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理想的人类社会是何面貌或者应当具有何种特征,古今中外伟大的思想家曾经有过广泛而深入的思考。尽管有些想法可能不切实际,从而被人称之为“乌托邦”,但是,正是这些思想主导了人类的历史,左右了人类的行为,积年累月才形成了如今复杂多变的政治经济格局和多种多样的意识形态。
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大约有5000年至8000年,与如此漫长的时间相比,过去的100多年堪称短暂,然而,人类社会的整体面貌在这短短100多年中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在人类的全部历史上,也许从来没有像“漫长的20世纪”那样,将如此众多的乌托邦真的付诸实践过。在追求人类乌托邦的历程中,这是一段辉煌与苦难、崇高与卑劣、暴虐与温情并存的经历。人类是否已经实现或者正在实现自己的理想国,还是曾经的梦想已经破灭,新的乌托邦尚未出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史教授布拉德福德·德龙(J. Bradford DeLong)在《蹒跚前行:1870-2010年全球经济史》一书中试图要回答的正是这些大哉问。
在这部著作中,布拉德福德·德龙将1870年-2010年这140年的历史称之为“漫长的20世纪”,就像之前历史学家通常会把从法国大革命爆发的1789年至一战爆发前的1913年之间的100多年称为“漫长的19世纪”。作者这样做因为正是在1870年之后,人类社会从整体上开始摆脱马尔萨斯陷阱,以收入水平持续提高为特征的“现代经济增长”从西北欧极少数地区扩展到更为广泛的北方国家,由此惠及的人群也从极少数富贵之家,逐步扩大至更为广泛的民众。尽管1870年之前的一个世纪爆发的工业革命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步,但只有在1870年之后,这次革命的后果和成就才真正具有了世界性的影响。
使人类社会发生巨大变革的最为直接的原因,是知识和技术进步的速度明显加快了。16世纪之前,人类知识的积累即使不是完全停滞的,也是极为缓慢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时断时续的。古代的欧亚大陆和美洲大陆都曾经出现过一些繁荣的王国或者帝国,但多数最终都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甚至记载其辉煌经历的文字也无法辨识。
在近代早期,知识积累的速度从中世纪的每年0.04%提高至0.15%,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进一步提高至0.45%,而在1870年以后,这一速度提高到2.1%。知识和技术持续而快速的提高使人类具备了前所未有的物质力量,在人口规模增至原来十几倍的情况下,第一次具备将绝大多数人口的生活水准提升至维持生存以上的能力,并且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这一目标。
人类社会的这一巨变本质上也是由于所设想的理想社会发生了重要改变。自从大约1万年之前进入农业社会之后,随着生产水平的提高和剩余产品的出现,人类社会以等级制度将人群划分为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以此来分配有限的资源,并且产生了与之相辅相成的意识形态。这意味着不仅统治者将自己的统治视为天经地义,被统治者也会认为自己处于被统治的地位是理所当然的。维持自身的统治或者对权力展开竞争构成了人类历史的主要脉络。由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被统治者拥有的权利和自由极为有限,而统治者最大的利益在于掌握权力,因此,知识的创造和创新只能是加强统治的副产品,比如最早的文字就是源自统治者记录数字以便于统治的需要。有利于生产的知识和创新只能寄希望于直接的生产经验或者有闲阶级打发时光的偶然发现,因而很难持续的积累和增长。
然而,对权力的争夺往往破坏和平和秩序,使得知识和技术些微的进步也湮灭在刀光剑影之中。17世纪的启蒙思想家所设想的乌托邦与这种不平等的社会秩序完全不同,他们从古典思想家那里和宗教著作中汲取思想资源,认为一个理想的社会应当是一个人人权利平等并得到保障的社会。在多数民众人身权利和财产权利得到有效保障的条件下,知识和技术的创新创造力被最大限度的激发出来,由此才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经济增长。
1870年后的一个世纪,正是上述故事在全球范围内的不断扩展和延续,也是一个不断产生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首先产生的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即使权利是平等的,结果却很可能是不平等的,不同阶层之间甚至会出现收入和财富的巨大鸿沟。无论在一个民主体制还是在一个不那么民主的体制中,严重的分配不均都可能产生社会动荡和政治危机,进而延缓经济进步的步伐,甚至出现明显的停滞和倒退。在这一过程中,政府应否发挥作用,应当如何发挥作用,以及应当发挥多大的作用,这是一个在“漫长的20世纪”争论不休的问题。不同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并将其视为理想的“乌托邦”付诸实践,各种思想、制度、国家和阶层相互竞争,进而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冷战和诸多社会冲突与对立。
从经济领域来看,这个问题就具体化为政府与市场之间的关系。权利平等意味着财富的积累不能再像等级社会那样依靠暴力、权势或者社会地位巧取豪夺,而只能凭借在市场中的公平交易,其本质在于自己创造的价值有赖于他人的评价和肯定,因此,追逐私利的个人会在不知不觉中促进他人和社会的利益。这就是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最重要的发现,也就是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会协调人们的行动,使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更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正是凭借这种理念和制度,人类第一次走出了马尔萨斯陷阱,在不到100年的时间中创造出更多的知识和财富。
但是,几乎与此同时,一些思想家已经意识到市场的局限性,特别是在市场机制扩展到越来越多的社会领域时。利用在市场经济,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积累的知识和技术能力,由政府而非个人或者企业来配置资源,似乎能够创建一个更加平等、更加自由,甚至更加繁荣的理想国。在“漫长的20世纪”里,人类社会就这一路径进行了史诗般的尝试,在有所成就的同时,也不乏痛苦的经历。这些经验和教训,是人类共同的思想财富。
在将诸多乌托邦付诸实践之后,似乎能够得到一项基本的共识,即无论在哪个国家和社会,如果想要实现持续的进步,必须以市场经济作为基础性的经济制度,这不仅是因为与人类曾经尝试过的其他制度相比,市场经济更有效率,也是因为它背后体现的是个人权利平等这样的启蒙思想,而正是这种思想使人类摆脱了蒙昧状态,进入一个更文明的现代社会。
当然,市场机制和市场经济并非完美,在一些个人、家庭或者社会由于各种原因陷入困境,政府应当施以援手。但是,政府应当发挥辅助性的作用,目的在于让市场运转地更为顺畅,而不是去替代或者限制市场。
《蹒跚前行:1870-2010年全球经济史》以不到500页的篇幅讲述140年的全球经济史,显然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这种宏大叙事必然会省略掉很多细节,也无法穷尽所有国家或者地区的发展经历。但是,在当今世界政治经济面临严峻挑战的情况下,作者提醒读者在过去100多年中,人类在将各类乌托邦付诸实践时曾经走过多少曲折的弯路,牺牲过多少宝贵的生命,显然是极具现实意义的。当然,正如有些学者曾经指出的那样,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人类构想出了各种各样的乌托邦,而在于一些人拥有了强制推行某些乌托邦的权力。
编辑:许瑶
《蹒跚前行:1870-2010年全球经济史》
布拉德福德·德龙 著
余江 冯伟珍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