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思辨性写作;高考作文命题;事件类;现象类;隐喻类;断言类
思辨性作文,即以理性分析和价值判断为指向的写作类型。在四十多年的高考作文命题中,思辨性作文一直存在。近二十年来,上海卷高考作文主打“思辨”,思辨性作文几乎成为上海卷高考作文命题的代名词。自2015 年开始,全国卷力推任务型写作,以任务和情境驱动学生的思考与表达,考查目标直指真实的分析、论证与判断。如今,思辨性作文已成为高考命题的主导方向,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中小学写作教学的未来。
思辨的核心在于分析,其困难也在分析。如何确定具体而有效的分析路径,是思辨性写作的关键,也是教学的瓶颈。在一线教学实践中,为了提高训练的针对性和有效性,有教师借助传统的命题、材料、漫画等分类方式,或者根据不同的任务类型,分门别类地进行分析训练,但收效似乎并不理想。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分析的路径并不取决于或主要不取决于命题形式或任务类型,而取决于内容本身。有鉴于此,笔者将近二十年来的思辨性作文命题归纳为四大类,命名为事件类、现象类、隐喻类、断言类,并根据性质之不同,探讨其具体的分析路径。特别要说明的是,这个分类基于命题的历史事实以及教学的实际需要,并非逻辑意义上的严格区分。
一、事件类作文的分析路径:总体与要素的辨析
在以上四个类别中,笔者主张思辨性作文的训练,最好从事件类开始。
任何事件都是由特定的时间、空间、背景、人物、原因、过程、结果等要素构成的。看似相同的事件,因为时空不同,行为主体不同,或行为动机不同,性质就发生了变化。要对事件的性质与意义作出总体判断,就要对事件的要素进行全面综合的分析。说一个人能顶着十个碗行走如飞,人们将信将疑,因为生活经验告诉我们,这是不大可能的;但若强调此人的身份是杂技演员,行为发生在舞台上,人们就会深信不疑。可见,要断定这个事件的真假,光看“顶碗”这个行为是不够的,还得弄清行为的主体及时空等要素。同样是肢体冲突,若发生在警察与小偷之间,我们倾向于认为这是正邪之战;若双方均非善类,多被当作黑吃黑。但问题是,仅凭双方的身份就可以给事件定性吗?显然,要想准确界定事件的性质,还得进一步搞清冲突的时间、地点、起因、过程、结果诸要素。可见,对事件要素掌握得越全面越细致,事件的性质界定就会越准确。最理想的事件分析,就是“全要素分析”,即对事件进行全面、综合、系统的分析。这是避免观念成见与思维谬误的重要手段。问题在于,全要素分析往往是烦琐的、复杂的,也是费力的,而很多时候我们也无力掌握所有的要素,故而刻板印象式的直觉判断看起来便捷高效得多。很多人喜欢多快好省,思维的谬误便由此而生。
不妨以2015 年全国Ⅰ卷作文题为例。这是一个典型的事件类命题:
因父亲总是在高速路上开车时接电话,家人屡劝不改,女大学生小陈迫于无奈,更出于生命安全的考虑,通过微博私信向警方举报了自己的父亲;警方查实后,依法对老陈进行了教育和处罚,并将这起举报发在官方微博上。此事赢得众多网友点赞,也引发一些质疑,经媒体报道后,激起了更大范围、更多角度的讨论。对于以上事情,你怎么看?
