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同居一个屋檐下,却长达几十年没有相互理会过,他们谁会是“冷战”的赢家?一个众人眼中早已“废了”的女人,丈夫离世后,年近七旬的她却如获重生,以自己天性中的聪慧与幽默来辅佐失恋又失业的外孙女。在那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她是在装病,还是有更大更深的隐秘?
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像我们这样松弛的一家人了。大学毕业近一年,我还在城市里四处碰壁,大到各种学校、公司,小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无一例外都是被拒。那种感觉真的让人很难受,似乎人人都衣食无忧、有条不紊,就我一个人无着无落,在细尘中飘荡。我在电话里跟我妈说了这种情况,好像还轻轻抽了两下鼻子,我妈说:先回来再说,留在那里等,跟在家里等是一样的,回来等至少不用付房租。这跟我的同学们看法不一样,他们说:死活都要赖在这艘船上,一旦你下了船,你就再也上不来了。我把这说法也讲给我妈听,我妈说:哪儿来的船?就算有船,都挤在那里,恐怕真的会沉啰。放下电话后,我就买了张通往三湾镇的车票。
我提醒自己,我只是暂时回家休整,并非想要啃老,我们家也无老可啃。
很久以前,我们家非常穷(现在也穷,但可拿掉“非常”二字)。我妈说穷并不完全是件坏事,她甚至说,他们全家深得穷的恩惠,因为穷,他们家被划分为贫农,这个成分直接让她后来得到一个了不起的机会,她被推荐到三湾镇煤矿去工作,富农、中农家的女儿可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地主家的孩子更是想都别想。她到煤矿后的具体工作是到井下挖煤,人家都说这工作不好,下去前白白嫩嫩,出来时鼻污嘴黑,鼻孔要用刷子才洗得干净,可我妈不介意,理由是地里干活有蚂蟥,还有蛇,这些令人全身发麻的活物比没有生命的黑煤可怕得多,何况她在井下会戴安全帽,会穿高筒雨靴,还有大大的煤气灯照着,比白天还要亮堂,更重要的是,井下不会晒黑(白皮肤可是农村姑娘最最羡慕的)。
这样的好运其实是有期限的,时间一到,她就得离开煤矿回家,继续当她的农民。就在最后一天,她收拾好回家的行李,正要告别那些跟她一样即将回家的同事们,突然发现快到吃饭时间了,为什么不吃了饭再走呢?她还有最后一点饭票,不如大家一起痛痛快快把它吃光,反正带回家就没有用了。没想到同事们都不愿意去,她们抬起哭得发红的眼睛,愤怒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吃饭?她们不去,她就一个人去,有饭不吃不是傻子吗?没想到好运就在食堂里等着,一个没有期限的真正的煤矿工人走到面前,问她要不要嫁给他。于是,她的期限立刻作废,她跟我爸一样成了没有期限的煤矿工人。这事她经常拿来教育我,凡事都不要急。急急慌慌,一碗清汤。
尽管他们成了两个真正的煤矿工人,我却是在农村长大的,因为他们两个都要下井,只好把我放在外婆家。外婆是个长期病号,不能下地,正好在家照顾孩子。从我记事开始,外婆的形象就没变过,一条裤裆肥大的裤子,一件松松垮垮袖子卷到肘部的碎花上衣,头发用红色橡皮筋扎起两根齐肩的小麻花辫(那是年轻姑娘的发型,但她仗着自己是病人,毅然跳出常规)。不管在哪里,她总能找到办法躺下来,床上、地上、院子里,如果要去菜园子里择菜,她就跪下来,像四足动物那样穿行在菜畦之间。这事在我小小的脑袋里形成了一个概念,生病,就是躺下来,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立,更不能跑跳和劳动。
除此之外,生病似乎也影响到了外婆和外公的关系,比如他们几乎不怎么说话,外婆总是把该说的话告诉我,让我去告诉外公,然后外公又让我把他要说的话带给外婆。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分家了,因为外婆睡在一张有褪色红漆和彩画的床上,外公则睡在靠近牛圈的那间小屋里。
我上学时才回到我妈身边,他们都笑我愣头愣脑、没礼貌,出门的时候不习惯说“再见”,放学回家也不说声“我回来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再没回过外婆的家。
我读书成绩一般,我妈完全不在乎:煤矿工人不需要读太多书,等你们这一代下井的时候,设备早就更新了,工作起来会比现在轻松得多。她从没想过我会干别的,她以为煤矿职工的子女进入煤矿,是天经地义的人生道路。她说这话的时候,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变,但她远居三湾,浑然不觉。
我妈很隆重地穿着裙子去车站接我。我说:给你丢脸了,读了这么多年书,却找不到工作,白白浪费你的钱。
我同事,你杨阿姨,她女儿初中毕业后,先是去卖化妆品,没赚到钱,后来又去卖服装,还是没赚到钱,谈了个男朋友,就在上个月,被那男的打瞎了一只眼睛。这么一看,还是读书好,起码安全些。
我竟无法反驳。
我其实一直有个不敢张扬的想法,现在我试探着对我妈说:如果我说我想创业,你不会笑话我吧?
创业?我们家哪儿创得起?
不要很多钱的那种。
先休息一阵再说吧。对了,人家都在大学里谈恋爱,你没谈一个?
我现在不自信,不适合谈恋爱,等我有了工作,或是创了业再说吧。我撒了谎。
至于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他问我:就大学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
看来他在井下真的是另一个时空,他出了井坑,爬到有阳光的地方来,如同从另一个世界来到人间。
不管怎么说,他们俩的态度有效地缓解了我的焦虑,让我知道至少这个地方暂时是可以容纳我的。
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三湾镇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我踏了个遍,这里几乎没有商业,偶尔能看到一两家小餐馆,也是桌椅空空。现在大家都不在外面吃饭了吗?电影院门口变成了修车铺,电影海报还是几年前的,镇子外面有个水泥厂,厂门口倒是有一两家苍蝇馆子,一看就是专门做水泥厂职工生意的。
曾经是三湾镇财政收入大户的煤矿也破落了,经过数次裁员,还剩一批老职工慢腾腾在矿区走来走去。我爸就是其中之一,有人劝过他,挺不住就提前退了算了。他坚决不肯,一定要干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天,差一天都不行。至于我妈,早就从生活服务公司提前退休,天天跟一群大妈们打码子不大的麻将,说是打麻将能预防阿尔茨海默病。
基本上可以得出结论,不管我多么低调,多么无欲无求,我都不可能在此地落脚,也许我唯一可在此地干的事,就是地狱式减肥。可惜我本来就是个瘦子。那么,就当是休整吧,治疗一下持续被拒的创伤,否则真的快要活不过来了。这么一想,我索性把所有顾虑放在一边,没心没肺地过起了吃吃睡睡猪子般的生活。
就在这段时间,老家传来一个消息,年事已高的外公外婆要放弃居家养老,正式投奔子女。他们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舅舅,一个是我妈。现在的决定是,外公跟舅舅过,外婆跟我妈过。也就是说,两个老人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正式开始分居。
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猛地分开,可能会早死。我想起小时候跟外婆在一起的温馨时光,好意地提醒我妈。
死在五十岁以前,才叫早死。我妈看上去一点都不为外公外婆的晚年分居计划感到悲哀。
他们开始计划这趟不可推诿的老家之旅。看来,这个家很快就要变成四口之家了。我妈问我是否介意跟外婆共用一间卧室,我当然不介意,正担心在家待久了会滋生惰性不想离开呢,这样的安排正好给我一个不得不走的理由。
我问我妈外婆的病好些没有。我妈在屋里走来走去巡视她的王国,以一种极其不经意的口吻说:应该没有吧,又没去过医院。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说: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呢?在老家,像外婆这样一生都在病中度过的人,还有很多,说好听一点,是跟疾病和平共处,说难听一点,就是一个“拖”字,拖到最后,人病俱消。据说外婆曾经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治疗,那年,当地有了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背着红十字药箱,上门去给外婆扎针,扎到一半,外婆手脚抽搐,眼睛直往上翻,吓得人家连药箱都没来得及背,撒腿就往外跑。在当地,一个女人常年抱病在家,似乎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这个病人要么躲在家里不让人看见,要么早点解脱,给家人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但外婆显然没把这两条出路放在心上,如果有人留意,至少每天可以看到她两次,衣衫松垂,不紧不慢,扶着墙往正屋外面的厕所走去,两只齐肩的麻花辫乱得像野草,如果不是红色橡皮筋绑着,那窝野草能飞到天上去。因为久居室内,外婆的脸白得像皱纹卫生纸,身段因为瘦削显得飘逸,跟地里走路呱嗒响、头发被草帽压得紧贴头皮的妇女相比,外婆的样子令人心生恍惚,生病似乎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跟本地妇女绝对不一样的另一个品种。
那边的女人喜欢讲悄悄话,但她们的悄悄话通常是以喊的形式传播出来的,久而久之,一些信息漏进了我的耳朵里,比如外婆是生孩子的时候得的病,有什么东西随孩子一起流出来,再也没能收回去,她要是不好好躺着,那东西会完全彻底地流出来。我不知道她们所说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事肯定跟我妈有关,我妈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一定是生我妈的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我开始替我妈感到抱歉,同时也开始天马行空地想象,难怪我妈当年会被推荐到三湾煤矿去工作,在老家人看来,到地底下去挖煤,等于到阴曹地府去干苦力,每一天、每个小时都吉凶难料,这样的工作他们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伸长脖子去接受,于是就落到我妈这个“克母亲的人”身上,如果她在井下出点事,就相当于为民除了害。
没想到我妈在煤矿不仅毫发无伤,而且顺风顺水,很快就洗掉临时工的印迹,转成了煤矿的正式职工。这也是我妈自鸣得意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得住好运的,好运气有时候会披一件坏运气的外衣。就在我妈去三湾煤矿的那年,舅舅也离开了家,他去邻乡当了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据说舅舅是灰心至极才出此下策的,每个跟他相亲的姑娘,一听说他有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妈,就没了下文,她们都不喜欢未来的生活中有这样一个婆婆。
老家是一栋白墙黑瓦的房子,屋顶破烂不堪,我们赶到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麻雀正在瓦缝间啄食什么东西。我妈还没进门,就抄起一根竹竿去驱赶它们,说它们会踩坏瓦片,一到下雨屋里就会漏雨。一个面孔黑瘦的老头迎出来:别赶了,反正要走了。
这就是外公对久未见面的亲人的招呼,没有客气,也没有好脸色,似乎我们还没见面,就已经惹到他了。没想到他还是那个样子,童年的记忆瞬间复活,有天下雨,我正在门口蹚水玩,他突然出现,大声朝我吼,骂我是个害人精,踩坏了他好不容易弄平的院子。我至今记得那吼声,低沉、喑哑,带着深沉的回音,像电影里的特效,再加上两只眼睛里冒出来的绿火,我给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紧接着,一个苍白瘦弱、扎着两根细得可笑的小辫子的女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好多年没见,外婆别的变化几乎没有,唯有头发全白了,发量稀疏,再配上跟多年前一脉相承的麻花辫和红色橡皮筋,整个发型有种可爱的喜感,令我一见就大声喊了出来:外婆!外婆看到我也很开心,老远就朝我张开双臂,没头没脑地将我揽进怀里。我的妞妞长得好高了呀,你妈真是会养,她都给你吃的什么呀,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似乎是为了对抗外婆见到我们的喜悦,外公不合时宜地大声说起分家的细节。家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我都把它卖了,所有的农具都送人了,连狗都送人了。人家都是越过越发富,老子是越过越穷,真正的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
没有人接他的茬,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起了别的。
我不会拖累你太久的,我算过命,最多还有两年。
舅舅皱起了眉头: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给别人听到,还以为我不愿养你。
外婆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我们这边,不住地夸我,听她那些溢美之词,我都快要飞起来了,似乎我不是个找不到工作的倒霉的家伙,而是个前程一片光明的大家小姐。我求救地看了我妈一眼,我妈打断她,直杵杵地问:住了一辈子的房子,说走就走,舍得?这一走,可就不好再回来了。不住人的话,不出一个月就得塌掉。
塌就塌吧,不遮风也不挡雨,一点都不可惜。
客厅里摆着两个大蛇皮袋,看样子是外公外婆的全部身家。
外公指着蓝条纹的那个,对舅舅说:这个是我的。
毫无疑问,红蓝相间的那个就是外婆的。
居然还准备了最后一顿饭,满满一大锅炖鸡,还有鱼,以及各色小菜。外公说:总共三只鸡,全都杀了,你们俩一人一只,第三只就是这锅里的。辛苦一辈子,最后就这三只鸡。
回应他的只有碗筷和咀嚼的声音,我觉得尴尬,想替他解围,就说:人生本来就是个从生到死的过程。
我觉得外公肯定听清了我的话,但他不理睬我的回应,也不朝我看。我感到没趣,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好吧老头,我不会再帮你了。正这么想着,外公开口了,不是对我,而是对舅舅:我在河里下了笼子,你待会儿去看看,应该有不少鱼了。舅舅点头:嗯。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此时此刻,尽管人还在自己家里,外公的心已经偏移到舅舅那边去了,那里是他的养老之所,是他最后的归宿,至于外婆,还有我妈这家人,已经跟他不相干了,因为这些人不会养他老。这老头,也太务实了吧。
见外公不理我妈,外婆对我妈说:屋里这些家具,本来想给你带过去的,特别是这个桌子,放在这里几十年,没挪过窝,哪晓得抬手一掀,桌面跟桌腿就分了家。家具也是有气性的,晓得你不要它了。
正常,用了一辈子,还没散架已经不错了。
其他家具也一样,放着不动,都还像模像样,就是碰不得,一碰就散。连猫都无缘无故死了。
我总觉得这话里似乎有某种弦外之音。
我妈对舅舅说:以后,我们两家争取每年聚两次吧,一次在我家,一次在你家,两次是有点少,过几年,我们都闲下来了,可以多聚几次。
外公插进来:没必要,你们都很忙,不要为无用之人浪费时间和金钱。
舅舅一把一把地抹脸,像在哪里碰上了蜘蛛网。我觉得他是想赶走外公的话,那些话真是让人心塞。
外公还没说完:最后跟你们交代一件事,我要是死了,不要给三湾镇把信,她也一样,她在三湾镇死了,也别往我这边把信,各自简单掩埋,就此拉倒。
舅舅和我妈交换了下眼神。我悄悄看向外婆,她正在奋力对付一小块鸡肉,根本没听桌上的对话。
我妈赶紧调换频道:这鸡味道很好,大家趁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拿起勺子每人一勺地奉菜。没想到外公执着于他的灰色感慨:白活了啊,这辈子。没想到我的命这么苦!
