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独立、自由、理想的主体自我

2024-11-28 00:00:00王兴文柳朋

【摘要】刘索拉《你别无选择》是20世纪80年代极具现代意味的文本。小说对音乐学院一群学生精神观念,尤其是其独立、自由、理想的主体自我认知的书写,表现了“现代”自我的内涵;20世纪80年代已经启动的城市化是小说中的现代的背景;从当时的时代精神也可看出,“现代”意识的追求已经成为一个时代的共识。只有把《你别无选择》放到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大背景下,我们对其现代意味的评价才会更趋近文本在文学史、思想史上应有的地位和价值。

【关键词】 20世纪80年代;自我;主体;城市化;现代

【中图分类号】 I206.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7009(2024)06-0039-06

Constructing Independent, Free and Ideal Subject Self

——On Modern Significance of You Have No Choice by Liu Suola

WANG Xing-wen, LIU P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ingxia Normal University, Guyuan 756099, Ningxia, China)

Abstract:Liu Suola’s You Have No Choice is a text with a very modern meaning in the 1980s. The novel describes the spiritual concepts of a group of students at the Conservatory of Music, especially the formation of their subjective self, which shows the connotation of the “modern” self; the urbanization that has already begun in the 1980s is the modern background in the novel, from the spirit of the times, it can also be seen that the pursuit of “modern” consciousness has become a consensus of an era. Only by putting You Have No Choice in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Chinese-type modernization, our understanding of its modern meaning will be closer to the proper position and value that the text should have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and thought.

Key words:1980s; self; subject; urbanization; modern

1985年,刘索拉在《人民文学》第3期发表了她的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此后她又发表了《蓝天绿海》《寻找歌王》,并于1986年以《你别无选择》为题结集出版。批评界对这篇以“闹剧的形式”[1]塑造“吃饱了撑出病来的年轻人”[2]的小说评价不一,但大都认同李泽厚的评价:这是一部“真正的中国现代派的文学作品”[3]。李劼从小说“消灭了故事情节的内容,打破了时空限制的流动型叙述”[4]20等特征上,看到了《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影子,并把刘索拉的小说放置到西方现代小说参照系中进行评价。进入21世纪之后,杨晓帆从文学史的角度重审文本与批评之间的关系,认为“当批评家们试图阐释小说中青年们的焦灼与迷惘时,他们并不关注作为小说素材的作者本人或者小说原型们的现实处境,也没有描述80年代青年可能在国家加速城市改革进程后遭遇的问题,他们反而是先将它命名为‘现代’的,再按照这个不证自明的标准解说这种时代病的病根”[1]179。虽然不同的批评家对小说中的“现代”有不同看法,但以“现代”一词概括《你别无选择》的内在精神,则是他们的共识。刘索拉《你别无选择》文本内外的语义差异,表征了不同时代不同批评家对“现代”这一概念的不同理解。任何阐释都不能脱离具体历史语境,只有立足于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和城市化进程,并把《你别无选择》放在当代中国人精神观念演变的关键节点上,我们才能对所谓“现代”有更真切的理解。从文本内部看,小说对音乐学院一群学生精神观念,尤其是其独立、自由、理想的主体自我认知的书写,表现了“现代”自我的内涵;从历史语境看,小说20世纪80年代已经启动的城市化是小说中的现代的背景;从时代精神看,“现代”意识的追求是20世纪80年代人们的思想共识。

一、《你别无选择》中的现代意味

李劼在《是临摹,也是开拓——〈你别无选择〉和〈小鲍庄〉之我见》中认为,刘索拉《你别无选择》的艺术风格受到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影响,同时把刘索拉的写作纳入现代小说范畴之中:

《你别无选择》致力于新世纪的观念新世纪的艺术写出新世纪的生活新世纪的人们,从而坦然自若地走向未来。它彻底打破了传统的以说书讲故事见长的小说观念,代之以建立在现代心理学和现代艺术观念基础上的现代小说构架,没有情节性的因果联系,没有铺垫作伏的冲突高潮[4]。

