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樱日记体书写中的生活美学研究

2024-11-28 00:00:00李洁欣

【摘要】纵观杨红樱的日记体创作,从《女生日记》《男生日记》开始,到新童话《笑猫日记》,再到图画书《熊猫日记》,通过儿童视角向动物视角的转变将青春期日常生活场景切换至自然灵性世界,层层展现出生命的多样性与差异性。儿童向动物的转变增强了叙事自由度,以他者视角观察人类世界,拓展了日记体言说的空间。杨红樱通过儿童对外在服饰、日常饮食及居住空间的可控性建构起日记体儿童文学中的主体性身份,又从儿童认知发展规律出发观照儿童生活中的心理难题,以一种互为表里的方式诠释了儿童生活与儿童文学的关系。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孕育了底蕴深厚的天府文化,而长久浸润的文化土壤促发了杨红樱日记体创作中散文般的天气表达。天气时移之美与天府文化之间的内在亲缘关系构成了其日记体的生命内核,从不同视角展现出独特的美学气氛。

【关键词】 杨红樱;日记体;生活美学;天气;动物;成都

【中图分类号】 I207.8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7009(2024)06-0045-07

A Study of Aesthetics of Life in Yang Hongying’s Diary Writing

LI Jie-xi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 China)

Abstract:Throughout Yang Hongying’s diary creations, starting from Diary of a Girl and Diary of a Boy, to54cdc4e9d5ed7a3c670c2c2ca54e981b the new fairy tale Diary of a Laughing Cat, and then to the picture book Diary of a Panda, the daily life scenes of adolescence are switched to the world of nature and spirituality through the shift from children to animals’ viewpoints, which shows the diversity and difference of life layer by layer. The shift from children to animals enhances the freedom of narrative, and the observation of the human worl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other expands the space of diary speech. Yang Hongying constructs the subjective identity of diary children’s literature through the controllability of children’s external clothing, daily food and living space, and views the psychological problems in children’s liv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law of children’s cognitive development, interpre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ldren’s lives and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a mutually reinforcing way. The unique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has nurtured the deep-rooted Tianfu culture, and the long-infiltrated cultural soil has contributed to the prose-like expression of weather in Yang Hongying’s diary creation. The inherent kinship between the beauty of weather and Tianfu culture constitutes the core of her diary, showing a unique aesthetic atmosphere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Key words:Yang Hongying; diary style; aesthetics of life; weather; animal; Chengdu

杨红樱的日记体创作虽从形式上看是在儿童小说、童话、图画书多种体裁的转变中不断求新突破,但其创作内核却始终没有离开贴近儿童真实生活的日常性与俯身亲切自然的童话性。这些作品不仅见证了杨红樱面向中国儿童现实生活的价值追求,同时还是她综合艺术能力不断超越与对儿童文学一般美学规律精深把握的真实写照。

一、从儿童到动物:日记体的主体变迁

杨红樱日记体创作的人物主体经历了从人类儿童向动物形象的转变。具体来说,是从青春期少男少女转向成年男猫,继而又转向幼年熊猫的变迁历程。2000年的《女生日记》杨红樱实现了创作从童话世界向现实世界的转向,她从物的世界进入人的世界,童话世界开始布满现实性的关怀。《女生日记》是一部从儿童现实生活出发的小说,这部作品为杨红樱之后的校园小说系列打下坚实基础。继《女生日记》出版后,2002年《男生日记》在读者们的翘首以盼中诞生。这两部作品之所以一出版就受到孩子们的热捧,根本原因就在于它们紧紧地呼应了作家的写作是为了谁、儿童文学是为谁服务的等这样一些基础性的艺术问题。对于即将迈入青春期的儿童来说,“我是谁”“我与世界的关系是怎样的”等是他们面临的重大难题。《女生日记》再现小女生冉冬阳六年级全年的日常生活,《男生日记》聚焦吴缅六年级毕业后三个月的暑期见闻。两部作品一前一后紧扣十二岁这个年龄段,以亲历者视角为读者讲述真实鲜活的儿童生活。