舅舅说:你有我苦?你至少能在自己家里扬眉吐气,在饭桌上随便发脾气,发感慨,我就不敢!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还好他们都过世了,老天对你是公平的,知道你受了委屈。
这你就说错了,那家人真没有让我受委屈,当初就是看中他们一家人和和睦睦,恩恩爱爱。
外公就像被点了穴一样,突然间什么都不说了,也不再长吁短叹。此后一直到准备出发,外公都没说话。
鉴于外婆不能长时间行走,我妈给外婆请了一副滑竿,两根大楠竹中间绑一把椅子。抬滑竿的人是舅舅找来的,算是两人共同处理了这桩家事。
我们和外婆先出发。外公居然没有起身相送,他坐在客厅深处,眼睛盯着某个地方,可以肯定的是,他没看外婆,也没看我妈,他似乎不想送别任何人。我摇摇手,大声喊着:外公再见!他看了我一眼,没任何表情。
我和我妈走在滑竿两边,外婆的左右。我问她:外公在生气吗?他生谁的气?你,还是外婆?
外婆在滑竿上居高临下地说:别理他,他就是这么个人,全世界都欠着他。过了一会儿又说:再也不用看那张脸了。
谁都不说话,只有滑竿在有节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走了一截,两个抬滑竿的人不停地擦汗,抱怨天气热,路难走,外7e57b5a076a685210362379f389eb38d婆被颠得龇牙咧嘴。我妈拿出钱包,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张钞票。路突然变得好走起来,外婆也不觉得颠了,抬滑竿的人话也多了起来:大妹子到底是在外面工作的人,明事理、大方,要是在本地,嫁出去的姑娘谁还来养娘家人的老?绝对没有这个道理。另一个说:父母子女,哪儿来什么道理不道理,人家姑娘愿意,也有实力。
看着他们替自己说话,我妈微笑不语。
孩子爸爸那边还有老人吗?
我妈说有。那个人哎呀了一声:那边也指望儿子养老吧?两边都要养老,不容易啊。
这事又不能选,不能容易就做,不容易就不做。
两个抬滑竿的人又是一阵惊呼,连声夸赞,我妈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外婆说:你看,这都是我替你挣来的荣誉呢。众人一阵大笑。
到了目的地,两个抬滑竿的人走了,留下我们几个在路边等长途汽车。外婆对我说:看你瘦的!等到家了,外婆给你做好吃的。
才不要,我好不容易才减成这样。
现在的人真是可怜,生怕自己过得太舒服。
谁都没你这一生过得舒服。我妈突然插话进来,小时候,暑假帮家里干农活,每次我们一身臭汗从地里回来,见你躺在床上看书,我就恨不得夺过来给你烧了。
反正又不能去帮你们,干躺着也是躺,边看书边躺也是躺。
你也不想想我们会是什么心情,我在水田里泡了一天,腰快累断了,腿上爬满了蚂蟥,脸上胳膊上晒得起泡,回家一看,你躺在床上凉幽幽地看书!
做饭、洗衣、喂猪,不都是我做的吗?
人家像爸爸一样下田的女人,回到家也做了那些事。
我第一次发现这对母女间似乎有点陈年的怨气。
一个人过来问路,问的刚好是我们正在等的汽车。有了新人加入,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上了车,我妈闭着眼睛打瞌睡,我则一眼一眼地偷瞄外婆,她完全被窗外的风景迷住了,大概她从没坐过这种汽车,她是真正足不出户的人,床上有一个深深的人形凹坑,那是她一天一天躺出来的。
下车后回家,还需步行十多分钟。我妈有点焦虑:你不能走路,这怎么办呢?这里可叫不到滑竿。
稍微走几步不要紧的。
后来她们决定,走一段歇一会儿,既照顾了外婆的病情,也便于外婆浏览三湾镇。
路过镇医院的时候,外婆不住地回头看。我妈说:这个医院只能看些头疼肚子疼的病,看不好你的病,你的病要去大医院。
我哪个医院都不去,人总是要死的,不得病怎么死呢?外婆不再朝那个医院看。
路过一条绿化带,我妈提议坐下来歇会儿。外婆的表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行动不便喘气如牛奄奄一息的老太婆,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看上去丝毫没有表现长途旅行后的疲累,反而是睁大眼睛好奇地瞅个不停。趁这个机会,我向外婆提出一个在心中盘旋了许久的问题。
外婆,外公是不是不高兴你来三湾镇?
这个计划就是他提出来的。
也许他觉得自尊心受损,身为男人,却无法养活自己的老婆,最后两人都要投奔别人。
哈哈哈,他永远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而且他还有优先选择权,你舅舅家是楼房,房子大,住得宽敞,所以他选了你舅舅家。
我倒觉得外公的选择不一定是为了自己能住得宽敞,就拿此刻的情景来说,外婆跟我共用一间卧室,我的床摆在朝北的墙边,外婆的床摆在朝南的墙边,如果来的不是外婆,而是外公,这么安排就不太妥了。
我和外婆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聊天。
我小时候很怕外公,直到现在,看到他还是有点发怵。我觉得他对你也不够温柔,你当年为什么会嫁给他这样的人?
他年轻时不是这样的。
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应该是我把他变成这样的吧,除了我,还有谁呢?赖不上别人呀。
你指的是你的病吗?
不知道,算是原因之一吧。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病到底是什么样的吗?我终于斗胆问出了这句话,当我在网上查到关于子宫脱垂症状时,吓得目瞪口呆,这让我越发对外婆的病症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和好奇。
不行!外婆果断拒绝了我,你真是什么都敢说,人身上有些地方看不得的,看了眼睛会出问题的。
不管怎么说,我为我们家分到外婆感到高兴,外婆比外公有趣多了,住进来没几天,KPKWpGPdpDnsA+0cQdUqzukNsw1lx9JLfEiX/mQE1Is=我们家就时常响起出其不意的笑声。
有一天,我们正围着电视看花样滑冰大赛,她突然烦躁起来:怎么还不摔啊?我就想看他们摔屁股墩,不摔不好看。
笑过之余,马上意识到,还是要跟这种人稍稍拉开点距离,不能被她不知不觉同化了,毕竟我只是回来休整,过不了多久还是要回到那个世界去。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开始挽救自己的形象。
别看这个屁股墩,才见人品呢,有的女的摔了,男的会去把她扶起来,还亲她、安慰她,有的男的直接就黑了脸。
这种聪明劲儿真不像出自一个长期躺在家里的农村老太之口,它一下子就把我重新拉回外婆的“聊友”状态。
她不光迅速赢得了我这个“聊友”的心,更是光速征服了我爸。到家第一天,她打听好我爸的下班时间后,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再泡好一壶细茶等着。当我爸一进门,她还没发出声音,两只胳膊先伸了过去:我的儿啊!辛苦你啦,看到你把她们娘儿俩养得这么好,我就知道我的儿孙都是有福气的人。我以为她要像对我那样,把我爸抱在怀里,结果她只是非常自然、非常热情地用两只手摇动我爸的左手,那样子,既像是感激,又像是隆重的见面礼。不得不说,外婆比外公好相处多了。
当天晚上,她就进了厨房,我们家的餐桌,从此有了很明显的外婆味道。她最大的特点是不浪费,连削下来的萝卜皮都不会丢掉,她会把萝卜皮洗净,用调味汁腌好,腌出来的萝卜皮酸甜爽脆,十分可口。这个小招数迅速征服了我爸的胃,导致我爸开始埋怨我妈:你怎么就没学会这一手?
气氛越来越好,我说话也更加直言不讳。外婆,我知道为什么你在家正眼都不看外公,在这里却能迅速跟我们大家打得火热,人只有在家以外的地方,生存欲才会被激发出来。
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生存鱼”是什么鱼?
我忍住笑:你肯定早就不爱我外公了,真正相爱的人,是不会接受现在这种分居状态的。
不分居,连活都活不下来,还谈什么爱。
她也撩我,叫我小名:妞妞啊,将来找男朋友,要注意两点。第一,个子要大,太矮小的男人不行;第二,鼻子要生得好,有管好鼻子,才有一身正气。
你说的这两点,有一种说法,其实是一个人性能力强弱的象征。
啪的一声,她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你这个老黄昏!怎么敢跟妞妞讲这些!
有什么不能讲的?我也是有过那种经历的人。
她赶紧扑上来捂住我的嘴,小声问:你妈知道不?我摇头。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什么人?你们还在来往吗?
当然没有了,他个子不够大,鼻子也不够好。
谁提的分手?
他提的。
这种王八蛋,越早滚蛋越好,我家妞妞一看就是有出息的人,不能便宜了这种无情无义的小人。
我吗?会有出息吗?
我看相还是有一套的,你就放心好了。
明知她只是信口开河,我竟深感安慰,而且莫名有了信心。
有时候,我妈从麻将馆回家,洗过澡,也会加入进来,我们三代女人东倒西歪地躺在两张床上,天南海北地瞎聊,正聊得起劲,我爸一身煤渣从外面进来,这让我万分内疚,唯一的男人在地底下辛苦工作,我们却在这里嘴上无德地恣意狂喷,我恨不得立即冲出门去,找点事干,但我妈说:这你就不懂了,他感到幸福,因为他有成就感,他养活了三个女人。
外婆对我眨眨眼睛:看到没有?将来要嫁就嫁这种男人,愿意养你,还养你的父母。
这么说的话,外婆你最幸福,因为外公养了你一辈子。
他是拿我没办法,不养不行。
这么说,你从精神上操控了外公?
我妈很不喜欢我动不动就聊起外公外婆的生活,每逢这时她就把话题引到我身上:不要探听别人的私事,多操心你自己,工作的问题到底怎么打算的?三湾镇可没有你的位子。
哎呀我会走的,知道你不想我在家啃老,也没指望啃你的老。
我倒是愿意让你啃呢,可惜我身上没有可啃的东西。
外婆赶紧过来声援我:她才不会啃你的老呢,别看她现在这样,她将来是要做老板的。
我心里一惊,一直以来暗藏心中的一个计划竟被外婆一口说中,难道她懂读心术?我可什么都没流露过。
我妈一听,呵呵直笑:好啊,妞妞老板,我的晚年可就指望你了。
没问题,但目前你还得养我几天。
别怕妞妞!大妞不养你,我这个老妞养你。
你拿什么养我?你这没钱的老妞。
你怎么知道我没钱?钱正在来的路上呢。
就是从这天起,我们三个女人开始以妞妞、大妞、老妞互称对方。
说笑归说笑,那个深藏于心的念头真的试探着爬了出来,令我时不时就走神。如果全世界都找不到工作,自己干似乎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我只是还没想清楚,哪个行当才是我值得动脑筋的领域呢?
我大学读的是师范,但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份教师的工作,这个行业萎缩得太快,新陈代谢却特别慢。我决定转向门槛较低的技术活。
有段时间我对理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看过无数美发视频之后,我决定拿老妞的头发练手。我让她披上雨衣坐好,去厨房找来大妞剪骨头的大剪刀。动手前我再次问她:剪掉你的小辫子,真的不可惜吗?
我很喜欢她的白色小辫子,真的非常特别,非常可爱,我从没见过扎这种小辫的老太婆。
别人剪我肯定不答应,在妞妞面前,我永远不会说个“不”字。
其实剪头发这件事,看起来很简单,真正操作起来并不容易,不过老妞保证,不管我剪得多糟,她都不会怪我,她只有一个条件,一次少剪一点,这样的话,不用等太久就能剪第二次。可我一旦开剪,就有点收不住,就像和面,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又加面。很快我就慌了,没想到她头型那么不规范,头发还厚薄不匀,为了达到我要的效果,只能一修再修,修无可修的时候,她的发型变成了一顶生硬的帽子,这还是头发半干的状态,一旦吹干,它们还会更难看。见我停止了动作,也不再发出声音,老妞问:我头皮露出来了吗?
