是五道口的俩闺女?另一个说:不会,否则耀祖怎么会被骂?前一个说:难不成是念祖的相好?耀祖被骂,那就是耀祖也喜欢的?三角恋?另一个说:从来没听说念祖处对象啊。

当堂屋门关上,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惹得我们像芥末塞了鼻子。听得出这是贴心贴肺的年轻人才能有的痛哭和质问:咱们不是说好要一辈子吗,你为什么把我撂下,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啊……真是对象啊。我们抹着眼泪,替念祖感到些许的欣慰——毕竟被姑娘爱过,姑娘还有情有义,能来哭灵。当堂屋门再次打开,我们看见了四个人。床生出现了,他对着姑娘的背影跪下去,额头在地上发出了闷响。我们知道这是我们浮村丧礼上送客的礼仪,但床生是父亲啊,不用跪的。只听床生哽咽道:感谢你好闺女,以后把念祖忘了吧,好好地生活。俩姑娘没有回头,哭着朝街头一直在等她们的出租车走去。

看见床生,我们才明白床生和好爱你对念祖的爱不同,念祖是套生在床生身体里的,死亡硬生生地把念祖从他身子里撕扯出来,床生只剩皮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苗细,更单薄,更破烂。好爱你,也许是她幼时的大脑炎帮了她的忙,她的悲痛是能转移的,她失去念祖就像女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大哭几场也就缓解了。

第三日中午,好爱你打开了家门。当我们进去,看见念祖面容洁净安详,穿着挺括的西装躺在床上,看得出床单被罩枕巾都是崭新的,他身体的里侧放着一个手提包,脸上没有盖烧纸,恍惚间真就觉得他只是睡着了,是出远门回来沉沉的解乏的睡,也像远行前养精蓄锐的睡。我们匆匆地把目光转到床生脸上,再瞅瞅好爱你,两人虽都枯萎着,却比两天前多了份平静。虽然我们并不赞成床生两口子破坏传统规矩,也替他们担心因为把死人接回家带来更多霉运,但看到他俩的表情,也隐约觉得或许当爹娘的只有最后再亲力亲为疼爱孩子一回才是最安慰的。我们对床生说:你把念祖打扮得真好。

床生蜡黄着脸,缓缓地长叹息着说:不能让他带着阳间的尘灰走啊,我得让他干干净净体体面面……我不转眼珠地看了他两天两夜,记牢了他的样子,等我去了准能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早一分钟找见他比什么都好……床生的泪又漫出来。我们赶紧转移话题,问:昨天那女孩是念祖对象?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过?

我们也是昨天才知道,她和念祖是高中同学,有好感两年了,但念祖怕我们家穷拖累了她,一直下不定决心,两人近几天才把这个疙瘩解开,念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们。好爱你插话说:念祖接的最后电话就是姑娘打的,她对念祖说,我好爱你,她让念祖也这么说给她听,念祖在干活,当着别人面不好意思,就说,我也是我也是。然后,然后俺家念祖就掉下去了……好爱你放声号啕。

趁着女人们去安慰好爱你,我们悄声把吕耀祖昨天在门口被女孩骂的事跟床生说。我们总结出吕卫国老婆的嘴那么损毒,可能跟暗地里恨女孩不和耀祖处对象有关。毕竟眼下农村的男孩子们想找个老婆比登天还难,错过了机会就可能打一辈子光棍。床生愣住,眼里忽地起了闪电,低声说:昨天陪着的那个姑娘跟我说耀祖也在工地上,还经常威胁姑娘。我们心里都起了猜疑,但我们谁也不敢说出口,只提醒床生:你琢磨琢磨,使劲琢磨。其实,我们也禁不住琢磨,只是我们琢磨的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个人生道理,怎么不大灵光呢?说什么好人好报,到底是句吉利话还是为了劝人向善?

我们村里年龄最大的九十九岁的秦宝峰奶奶,在太阳地里,像老牛反刍似的动着没牙的嘴,说:唉,念祖这是来讨债的,长生前世里肯定做了大恶事,念祖这辈子来诓他一场。长生这命苦啊,俗话说从小没娘到老不强,老话不能不信。我们村大多数人是信的,点着头迎合她,说:你百岁老神仙了,说的自然是对的。老太太被夸赞,笑得露出地瓜皮色的无牙牙床,嘎嘎出声。我们替床生难过的心得到了宽解:既然是他前世里种下的因,这辈子也该着吞自结的果。

我们村里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是优秀的情报传递员,她们传递的时候原汤原味,时间地点人物都不漏。没几日就当面传给床生和好爱你。床生长叹着气,仰看了半晌天空方垂下头,落泪。好爱你一看床生又哭,就埋怨传话的人:都怪你惹俺家长生哭。传话的人说:话不是我说的,我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来劝你们,认命吧,认了命心里就好受些。

床生猛地捶头朝天哭问:我上辈子是个什么样的坏人啊?对念祖作了什么孽啊!这辈子还害得我好儿不长命!老天爷你为什么不让我替他死啊?!让他好好地活着才是我还债的好方法,老天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我这辈子可是连个蚂蚁都不曾伤害过,老天爷你一定睁开眼看看啊!

情报员在床生的痛苦里悻悻起身,好爱你尾随着她,出了门就跑向秦宝峰家的南墙,那里是村里老头老太太晒太阳的根据地。好爱你边跑边捡了满把的土坷垃和石头子握着,隔老远就朝老太太奋力扔去,嘴里骂道:你牙都没了还嚼蛆!放屁!我们家长生哪辈子都是好人!都是最好的人!你再乱放屁,我就用石头砸杀你!秦宝峰他大娘,也就是老太太的大儿媳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了原委,赶紧和另两个老头把她拉扯住,解释说:老太太又没说瞎话,她就说了个老话,你别生气。好爱你却更生气了,她瞪圆了眼对老太太说:你上辈子才是坏人呢,要不你为什么已经死了俩儿仨闺女加一个重孙子?!你上辈子比我们家长生坏十倍!老太太气得喘气不匀,眼珠子乱翻。她儿媳赶紧松开好爱你去照顾婆婆,安慰说:傻瓜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呢?!说完,又扭头恐吓好爱你:你要是把我家老太太气出好歹来,看秦宝峰不找你算账!好爱你把手里最后一块土坷垃扔地上说:你才是傻瓜呢!