李劼为了强调刘索拉小说的创作,连用了几个“新世纪”,虽然不妥,但也表明了刘索拉小说所具有的“现代意味”。这个“现代意味”,在李劼看来,是受现代心理学、现代艺术观念等影响的现代派文学创作。这个知识背景,如果继续罗列的话,应该还要加上哲学、社会学等知识;加上萨特、卡夫卡、乔伊斯、马尔克斯、川端康成等作家的创作所形成的“现代艺术观念”。李劼和20世纪80年代其他批评家一样,在强调现代性的一些方面的同时,也遮蔽了现代性的另外一些方面,而被忽略的这些方面,恰恰是解读《你别无选择》必不可少的框架。包括李劼在内的20世纪80年代批评家对审美现代性的强调,有意无意忽略了现代性作为一个进程,其实还包含着社会、经济、文化等多个侧面。刘索拉《你别无选择》不但采用了现代小说的审美形式,更重要的是,小说同时也表现了现代生活,描写了现代人的思想、观念、欲望,乃至价值追求。不管刘索拉是否有意,从文本所呈现的内容中我们不难发现小说意在建构独立、自由、理想的主体自我,在表达这一主体自我的现代性体验,即“对空间与时间、自我与他者、生活的可能性与风险的体验”[5]。

首先,刘索拉所塑造的这群年轻人追求自我的独立性,这是现代人自我认同的必要条件。这种自我的独立性,其实也是一种内在性。不同于前现代社会处于集体与个体均衡关系中的内在性,“现代的内在性,即作为带有内部深度存在的我们自身的感觉,以及我们是‘我们自己’的联结性概念”[6]。由于自我更关心“我自己”,因此对他人的道德、伦理的要求会置若罔闻。在《你别无选择》中,我们发现,这群音乐学院的学生的确在实践这种“现代的内在性”:他们可以穿自己喜欢的服装,以“三点式”服装锻炼身体,或者像森森那样,留着大鸟窝式长发,不洗衣裳不洗澡;李鸣想退学,其实是想表明“也许我干别的更合适”[7],想做出自己的选择;马力在课堂上睡觉,却执着地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图书管理员。黑格尔所说的“现代充斥着关系到自我的结构”[8],或可作为这群年轻人注重内在自我感觉和体验的理论注脚,但作为特定时代走出家庭厚重壁垒的主体,高考制度对他们的认可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他们建构自我主体的要求,未来艺术家的身份也使他们建构自我隐秘的内在性得到社会本身的某种宽容。

其次,《你别无选择》对个体自由选择的探讨,涉及现代自我主体认同的核心特征。早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提出,“现代世界总的原则是主体性的自由,这就是说,在精神的总体性中存在的所有本质性的方面,都在自我发展中达到了它们的权利。”[9]追求个人主义,追求个体的主体性,自然就强调个体的自由。虽然小说中的王教授对李鸣明确地说:“你别无选择”,但包括李鸣在内的音乐学院的大学生都在一定的范围内高举个人自由的旗帜,充分发挥自己的自由选择权利,即使有些选择越出了当时的道德、习俗的藩篱。小说中所涉及的自由并非毫无约束的为所欲为,比如,当指挥系的聂风搬进李鸣的宿舍后,“随着他的到来,女孩子们就来了。本来四个人已站不下的屋子,现在要装八个人不止”[7]9。但同宿舍的其他人,一到晚上都会自动撤出,把宿舍留给聂风,让他练习指挥。虽然刘索拉没有明确说这种学习的效果如何,但从尊重个体、强调个体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尊重差异等方面来说,音乐学院的确充满了自由的空气。