那倒没有。
没有就成。
她要求照镜子,我决定事先给她打个预防针。我问她知不知道日本有个世界知名的女画家草间弥生,她一生只画一种东西,就是大大小小的圆点,现在人们叫它波点,她一生只留一个发型,齐刘海儿的妹妹头,发尾在耳朵……上方。我忍不住在长度上撒了谎。老妞摸了摸头发说:听上去跟我的头发有点像哎。很好,跟画家一个发型,沾了画家的光了。
当大妞看到我的作品时,生气地瞪了我一眼:干吗给她剪成这样?老妞站出来保护我:是我要求她剪这么短的,短了凉快。她跑到镜前打量自己:很好,我终于看到自己的耳朵了。
还是招风耳呢,这是聪明人的象征。我希望奉承可以消解她剪坏头发的悲伤。
这个长度很合适,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再练一次。
为了让我多练习几次,老妞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大捆尼龙带,她把它细细撕开,再把一端绑住,翻过来放在一只倒扣的大碗上。
你看,像不像个脑袋?去剪吧,剪完了我给你再做一个。
又一次剪失败了,我很沮丧。看来,开理发店并不适合我。
那些去理发店当学徒的,至少要洗两年头,才让他们拿剪刀,你是一上来就拿剪刀,已经很不错了。
我觉得还是算了,我刚刚算过一笔账,一个人剪一次头发,至少可以管两个月,就算一天只剪一个头,我也必须发展六十个客户,才能保证每天都有顾客上门,太难了,整个三湾镇,根本找不出六十个客户,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开理发店了。
我把剪刀还回厨房里,第一个创业计划宣告破产。还好我没去买理发专用剪刀,没有平白无故多添一项开支。
妞妞啊,不如做吃的。头发可剪可不剪,饭不能不吃,一天三顿,少一顿都不行。
我没吱声,我对做饭一点感觉都没有。到目前为止,我只下过一次鸡蛋面,最后还煳了锅。
你要是想做,我可以教你。
让我好好想想吧。我又爬到床上去躺下了,心想:就你那点寻常小菜,也想入这一行,未免太天真了。
一旦回到床上,闭上眼睛,我就成了三湾镇以外的我。有个秘密他们都不知道,除了无法就业,失恋才是迫使我回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是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叫了平时不怎么叫的外卖,买了啤酒(最便宜的酒),还有蜡烛,总之,他把我们的小小蜗居搞得很有气氛。我问他是什么日子,他说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就是突然很有感触,他如此平凡、如此渺小,几乎看不到希望,而我却义无反顾地陪着他。他的诚恳让我感动不已,那一晚我们比任何时候都幸福。第二天,他很早就出去了,过了两个多小时打来电话说,他要走了,因为他终于收到了一个公司的录用通知,那公司在另一个城市。他说他不能带我去,他不能因为任何事情分心,他必须好好工作,抓住这难得一遇的机会。我说:你是不是昨天就收到了通知,所以晚上才来了一场“告别演出”?他说是的,但他不知道怎样跟我说实话。我一个人回到出租屋,除了睡觉,再也想不起来干别的,没想到求职也像考大学,落榜生注定要与金榜题名的人自然分开。但我的愤怒渐渐占了上风:你不跟我说实话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制造出情意绵绵的假象来欺骗我?我想立刻跟他大吵一架,电话一拨才知道,他把我拉黑了。他怕我追过去找他麻烦,他已经视我为麻烦,他把我像厕纸一样扔掉了。愤恨又无助的情绪彻底吞没了我,我白天黑夜地躺在床上,哭着睡去,醒来再接着哭,直到某一天,我被饿醒了,我的胃在疯狂痉挛,吐出了黄色的苦水,后来又吐了墨绿的胆汁,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管怎样,在死之前,我要回一趟家,我不能像只野狗一样死在外面,我死也要死在父母身边。于是,我踏上了回三湾镇的旅程。
毕竟身处同一间卧室,我怀疑老妞从我身上看出了某些问题。好几个早上,我躺在床上假寐,她踮起脚尖走近我,弯下腰来打量我,我格外用力地装睡。她看一会儿,猫一样转身离开。
有一次,她照例在我床边停留了很久,盯着我的目光几乎要在我脸上压出两个小坑来。就在我快要装不下去的时候,她轻轻退了出去。我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但我上当了,她并没走远,而是回到自己床边坐着,静静地注视着我。
你有心事呢。
是的。我懒得再装下去,我相信对一个没有任何话语权的老人诉说心事,等于说给树洞听。我跟她讲起了前男友,找到工作后就撇下我,还把我拉黑。我要她向爸妈保密,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么没出息。
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他的工作也不会长久的,他马上就会失业的,那时他要是再回过头来找你,你不要理他,这种人,下次走运的时候,他还是会抛弃你的。
知道你护我,但也不能没有根据地瞎说一气。
我当然有根据,你将来会知道的。我们这种长期病号,多少都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事。
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肯定有,男人不会让自己闲下来的,你不会还在想着他吧?这种人千万不能再要了。
即使只是老妞的疯言疯语,也让我鼻子一酸,彻底失去了控制。他怎么能刚跟我分手,就在别处找到了新人呢?他连失恋的过程都没有,直接从A过渡到B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以前算什么?全都是假的?
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悄悄跟别人好上了,他那个工作是怎么来的?我怎么看到他的工作跟一个女人有关呢?
老妞过于自信了,她的信口开河反倒让我看透了她,他明明是通过投递简历过去的,他投了将近一百份简历,一个从不找工作的人,怎么懂得我们这些苦苦找工作的人的苦处。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女人,他有必要投递那么多简历吗?光制作费和快递费都是一大笔钱。
反正他还会遇到问题的,好像是工作上的问题,有人对他不满意,刚开始是满意的,过了一段时间就不满意了,所以你不要伤心,你要庆幸自己离开了这个人,这个人有一堆问题。
原来你不光是个病婆娘,还是个神婆,神婆这行当也能自学?
你不管我是什么人,你听我的就行了。她走过来,扳过我的脸,凑到鼻尖下看,她翻我的眼皮,揪我的耳朵,又察看我的发际线。
你命好得很,很快就要交好运了。
别用这种方法来安慰我,这只会让我更加难受。我回到自己床上,拉过被子躺了下来。
真的,你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好运就自己长出双脚走过来了。
这话说的!我再也躺不住了。
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传说在床上躺了一辈子的老妞,其实并没有整天躺在床上,她跟我一样,只在晚上睡觉时,才意犹未尽地爬上床。有天我忍不住问了她:你的病是不是好些了?我看到你在老家的那个床,都躺出一个深坑来了,可现在,除了晚上,你基本不躺。
时好时坏,有时也看心情、看天气。
看来你喜欢在矿区生活。
跟矿区没关系,身边都是自己喜欢的人,就不容易生病。
这么说,你最不喜欢的人就是外公了,因为你在老家病得最重。老实说,来到三湾镇以后,你想过外公吗?
想过,我在想,再也不用看到他那张脸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得了那个病以后,拒绝跟他过夫妻生活,才导致感情越来越淡,直到消失的。这事不怪你,也不怪他,任何夫妻遇上这种事都得完蛋。
这你也知道?老妞一脸的不好意思。
想想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连孩子都生了,还指望我说到生殖器就脸红?
老妞爆发出一阵发自老年胸腔的不要命的笑声,我不得不提醒她:有东西要出来了!她的笑声蓦地出现一秒钟的停顿,接下来,就像水龙头加了滤网一样,变得柔软多了。妞妞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不光聪明,还有趣,这比聪明还难得,所以你跟三湾镇的任何一个男生交往都是吃亏的。
谁说我会跟三湾镇的男生交往的?
如果你一直待在三湾镇,就一定会跟一个三湾镇的男生结婚,你跑不脱的。
这话又让我忧郁起来,我知道老妞说的没错,你人在哪里,你的故事就发生在哪里,不管你多么抗拒。这方面我甚至不如老妞,某种角度说,我和老妞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三湾镇的新来者,老妞一天天熟悉了周围的环境,甚至成功取悦了我们的邻居,跟她相比,我一无所获,除了沮丧和失落。
这种情况在我捡到一辆助步车后达到顶峰。也许是哪家的老人去世了,生前的东西就被家人扔了出来。不管怎样,东西还好好的,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老妞,拿回家洗洗擦擦,跟新的一样好用。
老妞果然很喜欢,当天就在我的陪伴下用上了它,身子有了依靠,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从我们家到镇医院,两三里路,她走了个来回,竟然一次都没有歇。她很快就对助步车上了瘾,稍不注意,就一个人溜了出去。她对我说:自从用上这个东西 ,我感觉三湾镇变小了。
我心里响起一个声音:现在,这废物老太婆已经彻底征服三湾镇了。
早在助步车出现之前,她就已经征服了我们的邻居老袁,而我在这里长大,至今未跟任何一个邻居有过三句话以上的交流。
事情是从老妞的盐渍手艺开始的,她特别擅长盐渍各种蔬菜,以及盐渍姜片、盐渍辣椒、盐渍青花椒等,这一点深得我爸的喜爱,夸她把普普通通的盐翻出了了不起的新花样。楼下的老袁大概是听我爸无意中讲起过,表示要上楼来学艺。老妞激动得不行:不用学不用学,正好我这里还有点盐渍生姜和青花椒,你来尝尝,要是喜欢,我每天做好了给你分一小碟,盐渍菜就讲究个新鲜,要做一顿吃一顿,我正愁做多了吃不了,少了又不好做,给你分一点正好解决了我的大问题。从此老袁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一到吃饭时间,他就拿个小碟上来,从老妞的大碗里分走几勺。当然,他也不会吃白食,会随手带点食材上来,花生米、绿豆、海带苗、面筋,这些东西理所当然又成了老妞下一次做盐渍菜的主料。我爸开玩笑:派你老婆上来学一次不就得了,又不难。
有些人学得会,有些人学不会。笨蛋是会遗传的,儿子就中招了,今天开始不上学了,他妈劝了他一天一夜,我打了他两顿,都没有用,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会不会是在学校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觉得他就是成绩差,感到没面子了。
老妞端着一碗盐渍洋姜过来了,剥过皮的洋姜像某种裸体小动物,被姜丝、大蒜、花椒、辣椒、豆瓣酱包裹着,让人一见之下舌下生津。她显然听见了两个男人关于儿子的讨论。
你儿子?不上学了?我见过他呀,长得挺好,眉清目秀,又有礼貌,一看就是块读书的料。
唉!我也没想到啊,之前还过得去,这学期他老师说他成绩直线下滑,也不跟我们说话,心情好,你问三句,他答一句,心情不好,他只当没听见。
肯定是心里有事,不会无缘无故发生这么大变化。老妞从大碗里分出一小碗盐渍洋姜,递给老袁,说:如果你放心,把孩子交给我,我来跟他谈谈。
老袁吃了一惊,表面上还是很感谢的样子:好啊好啊!您肯出面真是太好了。
我爸明显不赞成:您一个常年居家的外地来的老人,要跟他谈什么呀?现在的孩子,很不好说话的,他老师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自己爸妈都使不上劲。
正因为他们都试过,都没办法,才要到我这里来试试嘛,有效果呢大家开心,没效果,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觉得老妞说的也有道理。
至于在哪里谈的问题,老袁表示他家里肯定不行,儿子在家是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一般人进不去。老妞也说:家里是不行,我们家也不行,我带他到外面去,你回去跟他说,我今天想去外面走走,家里没人陪我,看他肯不肯抽点时间。
老袁很快就带来了好消息,儿子居然同意了。真是没想到!我以为他会想平时一样,给我一个臭不理的。
老妞听了,二话没说开始做出去散步的准备,助步机、水杯、几张旧报纸,以便走不动时躺下来休息。
我就知道小袁会答应的,有一次我出去散步,遇到他放学,他没有越过我往前走,而是停下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这样的好孩子,不会无缘无故不上学的。她自动将老袁的儿子唤作小袁。
我真想变成一只蚊子,或是一只什么小爬虫,悄悄藏进老妞卷起来的报纸里,去偷听他们一老一小到底会说些什么。
为了将事情尽量处理得自然些,老袁先将老妞带到小区大门口,然后回家派小袁出来。我站在三楼窗根底下,死死盯着大门口,老妞扶着助步车,东望望西看看,十足一个无所事事的边角废料模样。
很快,小袁露头了,他稍稍放慢脚步,但没朝老妞看,两人直接默契地启动了散步模式。从我的视线看出去,他俩走得还挺快,但愿老妞不会突然瘫倒或是散架。
我特意看了下时间,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时长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
正准备穿过客厅,听到我爸和老袁在分析老妞。
我爸说:相当聪明的一个人!她要是出生在城市,绝对能混出点名堂来,可惜没生对地方,身子又弱,不堪劳动,弄出一身病。
老袁说:得亏她有病!病病歪歪活千年,没病她兴许还活不到这把年纪。
有道理,据说孩子她妈出生后的第三年,就再没下过地,成天躺着,躺了好几年后,才开始偶尔起床给大家做顿饭。
好好待她吧,家有老,是块宝,又不打算给她治病,无非就一口吃的。你看她适应得多好,没几天楼上楼下都混熟了,竟不像是新搬来的,像是在这里住了很久的。
她这方面是很厉害,跟任何人都搭得上话,连你家小袁都搭得上。丑话说在前头,小袁要是没什么效果,不要怪她,毕竟她和孩子隔着好几十年呢。
我不想再听下去,径直从他们中间穿过。刚一走出大门,就听见我爸说:又一个不愿跟大人说话的。
我决定骑自行车追出去看看,万一碰上他们,可以擦身而过,避免他们因为被跟踪而尴尬。
沿着他们出发的路线往前走,一直走到尽头,也都没有发现他们,只好往回骑。他们不可能走那么快,我想,应该是在某个地方歇下来了。
一条通行货运列车的铁轨的岔路口附近,有个废弃的三角形空地,地上长满半人高的杂草,仔细一看,一老一小正坐在草地上,小袁还在吃着雪糕。
真想走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又怕干扰到老妞正在进行的工作。正为难,这两人站起来了,我赶紧藏好。老妞扶着她的助步车,小袁走在助步车一侧,一只手搭在车把上,似在帮老妞把握方向。
他们往另一条路走去。那不是通往小区的路。过了一会儿,我看清了,应该是三湾镇中学的宿舍区,因为斜对面就是三湾镇中学的后门。
两人在门口停下来,小袁偏着脑袋对老妞说话,又抬手指点,老妞听了一会儿,就撇下小袁,扶着助步车一个人往里走去。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老妞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她不时地伸出手来,想要帮老妞,却被老妞摇手拒绝。
小袁看到他们走过来,嗖嗖几步往旁边跑去,躲了起来。老妞没看到小袁,似乎吃了一惊,但她不慌,抬手跟中年女人告别。中年女人大声说:放心好了,奶奶,让他明天一早来学校找我,为这点芝麻小事就不上学,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他要是不来,我就要到他家里去把他拽出来。
小袁及时出来接住了老妞,老妞扶着助步车的右手抬起来,不住地说,不停地做手势。小袁的头微微低着,十分温顺。
走了近一半路程,为了解救小袁,我决定露面。我完全可以装着偶遇嘛。
我敲着自行车铃铛,大声嚷嚷着冲过去。
好巧啊,你们这是从哪里来的呀?