如果说《女生日记》与《男生日记》是杨红樱为记录女儿成长过程的亲历性日记体创作,那之后的《笑猫日记》与《熊猫日记》则是她把握儿童文学一般美学规律后自觉进行的日记体创作。2006年出版的《笑猫日记》打造人与物交错的世界,视角下沉,以成熟动物之眼体察世界。笑猫是作家创造的复合性动物形象。首先,它承担着小主人杜真子移情物品的作用。心理学家玛格丽特·玛勒将两岁前儿童尚未认知自己是独立个体、把自己与母亲视为一体的阶段称为共生(symbiosis),任何分离都会使儿童产生极度焦虑[1]。因此,母亲的陪伴对儿童身心安全成长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杜真子的妈妈不仅管教方法十分严厉,而且毫无同理心,不尊重理解孩子,随意践踏杜真子的自尊,这导致了她作为“母亲”的不在场,杜真子身边的母亲是功能性缺失的,需要代理人物来满足孩子的自然需求。雪登·凯许登指出:“‘短暂抛弃’的经验会常常使幼童不安,因此幼童常会依赖他们最喜爱的玩具,来应对与母亲分离的焦虑。这类玩具通常被称为‘移情物品’,可以在母亲不在时给予幼儿安慰。”[2]笑猫作为移情物品的价值是巨大的。杜真子的心里话都向笑猫倾诉,笑猫是她最亲密最信任的交流伙伴。我们发现,笑猫从一开始的出场就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猫,而是儿童真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种价值存在。杨红樱赋予一只猫与人同等重要,甚至还超过人的存在作用的地位,由此可见笑猫的主体性确立的必然逻辑。

其次,笑猫还扮演着儿童自我分身的角色。荣格派分析心理学家河合隼雄认为,动物常常象征着孩子的另一个分身[3]。分身拥有重要的体验功能,能够增强儿童的参与感,帮助儿童确立自我主体意识。《笑猫日记》的情节始终围绕历险展开,而笑猫在一次次历险跨越中所面对的爱与恨、生与死、理想与现实的纠葛,也是儿童自我面临的困惑。在这个过程里,能够让儿童直面自我与他者的分化,同时把握怎样协调内在与外在的冲突。

再次,笑猫是一个成熟的生命形态。它的身上体现了成熟生命应当具备的品质:尊严与责任。动物主体身份的引入,打破了人类文明社会秩序的既定规则。作为一只游走于人类与动物世界的成年男猫,它身上有着属于猫的不可挑战的尊严与自由独立的精神。面对杜真子妈妈的侮辱,笑猫虽不舍杜真子,却也毅然离开,捍卫了它作为一个独立生命不可撼动的尊严。正是自尊,驱使它离开了杜真子的家,启程了一段在人类与动物世界中的冒险。自尊不仅是对自身善与好的维护,而且是对理想自我的追求[4]。笑猫正是秉持着对生命主体性的探寻精神栖身在翠湖公园中,以独立个体的眼光观察、品味世界。在儿童自我发展过程中,建立自尊的过程尤为重要。自尊是对自我的评价成分,影响着儿童未来行为与心理发展[5]。自尊也是自信的前提,杨红樱笔下自尊自信的笑猫为儿童烙下对尊严的初印象,给儿童反观自我尊严提供了有力的借鉴。

此外,笑猫还是一只有家室的成年男猫,这就意味着他肩负多重责任。在与虎皮猫的爱情中,它珍惜挚爱,即使找寻爱人的路途中摔断了腿,责任依然驱使着笑猫负伤前行;在对子女的教育中,面对小可怜的夭折,笑猫引导其他孩子正确认识死亡;与儿童的关系中,笑猫时刻关心他们的未来。当拥有仙女蜜儿可以穿越时光的伞后,笑猫并没有为自己的未来好奇,而是立刻查看了马小跳与杜真子的未来。它深知猫的寿命不足以看到人类的未来,但是责任使他拼尽全力去了解一切,完成了它作为一个成熟生命对儿童应尽的使命。笑猫身兼爱人、父亲、宠物三重身份,关怀每一个与它建立深切联结的他者。正是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丰满了笑猫的形象,除了是一只有趣的、会笑的猫之外,它更是一个靠责任撑起独立个体生命的灵魂。责任心是描述一个人的责任感、可靠性、持久性、成就倾向方面的人格维度[6]。同时,责任心也是儿童个性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评估儿童个体社会性发展的关键维度之一[7]。笑猫这一形象有助于帮助新手读者在责任心建立过程中培养责任意识,确立自我责任感认同。