父女关系、举报行为,这在我们的文化观念里很有刺激性。有人一看到“女儿举报父亲”,便断定这是“为女不孝”或者“大义灭亲”,这正是我们头脑中根深蒂固的两种亲子冲突模式。问题是,这个命题不仅提供了“主体”与“行为”两个要素,还提供了“女儿举报父亲”这个事件的其他要素,不妨罗列如下:
(1)起因。题目说父亲“在高速路上开车时接电话”,而且用“总是”“屡劝不改”等字眼强调了事件的严重性。这些信息对“举报”性质的认定是很重要的——倘若父亲只是偶尔打电话,或者从善如流马上改正,女儿的举报行为就未必妥当。
(2)背景与动机。题目强调了小陈的举报是“迫于无奈”,可以推断,小陈在举报前已经用尽了能够想到的办法,指责小陈轻率是站不住脚的;题目还强调“更出于生命安全的考虑”,这样,指责小陈“不孝”,或者表扬小陈“灭亲”的,也都失去了合理性。
(3)方式。小陈是通过“微博私信”举报的。私信,意味着小陈已经考虑到父女关系的特殊性,考虑到父亲的颜面。将此事透露出去的,是警方而非小陈。如此,指责小陈不顾父亲的感受,就失去了说服力。
(4)结果。警方查实后,依法对老陈进行了教育和处罚。单看老陈因女儿的举报而受到了“处罚”,似乎确实没有面子;但若将事件的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综合考虑,就能断定这处罚不仅是应该的,而且对父亲也是有积极意义的,是为了他和家人的生命安全。
对举报事件进行全要素分析就能断定:小陈的举报是合法的,她履行了一个公民的责任与义务;举报行为也是符合道德的,她的动机是善良的,举报的结果也是积极的;小陈的举报也是符合公序良俗的,方式得体,兼顾了父女的伦理关系及父亲的心理感受。全要素分析的思维框架可图示如下:
这个分析的过程就是思辨的过程。有人对思辨存有隔膜,认为思辨有一套特殊的思维方法,总想寻找一些以简驭繁、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便捷思路,这对思维教育非常不利。思辨的训练没有捷径可走,它就在这看似烦琐和复杂的分析过程中。
那么,有没有一些现成的思维工具呢?对于事件分析而言,记叙文的六要素以及新闻写作的“五个W”理论,都是便学易行的思维框架。不妨再看看2015 年重庆卷作文题:
一个刚上车的小男孩请公交司机等一等他妈妈。过了一分钟,孩子妈妈还没到,车上乘客开始埋怨,说母子俩耽误了大家时间。这时,那位腿有残疾的母亲一瘸一拐地上了车,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是一个事件,它发生在具体的空间与具体的人身上,过程与结果都很具体。要界定事件的意义,必须借助全要素分析。简要分析如下:
(1)主体。事件发生在健全人与残疾人之间。正是因为主体间的身份差别,才有了“所有人都沉默了”的表现。如果这位妈妈不是残疾人,事件就不会是这个走向。
(2)空间。残疾人与健全人的冲突发生在公交车上。请注意,这是一个公共空间,残疾妈妈与乘客享有平等的权利。尽管健全人有照顾甚至宽待残疾人的义务,但等待也须有个限度;同时,残疾妈妈仅仅让公交车等她“一分钟”,也在情理之中,不该受到更多指责。
(3)起因与过程。小男孩请求公交车等下他妈妈,乘客们并无怨言;一分钟过去了,妈妈还没到,乘客们才开始埋怨。可见,乘客们埋怨的并非“等待”,所以不能简单斥责他们自私;何况,大家一见迟到的妈妈是个残疾人,又“都沉默了”,说明大家都有同情心,有良知。相应地,残疾人走得慢,迟到那么一点点,也谈不上有什么错。分析过程中众人的微妙心理,对于事件的界定非常重要。倘若众人一开始就拒绝等待,或者残疾妈妈上车后遭到了众人的指责,事件的性质就变了。
在这个事件中,单看某些要素,对事件性质的认定就会走偏,比如,责备残疾妈妈只顾自己、自私,或者谴责乘客缺乏爱心。而事实上,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生活场景,只要进行全面、综合、系统的分析就会发现,这样的矛盾冲突更近似茶杯里的风波,虽然复杂而微妙,却无须在道德是非上作挑剔,需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与体贴。
顺便一提,从两个题目的命制看,命题者的意图就隐含在对事件的叙述中,特别是在某些要素的强调或淡化上。如2009 年江西卷作文题:
今年3 月25 日,在国人的强烈反对声中,佳士得拍卖行仍将圆明园非法流失的兔首、鼠首铜像在巴黎拍卖。某艺术公司总经理蔡铭超高价拍下这两件文物,但事后拒绝付款,造成流拍。对此,舆论一片哗然。有人称其为民族英雄,有人认为这是恶意破坏规则,还有人认为……你对蔡铭超的行为有什么看法?