念祖没葬进我们村的林地,那里太拥挤了。他的坟在床生的自留地里。床生天天去看他,一人,一坟,沉默地相视,相伴。有时也能看见好爱你,她就坐在床生身边,勾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我们不知道如何劝慰,就站住脚问床生:琢磨得咋样了?每次,床生都哆嗦着嘴唇摇头。我们就劝他:天越来越冷,别冻出个好歹来,回家吧。床生眼里含着泪说:孤独一个才最冷啊。

念祖死后第十九天,八十七岁的秦宝收爹也终于走到了人生的结尾。他们一大家族的人围在院子里等他咽气,秦宝收和他的两兄弟着急地询问着族人:谁能帮忙穿送老衣裳啊?族人要么装听不见,要么说自己没经验穿不好,要么说胳膊疼得抬不起。其实,最适合的人就是秦宝收和他的两兄弟,但他们谁都不想让他爹最后的那口气喷到。我们浮村人认为,将死之人的气是天地间最能给人带来霉运的,何况秦宝收爹瘫痪了好几年,虽然家里人为了让他少排便已大大减少了他每日仅一餐的食物,他仍旧隔五岔七地拉,弄得被褥都臭不可闻,据说他身上好几个地方烂得露了骨头,夏天都能看见蛆在那些褥疮里繁衍生息,活泼泼地过日子。

秦宝收老婆每过一袋烟的工夫就出来跟大家汇报一遍公爹的情况:额头的皱纹松开了。

耳朵倒下去了。

哎呀,那快了。有经验的老人们说着,督促秦宝收:赶紧给你爹穿衣服啊,你们难不成想让他光着身子走?

咽气前一定要把衣服穿上,这也是我们浮村的规矩,否则灵魂光着身子羞得没法出门。我们村里大新泰他娘就是光着走的,她死后家里人反复生病,住院都查不明原因,遂路途遥远地去邻县搬了通阴阳的先生来家,先生一进屋就发现门后躲着个光腚老太。这事,更让我们坚信咽气前穿衣的重要。

秦宝收在人群里抓住了他二婶的胳膊,哀求说:二婶,你老人家有经验,麻烦你进屋帮俺爹穿衣裳吧。二婶哼地冷笑说:这孩子急糊涂了,我是他弟媳妇,哪有弟媳妇看大伯哥光腚的。秦宝收不等她说完又另求他人,那人连连摆手说:我八字软,不敢的,会被附身的。这时,一个闷闷的声音说:床生会穿,念祖都硬了,他还能给穿得板板正正呢。

秦宝收愣怔了一下,直接跨到西墙根的自行车上,骑出门去。我们的目光追着他猴急的背影投在他爹曾撒过麦粒的小道上,直到他拐弯,才收回来去盯那个出馊主意的人。的确是馊主意,把这种谁都不愿干的晦气事推给还在丧子悲痛里的床生!让急红了眼的秦宝收去求怀恨他爹几十年的人,明摆着不成!这一耽误,老人可能就会死光腚,也像大新泰的娘那样搅得家里人宅不安!出主意的人见大家都拿眼剜他,拍了下自己的脑壳,嗫嚅道:哎呀,我没想那么多,就说了句实话。

不一会儿,就见秦宝收又猴在自行车上疯了似的蹬着跑来,有两条瘦腿在车后座旁耷拉着晃动,我们心里一片惊呼:天哪,床生竟然来了!傻透了吧他!哎呀,他什么脑子啊,猪脑子都比他灵光!惊讶和好奇把大家都撑得站起了身,不由得一齐看床生,脚下给他让着道。床生飘飘地走进屋子,轻声对秦宝收说:让女眷们都出去吧,找干净的脸盆端温热的水来,再拿干净的毛巾和刮胡刀来。秦宝收三个弟兄一阵乒铃乓啷地忙。女人们走出屋子,深吸着清新的空气。秦宝收三兄弟把东西放到床前,不等床生再说什么,就前后脚地出了屋,他们都知道等他爹的被子揭开,那味道是无法忍受的。秦宝收深吸着气转了两圈眼珠子,就站到窗户那里朝屋里瞅。此时,他放松了的神经方想起自己请来的人不可靠,万一做点不利于他爹结尾的事,那影响的可是他们老秦家后代子孙的命运。

男人们也都跟着围过去。只见床生伸手试了试水温,搓了几把毛巾拧了拧,俯下身对秦宝收爹大声说:我是吕长生,咱们村吕良卿的儿,吕念祖的爹,我现在给你擦脸擦身子、刮胡子,收拾干净了,再帮你穿寿衣,你老人家别着急走,一定坚持着等我把你打扮好了,风风光光地上路!秦宝收他爹那早已不聚光的迷蒙的眼里,有泪缓慢地从眼角渗出。床生先给他轻轻拭了泪,擦完脸,又搓了搓毛巾捂在他的胡子上,待剃完胡须,到了我们期待的时刻——掀被。秦宝收老婆和几个妇女也禁不住围观,被秦宝收呵斥:离远点!这是女人能看的吗?!

出乎意料,床生并没有把被子掀到一边,露出秦宝收爹的羞处以及屎尿干渣和褥疮,而是从脚底掀起,折叠着往上,最后盖在裆部。我们明显地看到床生背对着我们和秦宝收爹的脸,趔趄了一步,手扶着额头站了三五秒钟才开始擦洗。净完身,只见床生又做了个出乎我们意料的动作,他把寿衣按从里到外的顺序穿在自己身上,反复抻拽,待完全平整,一齐脱下,然后才搂抱着秦宝收爹,给他仔仔细细地穿戴。

当床生从屋子里飘出来,我们闻到他身上腐臭的气息,远远地问他:被熏晕了吧?臭恶心了吧?我们都看见你晃悠了,你就该正面对着窗户,让秦宝收家弟兄仨也看看你为他爹受的罪。床生说:不想让他爹最后看见的人脸是嫌弃的表情,人,一辈子结个尾,被人嫌弃心里得多难受啊,魂灵到了阴间也不安。床生说完,趁孝子贤孙们蜂拥到穿着体面干净的亡人跟前,深情哭唱,依依惜别时,悄悄地出门,走上那条他从幼时就记忆深刻的土路,回家并关上了门。直到念祖五七坟,我们才再次见到他。

念祖的五七坟,我们竟然看见吕卫国一家子都去了,还给念祖扎了一辆奔驰轿车,并配了专职司机。耀祖的一双眼滴溜溜地转,好像在观察大家的表情。吕卫国老婆哭念祖的声音比好爱你还响。我们琢磨着他家心里可能有鬼,但转念又觉正常。毕竟我们浮村所有的冤仇都是在对方家里有红白大事时,去随个礼,上个凑——就是你们说的到场参与,就算化解。堂兄弟,处得再不好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么大的事他们该到场。上坟结束,我们齐聚在村北头的小饭店里聚餐,床生挨桌叮嘱大家多吃多喝,好爱你跟在他身后像复读机一样重复。这时,有个妇女拉住好爱你说:你赶紧坐下吃,我还没见你吃过饭呢。这含混不清的表述,让我们一下想起床生和好爱你从不吃别人家的饭来,遂问原因。好爱你摇着头说:长生不让说。