最后,笑猫还是一个充满哲思的智慧化身。在我们的印象中,童话里的动物常常能够与人类自由对话,而《笑猫日记》的不同之处在于唯独只有笑猫这一动物拥有听懂人类语言的能力。由此,他便成为人类与动物间的使者,沟通着人与动物的悲欢离合。虽然能听懂人类语言,但笑猫却没有与人交流的能力。因此,笑便是笑猫沟通人类世界的语言。作为一种隐喻,它的笑容有着多重含义:大笑、冷笑、媚笑、狞笑、皮笑肉不笑——这些笑法是作为日常生活观察者的笑猫应对人类世界无言的价值判断。笑猫是智慧的,但这种智慧与神明般的万年龟不同,它没有通天的本领,是一个对世事有所洞察又不乏冒险精神的男猫;与圆滑的老老鼠也不同,笑猫更加光明磊落,它不会因为猫鼠之别而鄙视老鼠,但却深知猫鼠之别不愿让老老鼠接近三宝。《笑猫日记》实际上就是笑猫的冒险生活故事。相比杨红樱前一阶段以儿童为主体的日记体创作,笑猫明显拥有了比儿童更自由的权力。除了生活范围的扩大外,它也具备了多重身份的责任。动物主体身份增强了儿童的阅读兴趣,将知识性的内容以生动有趣的方式传达给儿童读者。从动物视角将什么是爱、怎样看待死亡、什么是真正的友情等重要生命议题融入童话,通过笑猫的故事来培养儿童的同理心,引起他们的共情。

笑猫不仅起到移情物品的陪伴作用,还作为儿童自我分身起着重要的体验作用。以一个成熟生命的姿态面对世界,笑猫维护自己独立尊严的同时还担负着多重责任。这样的动物主体形象到了《熊猫日记》中则从成年动物转向幼年动物。相比于猫的独立自由,憨态可掬的熊猫是需要被人保护的。《熊猫日记》中的熊猫幼崽咪咪正如人类幼儿一般,对世界充满懵懂与好奇,能唤起幼儿的认同感。作为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熊猫,认识和熟悉身边的一草一物,在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中感受生命对它来说意义重大。此书以二至五岁的幼儿为阅读群体,聚焦学龄前儿童生活中的身边事物,以家庭为故事中心展现了熊猫咪咪从春日到冬季的生活故事。作为启蒙图画书,《熊猫日记》以幼儿日记体的形式勾勒了一幅幅细腻生动的动物与人类共存的生活图景,为幼儿探索未知世界提供了审美初感受。

杨红樱的日记体创作不仅跨越了人类与动物的生活场域,而且从年龄差异上辐射了幼儿、低学龄、高学龄的儿童,全方位、多层次地展现了儿童生活的整体风貌。从其日记体书写的主体变迁中我们不难看出,她在“逐步走进每一种生命形态的内部,去解读人生与世界的真义”[8]。 杨红樱的日记体书写中儿童向动物的转变增强了叙事主体的自由度,摆脱了繁复的社会规约,实现了以他者身份观察人类世界的可能。日记通过视角的转变呈现出空间的变化,从城市开始认识世界,又在走向自然的过程中逐步深化对世界的了解。作为处于社会中正在发展的个体,儿童主体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家庭——校园这一空间场域的限制,而动物主体的引入打破了这种束缚,拓展了日记体言说的空间。

二、物质性存在与心理性观照:日记体中的儿童生活

托马斯·莱迪将审美属性界定为“处于经验中的审美对象所呈现的一种‘光晕’性质”[9]。 平凡之物一旦呈现光晕,便具备了审美属性。生活美学着眼的正是现实生活中的平凡之物,它不再是只关注艺术经验而忽视日常生活的美学。不同于以往以艺术为中心的美学,生活美学关心的是人的此在,强调主体感悟与体会,力求一种在日常生活中领悟生命真谛的境界。它关心的是人生动的现实生活,这其中包含生活中的衣食住行、社交人情以及与其共生的一系列情感表达。生活美学之于儿童文学,就是要儿童文学作家用审美的眼光打量生命主体的独特性,对儿童日常生活进行探索,发掘其朴素细微中内蕴的光晕。杨红樱始终秉持着“深刻的儿童本位意识,高度的与童年共情、展开文学对话的能力”[10],既站在儿童生活第一现场,把握不同时代童年价值的共通之处,还从儿童心理特征出发关注不同年龄段儿童的认知差异,从儿童生命内部挖掘深层美学内涵。她的创作“既深刻体现出作家体悟童年生命的能力与智慧,又极好展现出作家站位于童年立场的文学创造力”[11]。日记是日常生活的镜子,衣食住作为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性条件必然会成为日记中不可或缺的三个环节。杨红樱的日记体创作正是基于这一人类生存基本向度,从儿童具体生活实践出发建构起儿童的主体性身份。