作为区别于传统社会自我的重要环节,现代主体自我不是脱离个体基本的欲求,而是肯定日常生活中自我的生理的、物质的基本需求的。刘索拉《你别无选择》中也有这种现代主体自我更重视自我的自然本性的观念的流露。这种观念“所要求的不再是对某种先验对象的爱,而是表达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日常欲望和满足,以及我们置身其中的宏大自然秩序的一定方式”[6]575。小说以含蓄方式所表达的这种观念,主要表现在孟野和他女朋友的爱情片段中。孟野和女朋友在校外同居,孟野的女朋友要求孟野放弃音乐、放弃学业,只爱她一个人。孟野最终也和女友双双辍学。孟野和女友的这种爱情故事,是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还不能完全接受的,即便是今天,也未必会获得社会同情。小说没有展开的内容,我们约略可以从其他文本中读到:比如在《沉重的翅膀》中,郑圆圆为了爱情与对象未婚同居最终被抛弃,在《小城之恋》中,有舞蹈团的两个青少年恋爱和偷情的细节。这些描写都涉及人的自然欲望,虽然被传统伦理道德所禁止,但已经成为当时的青年所认同的自我需求。刘索拉对孟野和女友的爱情的书写、对晨练女生“三点式”衣着的书写,预示着青年人的主体自我认同与选择,将成为突破传统的重要力量。

显然,小说对追求独立人格与自由,对日常自我欲望与日常生活本身的肯定,都是“现代”的。在这种现代面前,“一切固定的古老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10]。细读《你别无选择》,我们发现,虽然笔触轻灵,但刘索拉确确实实描述了“现代”是什么,现代城市生活是什么样的。传统的生活方式、观念、价值追求,都被这些“闹腾”的大学生的闹腾消解了。

二、《你别无选择》中的城市化

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社会经济发生了巨大变化,作为经济发展引擎的城市牵引整个国家正式步入了中国式现代化的轨道。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中国的城市化率从1978年的17.92%上升到1992年的27.63%[11],城市经济的繁荣带动整个社会的物质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城市建设的热火朝天、城市生活中的悲欢离合,都成为这个时代文学不可避免的书写对象。作为城市化文学表征的当代文学,都或多或少书写过城市现代景观,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也不例外。在小说结尾,刘索拉以极为简括的文字再现了《钟鼓楼》《沉重的翅膀》《都市风流》中都曾出现的城市建设场面:

有人说这个学校就像一座旧工厂。新的礼堂正在建设,到处堆着砖瓦、木料,还有一座现代化的教学楼刚刚动工,推土机把旧平房推成一堆废墟,机器的轰鸣和敲打声整天跟音乐捣乱[7]77。

刘索拉对音乐学院内部建设的这段描写,浓缩了当时整个中国大地上正在发生的快速城市化进程。虽然整个学校看起来像“一座旧工厂”,但新的礼堂正在建设,而旧平房被推到之后,要在此基础上兴建教学楼。从旧到新,意味着建筑的升级换代。而且,高楼大厦是勒·柯布西耶在《明日城市》中所规划的现代建筑的主要形式,《你别无选择》特意提到新建筑以楼房形式出现,多多少少是有些对未来城市面貌的憧憬的。事实上,这种憧憬并非蜗居音乐学院的学生的想象,而且还有当代其他小说描绘城市的影子。在同时期的其他文学作品中,城市的发展已经以近乎新闻报道的方式被描绘。刘心武《立体交叉桥》中的城市空间设想,在几年后的《都市风流》中已被搬进文本。在20世纪90年代以至21世纪之后的社会生活中,城市新旧并置的建设场面更是变得司空见惯,以至于 “人的感官不停地被拆楼、钻土、打桩、造屋……种种噪音轰击”[12]成为中国城市居民生活中的一种常态。换言之,包括道路建设、高楼大厦的兴建、城市片区改造在内的城市化,其实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现代化进程中的文化符码,这些具有视觉冲击性的形象进入文本,就变成特定时期社会状况的表征,“引出、归纳并强化那些使社会结构得以延续的社会关系”[13],即现代城市的社会关系。

作为整体的现代,任谁都不能把它随意割裂为不同部分的现代。城市的现代化与城市人的现代化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王蒙在给《你别无选择》所写的序言中,就敏锐地发现了青年学生群体的“现代化”:

那种闹腾劲儿,那种嘲笑别人也嘲笑自己的语言,那种意欲有所追求又对不准目标的惶惑,那种不惜一切的献身精神与创造欲望,那种自我夸大狂与自卑自弃,尽管有时候是以不像的闹剧形式出现的,却也真实的再现了80年代某些城市青年的心态风貌[2]38。