妇女说:他去别的桌了,他听不见,你不说,那我们今天也不吃你家饭了。好爱你被吓住了,她盯着床生的背影,待他走得更远些,才低声说:长生说,吃人家的饭会被人家看不起,什么都不图只帮助人,才能被人看得起。一句话说得众人大眼瞪小眼。那妇女说:哎呀,他死脑筋,他也不想想,他帮人家那忙多大啊,穿送老衣裳那种忙,别说一顿饭,就是百顿饭也不够。接最后一口晦气,够主家三辈感激的。另一个人接口说:秦宝收家得了床生这么大的帮助,今天也没见来吊丧呢。有人说:来了来了,秦宝收老婆送来了一刀烧纸,十块钱。前者愤愤地冷笑说:十块钱,三百也不多。好爱你认真地听着,突然按着那人的手说:长生说他虽然被秦宝收爹熏得差点背过气去,但他心里很高兴。有人一咋呼:高兴?高兴啥?高兴他终于死了?这话问得忒直白,也不厚道,凭好爱你不会拐弯的脑筋,若张嘴应了,床生有口难辩,费力不讨好。我们急忙朝问者挤眼,转头教好爱你:他肯定是因为能帮人忙而高兴,行善嘛。

好爱你像被人猜中心思的小学生,惊讶地连声问: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的?长生也跟你说又梦见那个教他行善的老嫲嫲了?有人问:啊?啥老嫲嫲?他娘还是他奶奶?另一人说:教他行善,那就是老菩萨啊!是菩萨点化床生吗?好爱你说:不是,都不是。是长生和他爹讨饭时候遇见的疯老婆子,一个人住在废窑洞里,长生和他爹避雨,老嫲嫲心好收留了他们。有一回她领着俺家长生挖野菜,救了一个在河里洗澡差点淹死的男孩,小孩可能怕挨爹娘揍,就撒谎说是疯老嫲嫲推下去的。老嫲嫲被打得惨,没过几天就死了,还是俺公公和长生埋的。老嫲嫲被打得动不了,长生天天趴她跟前哭着说,如果不救那个小孩奶奶就不会挨打,以后别救了。老嫲嫲摸着俺长生的头说,啥时候都要救,帮人能暖人心。长生就说,暖人心还挨揍?老嫲嫲说,暖他以后,他越长大心里就越暖和。埋了老嫲嫲,长生和他爹就回咱们村了。你们一定想着啊,等你们家死人的时候,就找俺长生给穿送老衣裳,俺长生帮死人穿衣裳,死人的心就被暖了,到了阴间也不会欺负念祖和俺公公啦!

面对好爱你的热心诅咒,所有人都闭了嘴,不知该骂还是该?。就在大眼瞪小眼之时,突然传来盘碗掉地人声惊慌的动静,我们扭转身寻看,门口那桌,竟然有三个大盖帽把吕耀祖的脸按在了餐盘上,胳膊朝后别成了烧鸡,上了手铐。吓得我们筷子掉一地。吕卫国老婆蹿过去撕扯警察,朝警察啐唾沫、吐她的瓜子皮,吕卫国也举了板凳,但没等他出手,就被电棍戳得跌坐地上直哎哟。让我们难忘的是耀祖的眼神,跟崭新的房子一下子炸塌了似的。

吕卫国追警车没追上,又返回饭店掀桌子。在一片杯盘的碎片和饭菜的泼洒中,揪打床生和好爱你,骂他们:不要脸,自己命不好死了儿,却要拉上耀祖垫背,心肠忒歹毒了。床生缩在墙角,抱着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咋回事!好爱你虽也护着自己的头,却大喊:你们才不要脸,你们才心肠歹毒!

等我们把吕卫国两口子撕扯开,劝他们赶紧回家想办法搭救。这句话唤醒了他俩的理智,只见他们的背影瞬间驼了脊梁。床生被我们从地上拉起来,怔怔地问我们:念祖难道真是被害死的?不可能吧?耀祖怎么下得去手啊,他们是一个老爷爷的兄弟啊……我们看床生不像演戏,就哼下鼻子说:你醒醒吧,那吕卫国还是你一个爷爷的兄弟呢。床生嘟囔说:要是被害的,警察总得找我啊,念祖的手机也没人来要,破案不得查手机吗?有人说:也不见得跟念祖有关,耀祖可能犯了别的罪,早都听说他霸道。床生鸡啄米似的点头。有人反驳说:我看八九不离十,否则吕卫国两口子怎么能朝你们撒泼。他们肯定提前就知道。再看耀祖那眼神,那可是一点指望也没有的意思,他要不是干了天大的坏事,能那么个样子?床生的表情又呆了,只有眼里暴雨倾盆:都是我害了我好儿,如果他生在别人家里,就不会有我们这样的爹娘,就不会离开家跑去工地……我们好说歹说,大半天才把床生的眼泪劝住。他爬起身,嘱咐好爱你回家去:记得到家就关上门。他自己则带着脸上的青紫和血痕,朝念祖的坟走去。

冬日的土地毫无遮挡,光秃秃地荒凉着,念祖的坟像个脓包鼓凸着。我们脑子里一冒出这个形容词,就想起那句老话:是疖子总会出脓。吕卫国两口子可是帮着他儿把疖子养大了,只是这疖子底座下压着人命。床生在念祖的坟前一直坐到天黑,我们去劝他,他只摆下手说:没事,我跟孩子待一会儿,你们都去忙自己的事吧。说完这话就只哆嗦着嘴瞅坟墓,任凭什么动静响在四周,他都没了反应。我们这才意识到,看这旷野里没门没墙,但在床生心里是有的。他又关上了门,只跟他儿在一起。

吕卫国也开始了关门过活的日子,我们几乎看不见他两口子,只听邻居说吕卫国经常凌晨出门半夜回家,也有在城里干活的人说,看见吕卫国蹲在公安局或检察院法院的门口附近。而那个姑娘又领着人来过床生家,但到底是什么人、来干什么事,我们一概不知,因为床生家的门总关着,即使偶尔遇见床生,我们也不好意思追问。至于好爱你,我们怎么跟她兜圈子也套不出话来,她只说:长生和他们关着门说话,我听不见。

谷雨前后点瓜种豆。门关了一冬一春的床生和好爱你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开始翻耕自留地。我们看他俩在儿子的坟边干活,人已苗细得像竹竿挑了布,不由得心里替他们唏嘘,加上想打听念祖案子的进展,就分几棵芸豆苗、洋柿子苗、茄子苗、黄瓜苗给他,床生朝我们点头,虽没有笑容,可我们看见他眼里受宠若惊的感激又像要变成泪涌出来。我们不忍直视,赶紧跟好爱你说话。好爱你马上高了兴,咯咯笑说:这么多啊,真全乎,到夏天我和长生就什么菜都有了!正说着,就见吕卫国两口子领着乌泱泱一大群人包围了过来。大部分我们是认识的,都是吕卫国的近枝,也就是床生他爹的弟兄姊妹以及他们的后代。床生本能地握紧了手里的铁锹,以念祖的坟为屏障,把好爱你护在身后。我们则鼓起脖子当和事佬:大家都别激动啊,有事说事!