《女生日记》在关注青春期儿童时,突出了少女身体发育时期对服饰的特别关注。在五颜六色的发圈、宽松舒适彰显青春活力的背带牛仔裤、妈妈量身定制的贴身胸衣、简约的黑色背心裙、罗老师的碎花长裙等这些服饰的描绘中,女生视角下对各色人物服饰搭配的细腻打量透露出十二岁少女对长大成人的向往。通过服饰之美的描摹,杨红樱书写了青春期少男少女多姿多彩的生活样貌。女儿的青春期经验使得杨红樱熟稔少女的生活,从而将这些细腻的服饰之美融入《女生日记》的写作中。不仅能够唤起少女读者的同理心,更能引导她们正确面对即将到来的青春期难题。《男生日记》则从少年视角展现了旅行路途上的各类极具特色的民族服饰、康巴男子的野性美与康巴姑娘的天然美,在有关美的多样性讨论中丰富了儿童对美的感受。儿童视角下对外貌的关注表达了一种儿童对身体的控制,这是构建儿童的主体性和身份认同的重要步骤。到了《笑猫日记》中,地包天色彩夸张的衣服与贵妇狗菲娜三天两头改染的毛色都体现出被主人外貌约束的宠物狗身份的窘境。而在这种对比中,笑猫作为独立个体的主体性被进一步彰显,也愈加体现出自由之于生命的重要性。

食物是生活的第一要素,构成人类生存的基石。《女生日记》中冉东阳精心制作的翡翠龙眼、吴缅为尚在襁褓中的幼儿细心熬制的鲫鱼汤、杜真子的拿手好菜土豆沙拉这些食物显示了儿童独立下厨的可能。而在《笑猫日记》中,老老鼠凭借老练圆滑用各种手段骗来的甜食、笑猫为虎皮猫寻觅用来补钙的虾皮等食物也体现着动物独立觅食的能力。相比这些自由的动物们,在主人规训下的宠物狗地包天与贵妇狗菲娜虽然衣食无忧,但在豢养下的它们只能被动地接受主人投喂的食物,丧失了对食物的选择权。无论是儿童角色的独立下厨,还是动物角色的独立觅食,都体现出一种对食物的可选择性,而这种选择其本质上也是对生活的控制权力。

除了食物,秘密空间也是掌握生活的重要途径。从杜真子的家离开,在绿湖公园中的秘密山洞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新的家宅,同样也意味着笑猫掌握了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权。儿童的权力感来源于秘密空间,在这里他们是绝对的创造者与君主[12]。无论身处何处,永远对明天充满希望与向往,期待一种诗意且美好的生活是灵性生命对生活美学的最好诠释。这不仅是杨红樱对生活的热爱,更是她生活情趣的体现。服饰、食物、秘密空间这三方面构成儿童生活的物质性基础,日记中的主角通过掌控自己的生活并与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实现了他们的主体性身份建构。