命题者特别强调了“国人的强烈反对声”这个背景,强调了文物是“圆明园非法流失的”这一性质,强调蔡铭超故意“高价”的主观动机,拍得而又“拒绝付款”的结果,还强调了“舆论一片哗然”的社会反响。显然,命题者希望读者不要仅仅站在商业拍卖的角度看待蔡铭超的举动,还要赋予这一举动更复杂的意义。不过,这个事件牵涉到屈辱的中国近代史,又涉及民族感情和商业规则这些刚性的要素,高考以此设题未必合适,当年就产生了很多非议和争论。笔者引述此题,也只是为了强调全要素分析的重要性,具体分析不再展开。事实上,事件类作文在高考命题中出现不多。笔者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找到一个既满足命题的开放性,又能保持适度收敛性的公共事件,难度太大,风险太大。据说2015 年高考之后,就有媒体按图索骥地去打探举报父亲的“小陈”,闹得沸沸扬扬,也算是“舆论一片哗然”了。
事件类命题在考试中比较少见,但不影响它在日常思辨训练中的独特价值。一是在小学、初中阶段,学生已经有了大量的记叙文阅读训练,积累了比较丰富的事件分析经验,便于迁移与运用;二是相对于其他命题类型,事件分析中的要素具体可感,便于操作,也便于训练;三是在事件分析中获取的经验与技能,在现象类、隐喻类和断言类等命题分析中,也可自然地迁移与转化。
全要素分析同样适用于阅读分析。在叙事类文本包括小说、戏剧、叙述性散文甚至新闻的阅读中,全要素分析都是使学生少犯错误的“法宝”。
阅读中的很多错误,都源于学生对某些要素的疏忽、忽略或者误读。比如,“完璧归赵”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历史事件,它由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过程、结果等要素构成。正是这些特定的要素及特定的组合,才构成了这个传奇;任何一个要素的变更,都可能使故事是另一种面貌。但在阅读中,有些要素被严重忽视了。如时间,公元前283年意味着什么?有多少教师仔细研究过作为历史背景的公元前283 年?要知道,在历史叙述中,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而是一个具有无限张力的节点,前有无数力量的蓄势,后有无数事件的发轫。对于“完璧归赵”而言,这个时间不早也不晚;换个时间,等待蔺相如的,可能就是身败名裂。
再如,蔺相如面对的秦王,教材注释为“即秦昭襄王”,但有多少教师去研究过秦昭襄王这个人?很多人心中的秦王,就是“暴政”的代名词,就是个抽象的符号。但问题是,秦昭襄王是个很具体的人,他有他的历史、观念、性格与追求,只有理解这个具体要素,他的言行才能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比如,《廉颇蔺相如列传》中有这样一个细节: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蔺相如三番五次“挑衅”秦王,秦王也意识到和氏璧终究“不可强夺”,于是承诺“斋五日”再行交接。蔺相如却在交接之前,“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从外交礼仪看,蔺相如言行不一,违约在前,难怪“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让人不解的是,秦王并未大发雷霆,却叮嘱“因而厚遇之”“毕礼而归之”,理由是“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秦王的举动太不寻常了。换作其他人,蔺相如的脑袋早就落地了。明代王世贞对此就疑虑重重。他说,秦王原本应该“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但问题是,秦王并没有杀蔺相如,而是“毕礼而归之”。奇不奇怪?可见,“秦王”这个要素的挖掘很关键。有了全要素分析的意识,我们就能在历史记载中发现,原来秦昭襄王雄才大略,“明而熟于计”,远交近攻,蚕食鲸吞,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懦夫。
想准确地理解“完璧归赵”这个事件,准确理解蔺相如这个人,只能老老实实将事件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搞清楚,才可能作出合理而公正的判断。相反,任何一个要素的疏忽都会导致理解偏差甚至错误。