来人倒是没有动武,只把床生两口子团团围住,那些还没来得及栽种的菜苗被踩得稀碎。吕卫国说话了:长生哥,我们对不住你们,没想到耀祖那龟孙会做出那么大的孽来,可不管怎样,咱们是一个老祖的兄弟,砸断骨头连着筋啊。念祖已经不在了,再搭上耀祖的命也无济于事,求你和嫂子给耀祖留条活路,留下他的命,等改造好了出来,我一定让他像孝顺我一样孝顺你,让他给你和嫂子养老送终,就是他出来得晚……咱们也有人烧纸上坟,在阴间里也不缺钱花,不当饿死鬼啊……

是啊,是啊。

耀祖是不对,可念祖已经死了,何苦再搭上一条命呢。

耀祖受了教训,以后肯定能改好。

耀祖本不是坏孩子,都是因为两人争女朋友,年轻人可不就最在意这个事儿吗?电视里老虎狮子为了争母的也咬得血呼啦的,人和动物差不多。

等他一出来就过继给你。

毕竟是同族同宗,一下死俩青壮的小伙子,阴间里的祖宗也不乐意啊。

该原谅就得原谅啊,不原谅对活的死的都无益。

你们没看江苏有个老外一家子被小偷杀了,老外的父亲专门跑到中国来求政府饶恕那小偷,人家老外都能做到呢。

人们七嘴八舌,乱纷纷一通围剿。床生手里的铁锹掉在地上,人也跟着软下去。吕卫国两口子顺势也跪到了地上,哀求说:哥,你就答应了吧,难道你忍心看着我唯一的儿因为你不签字去死吗?他做了鬼也会埋怨你这当大爷的狠心啊……吕卫国鼻涕眼泪地去拉床生的手。床生无法应付,只把头低到膝盖上,手紧攥着藏在胸前。吕卫国老婆已失去了律师谆谆教导的低姿态和耐心,拍着巴掌吐她的瓜子皮:你这个浪翻天的狐狸精,都是你把俺耀祖害成这样的啊,都是你害死了吕念祖啊。没有你,他俩就是一个老祖的好弟兄啊!俺耀祖要是没了命,我就是上天入地,我也要逮着你,把你剁成肉酱包包子。我生吃了你也不解恨啊!

一直缩在床生背后的好爱你这时候听明白了吕卫国老婆的叫骂,她隔着床生的肩,伸手打她的头:不许你骂王晓慧,王晓慧是好姑娘,王晓慧很爱俺家念祖!吕卫国老婆登时豹眼圆睁,一把揪住好爱你的头发。在迅雷不及掩耳之时,吕卫国老婆身边那个陌生的中年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低吼道:放手!咱们来是干什么的,不记得了?!吕卫国老婆松了手,巨型皮球突地撒气似的,眼皮落下的同时,眼里的光也一下萎靡,我们这才发现她原本放油光的脸也暗沉沉地堆满了褶子,她低垂着头,连声说:我听律师的,我听律师的。吕卫国拿眼剜着他老婆,厉声说:给哥和嫂跪着,他们不签咱们就不起来!

我们也终于听明白了,这群人是逼迫床生给耀祖免死牌。还有一张副牌,吕卫国他女婿拿着摁有红手印的纸,追着我们说:已经有九十多个人签了,帮帮忙,伸一伸指头就能救条人命,积阴德的事呢。我们左右为难,找各种理由推托:我手上满手泥呢;我几十年没拿过笔了;我不会写字;我……可每句话对方都能帮我们找到解决办法:我这里有纸,你擦擦手就是了;签名总会吧,不会也没关系,按上手印就行;来……

我们祖祖辈辈都知道欠钱还钱,欠命还命,有仇不报非君子。我们认为判耀祖死刑是天经地义的。可是我们磨不开面子把不签这俩字吐出嘴,毕竟大家祖祖辈辈在一块,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签,就明摆着得罪了这一大群人,我们的家人、庄稼、菜园就可能有了一大群的敌人。签吧,肯定愧对床生和好爱你,他们虽单根独影,人畜无害地缩在角落,但也积极地默默地去各家帮过忙。突然有人说了句:等等再签,着什么急。我们马上借用这个应对的理由,吕卫国的女婿也因此暂时放过我们,一起盯看床生。

床生低头侧目看着念祖的坟,脸色蜡黄,嘴唇苍白,整个人颤抖不止。良久后,他把藏在胸前的手拿了出来,伸向吕卫国,说:起来吧。律师见状马上喊:印泥,笔,拿来!床生又把两手攥在一起,说: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们不能怪人家姑娘!不能去找姑娘和她家里人的麻烦!否则我死也不签!吕卫国喜极而泣,连说:不怪不怪,保准谁都不怪。说着又用胳膊捣他老婆,督促她表态。看床生哆嗦着签了名的那群人,几乎是兴高采烈了,他们甚至忘了脚下是吕念祖的坟,像爬一个小土坡那样随意地踩着,追着我们:念祖他爹都同意了,这回你们可以签了吧?

我们签名,按红手印,我们知道床生和好爱你肯定在看着,我们的手指僵硬,后背发凉。待人群散去,我们装着心无旁骛地栽秧、浇水。突然念祖坟处传来手机的响声,一直响。我们不禁扭脸看,床生还是那个姿势坐着瞅坟,好爱你去他身上摸索找手机,她按开了免提,大声喊:你好,你有话就说吧,床生在一旁听,他在发呆,不接电话。

一个激动的女声质问:你们怎么能签谅解书呢?咱不是说好了一切都委托给我和律师,遇到事情先给我俩打电话吗?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躲着他们吗!

好爱你嗫嚅道:他们好多人围着我们,可吓人了,我们种菜呢。

床生伸手拿过电话说:晓慧,都是叔不好,没先征求你意见,我怕他们……

姑娘不等床生说完就哽咽着问:叔,你怕这怕那,你就不怕对不住念祖?!念祖在等着我们为他争取公平正义啊!什么能比这个更值得?!您怕啥?!有法律在,您怕啥?!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怕连累人……我,我怕耀祖死了去阴间里欺负念祖,念祖老实……

哎呀!叔!就是真有阴间存在,吕耀祖那种罪大恶极的人也是要下地狱的,念祖肯定会去天堂,天堂和地狱隔老远呢,永不搭界啊!

你年轻,你不知道,听老人们一辈辈的都说阴间也和阳间一样,一层层当阴官的也都需要打点,得有门路有关系,去地狱不取决于是不是坏人,念祖老实……他们上面有人,即使我不签人家也有别的办法……闺女啊,咱斗不过他们……

他们的确是有人,我和律师都能感觉出来,可我们总得努力争取啊,我们不能被人家压一下就瘪了,我们应该像弹簧似的,越压就越反弹啊,这样坏人才能害怕,好人才能得公平正义!