王蒙准确概括了小说中的青年学生的性格、气质与精神面貌,但没有提及他们的思想观念转变的前因。当然,小说中对于这群青年学生的描写也是以刻画他们在现代城市的生活、学习状况为主,对于他们的城市化过程,也只是约略提及。如果把《你别无选择》放到20世纪80年代城市化过程的进城故事中,我们就会发现,虽然李鸣、孟野、马力等人很是闹腾,但与以高加林为代表的因高考落榜而进城失败的青年群体相比,他们毫无疑问是20世纪80年代的“天之骄子”。他们经过高考的独木桥从农村顺利进入城市(或者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在作为知识、文明传承、交流、熔铸的大熔炉的高校(城市)中,从身体、行为、情感、思想上,都变成现代城市的城里人。在城乡差异巨大,户籍制度限制人口流动的80年代,“实现由农村户口向城市户口转变的人,由于具有较高的教育程度,因此一般都会获得较好的工作”[14],进而留在城市,顺利完成个体的“城市化”。小说中,马力回家后被塌陷的黄土压死的细节,虽然可能是刘索拉据生活原型的再现,但从中我们也能窥见其时的城乡差异,以及个体的城市化之路。如此,小说中的这些年轻人的“闹腾”,其实是脱离了地缘束缚的大学生在城市化、社会化过程中对新思想、新观念、新方法热切拥抱的表现,一句话,他们都在经历“现代”化。

从城与人的关系看,作为“构成知识兴奋与挑战的源泉”[15]的城市,是人类知识与文化传承的重镇;它不仅“培训”“养育”聚集于城市中的每个人,也作为知识、思想、精神的殿堂,播撒文明的种子。城市的这一光明形象在改革开放初期几乎是当代作家的共识。路遥的《人生》、铁凝的《哦,香雪》,都把城市作为知识、进步的隐喻,在《人到中年》中,谌容所塑造的医生陆文婷形象,更是在一段时间成为城市的符号象征。相比之下,刘索拉《你别无选择》中的城市,似乎淡去了这一形象的光芒,但细读文本就会发现,城市、现代以最新的艺术追求的形式出现在文本中。小说特意刻画了两个追求艺术创新的大学生,孟野和森森。他们站在中西文化的交汇点,在广泛吸收中外古典音乐艺术的基础上,打破旧有范式,以先锋姿态创作出具有新时代特色,且能够与世界接轨的音乐作品。当然,小说还塑造了执着于传统的石白、追求音乐市场价值的董客,石白的传统技法、董客的市场化音乐与森森和孟野的先锋孰优孰劣,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思想、情感、才华全面碰撞的角斗场上,他们都站到了一个时代音乐作曲的前沿。换言之,他们站在传统与现代转捩点上,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为中国的现代性而“不惜一切的献身”“创造”,他们所选择的受众不同,因而产生了差异。

为了突出人的现代化这一主题,刘索拉也特意塑造了一个维护旧的文化秩序、思想僵化教条的人物形象——贾教授。正是贾教授对于新思想、新观念的阻碍,才使得音乐学院的空气压抑。当然,这也是刘索拉创作这篇小说的初衷,即“为几个年轻作曲家打抱不平”[16]。然而,文本一旦进入传播渠道,成为读者参与完成的作品之后,作家的意图往往被读者的意图所取代。在普通读者的眼里,这个教条、僵化的贾教授的烘托,反而使这群青年学生的“现代”追求熠熠闪光。

由《你别无选择》的城市化背景可以看出,刘索拉书写的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中国式现代化过程的一个节点,在这个节点上,传统城市向现代城市转变,以高校青年学生为代表的城市人,也从传统社会的集体人向现代的独立、自由、理想的主体自我转变。从作者的语气中明显能够感觉到一种兴奋、激动,为新时代、新气象所感染,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激情,因而,刘索拉的现代,是特定社会历史语境中的现代。