放走小袁,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问她:有进展吗?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插手青少年问题。
你不管,反正我帮他解决了,老师让他明天就去上学,否则就到家里来把他捉过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嘛?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跟小袁发过誓,我谁都不告诉,他爸妈也不告诉,反正他明天会去学校,老师会帮他处理好的。
挺厉害呀,透露一点嘛,我保证不说出去。
不行,我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保守秘密。
如果你不出面,这事最终会怎样?
不好说,也许他真的就不去上学了,所以人一定要有个说心里话的地方,心里有话不说,最容易出事。
回到小区,老妞既没去老袁家复命,也没在家里提起这事,就像她根本就没接手过这事一样。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老袁一脸兴奋地跑上来,告诉老妞,孩子上学去了。老妞用一把木梳用力刮着头皮,漫不经心地说:我没看错,孩子本身是个爱读书的人。你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使劲给他攒钱就行,这孩子读书会读出名堂来的。
老袁笑眯眯地下去了。
晚上,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内心的伤痛和焦虑再次涌上来,可我却什么都不能说,何必说出来去影响别人的情绪呢?
老妞突然说:你知道上次我去找小袁的老师时,她在干什么吗?一个人在玩扑克牌。尽管是老师,也很孤独呀。
我趁势问她:你感到孤独吗?说真心话。
应该说,年轻的时候,有那么几年,还是不孤独的。
你是说,有爱情的时候吗?难以想象沉浸在爱情中的外公是什么样子。
他这个人,没有那种东西,羊啊、牛啊、猫啊、狗啊,这些动物都有,但他就是没有。举个例子,我生你妈妈的时候,有天吃饭,咬到一块骨头,大概是缺钙太厉害了,居然把一颗牙给咬碎了,疼得我整个头就像被炸成了几块一样。我疼成那样,他居然眼睛都不朝我瞟一下,专心一意吃他的饭。
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我觉得没有,我倒希望他在外面有人呢,有了人,他的心情大概会好一点,我也能连带着感受一点点友好的气氛。
那你想过离开他吗?
周围的人都跟他差不多,离开了又能怎样?
如果有个跟他不一样的人出现,你是有可能离开的,对吗?
老妞没了回应,大概是睡着了,我却在想,幸亏老妞年纪轻轻就得了病,否则,她是很有可能出轨的,因为跟外公相比,她的内心世界丰富得多,也会表达得多,如果她健健康康能跑能跳,说不定就会遇上跟外公截然不同的人,说不定就会推翻面前的生活。说起来都是外公的幸运,老天保佑他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妻子,同时又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妻子,这等于给了他一颗最饱满的种子,端端正正开在他的院子里 ,外人无法欣赏它的美好。
老妞来到三湾镇才半年多,就传来了外公去世的消息。舅舅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一家都还没起床,率先爬起来接电话的是大妞,她的声音像惊雷一样滚遍了每个房间。
爸爸?什么时候的事?他几点睡的你不知道?我没责怪你,我就问一下不行吗?好了好了,我们马上过来。
大妞推门进来的时候,老妞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
早上哥去他房间,问他为什么头天晒在外面的烟叶没有收进来,在外面露了一夜,潮得都能滴水了。喊了三声都没应,一摸,身子已经硬了,哥说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可怜的爸爸,当时不知道多难受,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不会的,大概是从梦中走的,很多人都这样,没有痛苦,这是他的福气。
快点收拾,我们马上出发。
我不去了,他不是说过吗?不要把信我,他不想让我去。
乱说!这时候咋这么听他的话呢?快点准备,我去请假。
最终,出发的时候只有我们一家三口,老妞赖在桌边,一只手抓住桌沿,似乎担心大妞过来拖她走。
僵持了一会儿,爸爸说:我们先走吧,别误了车。她不去也说得过去,毕竟是病人嘛。
凭什么!又不要她做任何事,就跟着走一趟,去送他一下也不行?太无情无义了。
大妞一路哭着上了车。替我爸不值!养了她一辈子,到头来是这种下场。
我们老家有个说法,两口子一方死了,另一方不能送终,要是送了,就找不到下家了。
她还想找下家?大妞尖叫起来,都黄土埋半截了。
我只是猜测,也许不是这个原因。
她敢找下家,我就敢当着大家的面给她叉出去!大妞压低声,咬牙切齿。
按说不至于呀,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啊?你这个当女儿的一点都不知道?
从来没听见他们吵过架,也没见他们有说有笑过,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大妞格外扫了一眼爸爸,爸爸立即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贫瘠风景,他是个害羞的人,不好意思被当众提起私事,毕竟客车上还有其他乘客。
一口黑棺材,质地粗糙,油漆厚薄不均,搁在舅舅家门口一个油布棚子里,附近坐着一个人,摆了张小桌,桌上放着一个簿子一支笔。客人并不多,偶尔来一两个,棺材前烧把纸,点一炷香,磕头作揖,然后就来小桌边送份子钱,烧掉的纸也是人情的一部分,也要工工整整记进簿子里。都是舅舅家的熟人朋友,日常随礼支出过许多,这次都趁机过来还人情账。
大妞扶着棺材,大声唱哭,动作很大,眼泪却不多,都是气氛害的,哭泣是很私密的事情,除非意外事故,很少有人能当着众人放声大哭,何况还要配上“台词”,但大妞此刻必须大哭一场,最好哭得感天动地,惹人泪下,直到大家都表示再也不能承受她的号哭和痛苦了,一起过来架住她,劝慰她,以防她悲伤过度晕死过去。事实上我觉得她的状态离晕死还无比遥远。爸爸不必哭,一脸凝重地打量棺材,非要找出施工质量问题似的。我试了两次,终于拿掉盖在外公脸上的黄纸,我想,来都来了,得看他最后一眼。
本来就很陌生,这时更陌生了,僵硬让他的头部有种石化的错觉,跟火葬场不同,这里没人替他化妆,他的脸看上去像一块刚从冰箱拿出来的腊肉。我试着碰了一下,彻骨的寒冷吓了我一跳,那种冷太奇怪了,比冰块还要冷,还要重,还要不可逾越。
眼看大妞被那些人劝好了,舅舅马上过来跟她商讨丧葬事宜。他说过,不能火化,这就得回老家去买块地,虽然是自己家的地,还是要去找村主任说明一下,说不定还得花点钱。大妞点头表示同意,承认这笔花销。然后就是葬礼规模,逐一落实到各项花销,大妞也都点头:你尽管办,给他办得热闹点,费用的事,我们俩分摊。
我真没想到,她竟然不来送终,说是爸不想让她来。
是这样的,爸之前也说过,不让那个女人来。他们俩,这辈子真的结下仇了。
到底是为什么呀?
等事情办完了,我们再聊。
舅舅跟大妞长得可真像,只是一样的五官,长在不同性别的两张脸上,怪异得让人难为情,偏偏舅舅还特别爱笑,逢人就笑,开口就笑,哪怕正在替父办丧,脸上仍然绽开一抹伤感的笑意,你可以说它是亲切感,也可以说它是巴结感,甚至可以说它……有点奴才相。当然,我这么想是不对的,对舅舅尤其不公平,毕竟,舅舅是入赘过来的,幸亏他为人特别好,深得这家人的信任,加上随着孩子的渐渐长大,上辈人一天天老去,自然界的推陈出新为舅舅赢来了当家做主的局面,现在,他已十足是这栋两层小楼的一把手,无奈他的表情跟地位有点不匹配。
舅舅的儿子跟我亲近不起来,他在外面讨生活,得知我大学毕业后回到了三湾镇,至今无着无落,同情地看着我。我说我只是暂时性的休整,思考一下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他一笑:为什么要在三湾镇思考?
打个比方,准备游泳的人最好站在水池边思考,因为一旦入水,就要全力以赴跟水搏斗。
他又是一笑:为什么要思考?思考了又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找个地方打工吗?
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先考虑考虑。外婆也劝我不要着急。
你还听她的话?一般来说,大我二十岁的人说的话,我会假装没听见,因为五岁就是一个代沟。
我发现他正好大我五岁,按他的逻辑,他的意见对我毫无参考价值。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多地了解一下他的生存状态。我问他在做什么工作,他想了想说:算是物流吧。
他的样子似乎拒绝讲清楚他的工作。作为回报,我还是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也许会自己创业。
在三湾镇创业?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三湾镇有什么业可创?要创业也要去大城市啊。
也许我想先在小地方练练手。
越是练手,越要选在大城市那种风浪大的地方。
小地方试错成本低呀。
小地方根本没市场,能试出什么错?你想做哪一行?
他真会步步紧逼地打击人,我已经没兴趣跟他细说了,赶紧岔开话题:对了,你对外公了解多吗?他跟外婆感情不太好对吗?不然为什么到死都不想见外婆?
我对他完全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他,仔细一想,我好像从来就没有跟他说过话。说难听一点,人老了就跟一件家具差不多。我们将来也一样。
我有点难过地移开视线,但我不知道是在为谁难过,外婆在我们那边可是非常活跃的,连邻居都混熟了。
第二天是仪式感最强的一天,厨师班就位,响器班子请来了,看坟场的风水师正在山上做最后一次勘查,抬棺材的八大金刚扛来了两根抬棺专用杠子,礼炮师傅正在往铳眼里填火药,每来一个客人就响起一阵鞭炮,每向前推进一个重要环节就鸣礼炮三响。一切俨然是大户人家的做派,这个时候舅舅反而不忙了,他像个大将军,所有的活都分派给了下属,他只需端坐帐中,等候属下进来禀事就成。
十点多的时候,来了一个妇女,她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先去棺材前烧纸磕头,更没有掏出钱包去登记她的随礼,而是径直往大门里走:我找这家主事的人。
我主动站出来,将那个妇女带到舅舅跟前。舅舅似乎认识她:你还来送他一程?
不,我有事找你。妇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舅舅:我不说,你自己看。
舅舅脸色变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面写的有日期。
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笔迹?我从没见过他写字。舅舅侧过身瞟了我一眼,说,你去忙你的,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听话地走开,却悄悄折了回来,藏身在他们背后。
这就是他的笔迹,不然我不会这个时候来找你,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没法证明这是他写的欠条。
我可以找到证人,还不止一个。
女人想要拿回纸条,舅舅手一抬,躲开了她。
你信不信我现在喊出来?
这下掐住了舅舅的七寸,他想了想,把纸条还给了妇女。
都是老客户了,就不能给他免了这一单?