我我我……我这辈子可能是被吓怕了,窝囊惯了,辜负了你和律师的好心,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念祖……床生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刚麦收结束,我们的麦子还晾晒在马路上时,姑娘和建筑公司的人又来到我们浮村。我们方知念祖的案子判了,吕耀祖不但免了死刑,连无期都不是,只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吕卫国老婆又开始指桑骂槐,路遇的猫和狗的祖宗都要被她的嘴皮子翻弄。床生没敢要吕卫国的民事赔偿,只要了建筑公司的三十二万一。后来我们才听说床生坚持要现金,所以那天建筑公司的人才提着大提包。此消息在我们村里风传,传得比风还快。我们就刻意等好爱你的出现,观察床生出门带没带包裹。怎么存放这笔钱才能安全,搅得我们日思夜想。

这日,终于看见床生骑自行车出门去了,床生邻居家的老妇女就装着借他家的抓钩,进他家和好爱你搭话:听说念祖给你们挣了一大笔钱,可得好好放着,得小心防贼。

长生天天搂着呢,长生不和我一床了,他和钱一床。

存银行里去吧,放家里也不能二十四小时搂着啊。

不存,长生说那钱就是念祖。

就放床上?贼一来不就看见了?还不如藏柜子里锁上呢。

看不见,钱穿着衣裳。

钱穿着衣裳?

嗯,你别和别人说,我就给你看。

我肯定不说。

好爱你领着这个老妇进了屋子,指了指东屋里的床。老妇女说看床周围的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摩托车、汽车和人踢球的画,就知道是念祖的床。床的里侧似有人在裹着被子睡。好爱你指着说:那不,钱穿着念祖的秋衣在睡觉呢。

很快,我们乡储蓄所所长为了完成储蓄任务,让秦宝峰带着去做床生的思想工作。床生摇头说:它们是念祖的命换来的,它们就跟念祖似的,放家里能靠我们近点。所长和秦宝峰就安全问题一通提示。终于,床生开了窍,说:你们说得对,可存进去,你们能保证还是这些钱吗?所长说:当然能保证,肯定比这个多!我们给你好好计划一下,留一部分活期平时取着花,其他存定期,或者买理财。床生说:我是说,这钱还是这钱吗?看所长和秦宝峰都不明白,床生指着自己的鞋子说:如果我把鞋存进银行,等我取的时候肯定取的是我的鞋,我不希望是别的鞋。所长挠挠头说:这,这,不大可能,钱是流通货币,每天进进出出。床生红了眼摇着头说:别的钱,那就不是俺念祖了呀。秦宝峰说:万一被偷,念祖的命不等于又丢一回?你别钻这个牛角尖啊,钱就是钱,不能和人画等号。你还讲究是不是同一张钱,现在都微信支付了,钱都变成数字了,哪个数字是念祖?最终,床生也没答应,他只红着眼摇头说:不一样不一样。

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次日一早,床生就和好爱你抱着穿秋衣的钱去了储43ItlHx6mh+F+4+XvYg34BRwkZO9z0GXqlvNdIYSyIY=蓄所。好爱你见人就激动地说:吓杀人了,俺家半夜里去了贼,多亏长生睡觉前反锁了堂屋门,拿了菜刀放床头上,否则俺俩和钱就都没命了。

床生不在家的时候,好爱你就领我们去她家看屋门的伤,看得出大抵是用的撬棍。又过了些日子,当我们以为尘埃落定,床生家再也没有新故事时,村里突然出现了一辆陌生的轿车,从车上下来两个陌生的三十岁左右的姑娘,打听吕长生的家在哪里。我们问她们是吕长生的什么人。她们淡淡地说:闺女。我们把她俩领到床生家,一路上见谁都忍不住说:床生五道口的俩闺女来了。听的人,眼珠子睁老大,忍不住远远地跟着瞅。等我们把人领到家,等床生关了院门,我们往回走,和前面遇见的人再感叹一番: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肯定是听说赔了钱才来的!

等太阳偏西,好爱你一手拉着一个闺女到车边,活泼泼地笑着,见了谁都说:快看,我闺女来看我了!她们说可想我了!在她被闺女扶进车里的时候,我们不由得倒吸凉气:难道把好爱你接走?撇床生清苦一人?但转念我们就想到床生不会傻到把存折给好爱你保管。当车启动时,却见床生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跑来。我们的眼追着他,发现他脸上竟然含笑。只见他拐去了乡驻地,车也缓慢地尾随。半个时辰后就有消息传来,说床生取了四万,分成厚厚的两份,给了好爱你的俩闺女。目击者说:那俩城滑子,连虚让一下都没有,直接伸爪子笑眯眯地接了钱,还说以后常来看他们。再来两趟,床生就被骗光了!

令我们惊讶的是,没过两日,又来了一辆小货车,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俩妇女打听床生的家。我们看俩女人面容和床生相仿,就想起可能是他的两个姐。一问,果真如此。俩妇女一到床生家门口就号哭:我那苦命的兄弟啊。床生和好爱你被哭蒙了,直到我们提醒他:你姐,亲姐,你有俩姐你爹没告诉过你?看和你长得可像呢。床生从愣怔里缓过神来,边给客人拿板凳边反复打量她们。她们也反复看床生和家里的角角落落,说:你小时候和爹娘睡西边屋里,我俩和奶奶睡桌子这里,你太小不记得。说着又呜呜咽咽,继而埋怨她们的父亲:把我俩送了人,去为你讨奶水,我们不怪他,可他回来怎么也不去看看我们,忒狠心了,忒偏心了,眼里只有你这个当儿的!重男轻女我们也不怨,但不能重到连闺女死活都不问了吧?你不知道我们从小受那罪啊……说着说着,年少时的痛苦重新涌现,她们禁不住号哭震天,哭得我们也跟着红眼圈子。

床生说:当年回来爹就想带我去看你们,没想到一回来就成了坏分子,怕连累你们就不敢去了……后来不当坏分子了,爹去看过,没让你们知道,爹回来跟我说,你俩都过得比我和爹强,没脸连累你们……我问爹你们在哪里,爹没说,只说等日子过好了买上礼物去答谢你们两家的老人,但爹没等过上好日子就走了……我原想着等我过好了,把爹的愿望给实现,上坟也能跟他有说头儿,让他觉得一家子为我吃那么些罪值得。可我……后来去五道口才娶了亲,生了儿……我好多次幻想着孩子考上大学或结婚,总之是有可以说得出口的好理由时,再打听你们,邀请你们来家团聚,不承想孩子又……床生哽住无法再言语,双手搓着脸,试图把泪抹散。床生的两姐又一阵悲声,哭她们苦命的爹娘、苦命的兄弟、苦命的自己。太阳偏西的时候,床生又含笑骑着自行车跑向储蓄所,小货车在后面慢悠悠地跟。也是不出半个时辰,我们就得了消息,床生又取了四万,分给了两个姐。据说两个姐都笑得脸上的褶子跟打了捆似的,说以后常来看他。