三、《你别无选择》与时代的共振

1986年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张德兰演唱了歌曲《春光美》。这首包含着对春天的渴望、欢庆的歌曲,传遍了大江南北,成为当年最流行的歌曲。《春光美》的广为传唱,除了歌曲本身的旋律优美之外,歌词所表达的对理想、美好未来的憧憬,其实是很能代表那个时代的理想和追求的。整个20世纪80年代,音乐、文学是人们最主要的精神生活方式,通过音乐和文学表情达意,也是在表达时代的心声。显然,20世纪80年代的这种审美文化上的共鸣,也体现在《你别无选择》中。可以说,《你别无选择》与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理想与激情的主旋律在精神上是共振的,思想界、文学界、艺术界,乃至整个社会的情感,同声共振,形成了80年代建设“中国式现代化”的共鸣。

从思想界看,20世纪70年代末国家对社会发展和经济发展的最新政策,是思想界充满理想与激情氛围的先导。1978年3月31日郭沫若在全国科学大会上所作的演讲《科学的春天》中发出欢呼,“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17]郭沫若用春天的来临比喻一个新时代的开启,的确是做出了准确预言,整个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精神气质,如果要概括的话,理想、激情等富有春天气息的词语最为恰切。这种春天般的气息,笼罩着整整一个时代,当然,思想界也不例外。80年代初期,正当改革开放之际,思想界重新发现了文学是人学的著名论断,戴厚英《人啊,人》的出版,也引发人们对人性、人道主义问题的深入思考。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人道主义思想、包括萨特在内的存在主义理论家观点的盛行,无疑推动了80年代思想界对人的存在本身的深入探讨。但所有这些探讨,其实都是在集体主义框架下对人的理想、精神的再次确认,并没有对人的个性与差异性进行深入探讨,在这个意义上说,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在小说创作上,揭开了从集体主义强调“共在”走向个体主义强调原子化的“个性”存在的大幕。

《你别无选择》同样与从传统走向现代的青年人的精神追求相应和。80年代的知识分子带着对知识的极度渴望,发疯般地阅读、工作。“人们渴望知识的心态在很多小说中都有表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学英文单词,比如贾平凹的小说《满月儿》里面就有‘我’教月儿学英文的细节,《钟鼓楼》中的张秀藻和荀磊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荀磊手里捧着一本英文书。这些不经意的,对书本知识的渴求,表现了一代人对知识的尊重与追求。”[18]这种对知识的渴望,从纵深层次看,也是文革结束后人们渴望认识世界,并在与世界的对话中寻求自我的表现。恰如李怡所说,“‘走向世界’代表的是刚刚结束十年内乱的中国急于融入世界,追赶西方‘先进’潮流的渴望。”[19]从这个角度看,刘索拉所刻画的孟野、森森的形象,就是对这种追求知识的渴望的回应。尤其是森森,尽管看起来似乎漫不经心,但他一直执着于音乐。即使比赛结束了,他还在自己的音乐中徘徊,“他对自己最近追求的和声效果不太满意”[7]57。他一直坚持探索,试图超越现代派技法,他一直反问自己:“有没有一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音响?他自己的追求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7]58森森对音乐的执着,一方面与这个时代所有知识分子对知识的渴求形成共振关系,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在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对自我的超越,对现代音乐技法的超越。难怪刘索拉要说,她创作这篇小说的本意是“为几个年轻作曲家打抱不平”[20]。

