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社交平台上有个图文笔记很火。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在课堂上解读鲁迅先生著名作品《伤逝》时,有个男同学表达了对男主人公的同情——我厌倦了川流不息地吃饭,随即又有个女同学站起来,从女主人公的视角进行了反驳——她仿佛看见女主人公在川流不息地做饭,她为那个沉默的、川流不息地做饭的女主人公感到苦痛。
这个事件引发了很多人的讨论,因为它展现了另外一种阅读方式,以自己的生活经验、性别去重新看待文学作品,解读文学经典。我们习惯于接受教科书上的解读和经典化的解读。看到《伤逝》 ,人们想到的是被贫穷压垮的男人只能选择放弃爱情,却无视在贫穷下仍旧努力生活,饲养小狗、承担生活重担的女人。看到《祝福》,人们通常想到的是一个命运悲惨、只能不断诉苦的、被封建主义压迫的农村女人,却无视她每一次的激烈反抗与自救。看到《红楼梦》,人们想到的是才华横溢却拒绝考取功名的贾宝玉,却没有看到在贾府危机重重下,以自己治家能力苦苦斡旋的王熙凤。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呼兰河传》里面的这两句话,我一共读过两次,一次是我念小学的时候,一次是我备考文学研究生的时候。
十二岁的夏天像是永远不会凋谢的花,空气中弥漫着西瓜的清香,我躺在床上看《呼兰河传》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奶奶家的园子,用干枯玉米秆围成的方方正正的栅栏,里面种着比我还高的月季,紫的、红的、粉的,我和哥哥用墨绿色纱窗裹上扭成圆圈的木条在院子里套蝴蝶,将抓住蝴蝶放在罐头瓶子里。夏天热得厉害,奶奶用热水泡着甘草,端到院子里给我们喝。
那时,我读懂的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而萧红在尾声那浅浅却字字泣血的几笔“埋着我的祖父”“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我从来都没有注意到,更别说可怜的小团圆媳妇、卑微却勇敢的冯歪嘴子,还有只有寥寥几笔描写的带有洁癖的祖母。
二十三岁的秋天,空气里夹杂着清甜的果香,我伏在课桌前奋力地翻着《呼兰河传》,脑子里想的全是那道三十分的论述题——萧红和张爱玲创作的异同。我梳理里面出现的角色,详细地区分女性角色身份的差异、作者的叙事视角、语言的风格。要想在这道题中拿到高分,光靠死记硬背是不行的,必须有作品细节的支持,我带着功利性的目的重翻《呼兰河传》,做着笔记:小团圆媳妇、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底层农村女性,祖父、花蝴蝶——童年视角,错落有致、韵脚丰富的句子——散文化书写。
“作为读者,你需要的不是启蒙,而是共鸣”这句话我是在前几天读到的,而在我落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刻,我才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它。二十三岁的生活是充满变化的,周围的亲友要么考上了理想的学校,要么应聘上了不错的工作。我一个人窝在家里,开着小小的台灯,从早上七点一直学到晚上十二点,沉在学习的苦海里,不知道自己游到了哪里,哪里又是岸边。几百元的资料费、成千上万的培训费一直没断过,对金钱的认识和敏感比之前的每个时刻都要强烈。
所以,在二十三岁那年,除了必须在《呼兰河传》里读懂的内容,我还读到了或许偏离作者旨意、名家解读重点的人——祖母。对萧红笔下祖母的分析向来就少,就算有,也大多是分析她与萧红在小说中的关系、她与萧红在现实中的关系。可是,我却偏偏在那段郁闷的、经济困顿的日子里,看到了祖母的精明强干——祖父不怎么会理财,一切家务都由祖母管理。萧红看到了“我想,幸好我长大了,我三岁了,不然祖父该多寂寞”,却没有看到维持那偌大家庭生计、修缮遮风挡雨的屋子,维护满种小黄瓜、大南瓜园子的人,是一个早已年老、无人可依的女人。
十二岁那年,我只能读出作者令人羡慕的、欢乐温暖的童年。二十三岁那年,我在经历困境后读出了一个持家女人的艰辛。从我以自己的经验和视角读懂祖母的那一刻起,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文学不再是悬浮的空中楼阁,而是一座坐落在土地上的小院子,它外表可能平平无奇,可是只要打开门,你就会在里面找到无数关于生活的细节和答案,你才能明白文字为什么不朽常青。
成长是剧痛的、物质的、世俗的,尽管偶尔会出现浪漫的玫瑰,但大部分时候都在川流不息地生活。我们需要川流不息地赚钱维持生计,川流不息地对抗日子的苦难与不公,川流不息地考取名次维持现状,然而这些川流不息教会我们看见真正的生活与人生。