两天,四分之一没了。我们替床生算着账,替他担忧。我们断言肯定还会有人来认亲或借钱,我们忍不住提醒床生:你出手忒大方了,不用几回,钱就光了!后面肯定还有人冒出来,你长个心眼吧,一旦借出去,就等于打水漂,有去无回。床生说:我欠着我姐,总算是弥补了点。俩闺女能再认我和她们妈妈,也是大喜事,念祖肯定也会高兴。

不出我们预料,床生一辈子没见过的姨家舅家表叔表姑表大爷家都有了困难——股骨头坏死手术没钱治的,肝癌疼得整天直哎哟的,孙子上大学缺学费的……除了亲戚,我们村张大户儿子网贷被人追债索命,村西头冯家七岁的孙女被邻居光棍强奸打官司缺钱……他们都眼巴巴地坐在床生面前,搓着手,恳求他积德行善。聪明的床生八倍十倍地缩小了他们渴望的金额,他一千两千地把钱递到他们手里,说:以后有就还,没有就算了。最后一句,是床生在被人相求、被人需要的水面上打出的五个水花,个个跳跃有声,在他自幼卑微胆怯的心上一圈一圈地颤动,他苗细微驼的脊梁柱里绷上了草茎粗的钢筋。拿到钱的人也比较满意,都眼角堆笑,对床生说:多亏你帮忙,如果以后有了钱一定还。床生和他们包括我们,都知道这个如果,很遥远也很缥缈,像南山顶傍晚的雾,夜色一起就没了影儿。

我们给床生当着业余会计,每天暗暗计算念祖的赔偿金还剩多少。一段时间后,我们实在忍不住床生这样被众人啃噬,悄声提醒他:你又不是观音菩萨,你又没有新的来钱处,可不能大手大脚地撒钱。但我们的话就是他耳旁带着葱蒜味儿的气体,风小得刮不进他的耳朵眼。我们决定从好爱你那里着手。我们问好爱你:吃饭了吗?吃的啥?

煎饼咸菜,玉米面粥。

怎么不炒菜?

昨天炒了个地豆子,前天炒了个米豆,今天吃头两天剩下的。

放肉和鸡蛋了吗?

好爱你摇头,眼突地亮一下说:真想吃肉啊,吃个火腿肠也行啊。

跟床生要钱买啊,又不是没钱,钱大把地给别人,不舍得自己买肉吃?

长生说给别人钱是积德行善,如果不给人家,人家就会骂我们缺德,下辈子孩子还受我们连累。

床生光琢磨积德行善,不考虑自己了。你家那钱是念祖拿命换来的,是代替他孝敬你们的,你俩花了,念祖不生气。给别人花,尤其是那些骗你们钱的,你说念祖知道了,不得在那边干生气上火?那边和这边又通不了电话!

好爱你瞪大眼猛地拍了下大腿,说:对啊!念祖肯定生气。我家的钱不能给别人了,我要买肉吃。

吃好喝好,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积德行善没错,可你们钱花得太快了,每天跟流水似的,床生现在不怕钱没了念祖就远了?

长生说他开始怕,觉得钱就是念祖,不舍得花。后来他想明白了,给人家钱,等于念祖去了人家那里,给人家越多钱,俺念祖就越多地在人家那里。

看看你俩瘦的,要是因为不舍得吃喝生病了,那些拿了你家钱的人能来伺候你们吗?能给你买肉吃吗?

好爱你把花白的头发摇得甩动起来,我们知道这些话入了她的心。我们正琢磨如何再给好爱你加把火时,好爱你突然郑重地问:长生不买肉给我吃,他就是不积德行善,对吧?

一句话把我们问住了。我们脑子里积德行善的概念都是对外人的,还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们不想给好爱你否定的回答,我们实在不想再给床生家当隐形会计了。我们说:当然!那是!孩子是你生的,就是你结出的果子,自家的果子换来的钱,不给自己家人吃,那肯定不对,不对的事怎么叫积德行善?

好爱你被我们给启蒙了,当天傍晚就开始了抗争,她拿着大扫把,把去借钱的人扑得连蹦带跳,狼狈不堪。然后,还来了一场撒泼哭闹。她撒泼可不像吕卫国老婆,而是抱着念祖的遗像,追着床生哭:儿子,你快跟爸爸说,给妈妈买肉吃,你快说啊!妈妈想吃肉啊,你快跟爸爸说啊!你原来不都嘱咐爸爸给妈妈买好吃的吗,你现在怎么不嘱咐他了?

床生先怒,后悲,再怜,竟哭得声音比好爱你还响。原本在墙外等着好爱你消停了再去跟床生努力的借债人,听见他的哭声也就遗憾地默默离去。

次日一大早,我们就见床生和好爱你在自行车上飘荡。衣服在身上飘,花白的发在风里飘,床生的腿像船桨在使劲摇,好爱你的瘦腿在后车圈旁小朋友踢水花一样地晃。好爱你的右胳膊搂着床生的腰。我们看好爱你脸上欢快的神情,禁不住追着他们说:哎呀,大白天就搂上了!一条胳膊能搂过来吗?干吗去呀?

好爱你咯咯欢笑着说:去镇上吃好吃的!

啊?大清早的!

待中午,我们又看见床生和好爱你飘在自行车上。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

早晨吃的什么好吃的?

好爱你欢笑着说:豆腐脑和油条,可好吃呢!现在去吃肉!

自此后,床生和好爱你经常去镇上下馆子,被悲痛刮走的薄肉渐渐长回。但他们大清早地就下馆子,还是惹恼了我们浮村很多人,尤其是秦宝峰奶奶那种高寿的女人。她们鄙夷地嘀咕:吃亲儿的肉,喝亲儿的血,还兴兴头头的,真是傻瓜啊,她也配当娘!