他写字条的时候还没死嘛,他要是不给我留字条,我就免了,我是个非常尊重文字的人。
你尊重个鬼文字!你眼里只有钱,人都死了,你还来找他要钱。
别这么说呀大哥,既然要尽孝,就要尽到底,否则他到了下辈子,还是欠我的钱,听说过怎么还来生账的吗?变成鸡给我下蛋,变成猪杀了给我吃肉……
舅舅的脸慢慢红了。妇女知趣地停止说话,只伸出手,捻了几下手指。舅舅把手伸进口袋。
妇女接过钱,把纸条塞给舅舅,转身就走。
舅舅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向棺材,一动不动在棺材边站了一会儿,把手伸进去,似乎在整理什么东西,我想,也许他把那张纸条塞给外公了。
守灵到下半夜,只剩了几个至亲,厨师端来夜宵,还有酒。舅舅对大妞说:你也喝点吧,下半夜很凉,喝点酒取暖。大妞听话地拿起了小酒杯。
两杯酒下肚,舅舅说:她不来是对的,她要是来了,今天这里有架吵。
他们一辈子没吵过架,现在更没什么可吵的了。
是我要跟她吵,她太狠心,她惩罚了他一辈子,到老,到死,都没解除对他的惩罚。
他怎么了?
我见过他们打架,他把她从外面拖进来,骑在胯下打。她逃脱了,疯子一样往外跑,他抓起一条扁担像投飞镖一样投过去,她倒在地上,被他拖进屋来。她绝食,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看就要死了,他敲开她的嘴,给她灌米汤。再后来,她生病了,他们倒不打了。不打架,家里就没声音,大白天,家里也像深更半夜,一点声音都没有。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记得这几个场景。
大妞呆呆地看着舅舅。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之后,我们还有个弟弟,好像没活几天,我印象中就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他一直在睡,不是睡,就是被抱在怀里吃奶。那孩子要是还在的话,现在应该也当上爸爸了。
天哪!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我还记得一个场景,妈坐在床上,包着头巾,正在吃一碗红糖鸡蛋,记得她还问我要不要吃,我闻到鸡蛋里有很浓的胡椒味,就没吃。我讨厌那个味道。
没错,那就是坐月子吃的。那孩子多大死的?
舅舅咬着一块带肉的骨头,他奋力扯下一块,用力嚼啊嚼啊,不咽下那一口他就没法说话。大妞充满期待地望着他的嘴。
好像没出月窝。舅舅终于咽下了那块肉。
正常,那时候的新生儿成活率本来就不高,她生了三个,活下来两个,已经不错了。我们的妈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她现在在三湾镇混得很不错,周围的邻居很快就认识了她,她好像跟谁都能聊得来几句。
她只是跟我们爸爸聊不来。
夫妻不都是这样,有话要留到跟别人说,自己人就只有吃喝拉撒。
舅舅看了大妞一眼,不再说话了,兄妹俩对父亲的追忆到此结束。
趁着周围没什么人,我悄悄来到棺材边,站在当时舅舅站的位置,我想看看舅舅到底把那张纸条放哪里了。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仅仅只是好奇,我知道那是一项不太体面的开支。说来惭愧,越是不体面的开支,我越想一窥究竟。
首先就是去摸外公的上衣口袋。没想到那么冷,又硬又冷,那衣服不像是穿在人身上,而是罩在人形冰山上。
口袋里没有。难道在身子下面?用指尖碰了碰,好冷,好沉重,如抚摸到北极冰川,不敢往下探了。正要抽回手,碰到了放在身体一侧的更加冰冷的手,等等,为什么有点刺刺的感觉?定睛一看,手指与身体之间,似乎压着异物,鼓足勇气插进一根手指进去探索,我的妈呀,那个地方已经不是冰冷,而是火烫了,咬紧牙关,断然抠出,真的是个纸团。赶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了一块千百年的冰块。
匆匆撤离,走进室内,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纸团像是冻住了一样,极难展开。
今欠到
陈桂芳现金五十元,一个月后归还。
立据人:廖明贵
做法事的人开始绕着棺材吹吹打打地唱了,我已没有机会给外公还回那张纸条,至少此时不可能,只能藏在口袋里,见机行事。
没想到我再也没有机会走近棺材,因为接下来仪式密集,一项接一项,天刚亮就出殡,这是风水师看好的吉时,我把纸条团成一个小球,混在最后泣别的人群中,计划趁人不备投进棺内。事实证明这个想法纯属自作多情,因为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四个壮汉径直来到棺材边,抬起棺材盖板,稳稳地盖好,封棺时刻到了,他们拿起定制的黑铁抓钉,一锤一锤狠狠地将抓钉钉了进去。封棺之举深深震撼了现场所有人,大家一起大放悲声,连我都忍不住落下泪来。透过泪帘,我在想,也许我无意中做了件好事,我没有让外公带着尘世的欠条下葬,如果真有阴间,谁知道那边会怎样结算他这笔账。
回家当晚,我很早就上床了,老妞自然也是躺在她的床上,我们中间只隔着一张小桌的距离。
我故意不吱声,等着她来问我丧事细节,我知道她会问的,从我们进门开始,她的眼神就泄露出了她的隐秘愿望。
他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不难看。我终于同情老妞了。
他睡觉了是不难看,他闭上眼睛比睁开眼睛好看。
很隆重,很热闹,出殡的时候我看到舅舅哭了,没出声,眼泪一个劲地流,揩也揩不尽。
她叹了口气。
有个女人去找他,不对,去找舅舅。我坚持不住了,终于说到了我最想说的事情。
当地的女人吗?她的反应果然不一样。
不知道,应该是吧,不像是老家那边的女人,因为她身上没有长途跋涉的痕迹,像是从附近哪个地方轻轻松松走过来的。
接着说呀。她忍不住叫起来。
他都这么大年纪,还有欲望吗?
别乱说,有些话不是小姑娘随随便便就可以说的。
那我就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她生气了:最讨厌说话说半截!
是你不让我说的呀,好吧,我全都告诉你。我觉得他在外头乱采野花,最后一笔钱还没付,打了个欠条,人家听说他死了,就找上门来问舅舅要钱。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很快就垂下了眼皮,故作轻松:人快死的时候,就是会做一些反常的事情。
我偷听过那个女人和舅舅的对话,不像是死前的反常之举。我又看了她一眼,变得小心起来。不过,为什么那个女人要对舅舅提到“尽孝”两个字,叫他要尽孝就尽到底,还问舅舅你老娘是不是死得挺早?
老妞本来是半躺着的,现在整个人滑进了被窝。
难过了吧?是你自己非要问,我本来没想跟你说这些。
我为什么要难过?死的是他,活下来的是我,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这么想也对。
想来想去,我没向外婆展示那张已经被我捂成常温状态的纸条,借着上卫生间的机会,我将那纸条撕碎,冲了下去。
外婆显然还不想睡,不住地弄出些细碎的声音。我故意不说话,等她先开口。
他们给他穿了什么衣服?普通衣服还是寿衣?
不知道,有点像长袍马褂那种。
那就是寿衣。
女式寿衣什么样的?我不禁想到老妞。
款式差不多,颜色不同。
你将来会跟他葬在一起吧。
死了,就是一堆垃圾,随便你妈怎么处理这堆垃圾。
正当我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老妞吸鼻水的声音,猛地一下惊醒过来,她在哭泣。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她如此伤心,却不愿去现场跟他告别。
听了一会儿,我悄悄起身,爬到老妞床上去。
没想到这么大年纪的人还会哭,还有眼泪,还有细细的嘤嘤声,像个皮肤松弛、骨头变形的大姑娘,叫她老妞真是叫对了。
好了,他只差一年就八十岁了,已经比大多数人活得久了,人家都说这是红事。
我不是为他。
那为谁?伤心你成了寡妇?
你不懂啊孩子,这么多年,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我的心都疼得穿孔了。等我死的那天,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我不告诉任何人,我只告诉你,我们俩有缘。
第二天,我以为经过了一个伤心之夜,她要多睡一会儿,没想到她起得挺早,且精神头十足。她说要去市场看看粽叶,快到端午节了。
我决定陪她去,万一她因为昨晚没睡好,倒在路上怎么办。路上,我取笑她:还以为你会在心里服几天丧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一觉醒来,突然觉得心胸开阔,浑身是劲。
也许你的生活刚刚完成辞旧迎新的仪式。
妞妞,你说话真贴心,我们俩在一起真好。
路边几个卖粽子的人吸引了她,老妞撇下我,蹲下去查看。粽叶碧绿,吐露清香,老妞挨家问了价格,最后才盘算着说:这东西我也会做!我还可以比他们包得更好看,价格也可以比他们便宜一点。
如果你比他们卖得便宜,他们恐怕会上来打你哦。
不在他们面前卖,换个地方,就惹不到他们了。
这里才是最热闹的市场。
酒好不怕巷子深。东西做得好,人家寻也要寻过来。
老妞,这个想法不错呢。我突然有了些想法:粽子只是季节性产品,我们还可以做些季节性不明显的东西,比如饺子,我们不做熟食,只卖生鲜饺子。
对呀对呀,你忘了吗?我早就跟你提到过,做饮食比做理发好,尤其专为懒人服务的饮食。我知道你不大会包饺子,我来,我负责制作,你负责送货。
好啊,等会儿我回去设计个网店。
不要开店,八字还没一撇呢,开什么店,提都不要提,先悄悄地从身边邻居熟人开始,试试人家反应如何。
就这样,我们本来只是想出来买粽叶的,结果买了一堆面粉和肉,以及一些做饺子馅的蔬菜。
我知道我们的生意从哪里开始,你妈不是有几个麻将搭子吗?她们打麻将打到兴头上,谁都不想下桌子做饭,正好煮饺子吃。
回到家,立即动手准备起来,剁肉馅由我负责,老妞负责准备调料,她把生姜和小葱切细,泡进水里,再使劲揉搓,挤出黄绿色的姜葱汁,原来这还不是调料,只是用来腌肉馅的。我不理解:你平时不是这样做的,平时我看你都是切成末,直接拌到肉里去的。
卖出去的东西,当然要讲究一点,要比一般人家做得好吃,否则人家会说,还不如我自己做的呢。
你说出了一个真理。
什么真理,不过是做事的道理。
鉴于这个道理,老妞特别检查了我剁的肉末,四根手指沿着一个方向打圈,打了无数圈后,肉末中间出现了一些筋筋绊绊的东西,她用手一一摘除,竟摘了一大堆东西出来,肉馅变得好看多了。这是我们家厨房平时没有的程序。
被你一通折腾,一斤肉只剩下六七两了,这么算下来,我们会不会亏本啊?
卖不出去的话,亏得更多,既然想开店,就要图长远,暂时有点小亏不要紧,时间长了慢慢就弥补过来了。
两个多小时后,第一批饺子成功包出,我和老妞先煮了两只尝了尝,真的是鲜香无比,我们家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老妞把它们装在一只托盘里,上面盖着保鲜膜,让我端去麻将室那边。
那边有煤气灶,你当场煮给她们吃,告诉她们,这是你亲手做的,请她们帮你尝尝味道如何,如果好,我们就继续做,不好,再回来改进。
你意思是,这一单不是卖的,是送给她们吃的?
当然,她们肯赏脸吃就不错了,吃完了夸你做得好,还想明天继续吃你做的饺子,你才有做下去的资格。
等等,大妞不是在那边吗?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在那边先给我铺垫一下?
千万不要,你听我的,就是要搞她个措手不及,才有效果。
几乎完全照着老妞的交代,在麻将室完成了我的开场白,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那几个疯狂的阿姨们就扑了上来,揪我的耳朵,掐我的胳膊,呼噜我的头发,几乎要把我活活吞吃了,她们甚至暂时放下了手中的麻将,一起上来帮我煮饺子。大妞一脸茫然,不住地看我,我假装忙碌,故意不去睬她。很快,饺子煮好了,毫无争议地,我收获了一边倒的夸赞。
等她们吃完了,我开始说明原委。
现在,我要请阿姨们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我来开一个线上手工生鲜饺子店,同样成色的饺子,只需要打个电话,立刻现做现包,送货上门,绝对不是进过冰箱的饺子,你们觉得会有人买吗?