此外,日记还是私密话语与心理活动的记录,只有书写符合儿童认知发展特征的内容,日记才会真实生动,才能引起儿童的共鸣。小学语文教师与童书编辑的经历让杨红樱以她自身对儿童心理的独特观照走进了儿童心灵深处。她熟读儿童心理学、教育学的相关理论著述,从不同年龄段儿童的心理、思维特征出发研究他们的阅读心理进行创作[13]。在面向青春期的表达中,杨红樱用日记体的方式记录同龄人的青春生活。面对这一特殊阶段,《女生日记》《男生日记》讨论了少女初潮与离异家庭的问题。《女生日记》一开篇正处于十二岁的冉冬阳六年级开学之际,这时的她面临身体发育的害羞懵懂。面对初潮,她经历了怀着复杂心情流下眼泪的过程,但最终表姐丹妮带着蛋糕和玩具熊为她庆祝时,她也对长大有了新的认识与接纳。在这个过程中性别意识再一次明确,少女们对“我是谁”有了新的感受。《女生日记》《男生日记》还集中关注了离异家庭儿童的自我认同问题。被母亲一人照顾的梅小雅、时刻担心父母离婚的莫欣儿、与继父和谐相处的沙丽、再到理性建议父母离婚的吴缅——《女生日记》《男生日记》刻画了一幅离异家庭儿童群像。她们认识父母关系的方式决定着认识自我的方式。埃里克森的人格发展理论认为,青春期(12-18岁)这一阶段要处理的是自我同一性和角色混乱的冲突:“一方面青少年本能冲动的高涨会带来问题,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青少年面临新的社会要求和社会的冲突而感到困扰和混乱。”[14]作为理想儿童的冉冬阳拥有恩爱的父母,帮助他人认识这种冲突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她的头上:目睹梅小雅被迫转学的窘境,她伸出援手帮助梅小雅的妈妈经营小卖铺,在经济上献出绵薄之力;看到莫欣儿对父母离婚的恐惧,一直陪伴她、开导她。在认识父母关系的问题上,她们最终意识并明白到“你爱他们,首先就要尊重他们的情感”。

在面向小学低龄段儿童时,杨红樱用日记体的方式记录笑猫的历险生活。《笑猫日记》对什么是真正的友谊、如何看待死亡、什么是爱、如何敬畏生命等议题进行了探讨。从动物视角出发,弱化苦难书写时带来的恐惧,循循善诱,向低年龄段儿童呈现出世界的全貌。在面对幼儿时,《熊猫日记》则切换视角,以动物幼崽的眼光仰视世界,用日记体的方式记录熊猫咪咪的日常生活,不断提高认知水平以丰富幼儿对世界的体验。

除了面向不同年龄段的儿童开展符合他们心理特征、认知水平的创作外,杨红樱的日记体书写中还处处散落着儿童日常生活中常常闪现的对生命与世界的思考:当儿童进入出生敏感期时,我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便成为日日夜夜困扰他们的重大难题。《女生日记》中对出生这一神圣命题的思考,超越了儿童眼光,细腻地融入了婴孩与母亲的双重视角。《女生日记》中有关出生方式的讨论有这样一段描述:“能自己生,最好自己生……自然生下来的孩子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比剖腹产的孩子多了一次历险的经历,而这是一次了不起的历程,是这个勇敢的孩子和伟大无私的妈妈付出了痛苦的代价,共同完成的历程。”[15]这段有关顺产的论述中洋溢着杨红樱长久以来富于童话性的对自然的体察。从超个人心理学家格罗夫的观点来看,“每个人在出生时都会产生出生创伤,因为出生使人获得了出生的经验,但同时也获得了死亡的经验”[16]。也就是说,顺产的孩子经历了爬出产道的生死考验,这是一道自然的选择,相比剖腹产的孩子来说多了一次对世界的体验。在这个体验中婴儿与母亲共同完成了生命的第一次冒险。杨红樱将这种对生命的深入思考融入儿童日记体创作的表达中,不仅让儿童知晓我如何来到世界上这一特殊的历程,还能使其感受到自己与母亲的深切联结。

在表象之上,日记记录的是服饰搭配、饮食三餐与日常居住;在表象之下,日记承载的是儿童深层意识与心理潜流。杨红樱的日记体创作从儿童本位出发,展示了儿童生活物质性与心理性的双重质素,也呈现了作为文学生命所在的真实性。文学不是对生活的简单摹写,文学与生活的关系问题进入儿童文学领域中也变得愈加复杂。杨红樱通过儿童对外在服饰、日常饮食及居住空间的可控性建构起日记体儿童文学中的主体性身份,又从儿童认知发展规律出发观照儿童生活中的心理难题,以一种互为表里的方式诠释了儿童生活与儿童文学的关系。

三、天府文化与美学气氛:日记体的生命内核

成都是杨红樱的故乡,也是笑猫的故事开始的地方。细品杨红樱的日记体书写,我们可以感受到其中处处流露着她对成都的热爱:笑猫的根据地翠湖公园是成都的人民公园,虎皮猫爬上的白玉塔的原型是“保路死事纪念碑”[17],楠木林则是杜甫草堂。她直言:“成都是滋养我童年的地方,我走到哪儿都忘不了成都。现在走进草堂,小时候的回忆都回来了。”[18]杨红樱有关成都的童年记忆深深烙印在翠湖公园中,在这里俯身欣赏自然大地,观察姿态万千的云朵,铸就了她对大千世界敏锐的观察力。