好爱你脸上的快乐越来越瓷实,像釉一遍遍涂在老碗上。床生的脸色却日渐暗沉,还比以往多了些木讷。他主动远离了我们。自从秦宝收他爹死后,床生很会给人穿寿衣,也很乐意给人穿寿衣,尤其是什么报酬也不要这一消息,迅速地传播开。三个月内,他又给我们浮村四个人穿过寿衣,给四周邻村十个人穿过寿衣。我们浮村的主家,会在将亡人耳边重复床生的话:给你穿衣服的是吕长生,吕良卿的儿子,吕念祖的爹。然后添加一句:你别忘记了,到那边也别忘了!以此,作为床生的唯一报酬。邻村的,床生会报上我们的村名。我们总结床生的脸色变化是因为阴气和晦气太重了,伺候一次死人就刮一遍人的阳气和幸运。床生,像他的屋子,在四周的高围中,沉默而单薄地老旧着。

念祖周年祭日这天,我们在念祖坟旁见到了床生和好爱你,床生默默地仔细地用小木棍挑着熊熊燃烧的烧纸和金元宝,好爱你则把豆腐脑、油条、梅菜扣肉、糖醋里脊、宫保鸡丁等一一摆到供桌上,对着坟一遍遍喊念祖吃,使劲吃。吕卫国和他老婆也用三轮车拉着菜和烧纸元宝去了,我们睁大眼定睛瞅着,只见床生愣愣地呆了刹那,就把手里的小木棍递给了吕卫国。吕卫国蹲下身,把烧纸和元宝添到火里。好爱你看有影子遮住了她给念祖的美食,仰起头才看见吕卫国老婆,瞬间就像豹子伸出了前爪。床生拉住她说:念祖在看着,别和人打架。

吕卫国老婆从三轮车里拿出一张小木桌,把一碗方肉,一碗豆腐,一只翅尖插进嘴里、腿别到背上、只滚过一次开水的鸡,一条没剖腹的鱼,即我们俗称的“四大碗”,摆好,把碗里的香菜叶,夹出来扔地上,给念祖吃。我们默默地看,只有金元宝在火焰里蜷缩,发着毕毕剥剥的响动,偶有灰烬飞升,床生和好爱你就一起抬头专注地看。好爱你指着翻飞至高处的灰烬,跟床生说:你看,像电视里那种能飞好几千里回家的蝴蝶,念祖最喜欢的那个啊。床生叹息着说:帝王蝶,人要是能像蝴蝶就好了。我们发现此时的床生脸上,在悲痛中好似多了点啥,我们使劲琢磨,观察,眼都禁不住眨啊眨,眉头也皱起来,却也没找出合适的字眼,仅有活泛俩字可以靠点边。这么短时间就治愈了他老年丧子的悲痛?还是另有隐情?

您可能不理解,我们为啥这么爱操心别人家的闲事,我打个比方您就明白了。人生如戏,我们的戏可不像城里人,一辈活一个地方甚至几个地方,在周围人眼里连个电影的材料都凑不齐,就是个片段。我们,祖祖辈辈活在一个村里,那可是永不结尾的连续剧,主角配角和观众轮流当,今天我看你,明天你看我,想罢演罢看都身不由己。看别人的喜怒哀乐,尤其是哀,是我们最吸睛抓心的娱乐和自我幸福的比对。这种比对很重要,像疼痛时的止痛片。

疑问,就是毛毛草,拂得人心痒痒。我们重新用看主角的眼神和心思关注床生。我们发现床生竟然穿戴齐整,搭超市进货的车去了县城,傍晚回来提了个绿色的环保袋子,里面装的东西薄薄的,四四方方,有棱有角。我们跟他搭讪:去县里了?你可是有些年头没去了。一般人都会顺嘴相告去的因由办了啥事。可床生只点点头说了俩字:是,是。得不到顺嘴的结果,只得直接扒问:去干啥了?床生攥着环保袋子的口,说了四个字:没啥,没啥。我们在心里?他:谁信!一个从五道口回来十五年没进过城的人,一个连谋害亲儿的仇家判刑都不肯进城去看的人,这次城进得肯定不一般。我们恨不能有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把那个袋子看透,把里面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东西看个清楚明白。好在,到了第三天,我们就遇到了独行买锅饼的好爱你。我们问:床生进城给你买的不是锅饼吗?我们看他袋子里装着四四方方的,很像啊。好爱你说:啥好吃的也没买,就弄了个照片。我们问:照片?你俩的还是念祖的?好爱你捂嘴笑着低声说:土鳖的,可清楚呢,背上的纹路和小爪爪都真真的。我们疑惑:买这种照片干啥?他还嫌那诨名不够窝心?我爱你说:不是买的,是打印的,彩色的,说是俺家念祖手机里的,上面还有很多字。长生放枕头底下,可宝贝了,每天晚上都拿出来瞅。听她这么一说,我们更蒙了。

长生死在来年的惊蛰。

等我们赶去他家的时候,只见他穿戴整齐,躺在念祖的床上,双手叠放在腹部。也如念祖那时一样,像闭眼深睡。

太突然了,没听说他生病怎么就死了?!

前几天还见好爱你四处游逛,有说有笑的啊,问长生在干啥,说他在家睡大觉做美梦,老梦见那个疯老嫲嫲夸奖他。

年前他还帮胡村的马家穿了送老衣裳啊。

嘿,年前,正月初七帮官庄李家穿的。当时劝他别去,正月是一年的开头,接了晦气一年不吉,他不听。

他脸色是黄蜡些,可也没看出病到了不行的地步呀。

又不是没钱,为啥不去医院治病?

谁给他穿的送老衣裳?自己?!

我们嘀咕出一大堆疑问,围着好爱你七嘴八舌地找答案。好爱你像个被一大群警察盘问的小学生,呆呆地又乖乖地回答。然后,我们经过总结、分析、想象、综合得出了长生的最后时光。他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饿死的。

原来,他去县城还做了另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确诊了肝癌晚期。他坚信把钱用在他那治不好的病上,不如用在好爱你的往后余生里。他只留下了止痛药,把CT检查报告啥的都扔了。他从那时起就做好了死的计划。不能死在春节也不能死在元宵节,最好是出了喜庆的正月,但不能挨到谷雨农忙时。他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教好爱你做饭,带着好爱你去银行把钱转到她名下,并教她怎么保管存折、取钱。正月十五这日,长生又教会了好爱你煮汤圆。为防止她忘记,他在手机里把每道菜怎么炒、饭怎么煮,都录了音,让好爱你需要的时候听。正月二十八那天,他开始不吃不喝,为了不让好爱你眼看着他受罪,就打发她出去玩耍。二月初一早晨,长生洗了脸和脚,刮了胡子,自己穿好了送老衣裳,躺下后再也没下过床。惊蛰这天,好爱你按照长生教的方法,用热毛巾捂了捂,帮长生合上了眼。

被我们拷问完的好爱你又回到床前趴下身,和长生脸挨脸地号哭,比她当年追着拖拉机跑时还恐惧和悲伤。我们摇晃她,让她拿钱出来去买白布和棺材,她愣怔了一会儿,从兜里掏了张折叠的白纸出来。我们打开,只见上面写着——

老少爷们儿大娘婶子兄弟姊妹们:辛苦你们来为我忙活,敛我不需要花钱买棺材,用白绫布缠裹就行。布在西屋的水泥缸里。去火葬场烧的时候,要最便宜那种,也不用买骨灰盒,在念祖身边挖穴,直接撒进去就好。相关费用,在枕头底下。等忙活完,请大家一定到村北头饭店里吃饭,我已付过钱了。念祖妈妈肯定招待不周,你们多谅解。最后,感谢你们能来帮我人生最后这个大忙,但愿来世有机会回报!