有,肯定有。我就买,我一定买。这么好吃的饺子,比我自己包的好吃多了。
我们的生意很顺利地做起来了,没有店,也没有店名,只有一个电话,以及一个人数越来越多的微信群。通常来说,在微信群里下订单的,多过电话预订的,因为是现做现送,等待时间稍有点长。让人意外的是,从来没人抱怨时间长,相反,要是送货太快,反而有人不高兴,因为他们会怀疑这些饺子不是现包的,而是包好放在冰箱里的,他们都不喜欢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饺子,冷藏柜也不行。
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很快,一些大客户也听说了我们的饺子,纷纷向我们订购,比如三湾镇仅有的一家大酒店和镇政府食堂、镇医院食堂,全都预订了我们的饺子,还有越来越多的私人订单,我和老妞整天不停地做,也忙不过来。后来我们把大妞也拉了进来,让她去菜市场采购食材,她一脸的不愿意,直到我们答应给她工资。
大妞的要求逼得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成本,之前我们的成本只有食材,现在,如果我决定算进人工,老妞的工资,大妞的工资,包括我自己送货的工资,这么一来,势必要提高售价,否则就会亏本。而提高售价,我们的老客户肯定不愿意。盘算来盘算去,我觉得唯一的出路就是关门停业。
老妞,我们搞不下去了,除非我们愿意亏本。
当然不能做亏本生意!老妞立即放下手里的饺子。如果你想继续往下走,必须换个地方,在三湾,就只能亏本。她的神情显示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可是,去三湾以外的任何地方,都要算进房租水电,也许还有其他成本,那可不是一只脆弱的饺子承担得起的。
总要走出这一步的,我建议,去你失恋的地方,租间屋子,我陪你一起去,我不要你付人工。
不可能,你这么大年纪了,我不敢用你。
你现在不也在用我吗?在这里用和在别处用,有什么不同?别忘了,是谁说你会变成有钱人的。
当我真的开始思考这件事时,我从一个同学那里得到一个好消息,我居然可以拿到鼓励大学生创业的启动资金。我联系了当年租我房子的房东,那个一楼靠马路的房子,当时觉得它很吵,现在却觉得它正好适合我。巧的是房东的房子现在正好空着,因为行情不好,她愿意降低租金租给我。
当我跟大妞说出我们的打算时,她尖叫起来:你知道她多大年纪了吗?还是个病人,你会把她折腾死的。
可老妞说:我一点都不想死在三湾镇,我也不想死在老家。
讨论再三,老妞拒绝了大妞想去帮我们的想法。她对我说:不能让她去,她话多,吵死人。再说,她要留在家里稳定大后方。
我和老妞从三湾镇出发,穿过县城,跨过长江,来到市里。这是老妞第一次出远门,她的眼睛就像根本不会眨动一样,死死地看着一闪而逝的风景。
如果我年轻的时候就看到这些风光,我的生活可能是另外一副样子。
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菜市场买菜和面粉,老妞留在家里洗洗涮涮,回来后,我打印了一张自己设计的海报,上面写着:实时供应生鲜饺子,即订即包!旁边用小一号的字写着各种饺子的名称和价格。然后就静静地等着第一个客户上门。老妞叫我不要走来走去,像她一样坐下来,看手机也好,看书也好,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要摆出一副焦急地等待客户上门的架势。我说我担心没人来买。
没人买我们就自己煮来吃,难道我们不配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吗?
一个多小时后,一个女孩在窗边停留下来,她根本不知道我们还是新店,看着我的海报简洁地说:一盒羊肉饺子。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尽量平静地说:请给我两分钟!
接下来我们飞快地包饺子,老妞心情怎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手颤抖得就像第一次尝试包饺子一样,饺子皮有两次被我捏穿了。
三分钟后,第一份饺子卖出去了。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刚才那个女孩又回来了,我心里叭的一声,难道是饺子出了什么问题?会是羊肉的问题吗?我明明买的最好的羊腿肉。
请问羊肉饺子还有吗?
提到喉咙口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这一次,女孩没有离开窗口,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里面。老妞一边包一边在口罩里轻声对我说:别看她,也别看我,看你的饺子。
鉴于她是第二来买,老妞说:送她四只饺子。
我有点犹豫,毕竟一盒才十只,但老妞语气坚定,我只好听她的。
女孩再三感谢,说她老公尝过一口后,称赞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羊肉饺子,所以我才赶紧过来买第二份。我望着她微笑,眼泪都要出来了。
女孩走后,我跟老妞提到成本。她虽然买了两盒,但送给她的四只绝对把我们的利润送走了。
相信我,她肯定会替我们做宣传的,她本人也还会来的,四只饺子算个啥?她是我们的福星,会给我们带生意来,我们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
会不会把人想得太好了?
除了把人往好处想,我们还能怎样?换成是我,发现了一家好吃的饺子店,肯定会把它推荐给自己的同事朋友,你以为人在聊天的时候有什么新鲜事可说?无非是平时的吃喝拉撒!所以你放心,她一定会说起我们的饺子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我撇撇嘴。
老妞让我去二手市场看看有没有躺椅,我意识到她的身体可能要出问题,她除了不适合走路,连长时间站立也不行。我很快就买来了一把竹躺椅,她在上面铺了条毯子,再把放满包饺子工具的小餐桌拉到椅子扶手边。你看,我可以躺着包饺子了。
尽管老妞的躺椅收拾得十分整洁,但我还是有点不安,万一外面的人看到她的工作状态,会不会嫌弃我们的饺子不够干净。
看你怎么说这件事,你可以说,你外婆是个残疾人,大家对残疾人多少还是有点同情的,也更愿意相信残疾人,起码很少有人把奸商两个字安在残疾人头上。
我知道老妞是个聪明人,但我没想到她是如此聪明。当天晚上,我再次来到附近的小商品一条街,竟然搜罗到了一条跟躺椅高度相匹配的条桌,把它骑放在躺椅上,老妞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着包饺子了。
只是不太敢面对老妞那张脸,真的很惭愧。一把年纪了,还为我这么辛苦!我说。
你以为我在三湾镇不辛苦吗?在老家不辛苦吗?各有各的辛苦,辛苦的味道不一样罢了。
在三湾镇还好吧,我看你整天乐呵呵的,连邻居们都夸你。在老家也不错,你又不用下地干活。
辛苦不一定是指身体呀。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你到底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老妞,还是对人的需要有几个层次完全不了解?难道你是个文盲吗?
果然,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老妞是残疾人的事实,据我观察,他们对她虽然身体有残疾但自强自立的人生相当感动,等饺子的过程中,总在偷偷打量她,拿上饺子离开的时候,还会冲着老妞微微欠身。有一次,一个女人悄悄问我:她是什么病?
腿不方便,先天的。我灵机一动撒了谎,我觉得,一个做餐饮的,身体有任何问题,都不如腿有毛病来得干净,何况还是先天性的。
那人走后,老妞冲我竖了个大拇指。你看,你很快就学会了。
向相关人士征求意见后,我最终决定在民政部门注册老妞生鲜饺子店的各种证件,我本来是想取名跛腿老妞生鲜饺子店,但办证的人说,店名不允许有歧视性的字眼出现。
一个月后,我们盘点收支,盈利两千多,虽然不是什么好成绩,但毕竟打开了局面,给了我们信心。老妞提醒我,现在是让散户帮我们创口碑的时候,等我们积累了一定的好评,就要像在三湾镇一样,去饭店学校之类的地方跑一跑,争取签几个大客户。
我心想,那可不一定,环境变了,那一套策略不一定用得上了,总之,我相信一定会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为了庆祝首月告捷,晚上八点多,我和老妞决定出去走一走,顺便带她去看看我上大学的地方,也许还有和前男友约会的地方。
她走得很慢,我有点自责,应该把她在三湾镇用过的助步车带过来的,但她表示完全没关系。我们房子那么小,带来也没地方放。
路过麦当劳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吃个冰激凌,她本能地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嘴里却说:不吃,刚吃过晚饭,吃不下。
听她这么说,我更坚定了要给她买个冰激凌尝尝的决心。因为要过马路,考虑到她行动迟缓,我提出让她在原地等我。
窗口要排队,我一边排队一边在手机上告诉大妞,我们正打算用冰激凌庆祝首月战绩,大妞提醒我:这么大年纪还吃冰激凌!别把她肚子吃坏了。我说,等我业务做得更大些,你也来帮我吧。大妞说:我舍不得我的麻将室。我骂她是个赌博佬,她竟然说:这不是赌博,是拼,歌里都唱了,爱拼才会赢。
你那算什么拼,拼坐功?别到时候拼出脑出血来了,我听说了好几个倒在麻将桌边的。
那你就错了,打麻将拼的是智商,拼的是算术,她们都说我是最会算牌的人。
我买了两个黑旋风冰激凌,一边吃一边往回走,老远就见老妞瘫坐在地上,心想,真的是太不讲究了,这里可不是三湾,随时随地,想坐就坐。
走近了才发现,她受伤了,脚踝那里在出血,我去拉她,她连连摆手,说动不得。不远处有个正在收摊的卖杂货的老头,提醒我,刚才有个骑摩托车的把她撞倒了。
人呢?撞了就跑了?我喊起来。
早就跑了,根本就没停。
我报了警,过了一会儿,来了个警察,询问、登记,答应去调监控,但需要时间,当务之急是要把人送到医院。我想到了钱,我说我没有钱。
只能给三湾那边打电话,大妞在电话里高声咋呼,什么根本就不该离开三湾啦,两个大笨蛋啦,最后才让我们先去医院,她要明天才能赶过来。通完话,给我转了一笔钱,马上又打电话来骂我:待在三湾至少不会花这笔冤枉钱!现在好了,你说你要卖多少个饺子,才能赚回我的医药费?
老妞也听见了,表示她不想去医院,休息休息就好了,反正也是整天躺着。说着就要站起来,龇牙咧嘴试了好几下,根本站不起来,尤其是胸肋间,疼得换不上气,看来问题不小。我说我们还是得去医院,不然等警察找到那个逃逸的家伙,人家还以为你没事,没有产生医药费。
我们打了个车,好歹来到医院,马上就被宣布是多处骨折,还有气胸,要做手术。我吓坏了,赶紧告诉大妞,我以为她又会给我一顿痛骂,没想到她只是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该做的手术还是得做呀,难道让她回家等死?
老妞突然朝医生作了个揖:医生,我今年七十三了,就算现在就死,也够本了,孩子们挣点钱不容易,我们一家四口,只有一个人工作,这个手术我做不起啊。
医生似乎被打动了,在电话里跟另外一个医生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不做大手术,只做个引流,顺利的话,不到三千块就能解决问题。
老妞还是不想做,最终是我拍了板,我说:我们不能给那个肇事逃逸的坏人省钱。
一点多的时候,老妞从手术室推了出来,人还昏迷着,像个死人。护士交代了我一些事情,就去了值班室。这是我第一次进急诊室,第一次看着亲人做手术,根本毫无睡意,每隔两三分钟,就抬眼看一下液体。
护士进来查看尿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问护士:请问你这个尿管,是插在私处吗?
当然。护士笑了,不然呢?
那个……她是个多年的老病号,子宫脱垂,那个……插这个会不会有影响……或者说,会不会歪打正着,把她的子宫脱垂给推进去了?
护士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想了想才说:你说她子宫脱垂?
对,她很年轻就因为这个病常年处于半卧床的状态,据说是生最后一个孩子时落下的毛病。
真的吗?护士掀开被子往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还摸了两下。她没有子宫脱垂,她好好的。
这就有意思了,难道已经自愈?或者是间歇性发作?带着这样的问题,我再次追问护士,此时已是更深夜重,护士似乎急于休息,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才低声问我:当年她在哪家医院诊断的?后来复诊过没有?
我说她从来没有进过医院,护士一听就笑了:那是谁给她的诊断结果?
我听我妈说的,我妈大概是听她自己说的,我们之前并没有跟她住在一起,直到一年以前……
我说着说着就没了自信,难道老妞还能自己给自己诊病?
早上五点多,老妞醒了过来,神情间全无痛苦,催着我要出院。
饺子呀!我们的饺子,做生意关门是大忌。
今天应该是包不成了,出院也得等医院通知。
她开始活动手腕和胳膊,一脸的急不可耐。回去吧,与其躺在这里,不如回去躺着包饺子,反正手没事,可以活动。
我正思考怎样把话题引到那个尴尬的位置,大妞打电话来了,原来她起了个大早,这会儿已经快进入市区了,正在找我要具体位置。
老妞使劲招手,让我把电话给她。
你不要来医院了,直接去我们住的地方,等这里一上班,我们就办出院手续。
大妞在我们的出租屋里走来走去,两手拍得啪啪响。
一个月赚两千块,值得吗?划算吗?人家做公益活动都比你们赚得多,这也罢了,还弄了个车祸,就算警察找到那个骑摩托车的,也要他有钱啊,万一他是个穷光蛋,死活拿不出一分钱,你也没办法。我就不明白,三湾镇怎么对不起你们俩了,干得好好的,非要跑到市里来,这么容易待在市里吗?要真的这么容易,那市里早就挤得针都插不进来了。
这不是刚开始吗?哪有那么顺利的?有些人干得好好的还破产了呢。
人家底子厚,破产破得起,你呢?才干了一个月,就捶光了我大半年的收入。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了,住在家里,顶多就是一份饭钱。
我不想吃你的饭,你也不要在这里指手画脚,我对自己负责。我也嚷了起来。
我反正要留下来帮她,做饺子的事离不开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凭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三湾?老妞也不愿回去。
你这么大年纪了也跟着起哄!早有这份心思,我们家早就翻身了,何必等到黄土埋半截了,才假装想起来要赚钱。
先前情况不同嘛。
知道你有病,难道现在你的病反而好了?
说到病,我不得不捂住嘴,才没有说出从医院护士的看法。不管怎样,不能当着大妞的面问老妞,如果护士说的是真的,那她心里就藏了个巨大的秘密,既然她能瞒住自己的女儿,瞒住全家人,肯定也不想让我这个外孙女知道。
大妞见我们的小屋里连一把多余的椅子都没有,忍不住再次发作起来:你们就是两个疯子!一个老疯子,一个小疯子。见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我们回去,她越来越生气,宣称马上就要回去,跟交警那边的交涉她也不管了,全都扔给我们自己去料理。
老妞说:你想走就走,何必多说?又没人留你。
大妞真走了,我追出去,怎么说也得送她一程,其实真正的目的是想跟她聊聊老妞的病。
你确定她真的得了子宫脱垂吗?你见过她那个地方吗?