另外,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对现代小说技法的运用,也与80年代的现代小说技法热相关。早在80年代初,国内介绍西方现代派小说的翻译、译介、评论性文章、专著就有很多。比如高行健写了《现代小说技巧初探》的小册子,这个小册子介绍了西方现代小说技法,对当代作家影响巨大。另外,现代派代表作家的作品也大量被翻译、介绍,同样推动了作家的学习、借鉴。如王蒙、残雪、莫言都受到现代小说技法的影响。换言之,意识流、新小说、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技法,对80年代的作家来说并不陌生。更为重要的是,80年代初期尚存争议的“现代化”与“现代派”的关系,在刘索拉这里得到了有机融合。在《你别无选择》中,刘索拉借森森之口反思了追踪现代派步伐的问题:“他挖掘了所有现代派现代作品,但写出来的只是那些作品的翻版。”[7]58森森所提出的问题,其实也是其他作家在学习借鉴现代作家创作技法时所遇到的问题,诚如莫言所说,“马尔克斯、福克纳都很好,但绝对是两座灼热的高炉,我们必须离得远一点”[7]58,要写出自己的作品,只能另立山头。森森所想到的创作自己的作品,“森森要找自己民族的灵魂,但自己民族的人也会说森森不如贝多芬”[7]58。小说中的困惑,其实是80年代整个国家在面对西方文化时的迟疑和困惑,这种困惑直到整个国家的整体实力提高后,才能抛弃这种不自信的心态。

刘索拉《你别无选择》也与青年亚文化产生某种共振。在20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港台文化以书籍、电影、电视等形式迅速在大陆传播,别具一格,走自己的路,成为青年一代的共同理想。在这个层面上说,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刘毅然的《摇滚青年》、陈建功《鬈毛》等,都塑造了与上一代人迥然不同的新一代青年形象,他们以独有的个性和生活方式,把自己同传统区别开来。在这一点上,刘索拉《你别无选择》中年轻人的心情、态度,恰好和整整一个时代的年轻人的情绪状态相呼应,从而形成共振。所以,当我们谈刘索拉《你别无选择》的现代意味的时候,似乎完全可以套用姚斯评价歌德的话来说:不是刘索拉创造了《你别无选择》,而是《你别无选择》创造了刘索拉。

四、结语

现代性追求是中国近代以来为民族国家崛起而集体努力的方向。这种现代性追求经历了器物层面的现代化、精神上的现代化和52753c3e8b74673400209a345bc5413b9af6c4f7a5169ea835af053759701b3e制度方面现代化的曲折发展变化过程。林则徐、魏源、严复等人的睁眼看世界、“师夷长技以制夷”[21],五四时期陈独秀提出“尊重个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新其心血,以新人格;以新国家;以新社会;以新家庭;以新民族”[22],乃至最终在反帝反封建的基础上建立现代民族国家,都是现代性追求这一粗大线索上的重要节点。作为民族国家精神文化重要支柱的文学,一直与现代性追求的宏大目标相呼应,现代性追求的过程也明显地渗透在文学之中。五四文学对新的白话文的推崇,从语言文字方面改变了中国人的表达方式,而新感觉派的城市书写,则留下了20世纪初期,已经以扭曲的形式现代化的大城市“上海”;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则从新制度的角度看待现代制度的建立;但现代依然是一个未完成的规划。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国家层面改革开放的国策的确立,当代中国接续了近代以来的现代性追求,向“四个现代化”的目标进发。物质丰富、精神富足、人格强大、自由民主等内在的追求,逐渐明晰起来,并在国家层面被提炼为核心价值观。21世纪之后,中国经济的崛起,使中国终于以强大的姿态屹立于世界。

在此背景下重审刘索拉《你别无选择》,我们发现,刘索拉的探索是积极的,她描述了特定历史节点人们的思想观念的转变,是中国人在当代社会转型、经济转型、文化变迁的巨大转变过程中,广泛吸收中外文化,从而形成新观念的积极探索。虽然此后,徐星《无主题变奏》、刘西鸿《你不可改变我》、王朔小说《顽主》集体为主体自我发声,但刘索拉《你别无选择》所表现的建构独立、自由、理想的主体自我,无疑是其先声。而且,与徐星、王朔等人所刻画的颓废的“自我”、嬉皮士式的“自我”,乃至20世纪90年代邱华栋等人笔下被异化为现代城市攀登者的“自我”不同,刘索拉笔下的这群青年学生的自我意识中,不但有追求现代主体这一概念中的独立、自由、理想和激情,也不乏集体主义理想与精神,这个自我与民族国家的主体性有密切联系,因而是个体与集体的统一,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重新开启的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现代自我主体的第一次群体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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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