我们摇头叹息,喉头发紧,鼻子发酸。缠裹时,发现长生内侧腋窝下夹着个相框,拽出来一看,竟然是那个被我们乐了好几个月的土鳖照。原来是念祖在微信朋友圈的截图,看上面显示的时间,应该是那年长生被吕卫国两口子骂哭之后。

一只努力爬行的土鳖,小小的脑袋缩在棕褐色的背壳下,露着弱弱的触须,背壳上一条条横纹像层层陡峭的山梯,细细的腿脚弯曲着,似不堪重负。图片上方是密密麻麻的字:卑微不是天生的,卑微也并非罪过,更不是卑微者的错,而是强者的!众生本应平等,不伤害别人且能帮助他人就是高贵!被卑微捆缚的人,请走出众人的眼和世俗的观念,只需走进自己的心——问心,无愧,就可!即使如下图小虫,悄悄地活,被人一指头就能按死,且有世上最难听的名字:土鳖,但它也叫土元!还叫观音虫!观世间疾苦善恶的观音!它虽卑微弱小,却能入药,有破血逐瘀、续筋接骨的作用!

我们面面相觑。让这玩意儿跟着一起火化合适吗?哪有带着这辈子的诨名标志去阴间报到的。我们低声商量几句,就把相框反扣在枕头旁。把长生缠裹妥当,又在他腰间勒了一道白绫,举重的人伸杠子进去,像抬杆子秤那样把笔直的洁白耀眼的长生抬上了拖拉机。我们像当年送他去五道口一样,分坐车斗两侧的沿座上,不同的是他这次是躺着的,没有霞光满面的喜悦和风吹动的头发。

拖拉机就要启动时,好爱你像在大海里挣命似的举着那个相框,拖拉着好几个扯拽她的妇女奔出来:这个没带上,长生再三嘱咐不能忘啊!

带这个干啥?他嘱咐你的时候肯定糊涂了!

好爱你急切地说:长生没糊涂,他说了很多次,我都能背下来了。有三个用处:一个是见了念祖,让念祖知道他对爸爸的理解,爸爸看见了!二个是让俺公公和祖宗们看看,也被理解理解!三个是到了阴间受审的时候,跟判官和阎王爷讲理用啊!背完三个作用的好爱你,像使尽力气完成艰难任务的人瘫软在地,放声哭喊,叮嘱她好爱的人:长——生,你好好讲啊!你一定好好讲啊!

我们把相框塞进长生腰间插抬杠的地方,在好爱你的号哭声里突突突地送他踏上新征程。我们县的火葬场收费项目分好多档,最高档是告别厅里放鲜花花圈的,再就是纸花圈的,人躺在布满花的台子上的确够气派够风光,可我们庄稼人用不起。我们都是直接把人拉去烧。烧,分三档:最高档一千,烧完全身的骨头基本不出现大的破碎,给用大红的布,分门别类包得仔细,比如左臂一包、右臂一包。亲人带回去,摆放在棺材内的衣服里很省劲。我们会在棺材里放进一包茶叶和一包盐,取意“插严”,嘱咐逝者闲着没事把自己插得严丝合缝。次一档八百,骨骼破碎明显,但也分包,亲人往棺材里摆放虽比较麻烦,但能大差不差地摆对位置,逝者的任务也比较复杂和繁重。最次的是六百,反而是火葬场工序最麻烦的,烧完后还要用机器把骨骼打碎磨粉,亲人论捧论把地撒进棺材里,然后给逝者一个永世无法完成的任务:自己的骨头自己插,插得严丝合缝。

工作人员一听长生用六百的,从开票的到开火的都脸上带了不耐烦。那开火的,看长生肚子上扣了个相框,拽下来,看都没看,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我们说:麻烦给放进去吧,是死者心心念念要带着去的东西。工作人员撵我们出去,说:有规定,玻璃不行。我们的眼看向旁边刚被推向炉膛的,那人身边分明放着玻璃瓶的五粮液。

长生的骨灰被装在一个小小的白布袋子里。我们没有在长生的墓穴里放盐和茶叶。我们把他埋了以后,去村北头饭店吃饭。好爱你红肿着眼在等我们,饭菜非常丰盛,我们谁也没提那个相框的事。

原载《特区文学》2024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朱铁军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来自朋友的馈赠

东 紫

我的朋友如荣是个热心肠,她虽不喜欢文学但因乐于助人的美好秉性,常帮我留意写作素材,每有所得,就会电话给我,说:戚姐,有这么个事你看看能写吗。2018年的《月村的斯芬克斯》就来自她的贡献。我写完后,会第一时间发给她,她看后不谈感想,也不提意见,只说:戚姐,那么几句话你就能把它变成那么多啊!语调里的欢喜和惊讶,不啻农人面对贫瘠土地里的大丰收。这次的《微躯何求》也有赖于她的美意。我俩去年聊天时,她想起村里有个“土鳖”:活得可不易呢,好不容易给寡妇倒插门生了个儿,听说儿子又在工地出事故死了。初夏,如荣的母亲来济南,她打电话说:戚姐,你来让俺娘给你讲讲那个土鳖的事。老太太比她知道的略多,但也是不善言辞的人,我只在本子上记了三五句话。如荣看我收获不大,着急地表示要带我去她老家采访。我深知不能为了素材去撕扯别人的伤口。如荣说:两口子都热心,谁家有事都去帮忙,给死人穿衣服都愿意呢。你去了,他俩看我们家来了客人,知道俺娘家里关门闭户时间长,准去帮忙打扫卫生。到时候闲聊天,他们就能说到自家的事。这时,老太太也插话说:他们喜欢上俺家,因为我不奚落他们,村里很多人因为他们用儿子的赔偿款下馆子,瞧不上,说他们喝孩子的血还高高兴兴。一语刺得我心脏又痛又惊。这个瞬间,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写这个“土鳖”之家,若不写,心难以安宁。这也是我作品里有很多卑微者之根由。我是那种一旦被他人的苦难刺痛,就会在心里形成淤堵的人,只有将痛和淤堵“捂”成作品,在写作中流一大堆的泪,心才通透。小说写完后,仍第一时间发给如荣,她依然语调欢喜惊讶地说:戚姐,没去采访,那么几句话你又变成这么多啊!

小说原名《微生》,铁军主编建议修改。我挖空心思,数日不得。某日偶然想起杜甫的《江村》,方化出这新的名字《微躯何求》。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厚爱,让卑微者之所求得以被更多的读者关注、阅读。

东紫,本名戚慧贞,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曾荣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泰山文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山东文学奖等奖项,被评为齐鲁文化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