废话!除了医生谁会去看那个地方呀。
那,是她自己看到的?
人看不到自己身上那个地方。
那是谁给她下的诊断?
她自己会有感觉啊。那个时候谁得了病会去医院呢?医院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只能在家忍着、熬着,大不了找个做草药的,煎几服草药汤喝。家里有病人的又不止我们一家,我就记得附近还有一个老头子,情况跟她差不多,他是痔疮,也是整天躺在家里,坐都困难,只能用半边屁股坐,天气再热,他的椅子上也要垫一块棉垫子。一上厕所就拉一摊血。大概她也怕别人像讨厌那个老头一样讨厌她,通常会在一早一晚出来干点活,收拾收拾菜园子,洗洗衣服烧烧饭,好多人可怜她,说她一个病人,每天还要拖着个病身子出来做那些事,多么不容易,总之,她虽然是病人,但她比那个痔疮老头受人尊敬点。
如果她没有这个病,你们会不会更加尊重她?
我们哪里不尊重她了?
据我观察,你都没有叫过她妈。
这你也要管?
送走大妞,刚一进门,就见老妞已开始工作了,架在身体上方的小炕桌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她刚包出来的胖饺子。她认真工作的样子打消了我的疑虑,也许我根本不该怀疑她,仅仅只是常年保持半躺的姿势,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没必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来维护一个不存在的病情。再说,那个护士的话就一定可信吗?她又不是医生,她所熟悉的无非是给病人注射药水。
把纱布浸湿,递给我。老妞向我发出指令。
有了湿纱布,包出来的饺子就不会变干变硬。
客人陆续到来,大家对生鲜饺子兴趣越来越大,已经有人在询问早上几点营业,因为他想买来给家人当早餐。老妞知道后赶紧对我说:就说六点营业。
行吗?五点就得起来做准备?
你不管,我一个人就行,六点你再起来帮我。
面对一个工作热情如此高昂的老人,除了配合她、感激她,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老妞每天都在精进自己的业务,为了让饺子皮更薄,她在选面粉这件事上动了不少脑筋,试了四五次,才给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购买某个牌子的面粉,那个面粉筋道足,擀至透明而不会破裂。为了让饺子好看,她捏饺子的时候,一会儿凑在眼皮子底下,一会儿伸直胳膊,借着光亮再三挑剔褶皱的形状。我说你这架势,不像是在包饺子,而是在做珠宝首饰。
要让人家觉得钱花得值。
自从我们的店进驻了某外卖平台,订单几乎翻了一番。为了让我们的页面更加好看,我决定拍个视频,把老妞包饺子的过程全部公开。我先拍了一个给老妞看,她没看完就摆起了手:太丑了!
当天晚上,生意关门后,她换了身衣服,用一根细细的皮筋绑好被我剪坏好不容易长起来的头发,看看手指,又去剪了指甲,拿刷子刷净手指缝,最后不好意思地问我:你有脂粉吗?我哈哈大笑着,拿出自己的简易化妆品,给她匀了肤色,轻轻地刷了点腮红,上了点唇色。她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不太满意,晃晃胳膊说:太素了,戴点什么才好。
只是包饺子而已,又不是拍戏。
又不是拍给自己看的,拍给别人看,就是拍戏。她突然一脸天真地望着我。妞妞,我考考你吧,如果你能不花一分钱去街东头那家卖玉器的店,帮我弄一个手镯回来,那你就通过了我的考试,你当老板就没有问题,现在是小老板,将来一定会是个大老板。
我知道那家卖玉器的卖的都是假东西,因为它常年都在用小喇叭喊打折,我记得最便宜的玉镯只要三十块钱。虽然如此,难度依然不小,先别说他肯不肯送,我这里首先就找不出理由开不了口啊,可是,看看老妞期待的脸色,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试一试。临走前,我说:不带钱,带盒饺子可以吧?老妞痛快地塞了我两盒饺子:除了它,你不许再付一文钱。今天就看看你的本事!
我拎着饺子,一边往街东头走,一边祈祷玉器店已经关门,毕竟时候不早了,除了小超市,大家都在咣咣地拉卷闸门,这样的话,即使我一无所获地回去,也能向老妞交代。
可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老板的店还开着,只是把小喇叭停了,我深吸一口气,装出一副焦虑的样子,硬着头皮快步走过去。
老板,我是西头开饺子店的,求你件事好不好?我奶奶中午还好好的,现在突发急病,起不了床了,我们老家有个规矩,只有她的亲人去外面求一件宝物回来,才能赶走脏东西,我想到了你们家的玉,玉是驱邪的,我能不能向你求一块玉,拿回去救我奶奶?作为补偿,我先给你们两盒饺子,等我奶奶病好了,我一定会把玉还回来,一定会重谢您。
老板怔了好久,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只好重复了一遍,并加上一句:真的不能买,只能求,让病人的亲人去替她求。这次他没听完,对我说:你进来。
他朝我指了指满箱满箱的玉镯子、玉挂坠:你随便挑,既然是治病,肯定要拿分量大一点的。他挑了一个翠绿的手镯给我:这个大,颜色也好。
我装出虔诚的样子,问他:这很值钱吧?同时把饺子递给他,他看了看饺子,又看了看我:不太值钱,真正值钱的玉,不是这么卖的,那得有保安在门口守着。他说完哈哈大笑。
我再三感谢,拿着镯子往回跑。
老妞见了手镯,两眼笑出花来。能干呢!我的妞妞。
当她把镯子套上手腕时,我惊讶地发现,老妞突然变了一个人,她衣着整洁,满面红光(化妆的效果),清瘦的手腕套着翠绿的镯子,竟不像个靠卖饺子讨生活的穷苦老人,不说出自小康之家,至少也是一个不为衣食发愁的吉祥的镇家之宝式的人物。
包饺子的过程,我拍了很多次,灯光下,她专注地凑近饺子,仔细地又捏又掐,那神情如同匠人在细细打磨一件稀世珍品,捏出来的小褶子像用模子印上去的一样,至于那只刚刚被我成功骗来的手镯,在她很少见到阳光的小臂上发出清澈的绿光,衬得她手中的饺子更加精致。
最精彩的是她往托盘里撒面粉的动作,为了预防刚包出来的饺子粘连破皮,必须在托盘上撒一层干面粉,这个动作可有讲究了,撒多了,饺子皮会变厚重,少了,饺子会粘在托盘上,只见她张开手指,亮出掌心,在面粉里蘸一下,再举起两手,像鼓掌一样对着托盘轻拍,面粉像雾一样纷纷落下,托盘转眼间均匀地铺上了一层面粉,像初冬时节刚刚落下来的第一场雪,雪白,但能透出下面土地的颜色。我多次蹲下去,仰拍她拍面粉的动作,那个不断晃动的假玉镯子在面粉升起来的薄雾间发着清灵灵的光,足以乱真。
我用了整晚的时间来剪辑视频,老妞睡着了又醒,醒过来又接着睡,嘴里咕哝着:干啥都不容易啊。
第二天一早,老妞就从腕间褪下那只镯子,让我给人家还回去,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你等着,等我生意做好了,我会给你买个真的镯子。
那我可就记着这笔账了哦。
过了几天,我从菜场回来,路过那家玉器店,无意中一抬眼,看到门口竖着一块牌子,红纸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这就是那块救过命的辟邪玉镯!旁边是一张白纸,密密麻麻写着些小字,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内容,我和老妞的故事被老板利用了。
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老妞,老妞说:老板也是个聪明人啊!你学到没有?任何事都可能变成机会,就看你动不动得起这个脑筋。
我们的视频投放在店铺首页,反响非常好,很多人评论:老奶奶气质真好!老奶奶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女!这样的老奶奶,哪怕只是蒸个馒头我都爱吃!原来年纪大了一样有可餐的秀色!没几天,下单数量又增加了三分之一,眼看就要忙不过来了,老妞吩咐我:在上面加一条——营业至每天下午六点整。
为什么?
第一,我们做不过来;第二,要让他们知道,好东西不会无止境地供应,要想吃到我们的饺子,他们得用心。
其实你说的就是如今流行的饥饿营销。
我不懂那些说法,我只知道,要让他们懂得,好东西要费点劲才能得到。
我把老妞说的那句话加了上去,很快就有人回应:老太太大概累不动了,老太太要招学徒吗?老妞哈哈大笑:学徒肯定不需要。
要不,我们也来支一个灶,卖煎饺和蒸饺吧,我觉得应该有市场。
不要,这么小的房子,事情多了会带来卫生问题,还是专心做我们的生鲜饺子吧,等哪天赚钱了,换个房子,再考虑别的。
老妞你呀,这大半生都白白浪费了,你要是早点出来做事,肯定早就打下了一片天地。
早点出来也不可能啊,你那么小,还没毕业,哪能出来做事。
不是还有我妈我舅舅吗?他们都比我能干。
谁说的,他们都没你能干,你人聪明,一说一脸笑,也不乱发脾气,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
我也喜欢跟你在一起。我发自内心地说: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跟你在一起,没有代沟。
我也觉得,我跟你妈有代沟,跟你没有。
这话把我们都逗笑了。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特别的人,我的前男友。他的样子变了,像在一夜之间经历了许多,有种跟年龄不符的沧桑。
怎么是一个人,老婆呢?我知道这话没有根据,但我就想这样刺激刺激他。
他不生气,也不急于辩解,平静地说,他只是路过,还说去三湾找过我。我问他是什么时候,他说了个时间,老妞装作无意地在她的炕桌上敲了一下。这是我们的暗号,一旦她发现跟我对话的人有问题,就会做出这个动作。
他看出了我们的忙碌,也看出我并没有停下工作跟他叙旧的打算,就期期艾艾地说他该走了。这个地方,你好好经营吧。他的声音让我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我想跟他多聊两句,老妞又轻轻敲了敲桌子。
他一走,老妞就冲我招手。
他要是现在回过头来找你,你可不要心软,他以前怎么对你,今后还会那样对你,狗改不了吃屎。
但对我来说,事情不可能那么干脆,我从没见过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如果他意识到自己当初做错了事,如果他真心悔过,如果他内心特别痛苦,我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需要在他下一次来看我时,亲口说出我想象中的这些话。
一个多月后,同学群传来一个悲伤的消息,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原来他又失业了,女朋友(老妞说得对,他果然有了新女友)也离开他了。我很难过,整整一天,我不想说话,只想从店里逃出去,当然,这是不现实的,一旦开店,人就像站上了一根无休无止的履带,永远别想停下来。
一直沉默到下午四点多,没有顾客的时候,老妞来到我面前。
他来看你之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顺道来跟你告别一下,了却你们的情分。
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我老是在回想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还记得他的体温、他的呼吸。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顺利找到工作,他就不会去外地,也不会跟别人好,也不会被别人甩,也不会既失恋又失业。
最近一直不下雨,乡里都在闹旱荒,你咋不把不下雨的责任也揽到你身上来呢?
见我一直走不出来,老妞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盘点这个月的账目,看看我们效益如何。
我列举了全部的收入和支出项目,最后得出来的结果是盈利五千多元,我有点气馁:虽然我们的饺子很受欢迎,但我们的收入还是低于很多打工人的收入。
打工人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人家不要他了,他就看不到希望了,你这里就不一样,没人会说不要你,你永远都是自己做主,自己给自己希望,你唯一要讨好的人,只有顾客。只要我们用心做,一定会越做越好的,现在盈利不大怕什么,细水长流就行,总有一天,钱多得你数都数不过来。
有天晚上,大妞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她过来帮忙,如果实在需要,她也可以放下麻将桌。我看向老妞,老妞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大妞终于想通的时候,你还是不要她来呢?
傻瓜,这就相当于你辛辛苦苦地爬楼梯,都爬到九十步了,她才赶过来帮忙,最后你们却要在一百步的时候一起庆祝胜利,你愿意吗?
但她是我妈,她不会跟我抢什么的。
那她为什么一开始不来,现在看到你形势变好了才想来?
