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夜色也撩人

2024-11-26 00:00施崇伟
知识窗 2024年11期

我的伊斯坦布尔行程是在夜色中打开的。

圆月挂在舷窗外将我迎接,海面上倒映着的入海口城区的万家灯火和我的心情一起闪亮。俯瞰那片大地,它的历史无比深厚。随着飞机的下降,我已经能看得见灯光作笔勾画出的城市轮廓。

出了阿塔图尔克机场,我们的出租车驶入机场高速,这条路一直铺展到42千米外的金角湾。周末的小巷似乎还没醒来,还要晚些才能入住预订的客房,我们在咖啡店门口遥望对岸朦胧的尖塔和楼群,辨识着这些建筑的名字和由来:海岬最高处的托普卡帕宫掩映在楼群和树林中被大海拥得紧紧,世界唯一有六座宣礼塔的蓝色清真寺混在如丛林般的尖塔里难以辨认,灰蒙蒙的马尔马拉海钻过拜占庭城墙的缺口,更宽的海面对面就是我生活的亚洲。此时,那似乎已经遥远,我看不清楚哪里是少女塔,哪里是欧亚大桥。

因为倒时差,一整个白天我都睡在金角湾新城区的加太塔下旧楼里那张柔软的床上。终于起床,我走出户外,天已黑尽。灯光摇晃,像是掀起了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浪。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与伊斯坦布尔正式相识。

我走过一条条小巷,石板路并不平坦,像这个城市的命运,充满了坎坷、陡坡。我慢慢摸索着前行,向着海岸方向走去。

路上馒头大小的卵石磨损着我的脚掌,高高低低的梯级折腾着我的腿。夜色里的漫游,虽然看不到喘出的粗气,也能嗅到马路边的海风气息。我在公交车站台的角落处坐下,歇息着,观望着,像一个偷窥者,悄无声息。

在站台座椅边,有一对在暗夜冷风中相拥的年轻人。他们肩并肩,紧紧相偎,呢喃细语,生怕惊动了这寂静时分。旁边是没有星辰打搅的夜空,是蓝得闪亮的河流缓慢地流向大海,听不懂土耳其语的我静坐着,直到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向我问路。

我打开手机地图,打开翻译软件,竭尽全力地用我对伊斯坦布尔路途的一知半解,和她一起找到了她今夜的目的地。她致谢而去,走向车站背后小巷里的客栈,背影渐渐远去。

在后来的几天里,我天天都会去街头、海边,与伊斯坦布尔的夜晚接头。每个夜晚,不管有没有下雨,有时还是在子夜时分,我都没感觉到孤独。再深的夜色,都会有陪伴着我的伊斯坦布尔的猫,它们似乎无所不在,似乎像人一样自由,悠闲。

伊斯坦布尔是名副其实的“爱猫之城”。夜深人静,人们已入睡休息,猫却像轮班的另一个主人。守在餐馆门前,它们像个侍者;趴在商店的货架下,它们形同保安;在公园广场的灯光下,它们大摇大摆,或者睡在站前座椅上,占了乘客的座位。伊斯坦布尔的猫介于家养和流浪之间,它们不属于某家某户,而是任自己高兴,游荡于街坊之间,处于一种半家养、半野生的状态。它们亲近自然却不排斥与人类接触,与人类亲密却又保有自由与天性。那种自由自在,那种泰然自若,远胜过我这两脚直立行走的,时不时在夜色中目光惶然的生物。

有天晚上,我在客栈附近兜了几圈仍没找到正确的房间。伊斯坦布尔的网络信号一般,我跟着手机地图导航,却总是绕着一条巷子转圈。突然拐角处走来一只猫,我发现它很像早间我在客栈门口早餐店喝牛奶时,守着我面包屑的那个毛团。我突发奇想,循着灰猫的方步,蹑手蹑脚尾随其后。神奇的是,我真的看到百寻不见的门牌——11号。

奥尔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写道:“在我的童年时代,高楼大厦少之又少,夜幕降临时,城里的房屋和树木、夏日戏院、阳台和窗户的第三度空间都一抹而去,赋予城里歪斜的房舍、曲折的街道和起伏的山丘某种黑暗风采。”

这段几十年前的伊斯坦布尔夜幕,与今天大同小异。它是一个我看不清楚面目而值得去慢慢认识的城市。来来去去,似乎有一种牵挂,系在身上,离去了,却断不了。当飞机在子夜时分腾起时,我挥别脚下的灯海,默默地说:“我会再来的。因为喜欢,因为夜色撩人而让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