最后要补充的是,自选角度写作与全要素分析并不矛盾。只有对事件的性质有了准确界定,自选角度的切入才不会片面。比如,上述小陈这个事件,题目特意暗示了“激起了更大范围、更多角度的讨论”。无论在哪个范围讨论,无论从什么角度分析,对事件的正确定性都是前提与基础。
二、现象类作文的分析路径:共性规律与个性差异的辨析
把握了事件的“一过性”,现象就容易理解了。相对于不可重复的事件,现象的特点正在于它的反复性。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现象就是反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集合,事件构成了现象的具体个案。这些事件能够“集合”在一起,是因为它们有着某些共性;但这些现象发生在不同人身上,或者发生在不同时空环境下,抑或发生的动机、过程不尽相同,现象只能触及事件的表面或片面。以司马迁所陈述的“受难现象”为例: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司马迁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发现了这样一种现象:那些创造了不世之功的伟人,往往都经历过一番艰苦卓绝的磨难。应该说,司马迁的眼光是独到的,也是锐利的。像周文王、孔夫子这些筚路蓝缕的先驱,不经历大风大浪的洗礼,很难想象他们能担负起开创历史的大任。尽管他们的身份与地位不同,所处历史环境不同,人生经历不同,结局也不一样,但在“受难”与“成功”这两点上,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共性。这就是“受难现象”,而这个现象正是由无数的受难者最终成功的“事件”所构成的。司马迁的这个发现,揭示了杰出人物成长的某些规律,他的发现有助于我们对人、社会与历史的理解。其实,科学起源也大都如此,在稍纵即逝、杂乱无章的世界中,有些现象反复地、重复地出现,“规律”便由此而来。进一步追问规律背后的原因,这就有了科学。
但问题在于,当我们从圣贤的复杂人生中提取出“受难”与“成功”这两个要素,并将其归纳为“受难现象”的时候,他们的人生也在很大程度上被我们定义了,他们丰富复杂的生活被简化为“受难”与“成功”,有人甚至由此得出“一受难,就成功”或者“不受难,不成功”的推理。我们会按照自以为是的逻辑解释说:没有跌到谷底的痛彻心扉,哪有浴火重生的凤凰涅槃?在这种苦难哲学的支配下,我们忘记了受难也能消磨人的心性,也能腐蚀人的精神,而极度的苦难甚至会剥夺人的生存意志。事实上,太多受难者早在成功之前就已灰飞烟灭,我们不能用幸存者偏差来作想当然的推论。还有一个事实不能忽略,圣贤们虽遭遇了磨难,却也有过顺风顺水的欢畅时刻,他们的人生并非单一的受难进行曲。那么,那些欢畅对他们的成功又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如果没有那些使人胆寒的苦难,圣贤们会不会有更高的成就呢?
这就是现象的双重性。一方面,它通往规律;另一方面,它可能掩盖了更多的真相,造成理解的表面化与片面化。因此,在现象分析中,最要紧的就是放弃从现象看本质的妄念,主动反思关于现象的习惯性解释,祛除共性规律对个性差异的遮蔽。相反,共性规律的把握,应建立在对个性差异的理解基础之上,对事件的个性差异把握得越充分,共性规律的掌握越能趋向合理。
这就要从现象回到具体的个案,聚焦事件的个性差异。只有回到具体的事件,聚焦具体的案例,才能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由表及里、由此及彼,形成对现象全面而准确的认识。如“受难现象”,只要我们具体地研究一两个案例,就会发现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如孔子,他在文化事业上的伟大功业,固然离不开他遭遇的诸多困厄,但与其“夹谷会盟”“隳三都”这样成功的政治实践有没有关系?与他在收徒传道中的幸福体验有没有关系?这样的多元思考迫使我们摆脱那种将受难与成功简单关联的单一逻辑。
只要找到一只黑天鹅,就能证明“天鹅是白的”是错的;同样,只要我们能找到一个与众不同的案例,就等于在现象的理解上撕开了一个口子。比如,2022 年上海卷作文题是个现象类命题:
小时候人们喜欢发问,长大后往往看重结论。对此,有人感到担忧,有人觉得正常,你有怎样的思考?