她应该没想太多吧,她是我妈呀。
她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你妈。
这我不同意,我觉得在我面前,她首先是我妈,其次才是人。
我低头去打扫房间,老妞在一旁盯着我。
在我最难受的那段时间里,我想过掐死你妈,或者把她推进水塘里淹死,因为我想让那个摔死我孩子的人,也体会一下失去孩子的痛苦。你看,我也是妈。
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
以后跟你细说,我只是想告诉你,父母跟孩子是一样的人,甚至还不如孩子,毕竟下一代更文明、更有水平。
谁能想到我们的小店居然被一家媒体看上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带着摄像机来到我们店,说要采访我们。房子实在太小了,他们的到来几乎把我们的小屋塞满了。老妞吩咐我赶紧给他们煮饺子,他们很开心,说早就想亲口尝尝这名声在外的饺子了。
原来他们在做一档关于大学生如何自主创业的节目。我打断他们,我说这里不是大学生在创业,是一个残疾人在创业。
我想起我们的店名,我必须自圆其说。
但他们觉得一点都不偏离他们的主旨,毕竟一个残疾人不可能独自走到这一步,中间的主导者一定是我这个大学生。一个身患重疾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跟她大学刚毕业的外孙女一起,从偏僻遥远的三湾镇出发,来到市区,凭着一双巧手,专注于制作生鲜饺子,将工匠精神发扬到极致,光是这段经历,就值得在就业市场上大力推广。
老妞几次想从床上坐起来,站着跟他们聊,但他们似乎更愿意拍半躺在床上的老妞,并且要求她现场演示如何躺着包饺子。
拍着拍着,老妞又扭捏起来:太突然了,你们要是提前让我知道,我就会打扮打扮,今天的样子实在太对不起人了。
他们对着镜头里的老妞直夸:不、不,你很漂亮!真的。
老妞居然笑着斜了他们一眼,那表情真的把我吓到了,那不是一个老太太的表情,而是正当年华的年轻姑娘的含羞一瞥。
他们也问起了我们的盈利情况,我当然是如实相告,老妞却在一旁激动地补充:我们会越来越好的,这个月已经比上个月好了不少。
老妞的手在背后悄悄捏了我一把,我咬紧牙关继续往下说:我们的小店不是暴利型的,但我有信心让它稳健上升。
我不知道节目到底有没有播,因为我们不看电视,家里也没有电视机,过了几天,这一男一女又来了,他们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探访老妞生鲜饺子店的节目播出后,反响很好,一家医院找到他们,表示他们愿意给老妞免费治病。
没想到人家话音刚落,老妞就果断拒绝了。
我已经七十多了,我不想治了。
他们简直被这个老太太的反应吓坏了:为什么呀?这可是非常非常难得的机会呀,你又不需要出一分钱,全程免费,多少人求之不得。治好了你的病,你的生活质量会高很多……
不、不,你们听我说,我已经习惯了我的病,习惯了一有机会就躺着,习惯了不干重活……我习惯了……我怕病治好了,反而会不习惯……我真的习惯了躺着生活,躺着干活,我都躺了几十年了……我怕我会不知道怎样做个健康的人。
她激动地比画着,语无伦次,面色发红,不时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觉得她可能是真的不想做那个手术,就对那两个人说:要不,我们再考虑考虑吧,毕竟她都这个年纪了,害怕做手术也可以理解。
老妞一把抓住我的手,两眼放光:对对对,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那两个人走了之后,老妞长舒了一口气,躺了下来。
你真的应该让他们帮你治疗的,换成任何人,都不会拒绝这从天而降的馅饼。
我们不要占这个小便宜,你想啊,我的病现在就是我们这个店的资产的一部分,真要把病治好了,我们的店也得改名,否则人家会骂我们是骗子。店名一改,运势可能也就跟着变了。你看我们现在的势头多好,所以不要轻易改动。
可我不想要你为这个店牺牲自己的健康。
没有,我的健康没问题,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能吃能睡,跟没病一样。我再告诉你,有些病,活着活着就没有了,真有这样的事。
我确信我接收到了某种暗示,我想起上次住院时那个护士的说法。
会不会你其实并没有得上那个病,你只是以为自己得了那个病,有时候,强烈的心理暗示真的能让人的身体产生反应。我忍不住试探她。
也许是吧,谁知道呢?病这个东西,就像个娇生惯养的小姐,你惯着它,它就天天要你惯,你要是狠下心来不惯着它,它也就老实了。你看现在,我们天天忙着盘我们的饺子店,它就特别老实、特别配合,从不出来闹脾气。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没什么顾客,老妞说:我睡一会儿,有人来了你叫我一声。我帮她把小炕桌收走,让她躺得舒服点。
睡了一会儿,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声,回头一看,是老妞搭在胸前的外套掉了下来。我走过去,捡起来帮她重新盖上,突然发现她的面色不对劲,微微张着的嘴没有丝毫血色。我下意识地往她鼻子下伸出一根手指,似乎没有呼吸,又找来一小片餐巾纸,撕成条,凑近她的鼻子,纹丝不动。这不可能!刚才还在跟我说话呢,我开始摇她、喊她,她没反应,这下我真慌了,拿出我在电影上看来的急救方法,在她胸前一阵猛按,同时实施人工呼吸,一通折腾,她终于有了动静,喘了几口气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吓得瘫坐在地上。
不行,你得回去,我通知大妞来接你回去,你不能继续在这里干活了。
没事的,老人就是这样,睡着睡着就睡过去了。不过,感谢你把我救了过来,今天要是没有你在身边,我可能真的就走了。
我不这么认为,立刻就要给大妞打电话。老妞说:那你等一等,等我跟你说件事,你再打不迟。
我关上木板门,回到老妞床边,给她用温水擦脸,为她按摩全身,直到手指、脚趾。她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坐下来休息。经过刚才的惊吓,她似乎温柔多了。
妞妞啊,我们俩真是缘分不浅呢,我刚要去你们家,你也就回家来了,因为妞妞,我的晚年比任何时候都幸福。
不是,因为我,你过得好辛苦。
才不是,这样的辛苦,就是幸福,非常非常幸福。妞妞啊,上次在医院,你跟护士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很细心,也很聪明。的确,我的身体好好的,我没有子宫脱垂,这个病,我只听一个上面下来的女人讲过,她来自城市,是个医生,她把我们这些妇女召集到一起开会,告诉我们应该怎样注意卫生问题,不然可能会得些什么病。那天我第一次听说阴道炎、盆腔炎、肾炎,印象最深的就是子宫脱垂,在此之前,我只听到本地有些女人隐隐约约提到过尿漏。
这个女人走了之后,我们家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我刚刚生了老三没几天,正在家坐月子,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住在山上的养蜂人,他说他要回老家去了,专门下来跟我告个别,顺便给我带了一罐蜂蜜。我让他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孩子,没敢多说什么,就送他出门。刚一出来,就见你外公站在院子里,脸上黑沉沉的。我说:他要回老家去了,过来说一声。他还是不开腔,恶狠狠地盯着我们。养蜂人见他那个样子,赶紧往外走。他走了以后,我就去了厨房,想趁孩子在睡觉,赶紧做饭。饭菜摆上桌的时候,你外公脸色还是很难看,气乎乎的,一碗饭飞快地下了肚,碗筷一推,拿起农具就往外走。走了也好,他那个样子实在让人看了心烦。
等等,你和养蜂人真的有事,而且被他知道了,对吗?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是跟那个人好过,但那是有前提的,养蜂人出现之前,我跟他闹矛盾已经闹了很久,他让我去跟队长搞关系,给他弄一个农业技术员的名额,我不愿意,这么做的女人太多了,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去凑这个热闹,他就不高兴,说我跟他不齐心。后来我去山上砍柴,遇到一个外地来的养蜂人,我找他要了点蜂蜜,他让我帮他补件衣服,一来二去,我们偷偷好上了。老三生下来后,好几次,我发现你外公盯着孩子看,那表情让人不安。我说你看,鼻子像你,嘴巴像我。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怎么看不出来。为了改善我们的关系,我几乎没怎么坐月子,生下孩子第三天就开始干活,里里外外的活都干。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起疑心了,但他没有把握,也没有勇气把话说穿,直到养蜂人来告别的这天。吃过饭,他就下地去了,我把厨房收拾好,才来到卧室,老三还睡得纹丝不动,我叫着他的小名,轻轻揭开被头,发现孩子脸色青紫,早就没了气息。我的哭声将他从地里叫了回来,我扑上去跟他拼命,但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一脚将我踢倒在地:老子还没怪你呢,看到有人来,你就高兴得不得了,就得意忘形,自己把孩子捂死了,倒来怪老子!我吵不过他,也打不过他,只能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哭。哭了一天一夜,下身开始流血,我心想,不会是血崩了吧。后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随着血一起流出来了,但不是血,也不是血块,是某种像肉一样的东西。当我站起来的时候,那个东西流得更快,我吓坏了,赶紧躺下来。他可能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也没了主意。就是从那天起,我不再下床,不再干活,也不再吃饭,我一心只想死。后来,他让你妈来求我:你吃饭嘛,你不吃饭,我也不吃,你把自己饿死,我也把自己饿死。看在两个孩子份儿上,我慢慢活了过来,但我不许他碰我,我说我的身体坏了,再也做不了那件事了。躺了一段时间后,那种情况有所好转,但还是不能长久站立,也不能负重。我不想告诉他这种好转,相反,我告诉他,情况还在一天天变坏,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必须负责,必须一辈子供着我,养着我,否则我就把他做的事喊出去。他说可以,但你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喊出去。他知道我不敢,那个时候,男女私情是要挨批斗的,一家人都会跟着受连累,我怎么敢连累你妈、连累你舅舅呢?那就只有狠狠地报复他。这就是我和他的一生,我们像两个仇人一样过了一生,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大声吵过,也没有打过,但我们之间的仇恨从来没有减轻过一分。
难怪他会在舅舅那边找妓女,这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随他!也好,这说明我的报复起作用了,他在这件事上中了邪了。
听他们说话,我感觉那个女人是舅舅帮外公找来的。
他是老大,也许他知道的比你妈多些。我不指责他,也不干涉他,随便他们父子怎么想怎么做,我只想为我的小儿子报仇。
那个养蜂人,他后来回来找过你吗?
她长时间地摇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不要以为男人有很多感情,他们得到了,就不会再珍惜了。我不恨他,我也不后悔,当时那么做,肯定有当时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你的反抗方式,看起来你是报复了他,实际上你把自己也害惨了,其实你完全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这事分不出谁赢谁输,只有谁输得更惨。我认为他输得更惨,他相当于死了老婆,但又不能再讨新老婆,因为我这个老婆并没有死。
我认为你输得更惨,你相当于把自己提前报废了,你像个废人一样过了一生。
我输赢无所谓,我只要他输。
大妞弄来一辆车,把老妞接了回去。
我没有跟着她们一起回去,我告诉她们,我想关掉饺子店,没有了老妞,那个饺子店就是个谎言,我不想顶着个弥天大谎继续开店。我还告诉她们,我想去学计算机,重新塑造自己的专业,重新定位自己。老妞不说话,只点头,她很少这样木讷,见她这样,我突然有点不忍心,向她解释:虽然饺子店目前生意不错,但在选择专业这条路上,我别无选择,只能随大流。她说:你是对的,你要走的路还很长。
两个星期后,我在计算机教室里接到大妞的电话,老妞走了,睡梦中走的,跟你外公一样。
不要说她像外公一样,我猜她一点都不喜欢跟外公一样。你为什么不试着把她拉回来,像我上次做过的那样?
我不知道。大妞在那边抽泣,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凉透了。
现在,我意识到老妞曾说我们有缘是什么意思了,她人生的最后关头,她生命中最大最深的隐秘地带,只向我一个人展示过。人生是一本打开的书,谁都可以过来翻看几页,但总有几处小小的折角,不是谁都能翻动的。放心吧老妞,我会像保护飞机上的黑匣子一样,保护你一生的秘密,即便是你女儿大妞,我也不会告诉她。
原载《人民文学》2024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梁 豪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泥巴搜集者
姚鄂梅
我常常会有阶段性的自我提醒,试着回到最原始的写作状态,老老实实去写一个人,一个有趣的人,一个有魅力的人,一个复杂的人,一个不容易界定的人。
首先,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可爱的一面,包括看上去不太有趣的人,以及通常意义上的坏人,甚至是罪犯,如果我们有一双包容和欣赏的眼睛,就会发现所谓坏人、所谓罪犯,他们身上也有闪光点,只是我们对他们的厌恶和恐惧占了上风,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些闪光点而已。不得不说,绝大多数人其实没有胆量去做一个坏人,一个罪犯,但不能说他们没有那种冲动,他们只是不自觉地压制了那种冲动,转而用生活所允许的狡黠表现出来。各种各样的狡黠我们可看得太多啦,我喜欢分析这样那样的狡黠者,他们通常很有活力,张扬适度,每个细胞都处于活跃状态,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原创性的智慧,以及难以掩藏的魅力。
《老妞》中的老妞就是这样一个狡黠的人,明明是自己出轨了,却为自己的出轨找到了理直气壮的理由,被丈夫报复,也不忍气吞声,而是不动声色地报复回去,当然,她并没有赢,因为报复丈夫的同时,她也全盘报废了自己的生活,直到丈夫离世,年近七旬的她如获重生,将自己天性中的聪慧与幽默用来辅佐大学毕业未能就业的外孙女。
我曾经近距离观察过一个玉器雕刻师,一块来自大自然的璞玉,无形无状,容貌平凡,雕刻师用一把细小的雕刀,一注不间断的清水,几天之后,就雕刻出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和故事。那个无中生有的过程,与小说的诞生完全一致。不同的是,雕刻家的寻找是有范围的,他要找的只是璞玉,除此之外,别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法眼,而作家的寻找就复杂多了,看似万事万物皆可入选,但那些都只是前景可疑的泥巴,他得把这些泥巴收集起来,揉捏成团,揉进自己的体温和感情,然后才能召唤出那些泥巴里面的灵魂。
现在和以后,我所能做的工作,就只是收集那些泥巴而已。
姚鄂梅, 1996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收获》等刊物,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文学排行榜”。曾获汪曾祺文学奖,以及《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少年前传》等11部,《家庭生活》等中篇小说集7部,《倾斜的天空》等儿童文学2部,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国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