《诗经》有云:“安之逸之,适之豫之”,正是成都安逸超然的文化品格催生了杨红樱日记体书写的强大生命力。作为一个兼具古典与现代审美内涵的城市,成都不仅能在动与静间自由流转,也能在雅与俗中任情切换。川流不息的现代都市与恬然自安的寻常巷陌诠释着成都生活美学的真谛,成都的静与雅就这样点点滴滴渗入了杨红樱的日记体书写中。作为成都文化的名片,总能在杨红樱的创作中窥见大熊猫憨态可掬的身影。但她对大熊猫的偏爱不无道理,大熊猫不仅是中华儿女的国宝,更是世界儿童喜爱的动物形象。不仅象征着乐观包容、和善与共的天府精神,更代表着中华民族以和为贵、以柔克刚的文化底蕴。无论是《笑猫日记》里因地震被援救的大熊猫双胞胎,还是《熊猫日记》的主角咪咪,杨红樱笔下的熊猫形象大多是初生生命状态。犹如幼童般天真可爱的大熊猫一方面是儿童自我的心理投射,另一方面这样的形象也符合儿童文学的童年期待。

此外,天府文化还滋养了杨红樱的感性敏感,她常常将自己的感受随手记入日记。她直言:“大部分家长都不能容忍孩子一个人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但恰恰想象力就是在那种独自的空间里得来的。我小时常常一个人看天,觉得云像奔跑的马,像小绵羊等等,后来我把这些体验都写到了书里。”[19]对自然生命点点滴滴的感受最终汇聚成杨红樱日记体书写中对真善美表达的独特绽放。

成都地处四川盆地,北倚秦岭和大巴山,西连云贵高原,东接巫山山脉,故而形成了雨泽充沛、多雾少阳的气候。湿润宜人的地理环境孕育了天府文化的深厚,这份文化底蕴在生长于斯的杨红樱笔下自然流露为日记体创作中散文般的天气表达。对于天气美的体验并不能直接呈现,而是通过我们浸润的文化土壤生根发芽。杨红樱创作中的天气时移之美与天府文化之间的内在亲缘关系构成了日记体的生命内核。不同于传统日记简单的天气记录,她笔下的天气时移从不同主体视角展现了独特的美学品格:

第一,日记中融入了极具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时节表达。二十四节气是贯穿《笑猫日记》童话发展的重要线索,其中的天气描写兼具散文性与科普性,能隐约窥见杨红樱前期科学童话的影子。动物视角下的日期记录又极富跳跃性,春分甚至被写在惊蛰前面,充满了不确定性。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笑猫日记》中对天气的描述也十分具有童话气息:每一天的天气都大不相同,有对云朵形态的赞叹、有对雨雪的描绘,还有来自一只猫对太阳的渴望。每一种描述都洋溢着“灵性生命对宇宙生命本身的亲和状态”[8]163。《熊猫日记》继承了《笑猫日记》二十四节气的传统,但此书作为幼儿启蒙图画书在日期设置上更加严谨,二十四节气顺应时节更替,强调常识与知识的准确性。因其以动物幼崽视角展开叙述,所以天气书写中加上了代表晴天、雨天的符号,旨在提高幼儿的认知、识读能力。儿童视角中的天气自然而然地使用了“母亲节,这天要给妈妈送花”这样富于儿童性的表达。

天气时节并不是静止不变的,从杨柳依依到雨雪霏霏,它总会处于瞬息万变之中。这种短暂性与无常性成为刺激儿童想象力发展的重要源泉。四时轮转中伴随的是生命的兴衰轮回,节气更迭里追寻的是宇宙的斗转星移。二十四节气作为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是对自然与人关系的深刻思考,其中内蕴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属性,诠释着东方美学意境的诗性追求。