将儿童与成人对立,是我们思维中的常见误区。在这样的思维模式中,儿童往往被赋予了阳光、自然、纯真、希望等美好的色彩,而成人则常常代表着世故、功利、复杂、保守等灰色与消极的意义。于是,小时候的“爱发问”,被解释为求知欲旺盛、好奇心强,通向开放、发明与创造;而长大后的“重结论”,则成了心理封闭、麻木迟钝、功利心强的证据。连不少教师的下水文都这样立意,足见思维惯性之强大。其实,这个现象非常复杂,关于这一点,题目已经作了明示:“有人感到担忧,有人觉得正常。”
怎样才能打破对这个现象的简单化理解呢?找到那只“黑天鹅”很重要。比如,成人为什么重结论?可能是名利羁绊,也可能是心灵麻木,还可能是目光短浅,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成人的身份与角色。因为他是个成年人,他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只管发问,他身上担着责任,他必须核算投入与产出,做事必须追求结果。有了对成年人的这么一点体贴与理解,就不会一边倒地诋毁他的“重结论”了,简单化的褒贬也就不攻自破。
再看2016 年上海卷作文题:
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更容易进入大众视野,评价他人生活变得越来越常见,这些评价对个人和社会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人们对“评价他人的生活”这种现象的看法不尽相同,请写一篇文章,谈谈你对这种现象的思考。
题目特意强调了“看法不尽相同”,落脚点显然在个性差异的探讨上。对“评价”这个现象,人们的看法究竟会有哪些不同呢?将现象还原为一个个具体事件,便可发现其复杂内涵和多元意义。不同的评价主体,不同的评价对象,不同的评价方式,不同的评价标准,不同的评价结果,就构成了不同的评价事件。借用事件的“要素分析法”,我们可从这些要素切入现象分析。比如,从“评价对象”切入,享有公权力的官员和公众人物,理应受到更多的社会与舆论监督,而普罗大众的生活则应得到更多隐私保护。再如,从“评价标准”切入,合乎法律、合乎道德、合乎公序良俗的评价,往往具有更多的积极价值;而无视边界、缺乏底线的评价,则会带来伤害甚至灾难。写作思路图示如下:
在现象分析中,我们都喜欢讲一分为二。其实,只有基于具体的要素来分析,一分为二才能落实。
阅读中的现象分析也应聚焦共性与个性的辨析。如《六国论》开头的断言: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在苏洵看来,“六国破灭”的原因是“弊在赂秦”。强调这个“共性”,有利于苏洵达到其表达目的,即讽谏当权者吸取历史教训,不要用割地赔款这种“赂”的方式处理与契丹、西夏的关系,以免重蹈覆辙。但是,回到历史,具体到每个国家,情况却非常复杂,绝非一个“赂”字可以“一网打尽”。在诸侯争霸的战国时期,割地赔偿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几乎无国不“赂”,连秦国也曾有过割地的记录。这说明,“赂”只是诸侯们解决争端与纠纷的手段,是战败者不得已的选择,有时候还是纵横捭阖的一种韬略。在大国野心勃勃、小国不甘束手就擒的战国时代,有实力的强国不大会“赂”,没实力的弱国“不赂”也会亡,甚至可能亡得更快。将六国破灭都归结为“赂秦”,只看到了现象的共性,而忽略了各国的具体情况及其差异。从逻辑上看,有“简单归因”之嫌;从历史探讨的角度看,有避重就轻之弊。比如韩国,国力本就弱小,与秦国相抗,堪称鸡蛋碰石头。而不幸的是,它与强秦为邻,更不幸的是恰好处在秦国东出的咽喉要道上,乃秦国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秦国称霸天下的野心不死,韩国的灭亡就在朝夕之间。在“赂”与“不赂”的问题上,苏洵显然夸大了韩国的自主权而忽视了秦国难以撼动的支配力。此外,苏洵此文还有一个立论前提,那就是假定六国能够“ 并力西向”,共同抗秦。其实,这个假定也是很虚弱的。诸侯国之间本来各有利益,各有盘算,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怎么可能做到齐心协力?
正是基于这样的分析,笔者认为,以史论观之,则《六国论》在事实与逻辑上都存有诸多硬伤;若以策论或谏言观之,则此文理足气盛,责任与担当的家国情怀足以感人。笔者有专文论述,这里不再赘述。
在叙述类整本书阅读中,将事件与现象关联进行思辨性分析,是一个非常管用的研究思路。比如,《水浒传》里反复发生的“上山”事件,便构成了小说独有的“上山”现象,以此类推,还有《三国演义》中的“投降”现象、《红楼梦》中的“死亡”现象。关注这些现象,有助于整体把握小说内涵;梳理同一现象中的不同事件,分析好汉们上山、降将们投降的不同背景、原因、结果,分析亡者的阶层、身份、性别以及具体死因,则能更真切理解小说内涵的丰富性、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