第二,日记力求一种天气与人气的共生。斋藤百合子在讨论天气美学时认为“天气不是独立于我们的‘物’,而是环绕我们身体周围并与之互相作用的”[20]。 也就是说,天气与人是一种并存相融的关系,这也是东方美学恒久追寻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当然,只把天气看作客观的自然气象,那将走入“有观测而无欣赏”的境地[21]。细品杨红樱的日记体创作,其中不乏对天气的细腻感受的描绘,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对雾的书写。《笑猫日记》中多次出现雾的现象。当处于舒适放松环境时,朦胧的雾气便营造了如梦似幻的符合儿童的安全感需求的秘密空间;当警觉危险之时,弥漫的浓雾则成为情节的催化剂推动着叙事的发展。同时成都也是一个多雾的城市,作家细微敏锐的感受成为记忆经验的投射,反映出文化环境所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将扎根于生活经验持续生发出强大的生命力与创造力。

此外,天气表述中还总是弥漫着各色芬芳花香:春意樱花的馥郁,盛夏茉莉的芳馨,秋季菊花的淡雅,冬日蜡梅的清香。袅袅花香使得天气不再只是听觉与视觉的感知,更融入了嗅觉与触觉的体认。《笑猫日记》中的天气描写总是以感受性的话语代替冰冷无趣的客观记述,伴随着东方美学的宁静悠远,映现着一只中国猫的美学品味。细嗅池边花香,静赏天上流云,笑猫不慌不忙的生活态度正与成都的闲适恬淡相得益彰。可以看出,杨红樱倡导的是对生活细节之美的寻觅,究其本身更是一种价值引领,指向的是如何对待生活的态度与方式。杨红樱对天气的细腻体察来源于她长久以来童话创作中所积累的对生命、自然的感悟。在儿童小说的表达中,是贴近儿童的真实;在童话的创作中,是动物视角下的纯粹;在图画书的描绘中,则是观照幼儿的细腻。

从日记这种文体本身看,它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具备私密性、离散性等特点。日记体中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更容易揭露主人公心理世界。离散性也是日记体小说的特点,与别的文体不同的是,没有逻辑、天马行空的写作反而更能增加其真实性[22]。正是因为日记体叙事方式的这些特点,使得它更加适合儿童文学的表达。从世界儿童文学视野看,著名的童书出版商Scholastic在2010年儿童图书十大趋势榜单中将“日记和日志格式的兴起(The rise of the diary and journal format)”列为儿童图书的十大趋势之一。榜单还认为,以《小屁孩日记》为首,这一趋势还催生了《怪诞少女日记》(Dork Diaries)、《傻丫头日记》(Dear Dumb Diary)等一批儿童日记体作品。《小屁孩日记》(Diary of a Wimpy Kid Blank Journal)是美国童书作家、漫画家杰夫·金尼(Jeff Kinney)所创作的描写美国中学生格雷日常生活的日记体图像小说。瑞秋·蕾妮·罗素(Rachel Renée Russell)的《怪诞少女日记》也被称为女生版的《小屁孩日记》,同样也是图像小说,是作者以自己的高中生活素材为基础并融合两个青春期女儿的经历所创作完成的。这两个系列作品备受儿童追捧,而《小屁孩日记》也被进一步影视化,可以说他们代表了日记体这一形式在世界童书出版中的高峰。作为图像小说,这两个日记体系列作品都有手写体的插画与文字,看起来仿佛是一位鲜活存在的初中生手写的一般[23]。这种手写般的真实性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昭示着日记体这一形式在儿童文学中的鲜活生命力。

杨红樱作为探索当代中国儿童文学日记叙事方式的先行者,她2000年出版的《女生日记》开创了新世纪中国原创儿童文学日记体书写的新篇章。继她之后,国内集中出现了如《胡小闹日记》《阳光姐姐日记派》《活宝日记》等一批以日记叙事为创作方式的儿童文学作品。与此同时,杨红樱并未停止日记体创作,对儿童生活的自觉关注与对儿童文学美学规律的不断探索激励着她在多种文体与多重视角中深挖儿童日记体文学的生活美学价值。纵观杨红樱的日记体创作,从转向儿童小说的《女生日记》开始,到衍生的《男生日记》,再到集大成的新童话《笑猫日记》与低幼图画书《熊猫日记》,她的创作中贴近儿童生活的日常性和满怀灵性体察的童话性是其日记体创作备受读者追捧的重要原因。杨红樱在日记体书写中搭起了一座与儿童生活交互的桥梁,而筑起这座桥梁的基石是一个成都儿童文学作家扎根儿童现实生活的经验与对生命自然的独特灵性体察与共同熔铸的。期待未完待续的《笑猫日记》与《熊猫日记》在未来生长出日记体儿童文学发展的新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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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